没有个性的人 第二五章 一个已婚女人的烦恼

她从自己的烦恼中省悟到许多并发现,她已经失落了某种先前并不曾清楚地知道拥有过的东西:心灵。

这是什么?这从反面是容易确定的:这就是那一听见代数级数就躲起来的东西。

但是正面呢?似乎是,它正在成功地躲避种种想把握住它的努力。可能是,当时狄奥蒂玛心中曾有过某种本真的东西,一种预兆不祥的善感,当初蜷缩进她的得体行为的那件浆洗得变薄了的衣裙里的,就是现在她称为心灵并在梅特林克[8]用蜡防法印染的形而上学中重新找到的东西,在诺瓦利斯[9]的诗歌中,但尤其是在机器时代作为对自己在精神上的和艺术上的抗议的表示而曾一度喷射出来的稀薄浪漫色彩和向往上帝的无名浪潮中。也可能是,狄奥蒂玛的这种本真作为一种寂静、温柔、虔诚和善良的东西可以更精确地加以确定,它从未找到过一条正确的道路并且在命运同我们一起做铅卜[10]的时候陷入她的理想主义的奇特形式之中了。这也许是幻想;也许是对一种本能的不从属于意志的工作的预感,它天天在身体保护下进行着,一个美丽的女人通过它深情地望着我们;也许只是出现了不可表述的时刻,她感到胸怀宽广和温暖,情感似乎比通常更有活力,虚荣心和意志沉寂,一种轻微的生命陶醉和生命力充沛的感觉将她攫住,思绪远离表面指向纵深,即便它们只是针对最微不足道的事物,而世上的事件像一座花园前的嘈杂离得远远的。随后狄奥蒂玛便以为自己没费什么劲便直接看见了自己的本真;还没有名字的敏感的经历掀起了她的面纱;她顿时便感觉自己——我们只从她在有关文献中找到的众多描述中略举几项——平和、通人情、虔信宗教、接近根源的深处,这深处使一切从她心中升起的情感变得神圣,让一切不是来自她本源情感的依然带着邪恶:但是即便这一切想得很美好,但就某一特殊状况而言,不仅狄奥蒂玛从未超越过这样的预感和暗示,就是被查阅的预言者们的书籍也同样没做到这一点,那些书用同样的、充满神秘色彩而不精确的话谈论同样的事情。狄奥蒂玛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也把这归咎于一个文明时代,在这个时代里通向心灵的入口给掩埋了嘛。

很可能,她称为心灵的,无非是她在结婚的时候曾拥有过的一小笔恋爱能力资本;图齐司长没为此提供合适的投资机会。他对狄奥蒂玛的优势一开始并且长时间内都一直是上了年纪的男人的优势;后来又添上了任神秘职位的卓有成效的男人的优势。这个男人不怎么让自己的妻子看到自己的内心世界,赞许地在一旁观看她做着的种种琐事。撇开新婚燕尔不谈,图齐司长始终是一个讲求实际和注重理性的人,他从不失去内心的平静。但他的四周还是围绕着他的行为和他的西服透出的那种得体合身的宁静,他的身体和胡子的那种可以说是礼貌而严肃的气味、他讲话时那种谨慎而坚定的男中音,带着一股气息,它刺激狄奥蒂玛少女的心灵,就像主人的身影刺激把嘴巴贴在他膝头上的猎狗的心灵。一如这条猎狗富有情感地跟在主人身后快步小跑,狄奥蒂玛也在严肃的、讲求实际的引导下涉猎了爱情的无限风光。

图齐司长在这方面喜欢走笔直的路。他的生活习惯是一个虚荣心重的工人的生活习惯。他大清早起床,骑马外出或是散一个小时的步,这不仅有利于保持活力,而且也是一个死板而又简单的习惯,它被一丝不苟地遵循着,和认真负责、成绩斐然者的形象十分相称。晚上,如果他们没有受到邀请也不接待客人,他便立刻躲进自己的工作室,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他不得不将自己广博的业务知识保持在那个使他对他的贵族同事和上司获得优势的高度上。一种这样的生活设置着牢固的限制,让爱情适应其他方面的活动。和所有想象力不受色欲损伤的男人一样,图齐在单身汉时期——虽然他为了外交声望的缘故时不时带着普通的剧院女合唱队员们参加朋友们的社交聚会——曾是个从容不迫的妓院常客并且把这一习惯的有规则的气息也传导到婚姻生活中来了。所以狄奥蒂玛了解到的爱情是某种激烈的、突然爆发式的、干脆利落的东西,它每星期只让一种更强大的力量释放出来一次。两个人的行为的这一变化以分秒计,不多几分钟便变为一次关于有待补充叙说的当日重要事件的简短谈话,随后便变成平和的睡眠,这是某种人们在这段时间里从不或至多用暗示和隐喻谈及的事(就如同人们对身体的“敏感部位”用外交辞令说了一句玩笑话),这一变化却对她产生了出乎意料的和充满矛盾的后果。

一方面,这变成她的过度膨胀的概念世界的原因;这个概念世界就是那种半官方的、转向外面的个性,它那爱的力量和心灵的渴望扩展到一切在她的周围可以看得见的伟大和高贵的事物上,并且如此深切地分布在这上面、与之相联结,致使狄奥蒂玛竟给人以那种使男人概念混乱的印象,一个火红火红、但却是柏拉图式的爱的太阳的印象,乌尔里希正是听人描绘了这个印象而极想认识她的。但是另一方面,婚姻接触的缓慢节奏已经纯粹从生理学角度在她内心发展成为一种习惯,它为自身的发展铺平道路并且没有和她的本性中的更高的成分产生联系便像一个雇工饿得肚子直叫唤那样表现出来,这雇工的伙食量不足,但营养倒丰富。随着时间的推移,狄奥蒂玛的上唇忽然长出小茸毛来,在她少女似的气质中混杂进成熟女人偏男性的独立性,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着实吃了一惊。她爱她的丈夫,但是其中混合着日益增长着的厌恶,甚至一种可怕的心灵受辱的感觉,人们终究只能把这和专心致志于自己的大规模研究活动的阿基米德可能会有的感受相比,倘若当时那个陌生的士兵不是把他打死,而是向他提出一个性方面的无理要求。而由于她的丈夫既没察觉到这一点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可她的身体最终却每次都违背意志把自己出卖给他,她便觉得自己屈从于一种强制的控制;这大概是一种并不被认为不道德的强制控制吧,但过程却完全和想象一个怪癖的出现或恶习的不可避免一样十分令人痛苦。狄奥蒂玛本来也许只会因此而变得有点儿忧伤,变得更合乎理想。可是不幸的是,这事恰恰发生在她的沙龙也开始给她制造心灵上的困难的时候。图齐司长很自然地奖掖他妻子才智方面的努力,因为他很快就已认识到它们给自己的地位带来多大的好处,但是他从未参与其中过,不妨说,他不认真对待它们;因为这个涉世颇深的人只认真对待权利、义务、高贵的出身以及与此隔着一些距离的理性。他甚至反复告诫狄奥蒂玛,不要往她文艺方面的政府事务里搀进太多的虚荣心,因为即使文化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生活菜肴里的盐,上流社会说到底是不喜欢吃放盐太多的菜的;他说这话时完全不带讽刺,因为这是他的信念,但是狄奥蒂玛觉得自己受到了藐视。她经常感觉到空中悬着一丝微笑,她的丈夫就带着这种微笑看待她合乎理想的努力;不管他在家还是不在家,也不管这微笑——如果他确实微笑的话,这一点并不总是确定无疑——是以特殊的方式为她而发还是只是一个必须随时显示职业生涯优越性的男人的一种脸部表情,这微笑逐渐地变得越来越让她难以忍受了,她无法摆脱这微笑自以为有的那种不光彩的合法的外表。狄奥蒂玛有时认为一个唯物主义的历史时期应对此负有责任,它把世界变成一场凶恶的、没有意义的游戏,使得处在无神论、社会主义和实证主义夹缝里的一个充满热情的人得不到使自己升华到本真的自由;但是这也不经常奏效。

当这场伟大的爱国行动紧锣密鼓展开的时候,图齐府就处于这样的状态。自从莱恩斯多夫伯爵为了不突出贵族而把活动中心移置到他女友的府上,一种没有说出口来的责任感便主宰着那里的一切,因为狄奥蒂玛决心要么现在,要么永远也不向她丈夫证明自己的沙龙不是玩具。伯爵阁下曾向她透露说,这场伟大的爱国行动需要一个主导思想,她雄心勃勃,切盼着要找到它。想象到必须调动全国的力量并在众目睽睽下去实现某种将成为最大的文化内涵之一的东西,或者说得谦虚一点,也许是实现某种将显示奥地利文化最核心本质的东西——这个想象对她产生的影响,就好比她的沙龙的门猛地开了,无尽的大海像沙龙地板的一个延伸部向门槛涌来——不容否认,她最初感受到的,是一种无法测度的、瞬间正在开启的空虚。

最初的印象往往存在着某种正确性!狄奥蒂玛确信必将会发生某种非同凡响的事,并唤起她众多的理想;她动员自己作为小女孩上历史课时的那种激情,当初她学会用富人和世纪计算;她做了人们在这样的处境必须做的一切事,但是在这样过了几个星期之后,她不由得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出什么高明的主意来。狄奥蒂玛此刻对她丈夫感受到的,很可能会是仇恨,倘若她压根儿还有仇恨——一种低下的感情冲动——的能力的话;所以这变成忧郁,一种到那时为止一直是陌生的“怨恨一切”的情绪在她心头油然而生。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阿恩海姆博士在他的小黑人的陪同下抵达这里,此后不久狄奥蒂玛便接受了他意义深远的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