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第二十章

巴扎罗夫从四轮敞篷车里探身出去;阿尔卡狄便从他的朋友的背后伸出头去望外面,他看见在这小小宅子门前的小台阶上站着一个瘦长的人,他有一头蓬松的头发,一根瘦削的鹰鼻,身上穿着一件旧的军大衣,没有扣上纽扣。他正叉开腿站在那儿,抽着一根长烟斗,眼睛给阳光照得眯缝起来。

马站住了。

“你到底来了,”巴扎罗夫的父亲说,他仍然在抽烟,不过烟管在他的手指中间跳动起来了。“喂,下车来,下车来,让我来抱抱你。”

他拥抱起他的儿子来了。……“叶纽沙[122],叶纽沙,”一个女人的颤抖的声音叫着。门打开了,门口现出一个又肥又矮的老太太,头上戴一顶白帽子,身上穿一件花短衫。她一边叹气,一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要是巴扎罗夫不把她搀住,她就会跌倒了。她那两只圆圆的小胳膊马上绕着他的脖子,她的头紧紧靠在他的胸上,这个时候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只听见她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老巴扎罗夫深深地呼吸着,眼睛眯得比先前更厉害。

“啊,得啦,得啦,阿利霞!停住吧,”他说,一面跟那个站在四轮敞篷车旁边一动也不动的阿尔卡狄交换了一瞥眼光,连那个坐在驾车座位上的农民也把头掉开了;“这简直是用不着的!请停住吧。”

“啊,瓦西里·伊凡内奇,”老太太结结巴巴地说,“我多少年没有看见我的宝贝,我的好儿子,叶纽兴卡了,……”她还不放松她的胳膊,只抬起她那张给泪水打湿了的、带着感动表情的起皱纹的脸,稍微离开巴扎罗夫,用幸福的、同时又可笑的眼光把他望了一会儿,随后她又扑过去将他搂住了。

“呵,是啊,这自然是合乎情理的,”瓦西里·伊凡内奇解释道,“不过我们还是到屋子里头去好些。还有一位客人跟叶甫盖尼一块儿来。请您原谅,”他掉转身子朝着阿尔卡狄把右脚向后移一下鞠一个躬说,“您明白女人的弱点;而且,啊,母亲的心……”

他的嘴唇和眉毛也在抽动,他的下巴也在打战……可是他显然在竭力控制自己,勉强做出差不多淡漠的样子来。阿尔卡狄跟他行了礼。

“真的,我们进去吧,妈妈,”巴扎罗夫说,他把这个衰弱的老太太搀进里面去了。他让她坐在一把舒服的扶手椅上,又匆匆忙忙地跟父亲拥抱了一下,还把阿尔卡狄介绍给父亲。

“我很荣幸能够认识您,”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说,“不过请您包涵点:我们家里什么都简陋得很,完全是照军队里的办法。阿利娜·符拉西耶夫娜,请你安静点;怎么这样软弱!我们这位客人要看轻你了。”

“少爷,”老太太满含着眼泪说,“我们还没有请教您的大名和父名……”

“阿尔卡狄·尼古拉以奇,”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恭敬地低声对她说。

“请您原谅像我这样一个傻老婆子,”这个老太太擤一擤鼻涕,把头向右边一歪,又向左边一歪,小心地先擦干一只眼睛,接着又擦干另一只眼睛。“请您原谅我。您知道我还以为我这辈子见不到我的好……好……好……儿子了。”

“现在我们不是活着见到他了吗,太太,”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插嘴说。“塔纽希卡,”一个十三岁的光脚小女孩穿着一件鲜红的印花布衫子,正怯生生地在门外探头张望,他便转身唤她道,“给你太太倒杯水来——放在盘子上端来,听见没有?——还有你们两位先生,”他带一种旧式的诙谐腔调说,“请你们两位到一个退伍老兵的书房里去坐坐吧。”

“让我再抱你一回,叶纽谢奇卡,”阿利娜·符拉西耶夫娜呻吟起来。巴扎罗夫俯下身子去就她。“啊,你长得多漂亮了!”

“啊,我倒不知道他漂亮不漂亮,”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说,“可是他是一个大人,就是人们所说的‘屋门非’[123]了。现在我希望,阿利娜·符拉西耶夫娜,你已经满足了你做母亲的心,你得设法满足这两位贵客的肚皮吧,因为,你知道,空话填不饱肚子[124]。”

老太太从椅子上站起来。

“马上,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桌子就会摆好的。我要亲自跑到厨房里头去,叫人烧好茶炊,所有的东西都会准备好,所有的东西。啊,我已经三年没有看见他,没有给他弄过吃的、喝的了;这不是容易的事啊!”

“好啦,好太太,留神快点儿张罗吧,不要丢脸了;你们两位先生,请跟我来吧。啊,季莫费以奇来给你请安了,叶甫盖尼。他,我敢说,那老狗也很高兴的。喂,老狗,你高兴吗?请跟着我走吧。”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慌慌忙忙地往前走,他的破拖鞋一路上踢踏踢踏地响着。

他的房屋全部只有六间小屋子。这里面有一间,就是他现在带我们的朋友进去的那一间,是称作书房的。一张粗腿的桌子填满了两个窗户中间的地位,桌子上面堆满了给陈年的灰尘弄脏了、看起来好像是烟熏黑了的文件;墙上挂了几支土耳其枪,几根马鞭,一把指挥刀,两幅地图,几幅解剖图,一幅胡费兰[125]的肖像,一幅嵌在黑框子里面、用头发编成的姓名缩写的花字,一张配着玻璃镜框的文凭,一张已经坐坏了、到处露了洞的皮沙发放在两口白桦木柜子的中间;架子上凌乱地堆满了书籍、盒子、鸟的标本、罐子、药瓶;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架坏了的发电机。

“我已经告诉过您,亲爱的客人,”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说,“我们在这儿过的可以说是兵营的生活。”

“得啦,不要说了,有什么可以道歉的地方呢?”巴扎罗夫打岔道。“基尔沙诺夫知道得很清楚,我们不是大富豪,你又没有宫殿。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把他安顿在哪儿?”

“叶甫盖尼,你不要着急,耳房里有一间很好的屋子:他住在那儿一定很舒服。”

“那么,你修了一排耳房了?”

“是啊,少爷,就是洗澡房那儿,少爷,”季莫费以奇插嘴道。

“我是说洗澡房旁边的那一间,”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连忙解释道。“现在是夏天了。……我马上就到那儿去布置;季莫费以奇,你把他们的行李搬进来吧。你,叶甫盖尼,我当然把书房让给你用。各得其所。[126]”

“现在你看见他了!一个多么有趣的老头儿,他人真好,”巴扎罗夫等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走出去了,马上对阿尔卡狄说。“他恰恰和你父亲一样,是个古怪的人,不过是另外的一种。他讲话太多。”

“我觉得你的母亲太好了,”阿尔卡狄说。

“不错,她是个实诚的女人。你等着看她给我们弄一顿什么样的午饭吧。”

“他们没有料到您今天回来,少爷,他们没有买牛肉,”季莫费以奇说,他正把巴扎罗夫的箱子拖了进来。

“没有牛肉我们也会吃得很好。没有也就罢了。俗话说得好:贫穷不是罪恶。”

“你父亲有多少农奴?”阿尔卡狄突然问道。

“这田产不是他的,是我母亲的;我记得,有十五个农奴吧。”

“一共二十二个,”季莫费以奇带着不满意的神情说。

拖鞋拍地的声音又听得见了,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走了回来。

“再过几分钟,您的屋子就可以接待您了,”他得意地大声说,“阿尔卡狄……尼古拉以奇?我没讲错您的父名吧?这是伺候您的人,”他说,一面用手指着那个跟他一块儿进屋里来的短头发小孩,这个小孩身上穿一件两肘破烂的蓝色长外衣,脚上穿一双并不是他自己的皮靴。“他叫费季卡。啊,我儿子虽然叫我不要说,我还是要再说一遍,请您包涵点,他做不了什么事。不过他知道怎样装烟斗。您当然抽烟吧?”

“我平常抽雪茄,”阿尔卡狄答道。

“您这个办法很好。我自己也喜欢抽雪茄,可是在这种偏僻地方,很不容易弄到雪茄。”

“得啦,不要再说穷诉苦了,”巴扎罗夫又打断了他的话。“你还不如坐在这儿沙发上,让我来好好地看你一下。”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笑着,坐了下来。他的容貌很像他的儿子,只是他的前额低一些、窄一些,他的嘴稍微阔一些;他老是在动,时时耸动肩膀,好像他的衣服太紧,使他的膈肢窝下面很不舒服似的;他一会儿眨眨眼睛,一会儿咳嗽两声,一会儿动动手指。他的儿子却一直露出一种毫不在乎的镇静。

“说穷诉苦!”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跟着说了一遍。“叶甫盖尼,你不要以为我想打动(就这么说吧)我们客人的同情心:说我们住在怎样一个荒凉偏僻的地方。其实恰恰相反,我认为在一个有思想的人看来,没有一个地方是荒凉偏僻的。至少我竭力不叫自己身上长满(就照一般人那样地说吧)青苔,不叫自己落伍。”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从他的袋里掏出一方新的黄色的细绸子手绢来,这是他匆匆忙忙地跑到阿尔卡狄的屋子去的时候顺便拿来的,他一面摇动手绢,一面继续说:“我这话并不是指,比如说,下面的事实说的:那就是,我对我的农民实行纳租制度,把我的地给了他们,他们把一半的收成给我,在我自己这一方面,牺牲也不算小。我认为这是我的义务,常识也命令我这样做,虽然别的地主们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我现在是指科学,指教育来说的。”

“不错;我看见你这儿有一本一八五五年的《健康之友》[127],”巴扎罗夫说。

“这是一个老朋友讲交情送给我的,”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连忙答道,“不过我们,比如说,还知道一点儿骨相学,”他又说,这句话主要地是对阿尔卡狄说的,他一面指着柜子上面那个画得有编号的小方格的石膏人头,“就是勋奈林[128]的名字我们也并非不知道,还有拉德马黑尔[129]。”

“这个省里的人还相信拉德马黑尔吗?”巴扎罗夫问道。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咳一声嗽。

“这个省里……自然,先生们,你们知道得挺清楚;我们怎么能够赶上你们呢?现在该你们来替换我们了。在我那个时候有一位拥护体液病理学[130]的霍夫曼[131],还有布朗同他的活力论[132],——我们觉得他们很可笑,可是在某个时期他们自然也享过大名来的。现在你们又有新的人来代替拉德马黑尔了,你们崇拜他,可是再过二十年人们又会笑他了。”

“我对你说,省得你心里不舒服,”巴扎罗夫说,“现在我们根本就看不起医学,我们对什么人都不崇拜。”

“那是怎么一回事?啊,你不是要做一个医生吗?”

“不错,可是这两件事并不冲突。”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把中指插进烟斗里去,那里面还有一点儿燃着的热灰。

“好吧,也许是的,也许是的,——我不跟你辩论。我是什么呢?一个退伍的军医,渥拿都[133],现在我变成了一个农业家。”他又掉过头去对阿尔卡狄说:“我在您祖父手下[134]做过事情,是的,先生,是的,先生,我当年也见过不少的世面。我进过各种社交界,接触过各种人物!我本人,现在站在您面前的这个人,也曾经给维特根施泰因公爵[135]和茹科夫斯基[136]看过脉!那些参加过十四日[137]的南军的人,您明白吧。(他说到这儿,便带着特别意味地紧闭他的嘴唇。)他们我全认识。唔,可是我的事情是另外的一种;你只要知道用你的柳叶刀就够了!您祖父是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人,一位真正的军人。”

“你老实说吧,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巴扎罗夫懒洋洋地说。

“啊,叶甫盖尼,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想一想……固然基尔沙诺夫将军不是一个……”

“得啦,不用提他了,”巴扎罗夫打岔道,“我坐车来的时候看见你那座桦树林子倒很高兴,它长得很漂亮。”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马上高兴起来。

“你瞧瞧我现在有一个多好的小花园!每棵树都是我亲手栽的。我有水果、草莓同各种各类的药草。不管你们年轻先生们怎样聪明,可是老帕拉切尔苏斯[138]说出了神圣的真理:在草、言语和石头里面……[139]你知道,自然,我已经不行医了,可是每个星期总有两三次我还得重操旧业。他们来请教,我不能够把他们赶走。有时候贫苦的人跑来找我帮忙。这儿连一个医生也没有。这儿有一个邻居,一个退伍的少校,想不到他也在给人看病。我向人问过:‘他学过医没有?’他们告诉我:‘不,他没有学过;他行医多半是为了行善。’哈,哈!为了行善!啊,你觉得怎样?哈,哈!哈,哈!”

“费季卡,给我装好烟斗!”巴扎罗夫厉声说道。

“这儿还有一个医生,他去看一个病人,”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带着一种扫兴的表情说下去,“那时候病人已经到祖先那儿[140]去了;佣人不让医生进屋,只告诉他:‘现在用不着您了。’他没有料到这一层,慌张起来,就问道:‘唔,你主人临死前打嗝儿没有?’‘打的。’‘打得厉害吗?’‘厉害。’‘啊,很好,’他就转身回去了。哈,哈,哈!”

只有老人一个人在笑,阿尔卡狄勉强露出笑容。巴扎罗夫只是拼命地抽烟。谈话就这样地继续了一点钟的光景;阿尔卡狄还有时间到他屋子里去了一趟,那间屋子原来是洗澡房的外房,不过却是很舒服,很干净的。最后达纽莎进来通知,午饭已经预备好了。

瓦西里·伊凡诺维奇第一个起身。

“走吧,先生们。要是我打扰了你们,那么请你们宽大地原谅我吧。我那位太太大概会叫你们满意的。”

午饭虽是匆匆准备的,却很可口,而且很丰富;只是酒却像人们所说的那样,不够味:这是一种差不多黑色的西班牙甜酒,有一点儿像青铜又像松脂的味道,还是季莫费以奇从城里一家熟铺子里买回来的;还有苍蝇也非常讨厌。平日有一个农奴的小孩拿着一大枝绿树枝在旁边赶苍蝇;可是这一回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因为害怕年轻人批评,便把他打发走了。阿利娜·符拉西耶夫娜已经换好了衣服:她戴着一顶有丝带的高帽,披着一条淡青色带花的披巾。她看见她的叶纽沙,忍不住又哭起来,可是这一次却用不着她丈夫来劝她:自己连忙揩干了眼泪,因为她害怕把她的披巾弄脏了。只有这两个年轻人在吃东西:主人同主妇早已吃过午饭了。费季卡在伺候开饭,他因为没有穿惯靴子,显然觉得很不舒服,还有一个男人相貌的独眼妇人在旁边给他帮忙,她叫安非苏希卡,平日兼做着管家、养鸡、洗衣的职务。在他们吃午饭的中间,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一直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脸上带了非常快乐的、甚至十分幸福的表情,谈论着拿破仑的政策和错综复杂的意大利问题[141]所引起的严重的忧虑。阿利娜·符拉西耶夫娜并不注意阿尔卡狄,也不劝他多吃;她把她的圆脸(她的丰满的樱桃色嘴唇,她的脸颊上和眉毛上的小黑痣使她的脸显得更和善)支在她的捏紧的小拳头上面,她的眼睛始终不离开她的儿子,而且一直不停地在叹气;她非常着急地想知道他这次回来要住多少时候,可是她又害怕问他。“要是他说只住两天又怎么办呢?”她想道,她的心就沉下去了。烤肉端上桌子以后,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便不见了。过了一会儿,他拿着半瓶开了塞子的香槟酒回来。“你瞧,”他叫道,“我们虽然住在乡僻地方,可是遇到喜庆事情,我们也有一点儿东西来助兴呢!”他斟满了三个高脚杯和一个小酒杯,提议祝“贵客们”的健康,便依照军人的规矩把酒一口喝光了;他还勉强阿利娜喝光她那一小杯酒。蜜饯端上来的时候,阿尔卡狄虽然不能吃甜的东西,也觉得他应当把那四种新做好的蜜饯每一样尝一点儿,尤其因为他看见巴扎罗夫坚决地一点儿也不吃就马上抽起雪茄来。然后茶同奶油、牛油、脆饼干一块儿送上来了;吃过了茶,瓦西里·伊凡诺维奇便带他们到园子里去欣赏黄昏的美景。他们走过一条长凳的时候,他轻轻地对阿尔卡狄说:

“我爱在这个地方对着落日冥想:这对一个像我这样的隐士倒合适。那儿,再远一点儿的地方我栽了几棵贺拉斯[142]喜欢的树木。”

“什么树?”巴扎罗夫在旁边听见了便问道。

“啊,……刺槐。”

巴扎罗夫打起哈欠来。

“我想,现在是我们的旅客进摩耳甫斯[143]的怀里的时候了,“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说。

“那是说,到了睡觉的时候了,”巴扎罗夫插嘴说,“这个意见不错。的确是时候了。”

他向他的母亲告辞的时候吻她的前额,她却拥抱他,又偷偷地在他背后画了三次十字,给他祝福。瓦西里·伊凡诺维奇把阿尔卡狄带到他的屋子里去,并且盼望他“睡得好,就像我在您那幸福的年纪的时候一样”。阿尔卡狄在他那间洗澡房的外房里的确睡得非常好;屋里有一股薄荷味道;两只蟋蟀在灶后竞赛似地唱催眠歌。瓦西里·伊凡诺维奇走出阿尔卡狄的屋子又到他的书房里去,他蜷着身子坐在沙发上他儿子的脚边,准备跟他儿子谈一会儿;可是巴扎罗夫说自己很瞌睡,马上把他打发走了,事实上巴扎罗夫一直到天亮才睡着。他睁大眼睛生气地注视着黑暗。童年的回忆在他心上并没有什么力量,而且他还不能够摆脱他最近的痛苦的印象。阿利娜·符拉西耶夫娜先祷告到她自己满意了,后来又跟安非苏希卡谈了许久、许久的话,安非苏希卡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她主人面前,用她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她,鬼鬼祟祟地低声讲着她对于叶甫盖尼·瓦西里以奇的一切观察和意见。老太太的脑袋已经让快乐,让酒,让雪茄烟气味弄昏了:她的丈夫还想跟她谈话,也只好摇摇手扫兴地打住了。

阿利娜·符拉西耶夫娜是一个真正的俄国古时候的贵妇人:她应当早生两百年,生在旧的莫斯科时代[144]。她笃信宗教,而且容易感动,她相信各种的兆头、占卜、咒语和梦;她相信圣痴[145]的预言,相信家怪,相信树精,相信不吉利的相遇,相信凶眼,相信流行的丹方,相信星期四那天不吃盐[146],相信世界末日就在眼前;她相信要是复活节整夜礼拜的烛光不灭,荞麦的收成一定好;她又相信菌子要是让人眼看见了,就不会长大;她相信魔鬼喜欢有水的地方;她相信每个犹太人的胸口上都有一块血印;她害怕老鼠,害怕蛇,害怕青蛙,害怕麻雀,害怕蚂蟥,害怕雷,害怕冷水,害怕穿堂风,害怕马,害怕羊,害怕红头发的人,害怕黑猫,她把蟋蟀同狗当做不干净的生物;她从来不吃小牛肉、鸽子[147]、龙虾、乳酪、龙须菜、西洋野菜、野兔,她不爱吃西瓜,因为切开的西瓜使她想起了施洗的约翰的头[148],她提起牡蛎就要打战,她爱吃——可是严格持斋[149];在一天二十四小时里头她睡去了十小时,然而要是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头痛,她就整夜不睡;除了《亚历克西或林中小屋》[150]外,她从没有读过一本书;她一年写一封,最多写两封信;可是处理家务,做果干,做蜜饯,她却十分擅长,虽然她自己的手从来不沾一下,而且她往往一坐下来就不愿意再移动。阿利娜·符拉西耶夫娜心肠很好,并且在她的范围内她也绝不是愚蠢的。她知道世界上的人是分为两类的:一种是主人,他们的职责是发命令,另一种是寻常老百姓,他们的职责是服从命令,——因此她也并不厌恶卑屈谄媚和跪拜的礼节;可是她对待比她低下的人却很仁慈、温和;她从来不让一个乞丐空手回去;虽然她有时候也议论旁人;却从来没有讲过谁的坏话。她年轻时候很漂亮,会弹翼琴[151],还讲几句法国话;可是自从她并不情愿地勉强跟她丈夫结了婚,跟他一块儿漂游了许多年以后,她的身子长胖了,也忘记了音乐和法国话。她很爱她的儿子,也很怕他;她把她的田产完全交给瓦西里·伊凡诺维奇去管理——她自己现在一点儿也不过问;只要她的老伴跟她谈起那些快要实行的改革和他自己的计划,她马上就唉声叹气,接连地摇手绢儿表示不要听下去,而且吓得把眉毛越抬越高。她多疑善虑,老是觉得会有大难临头,要是她想起什么伤心的事情,马上就会痛哭起来。……像这样的女人现在是一天一天地少起来了,只有上帝知道我们究竟应当不应当为这桩事情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