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狮身鹰头的小怪兽

而那边,那边——伸展着一条条大街,伸展着一条条大街;脸色忧郁的步行者不急于迈开步子,脸色忧郁的步行者困倦地环顾着四周:没完没了的建筑物!这个步行者,就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应当分秒必争,立刻采取措施——但能采取什么措施呢?难道不正是他,不正是他大量散布认为一切同情、怜悯都是缺乏理智的理论种子?不正是他,当时曾向那些聚集在一起而说话不多的人们发表自己的意见——全都讲的那一点:自己对贵族,对贵族的闭目塞听,对所有的鞑靼人和贵族老爷们的冷漠和厌恶,直到……这个像鸟一样伸长着的脖子……连同它的皮下脂肪层。

他终于叫到了一辆慢吞吞赶来的深夜出工的马车,一幢幢四层的建筑物从他身边绕着过去了,疾驰着过去了。

海军部大厦露出一侧的八根圆柱;粉红色的大厦露出来又消失了;从涅瓦河对面那个方向,在一幢老建筑物墙面的白色灰缝当间投下一道鲜胡萝卜色的亮光;左边是一个黑白相间的士兵岗哨;一个身材魁梧的巴甫洛夫团士兵,穿着灰色的军大衣,在那儿来回走着,他肩上挎着一杆锋利的刺刀上冒着星火的步枪。

万卡慢悠悠、懒洋洋、怯生生地绕过巴甫洛夫团的士兵,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慢悠悠、懒洋洋、哆哆嗦嗦地绕过巴甫洛夫团的士兵。晴朗的早晨,涅瓦河闪烁着点点星光,把全部的河水投进金黄的旋涡里,一艘小汽轮鸣过汽笛猛一冲,拖着一串金黄的旋涡开走了。他发现一个干瘦的身形夜间正加快步子急急忙忙在人行道上走着,遇着石块就跳一下,那个身形穿着……他认出了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让马车夫停下来等等,好让那身形走到足够的距离,以便……但已经晚了——一个苍老的、脸刮得光光的脑袋已经向马车夫转过来了,摇了摇又扭开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为了不被认出来,便转身背对着深夜的步行者,他把鼻子缩在海龙皮大衣里,只露出——领子和大檐帽,他已经看得见前面在雾中显出的黄色巨块般的房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送走年轻姑娘后,现在正急忙跨进黄色房子的门槛。海军部大厦刚在他身边露出一侧的八根圆柱,左边留下一个黑白相间的士兵岗哨。他已经走在滨河街上了,眼睛看着那边的涅瓦河,看着金黄色的旋涡,一艘小汽轮鸣过汽笛猛一冲,飞也似的开走了。

在这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听到自己背后咕噜噜叮当当的马车声,苍老的刮得光光的脑袋向马车转过去——那里的座位上,跳下一位老年人模样的不成体统的年轻人。他把自己很不像样地裹在一件外套里,当这位年轻人把鼻子缩在外套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制帽)看了一眼参政员时,参政员的苍老的脑袋如此急速地飞到了墙上,以至高筒大礼帽碰在了黑黝黝房子突出部分的石块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有条不紊地戴好自己的高筒大礼帽),接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便凝神注视着水面的深度:直盯着宝石般红中透绿的无底深渊。

这时他好像觉得,那令人不愉快的年轻人的一双眼睛发现了他后立刻在睁大,睁大,睁大:它们立刻令人不愉快地睁得大大的,目光变得充满惊恐。惊恐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在那里面对着惊恐:下属们曾用这种目光看他,路过的低能杂种曾用这种目光看他——有大学生,有戴着满洲毛茸茸皮帽的脑袋。对,对,对,正是用这种目光看着,眼睛睁大时闪出的正是这种光芒。而驱车越过他的马车夫,则讨厌地在石板路上蹦跳着;接着,闪烁出一块金属小号牌:一千九百零五年。于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十分恐惧地张望着那绯红的烟囱林立的远处;而瓦西列夫斯基岛,也痛苦、屈辱、放肆地张望着参政员。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拉起外套下摆笨拙地跳下马车,模样像个老人并一身怒冲冲,很快很快地跑到黄色房子的大门口,以至像鸭子似的一摇一摆,在鲜红的霞光背景下让外套两侧飘扬在空中。阿勃列乌霍夫站在大门下,阿勃列乌霍夫按了铃,而且像过去一样(这次也是如此),看守尼古拉依奇从远远的不知什么地方一连多次地回答他:

“祝您好,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非常的感激您——嗯……有点儿晚了……”

也像过去多次一样,这次也是如此——一枚十五戈比银币落在了看守尼古拉依奇的手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使劲地拉了一下门铃:啊,那边,谢苗内奇快点来把门打开,不然的话,那个干瘦的身形就要从雾中出来了(他为什么没有坐马车?)。接着,在房子笨重的门廊的每个方面,他都看到被霞光照得变成粉红色的一个个张着大嘴的狮身鹰头小怪兽用爪子抓住装装样子的环圈,每逢日历规定的重要日子,环圈上插的红白青三色布料做成的旗帜(5)便在涅瓦河上飘扬。那些狮身鹰头小怪兽上方都有一枚雕刻在石块上的阿勃列乌霍夫的家族纹章,纹章的图案是用洛可可式涡纹表现的一个被一头独角兽顶住的戴长羽饰的骑士。一时间像跳出水面的鱼儿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心里产生了一个野蛮的想法:在这扇打有印记的门里边生活过来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其实就像个被顶住的骑士。而随着这个想法的出现,一切都便变得模模糊糊地溜走了,它没有往水面上游(这条鱼就这样消失在远处了):家族的古老纹章是针对所有的阿勃列乌霍夫的;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同样被顶住了——但顶住他的是谁?

所有胡乱的想法出现在心里只有十分之一秒钟,在那边,在那边的人行便道上——在雾中,他已经看到那个干瘦的身形正急急忙忙往家里走来。那个干瘦的身形急速跑过来了,那个干瘦的身形,穿着……看到了……一副瘦小孱弱和智力不全的样子,已经远远地显现在他面前:脸色蜡黄、十分虚弱、患着痔疮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他的父亲,使人想起戴着高筒大礼帽的死神。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常常产生一些胡乱的思想——想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身形同母亲安娜·彼得罗夫娜过夫妻生活时的情景,于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重新深深感到那种已经熟悉的厌恶(因为在这种生活的一个瞬间,他被怀上了)。

他顿时充满愤怒:不,就让它发生,就让它发生!

这时,身形已经走近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自己觉得可耻地发现,他的故意发作的愤怒正渐渐地渐渐地在平息:他已经为一种熟悉的仓皇失措所控制,而且……

出现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眼前的,是一种不愉快的情景:一副老年人模样的恶狠狠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脸色蜡黄,两眼红肿,噘着嘴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急忙从门廊的台阶上跳下来,像鸭子似的一摇一摆地过来抱歉地迎接父亲,同时眼睛躲躲闪闪地眨巴着,并从外套的皮毛下伸出一只抹过香水的手:

“早安,爸爸……”

沉默。

“真没有想到会碰见您,我——从楚卡托夫家回来……”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心想,这个表面上害羞的年轻人——是个年轻的坏蛋;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又为这种想法不好意思起来,特别是当儿子在场的情况下;一感到不好意思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便害臊地嘟哝道:

“这样——嗯,这样——嗯,早安,柯连卡……对了,是呀——碰见了……啊?是,是,是……”

现在也完全和过去许多次一样,漫雾中传来看守尼古拉依奇的声音:

“您好——啊,最高贵的阁下!”

在台阶上,在门的两边,那些狮身鹰头的小怪兽惊恐地张开着自己的嘴巴;一位洛可可式石雕涡纹的戴长羽饰的骑士,一头独角兽正顶着他已经被捅开的胸脯;清晨天空中飘游的玫瑰色云彩越是鲜艳夺目,建筑物上所有笨重的凸出部分也就越加清晰,正打呵欠的狮身鹰头小怪兽的嘴巴,也就越加显得绯红发紫。

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一股自己家熟悉的气味向阿勃列乌霍夫父子袭来,门的开口处伸出仆人胖乎乎的手指。须发均已灰白的谢苗内奇亲自睡眼蒙眬地匆匆忙忙伸长一个七十高龄的胳膊披上制服上衣,被难受的涅瓦河那边的亮光照得眯起眼睛,放两位主子进去。

阿勃列乌霍夫父子互相侧着身子,很快进入打开着的门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