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像火一样鲜红

两人都知道,他们将进行一次谈话。经过多年的沉默,这次谈话成熟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高筒大礼帽、大衣和手套交给仆人,可脱防雨套鞋时出了点麻烦;参政员的脸色苍白苍白的;他哪里知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负有那项针对他的任务。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同样也无法猜测,父亲完全知道红色的多米诺的全部历史。这一刹那间,两人都闻到了自己家熟悉的气味;一件柔软的海龙皮大衣银光闪闪地落在了仆人胖乎乎的手上;一件外套不知怎么懒洋洋地掉了下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终于穿着自己的多米诺式斗篷站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看到这件多米诺式斗篷,早已熟悉的诗句便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脑海里旋转起来:

我把火一样颜色的涂料

倒洒在手掌上,

好让它在世界深渊出现时

像火一样鲜红。

他用一只完全和谢苗内奇一样的胖乎乎的手(只是洗得干干净净的),摸了摸连鬓短胡子:

“可是……可是………红色的多米诺?……请你说说清楚!……”

“我当时是化了装的……”

“是这样——嗯……柯连卡……是这样——嗯……”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带着某种痛苦的讥讽,既有点像在含糊不清地低声说话,又有点像在嚼自己的嘴唇;他前额上的皮肤显得疲倦而包含讥讽地聚集起来——成了一堆皱纹;显得疲倦的皮肤伸延到头顶部。感觉到了解释即将开始:可以感觉到他们的生命之树上结出的果实成熟了;它马上就要掉下来了;已经掉下来了,并且……突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铅笔掉了(掉在阶梯的天鹅绒地毯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按照老习惯俯下身去毕恭毕敬地把它拾起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自己在儿子的效劳之前先发制人地俯下身去,但磕了一脚蹲了下去,双手支在阶梯上;他的秃脑袋很快朝前往下冲;出乎意料地落在了儿子伸出的手指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霎时间看到自己面前父亲那蜡黄而多脂肪的脖子,使人想起虾的小尾巴(两侧的动脉血管在跳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顾自己笨拙的动作,突然接触到这脖子;脖子的温暖脉搏使他感到害怕,他于是把手挪开,但是——挪开得晚了,在接触到他冰凉的(从来都是汗涔涔的)手掌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转过身子并看到了——那种目光。参政员的脑袋猛地抽搐了一下,松软的皮肤在头顶聚集成一堆皱纹并几乎耷拉到耳朵的部位。披着多米诺式斗篷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全身都像——燃烧的烈火,而参政员则像是研究过柔道的坐立不安的日本人。他一转身到了旁边,突然用两个膝盖咯吱吱响地挺直了身子——直往上,往上,并拐向一边……

所有这一切都持续了一瞬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默默地拾起铅笔并交给了参政员:

“给,爸爸!”

一件纯粹的区区小事使他们互相发生冲突后,在两人身上引起各种最不相同的愿望、思想和感情的爆炸。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为刚才的不成体统感到十分尴尬:对儿子偶然效劳时表现的尊敬,以及自己竟作出害怕的反应(这个浑身红色的男人毕竟是他的儿子,他的亲骨肉;害怕亲骨肉是可耻的,有什么好害怕的?)。然而,不成体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在儿子面前他一屁股蹲下来了,并直接感觉到了对自己的那种目光。在尴尬的同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还感到伤心——伸手接过拾起的铅笔时,他摆出了一副雄赳赳的样子,卖弄地曲着自己的腰部,自豪地把自己的嘴唇噘成一个小圆圈。

“谢谢,柯连卡……非常感谢你……祝你做个好梦……”

在这个时刻,父亲的感谢也使儿子非常不好意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血往脸上涌;当他想到自己的脸在发烧发红时,他已经满脸通红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偷偷瞅了一眼儿子,他发现儿子正满脸通红,自己的脸上也跟着发起烧来;为了掩饰这种发烧,他故作镇静,姿势优雅地顺着梯子飞快往上跑,以便即刻跑进自己的卧室,裹上薄薄的被单睡觉。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呆在铺着天鹅绒地毯的一级阶梯上,陷入深沉而顽强的沉思,但是,他的思路被一个仆人的声音打断了。

“少爷!……瞧我一时糊涂——的!……我的记忆力全不行了……我的少爷,亲爱的,您知道,有一件事——呢!……”

“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我我我……怎么说——呢——我不敢……”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一级铺着天鹅绒的有点儿发灰的(被大臣们踩的)阶梯上站停下来。从格子窗户照进来一道紫色的亮光正好落在父亲刚才磕了一脚的地方,在那里形成一个紫色斑点状的小网;这紫色斑点状的小网不知为什么使人想起血(那些古代的武器也成了血一样一片鲜红)。一种熟悉的令人厌恶的窒息,只是不像过去(那么可怕)那样从腹部往上升起来:他会不会得了食物消化不良症?

“出这样一件事儿!对——是——嗯——我们的夫人,她……”

“我们的夫人,安娜·彼得罗夫娜——她……”

“回来了——啊!!”

……

一瞬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窒息得打了个呵欠,他的特大嘴巴正对着朝霞张得大大的:他站在那儿,浑身像火炬一样通红。

仆人在浅灰色皮帽压着的松软细小的毛发下耷拉着苍老的嘴唇:

“回来了——啊!!”

“谁回来了?”

“安娜·彼得罗夫娜——啊……”

“哪一个?……”

“怎么哪一个?……母亲……您这是怎么了,少爷——亲爱的,您怎么像是个外人,您的母亲……”

“?”

“从期班牙回彼得堡来了……”

……

“听差送来一封信,她住在旅馆里……因为——您自己知道……他们的情况怎样——嗯……”

“?”

“最尊贵的老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他出去了,怎么办——听差,带着一封信——嗯……于是,我把信——放在桌子上了,而那听差——我给了他二十戈比硬币……”

“听差走后几乎还不到一小时,我的上帝,她忽然亲自来了——嗯!……她大概不知道,一个人都不在家——嗯……”

……

六叶锤在他面前闪闪发亮,照进屋里来的空气斑点红得这么怪,照进屋里来的空气斑点红得令人痛苦:一道红色的光柱从墙壁伸展到窗户上;许多尘埃在光柱中飘滚,尘埃也都成了鲜红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他身上的血液也和这些尘埃一样在飘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一个人本身——只不过是一道升起着的血柱。

……

“有人按铃……我就过去开门……我看到:一位不认得的太太,一位体面的太太,只是穿戴差点儿,而且一身——黑色……我问她:‘您找谁——嗯,太太?’人家回答我说:‘米特里·谢苗内奇,难道认不出了?’我就吻她可爱的手。‘是主母,’我说,‘安娜·彼得罗夫娜……’”

……

只要头一个碰到的坏蛋往人身上简单地捅一刀,那白净无毛的皮肤就会被割破(一刀见红),而在太阳穴上,跳动的血管就会流出一堆散发着腥臭的血……

……

“安娜·彼得罗夫娜呀——上帝保佑她健康——嗯——她看了看,她看了看这个我……她看了看我,眼泪就流出来了:‘我想来看看,我不在时你们怎么样……’就从女用小手提包里——不是我们那样的女用小手提包——取出一块小手绢——嗯……”

“我可是,您自己知道,有最严格的命令,不让进……不过我让我们的夫人进来了……可是她……”

老头子鼓出两只小眼睛,他张大着嘴巴站着,而且大概觉得这漆得精光锃亮的屋里的主人们早已丧失了理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任何惊讶、遗憾、高兴的表示,径自顺着梯子飞快地往上跑去,鲜红的锦缎斗篷像彗星的尾巴古怪地在空中飘扬。

……

是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是另一个人?不,是他——他:是他当时好像对他们说过,他憎恶那讨厌的老头子;说那讨厌的老头子,钻石勋章的佩戴者,简直是个不可救药的骗子……或许,这话是他自言自语对自己讲的?

不——是对他们,对他们说的!……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为此打断了谢苗内奇的话,飞快地顺着梯子往上跑,他清楚地想象到:是一个坏蛋对另一个坏蛋的一次丑恶的行动;一个坏蛋突然浮现在他眼前;当这个坏蛋笨拙地扑过去剪断瘦骨嶙峋的老头子的颈动脉时,闪闪发亮的剪刀在这个坏蛋的手里咔嚓响;瘦骨嶙峋的老头子的前额成了一堆皱纹;瘦骨嶙峋的老头子有一个热乎乎脉搏跳动的脖子,并且……像虾尾巴;坏蛋的剪刀在瘦骨嶙峋的老头子的颈动脉上咔嚓响着,接着散发着腥臭的黏乎乎的血便沾满了手指头和剪刀;而老头子——没有胡子、满脸皱纹、秃光脑袋的老头子——则抽噎着大声痛哭起来,并死死凝神注视着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眼睛,苦苦哀求着,蹲到地上并竭力用哆哆嗦嗦的手指去堵住脖子上的刀口,一道道红色的流体几乎听得出声音地从那里不停地——喷涌着,喷涌着,喷涌着……

这个形象如此鲜明地出现在他的想象中,以致于他觉得自己刚才已经那样干了(其实,在老头子蹲下的一刹那间,他是本可以取下墙上挂的六叶锤一挥手就……)。这个形象如此鲜明地出现在他的想象中,以致于他自己都觉得可怕。

正因为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立刻拔腿穿过一个个房间,绕过漆得锃亮的一切,脚跟踩得嗒嗒嗒响,不顾一切地要把参政员从离得远远的卧室里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