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凶兆

如果我向各位大人、阁下、仁慈的老爷及公民们提一个问题,即什么是我们帝国的大臣们的府邸,那么想必这些可敬的人一定会直接肯定地回答说,大官们的府邸,首先是一个空间,这儿所指的是全部房间的总和,这些房间包括:一个唯一被叫做大厅或厅堂的房间——怎么叫都一样;接下来,是用以接待各种不同客人的房间;以及等等,等等,等等(其余的,在这里就——无关紧要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是个二等文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个官居一品的人物(然而——又是);最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是帝国的一位大官。所有这些,我们在本书一开头就已经见到了。是这样,作为一位大官,甚至就作为帝国的一位官员吧,他没法不住在具有三个维度的空间里;他于是就住在了一个空间里。这个立方体的空间,请注意:由大厅(或者叫——厅堂)和其他等等、等等、等等的房间组成,这些我们粗略一看就能发现(其余的,在这里就——无关紧要了);这些无关紧要的空间之一是他的书房,是一些——所谓普普通通的——房间。

太阳已经照到了这些所谓普普通通的房间里;小桌子的镶嵌物已经在空中放射出一道道反光;那些镜子也欢乐地在闪闪发亮,所有的镜子都开始欢笑起来,因为从客厅面对大厅的头一面镜子正映照出彼得鲁什卡,就是滑稽剧里的丑角彼得鲁什卡,脸像面粉一样雪白,而浑身上下则像血一样鲜红。他正(咕咚咚地踩着脚)从大厅里跑出来,一面镜子的映像立刻反射到另一面镜子上;接着,所有的镜子都照出滑稽剧里的丑角彼得鲁什卡,其实那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一冲进客厅,就像被钉钉住似的站在那儿,睁大眼睛瞧着冷冰冰的镜子,因为他看到,从客厅面对大厅的头一面镜子正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照出一个玩意儿:一具被常礼服裹得紧紧的死者骨骼,骨骼上从头颅到光秃秃的耳朵及连鬓短胡子都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向右地在扭摆;耳朵和连鬓短胡子之间露出一个比通常更大的长鼻子;长长的鼻子尖上面是两个黑洞洞充满谴责之情的眼窝……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明白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原来在这里等着儿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镜子里看到的,不是儿子,而是个模样像滑稽剧里的丑角的红色木偶;看到这个滑稽剧里丑角模样的木偶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愣住了;滑稽剧里丑角模样的木偶在大厅中央停住了,他是那样古怪和茫然若失……

这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忽然为自己关上了大厅的门,退路切断了。由他开始的事情,他应当赶快把它结束。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有关儿子古怪行为的谈话,看成是一次艰难的外科手术。像来到放好小刀、小锯、小钻子的手术台前的外科大夫一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擦擦发黄的手指,走到尼古拉(6)紧跟前停了下来,一边寻找那双回避的眼睛,同时无意识地取出眼镜盒,把它夹在手指间转了转,然后又把它收藏起来,轻轻咳了几声,沉默了一会儿,说:

“原来,是这样,多米诺。”

与此同时,他心想,瞧这个表面上羞怯的青年,这个——嘴巴耷拉到耳根和不用那种目光直看眼睛的——青年,跟犹太人报刊渲染的无耻的彼得堡多米诺,就是同一个人;是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官居一品的人物和世袭贵族生下了他。而在这同一个时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对了,是……很多人都是化了装的……于是我也就给自己披了件……破衣服……”

在这同一个时候,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想,父亲的这个两俄尺(7)高、身围总共不超过十二俄寸半的矮小身体,乃是一个中心及某个不朽中心的圆周。要知道,“我”就待在那里边;任何一块不小心掉下来的木头,都可以把这个中心压倒;彻底压倒。可能是受这种流行的思想的影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很快很快地向那张离得远远的小桌子跑过去,伸出两个指头敲了敲桌子,而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正靠近过来,抱歉地笑着说:

“知道吗,当时很开心……我们跳了舞,知道吗?……”

可他自己心里则在想:一层皮肤、一把骨头加血液,没有一点肌肉;是啊,可这个障碍物——一层皮肤、一把骨头和血液,遵照命运的安排应当被炸成几块:这事儿如果今天不发生,明天傍晚就会突然出现,以便明天夜里……

这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镜子里看到皱着眉头的那种目光,便支着鞋后跟转过身来,听到一句话的结束部分。

“后来,知道吗,我们就玩小游戏(8)。”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眼睛死死盯着儿子,什么也没有回答,而那种皱着眉头的目光则凝视着镶木地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回忆:其实,这位不相干的“彼得鲁什卡”是个幼小的身体,他曾经怀着父亲的温情双手抱过这个幼小的身体;是一头浅色鬈发的小孩,戴着压得低低的尖顶帽,伏在他脖子上。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曾经用走调的、断断续续的和有点儿嘶哑的嗓子唱道:

小傻瓜,老实人

柯连卡在舞蹈:

他头戴小盖帽

骑着马儿健步跑。

然后,他把孩子也是带到这面镜子的跟前,镜子里照出一老一小,他指着镜子叫孩子看,同时引导他:

“你瞧——啊,好儿子,那里有个陌生人……”

柯连卡有时候爱哭,夜里还叫喊。可是现在?可是现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到的不是幼小的身体,而是一个身体:陌生的,成人的……陌生的吗?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客厅里来回走着,有时朝前,有时往后:

“知道吗,柯连卡……”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一把沙发椅上坐下来,身子深深地陷在里边。

“我应当,柯连卡……也就是说,不是我,而是——我希望——我们俩应当……应当解释清楚,你现在有足够的时间吗?问题,而且是令人担心的问题,在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半句话上卡住了,又向镜子跑去(这时钟声响了),镜子里照出一个身穿常礼服的死尸正看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它举起谴责的目光,用手指敲着桌子;接着,镜子哈哈笑着破裂了:上面像电光般吱吱吱响着横过一枚弯弯曲曲的针;一道银光闪闪的曲线就永远地固定在那里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把目光投到镜面上,镜子破裂了,迷信的人们会说:

“凶兆,凶兆!……”

这事当然过去了;接着,将进行谈话。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显然千方百计尽可能地把解释的时间往后拖;而从今天晚上起,解释便将是多余的了;这样,一切也就解释清楚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可惜的是,他没有及时从客厅里跑出来(濒死的状态一直拖着,拖着,已经几个小时了;他心脏底下的部位有什么东西正在鼓胀起来,鼓胀起来,鼓胀起来),他在自己的惊恐中经受到一种古怪的快感:无法从父亲身边走开。

“对了,爸爸,老实说,我等待着我们的解释。”

“啊啊……你等待着?”

“对,我等待着。”

“你有时间吗?”

“是的,我有时间。”

他无法从父亲身边走开——在他面前……不过,这里我得作点简短的说明。

哦,公正的读者:我们通过对特点的夸张的、过于尖锐的却没有丝毫幽默的形容表现了钻石勋章佩戴者的外貌;我们表现了钻石勋章佩戴者的外貌,只是像任何一位不相干的旁观者所见到的那样,而完全不是它会向他自己和我们所展示的那样。要知道,我们看透了它;我们深入到了极度受震荡的心灵和意识的狂热旋风中。然而还是让读者看到外貌最一般的特点为好,因为我们知道:外表怎么样,实质也就是那样。这里只要指出一点就足够了,即如果实质让我们看到了,如果所有这些意识的旋风在我们面前疾驰而过,打破了额骨,如果我们能够冷静地揭开鼓胀的青筋的筋头,那么……但是——别作声。用一句话说,在这里,不相干的目光会发现,就在这个地方有一具裹着常礼服的老死的大猩猩的骨骼……

“是的,我有时间。”

“这样的话,柯连卡,到自己房里去,先清理一下自己的思想。如果你在自己身上发现某种不至于妨碍我们讨论的东西时,就到我书房里来。”

“是,爸爸……”

“对了,顺带说一句,把自己这一身滑稽剧里丑角模样的破布脱了……坦率地讲,对所有这一切,我很不喜欢……”

“?”

“是的,很不喜欢!最大限度的不喜欢!!”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甩了下自己的一只手,两个骨头突出的发黄的指头敲在铺着绿色呢料的牌桌上。

“其实,”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给搞糊涂了,“其实,我得……”

但是,门啪的一声关上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遁入书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