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 第三章

青年们通常有过的生活起点,奥贡喀沃却没有。他并没有从他父亲那里继承到一个仓库,因为没有仓库可以继承。在乌姆奥菲亚有一个传说,说他父亲乌诺卡有一次去求丘陵和山洞的神,想知道为什么他经常收成不好。

这神名叫阿格巴拉,远近的人民都来求祂。当灾难接二连三地降临到他们身上,或者当他们同邻人发生争执的时候,他们就来求祂。他们也来求祂预卜前途的吉凶,或者向他们死去的祖先的灵魂祝告。

神堂的入口是山边上的一个圆洞,只比鸡窝的洞口稍微大一点。来朝拜的人和向神求告的人要爬着进洞,然后来到一个漆黑的看不见尽头的地方,阿格巴拉就在这里。除了阿格巴拉的女祭司以外,从来没有人看见过祂。但凡是爬进过那可怕庙堂里去的人,出来以后,没有一个不对他的威力表示畏惧。女祭司在洞中央点起了一堆火,她就站在火堆旁边宣布神的意旨。那火堆并不冒出熊熊的火焰。烧着的木头只能模模糊糊地照出女祭司黑黝黝的身影。

有时候,有人来向他死去的祖先或亲戚的灵魂请求指点。人们说,当灵魂出现的时候,那人可以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地看见它,却听不到它的声音。有人甚至说,他们还听到灵魂飞来时翅膀拍着洞顶的声音。

很多年以前,奥贡喀沃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乌诺卡曾去求阿格巴拉指点迷津。当时的女祭司是个名叫舍卡的女人。她身上充满了神的威力,人们都很怕她。乌诺卡来到她面前,开始陈述他的经历。

“每一年,”他伤心地说,“把庄稼种到地里去之前,我都要献给一切土地的所有者阿尼一只公鸡。这是我们父辈的规矩。我还到木薯神伊菲杰奥库的神堂里宰一只公鸡。我把矮树丛砍倒晒干,然后点火烧掉。下过第一场雨以后,我就把木薯种下。等长出了嫩苗,我又打上桩子把它们支好。我锄掉了杂草……”

“住嘴!”女祭司厉声喊道,声音在虚空的黑暗中回荡,显得非常可怕,“你既没有得罪什么神,也没有得罪你的父亲。一个人同他的神和祖先既然相安无事,那他的收成的好坏,就要看他的臂力如何。在全氏族中,都知道你乌诺卡的砍刀和锹是软弱无力的。当你的邻人都出去用斧头砍伐原始森林的时候,你偏把木薯种在不必费力气开荒的贫瘠地上。他们跨过七道河去种田,你却待在家里,把祭品供奉给不会有好收成的土地。回去吧,像个男子汉一样去干活吧。”

乌诺卡是个不幸的人,他有个很坏的守护神,坏运气一直跟他到坟墓里,或者应该说,跟他到死,因为他没有坟墓。他是害鼓胀病死的,这是对地母的一种亵渎。一个人要是害了肚子和四肢鼓胀的病,是不允许他死在房子里的。人们把他抬到凶森林里,让他死在那里。据说有个很倔强的病人,竟然摇摇摆摆地走回自己家里,人们只得再把他抬到凶森林里,绑在一棵树干上。这种病是对大地的一种亵渎,所以人们不能把受害者的肚子埋起来。他死以后,要让他在地面上烂掉,不能给他初葬或再葬。这就是乌诺卡的命运。人们把他抬走的时候,他还带着他的笛子哩。

有了乌诺卡这样一个父亲,奥贡喀沃就没有很多年轻人有的那种生活的起点。他既没继承到一个仓库,也没有继承到一个头衔,甚至连一个年轻的妻子也没有继承到。可是尽管有这些不利,甚至在他父亲生前,他就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兴旺打下基础。这是缓慢而痛苦的。可是他像着了魔似的全力以赴。说实在的,对于父亲可鄙的生命和可耻的死亡的恐惧,的确使他着了魔。

※※※

在奥贡喀沃的村子里,有个很富有的人,他有三个大仓库、九个妻子、三十个孩子。他的名字是恩瓦基比,除了最高头衔他已经取得了这个氏族中人们所能取得的所有头衔。奥贡喀沃为了得到他的第一批木薯种子,就来找这个人。

他带了一壶棕榈酒和一只公鸡来见恩瓦基比,又请了两位年长的邻人来。恩瓦基比的两个成年的儿子也都在他的正屋里。奥贡喀沃拿出一颗柯拉果和一点胡椒,这些东西传给大家看过,然后还给了他。他剖开了柯拉果,说道:“我们都将活着。我们祈求长寿、多子多孙、丰收和幸福。你们能得到好东西,我也能得到好东西。让苍鹰栖息,也让白鹭栖息。如果这一个对那一个说不,就让它的翅膀折断吧。”

吃完柯拉果,奥贡喀沃把他原来放在屋子角落里的棕榈酒取来,摆在人群中间。他接着对恩瓦基比说话,称他为“我们的父亲”。

“恩那─阿依(我们的父亲),”他说,“我给你带来这个小小的柯拉果。我们的人常说,对伟大的人表示尊敬,就是给自己的伟大铺平道路。我来向你致敬,并请求你赐给我恩惠。我们先喝酒吧。”

每一个人都向奥贡喀沃表示了谢意,邻人们从带来的羊皮袋里取出自己喝酒用的兽角。恩瓦基比也把系在椽子上的自己的兽角取了下来。他的第二个儿子,也是这群人中最年轻的人,把壶放在左膝上,开始倒酒,第一杯酒给了奥贡喀沃,他应该在别人喝酒之前先尝一口自己的酒,然后其他的人才喝;年龄最大的先喝。每个人都喝了两三兽角以后,恩瓦基比便派人去把他的妻子们叫来。有几个妻子不在家,因此只来了四个。

“安纳西不在家吗?”恩瓦基比问她们。她们回答说她马上就来。安纳西是他的第一个妻子,其他的妻子是不能在她之前喝酒的,所以她们都站在那里等着。

安纳西是个中年的女人,个子很高,身体很壮。她的仪表十分威严,举手投足恰如一个兴旺的大家庭里最有权力的妇女。她戴着标榜她丈夫头衔的脚镯,这只有第一个妻子才能佩戴的。

她走到丈夫跟前,接过他手里的兽角,一条腿半跪着,喝了一口酒,然后把杯子还给丈夫,站起来,叫了他的名字,这才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其他的妻子们也依次这样喝了酒,然后离开。

于是,男人们继续饮酒谈天。奥格布埃菲.伊迪果谈到奥比阿科,他是收割棕榈酒的人,最近突然不再干这一行了。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缘故,”他一面用左手背擦掉胡须上的酒沫,一面说道,“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癞虾蟆白天乱跳,不会没有理由。”

“有人说,神警告过他,说他将要从棕榈树上摔下来跌死。”阿库卡里亚说。

“奥比阿科一向是个古怪的家伙,”恩瓦基比说,“我听说很多年以前,他的父亲才死不久,他去向神祝告。神对他说:‘你死去的父亲要你供奉一只山羊给他。’你猜他怎样回答神?他说:‘问问我死去的父亲,他生前可曾有过一只家禽。’”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奥贡喀沃笑得有些勉强,因为,如同俗话所说,在格言里提到枯骨的时候,老妇人是要感到不舒服的。奥贡喀沃想起了他自己的父亲。

最后,倒酒的青年人举起半兽角很浓的乳白酒渣子,说道:“我们吃完了。”大家回答说:“我们都看见了。”青年人又问:“谁来喝这些酒渣子?”“谁正在干事谁来喝,”伊迪果说,一面朝恩瓦基比的大儿子伊格维洛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大家都同意伊格维洛应该喝这酒渣子。他接过弟弟手里的半兽角酒,一口喝光了。正如伊迪果所说,伊格维洛正在干事,他在一两个月前刚娶了第一个妻子。人们认为棕榈酒的浓渣子对于同妻子接触的男人是有好处的。

喝了酒以后,奥贡喀沃对恩瓦基比陈述了他的困难。

“我是来向你求援的,”他说,“你也许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了。我开垦了一块地,但是没有木薯种子。我懂得要求一个人把他的木薯借给另外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尤其是在青年人都怕辛苦劳作的今天。我是不怕劳作的。蜥蜴从高高的伊洛科树上跳到地下说,如果别人不称赞它,它就自己称赞自己。在很多人都还在吃妈妈的奶的年龄,我已经开始照料自己了。如果你肯给我一些木薯种子,我将不会使你失望。”

恩瓦基比清了一清嗓子。“今天,我们的青年都变得软弱了,看到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很高兴。很多年轻人来向我要木薯,我都拒绝了,因为我知道他们只会把木薯倒在地里,听任野草阻遏它们的生长。我对他们说不借,他们认为我心肠太硬。可是我并非如此。有只鸟名叫伊纳基,它说,人们既然学会射而必中,它就学会久飞不息。我已经学会了吝惜我的木薯,可是我可以信任你。我一见到你的面,心里就这样想。正如我们父辈所说的,只要看外表,就可以认出它是一粒成熟的谷子。我给你八百个木薯。去干吧,准备你的田地吧。”

奥贡喀沃向他一再表示谢意,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他知道恩瓦基比不会拒绝他,但是他没有料到他竟如此的慷慨。他并没有奢望能得到比四百个更多的木薯种子。现在他需要耕种一块更大的田地。他希望从伊新乌邵他父亲的一个朋友那里再弄到四百个木薯。

要建立自己的仓库,租田耕种是一个缓慢的办法。在付出一切辛劳之后,自己所得只占收成的三分之一。但是对于一个青年人,既然他的父亲没有木薯,他除了租田耕种,就没有别的办法。就奥贡喀沃的情况来说,更坏的是,他必须以他微薄的收成来赡养他的母亲和两个妹妹。赡养他的母亲也就意味着赡养他的父亲。不能指望她只煮东西给自己吃,而让她的丈夫挨饿。就这样,奥贡喀沃很年轻的时候,一面租着人家的田拼死拼活地设法建立自己的仓库,一面却还要维持他父亲一家的生活。这就好像往一个破洞累累的口袋里倒谷子。他的母亲和妹妹固然也辛勤劳动,可是她们种的是女人的庄稼,如可可木薯、豆子和卡萨瓦【注:cassava,类似木薯的块茎类植物。】之类。木薯,这是谷中之王,是男子汉的庄稼。

※※※

奥贡喀沃向恩瓦基比借到八百个木薯种子的那一年,是记忆中最坏的一年。一切都来得不是时候。不是太早,就是太迟。世界好像发了疯。第一场雨下得太迟,而且下了不多久就停了。烈日当空,从来没有像这样厉害,把雨后出现的那一点青葱都给烤焦了。土地像热炭似的烤炙着种下的木薯。奥贡喀沃跟一切好农民一样,在初雨时就开始下种。雨停日出的时候,他已经种下了四百个木薯种子。他整天注视着天空,盼望乌云出现,夜间也睡不着觉。一清早,他来到自己的田地里,看见木薯的嫩芽已经发黄。他用西沙尔麻的厚叶子做成圈圈,围在嫩芽四周,想使它们不受土地的烘烤。但是到了傍晚,西沙尔麻叶子的圈圈也晒干了,枯黄了。他每天更换新的叶子,祈求夜间能下一场雨。可是干旱继续了八个市集周之久,木薯都死了。

有些农民还没有种下他们的木薯。他们是些懒汉,马马虎虎的,他们总是不去垦地,能够挨多久就多久。这一年,他们却成了聪明人。他们摇着头,对邻人表示同情,心里暗自庆幸,自以为有先见之明呢。

等到终于又下雨的时候,奥贡喀沃种下了其余的木薯种子。他感到安慰的是:干旱之前所种的木薯是他自己的,是前一年的收成。现在他还有从恩瓦基比那里借来的八百个木薯和从他父亲的朋友那里弄到的四百个木薯。这样他可以重新做起。

可是这一年真是发疯了,雨是下了,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雨。日日夜夜,大雨倾盆,把一堆一堆的木薯都冲掉了。树木连根拔起,到处是深沟。后来雨势虽然减弱,但是一天接一天下个不停。通常在雨季中总会出现的一阵一阵的太阳光竟没有出现。木薯都披上了灿烂的绿叶,但是农民们知道,没有太阳光,块茎是长不起来的。

那年的收成像葬礼一样可悲,很多农民把看着叫人伤心的烂木薯掘出来的时候,都流下了眼泪。一个男人把衣服系在树枝,上吊死了。

奥贡喀沃在后半生中,每次想到这悲惨的一年,总禁不住要打冷颤。他后来每每想到他竟没有沉沦到绝望的深渊里去,自己也感到有点惊奇。他相信自己是个刚强的武士,可是在那一年,狮子也会感到心碎。

他经常说:“既然那一年我都活过来了,再遇到什么我也能活下去。”他相信这是依靠他不屈不挠的意志。

他的父亲乌诺卡那时已经病得很重,可悲的收获季节到来时,他对奥贡喀沃说:“不要失望。我知道你不会失望。你有一颗勇敢而骄傲的心。一颗骄傲的心能够经受一场普遍的失败,因为这样的失败刺痛不了它的骄傲。当一个人独自遭到失败,那是更加痛苦更加难以忍受的。”

乌诺卡就这样度着他的晚年。年龄越大,病越重,他反而越爱唠叨。奥贡喀沃简直给他烦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