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我走我的……我走,挤不着谁……

“我这是怎么啦,”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不合时宜地想了起来……”

现在丧失点时间没有什么……时间在前进,可沙丁鱼罐头盒径自在嘀嗒响;该直奔桌子去;小心地把整个儿用纸包好,塞进口袋,再扔到涅瓦河里……

他的眼睛已经离开庞然大物的楼房所在的那个地方,离开在那里的沉重的阳台下径自打着雨伞站着的陌生人,因为由一个个身体组成的密集的一堆又用自己的许许多多腿开始慢慢移动起来——这是由在春天、夏天、冬天在此来回奔跑的身体组成的一堆:许多通常的身体。

可是忍不住了,又看了看。

陌生人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方,显然,他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样也在等待:等待雨停下来。突然,他挪动了,突然落到了人流里——落进这些双双对对和四人汇集成的一堆里,头上一顶闪闪发亮的三角制帽遮住了他,他无可奈何地举着雨伞。

“转身走!去他的,陌生人——也真是的!”

但是,他刚这样想的时候,(他觉察到)从闪闪发亮的三角制帽下及从一些迅速移动的肩膀旁边又开始重新露出一顶好奇的男式便帽;他冒着摔到马车底下的危险,穿过马路;他可笑地撑起被风吹刮的雨伞。

这可怎么办?这里怎么躲开?怎么溜掉?

“他这是干什么?”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样想,忽然自己觉得奇怪起来:

“可是,他究竟是谁?”

到了近处,陌生人一定显得不那么好看;在远处要漂亮些;模样更神秘莫测;更哀伤;行动——更缓慢。

“唉!……算了吧,他的模样像白痴?啊呀,男式便帽!戴男式便帽的人是这样的吗?长着两只瘦长腿跑来跑去,大衣晃晃荡荡的,一把撕破的雨伞,一只脚上的套鞋不合脚……”

“嘘!”一个自尊的公民这时会做出含糊不清的表情,带着凡事不求人的样子紧闭嘴唇生气地径自走开,一个自尊的公民一定会感觉到闲事少管为好——类似这样的意思:

“随他去!……我走我的……挤不着谁……需要的话,我可以让路。可要我?……不——不——不,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老实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个自尊的公民(这里还谈得上什么尊敬!),但显然,陌生人觉得是这样的,尽管他穿着一件旧大衣,撑一把破雨伞,以及一只脚上的套鞋要掉出来了。

他好像在说:

“你瞧,是这样的:我自以为是个不相干的行人,可我是个自尊的行人……因此,我不许任何人碍我的路……对谁,我也不让路……”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这时有一种不友好的感觉,他已经打算让路了,可又改变了自己的策略——不让路。于是,他们差点儿碰到对方的鼻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副吃惊的样子;陌生人——没有丝毫惊讶。奇怪的是,一只冻僵的大手(戴着鹅绒手套)举到男式便帽上,用僵硬而嘶哑的声音坚决地一板一眼说: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到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才发觉,一个飞速跑过来的人(可能是个商人)在给自己包扎喉咙,大概是喉咙处长了个疖(大家知道,疖妨碍活动自由,它长在喉结上,在脊柱上——两块肩胛骨之间,长在……一个最隐私的部位!……)。

但是,对毒疖特点的更详细思考被打断了:

“您好像不认识我了?”

(啊呀,啊呀,啊呀!)……

“荣幸,您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生气地紧闭嘴唇,同时凝神细看陌生人,他突然仰起身,脱下礼帽,歪着脸惊叫起来:

“不……这是您?……什么风把您?……”

他显然是想惊叫:“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很自然,要在一副叫花子模样的偶然行人身上认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毕竟是困难的,因为第一,利胡金穿着便服大衣,而且很不合身;其次,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啊呀,啊呀,啊呀!——刮光了脸:多大的不同!在原来留着浅色胡子的部位成了一片不匀称的空地方,上面长着小疮什么的;而——一嘴小胡子哪里去了?这块刮掉了小胡子空出来的地方(从嘴唇到鼻子)把一张熟悉的脸变成了陌生的脸,变成一个实在令人不愉快的空部位。

利胡金刮掉了自己两腮的胡子和自己的小胡子,使这位少尉成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白痴模样:

“不……还是我的眼睛不好使了,可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觉得您好像……”

“完全正确,我穿了便服……”

“我说的不是这,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不是这个……我不是对这感到吃惊……毕竟觉得惊人……”

“什么惊人?”

“您好像完全变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请原谅我……”

“这无所谓——嗯……”

“噢,当然,当然……我是……我想说的是,您刮光了……”

“唉,那有什么。”这时,利胡金生气了。“唉,‘刮光了’,那有什么,为什么不呢?就这样,刮光了……昨晚我一夜没睡……我为什么不刮光了呢?……”

少尉的声音里,有一种简直是愤怒,是包藏同刮胡子毫不相干的东西,这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吃惊。

“就这样,刮光了……”

“当然,当然……”

“没什么大不了的!”利胡金激动地说,“我辞职了……”

“您怎么辞职?……为什么辞职?……”

“由于个人的、关系到我个人的原因……这种小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与您无关……我们的个人事情与您无关。”

利胡金少尉这时开始挪动脚步。

“不过有些事……”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背部顶着一个行人,开始明显地往后退:

“有些事,谢尔盖·谢尔盖依奇?”

“有些事,阁下……”

在少尉嘶哑的声音中,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听出一种明显的预示着灾难的语调,他立刻感觉到对方为了什么事打算抓住他的手。

“您伤风了?”他改变断断续续的谈话,跳下了人行道。在解释自己的意见时,他抚摸起自己的脖子来,就是利胡金的脖子上包扎着的部位,就是喉头某个部位着了凉——比如得了咽喉炎,或——流行性感冒什么的。

但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一下脸红了,赶快从人行道上跳下来,继续自己的进逼,好让……让……让……有些过往的行人停下来观看: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

“?”

“对了,我跟在您后边跑,可不是为了我们俩在这里谈论他妈的什么脖子……”

三个、五个、十个人停下来了,他们大概以为是抓到了个小偷。

“这一切都与事情无关……”

阿勃列乌霍夫的注意力变得敏锐了,他暗自悄悄嘟哝着:

“是这样——这样——这样?……究竟与什么事情有关?”为躲避利胡金,他再次到了潮湿的人行道上。

“究竟怎么回事?”

记忆哪儿去了?

同少尉的事不是闹着玩的。对——是多米诺!见鬼,多米诺嘛!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把多米诺式斗篷彻底给忘了,现在,他才回想起来:

“有事儿,有……”

毫无疑问,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关于在没有照明的大门口的事儿多嘴了,她还说了在冬宫运河边上的事儿。

利胡金正是为这事找来了。

“就缺这事儿了……啊,真见鬼,这一切来得多么不是时候!……真不是时候!……”

突然间,一切都变得阴暗起来。

一堆堆的圆顶礼帽一下变得阴暗了;高筒大礼帽记仇似的发出闪闪亮光;居民的鼻子又重新开始翘出来,无数的鼻子在移动:鹰钩鼻,鸡嘴鼻,鸭嘴鼻,绿色的,发蓝的,接着——一个连着胡子的鼻子——不理智的,急忙的,巨大的鼻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避开利胡金的目光,环视着四下这一切,接着使双眼死死盯着橱窗。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这时则拉住阿勃列乌霍夫的一只手,既不握它也不是简单地紧抓住它,招来团团一圈好奇的旁观者。他死死地、惶恐不安地用木棍敲东西似的假声斩钉截铁地制止他——瞧,那可是鼓槌!

“我……我……我……有幸告诉您,打一清早我就已经……我……我……”

“?”

“我就已经跟上您……我还——去过……到处都去了——其中包括您家……人家把我领到您房里……我坐在那儿……留下一张纸条……”

“啊,多么不巧……”

“不过,”少尉打断(瞧,那可是鼓槌)说,“有事找您,作一次刻不容缓的认真的谈话……”

“瞧,开始了。”阿勃列乌霍夫的脑子里摇摇晃晃起来,商店的一个大橱窗里,在手套、雨伞及诸如此类的商品之间映出他的形象。

这时候,涅瓦大街上掀起一阵凛冽的混乱,因为窸窸窣窣急促的小雨点,嘀嘀嗒嗒沙沙沙地落在雨伞上,打在严肃地弯着的背上,打在市民、大学生和工人们的头发上和冻僵的多脂肪的手上。这时候,涅瓦大街上掀起一阵凛冽的混乱,它给各种招牌洒上刺眼的嘲弄人的金属的发亮的斑点,因为漏斗状的旋风卷起无数湿淋淋的尘土,它使劲飘扬,弄得满街及周围的石墙上全是灰土。更远处,这混乱还把蝙蝠翅膀似的云朵从彼得堡驱散到空旷地带,于是在空旷地带的上空也掀起阵阵混乱。它像豪迈、枭雄的哨声响彻在——萨马拉、唐波夫和萨拉托夫的空间,响彻在那里的沟谷和沙石地带及飞簾和艾蒿上,掀掉房顶上的干草和高处的遮盖物,还刮得打谷场的黏土裂出一道道缝隙;一捆捆沉重的带果实的庄稼——由它长出幼芽;自然的泉眼——由它而长满青草;繁殖出各种潮虫;而在潮湿的村落里,就会流行伤寒。

蝙蝠翅膀似的云朵散开了,雨不下了,潮湿开始干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