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谈话继续进行

这时,谈话在继续进行:

“我有事找您……我想说——作解释,不能再拖延了。我到处打听,我们怎么想办法见一次面,其实,我已经去过并向她打听您……她叫什么来着?……去过我们共同的熟人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家……”

“索洛维耶娃?”

“就是她……我和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进行过一次很沉重的解释——关于您……您懂我的意思吗?……更糟……可我这是在说什么……对,这个索洛维耶娃,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顺便说一句,我已经把她关起来了)给了我一个地址,是您的一位朋友的……杜德金?……对,反正都一样……我当然,照着地址,还没有找到这位先生——是叫杜德金先生吧?——那儿——就看到您在院子里……您好像刚从他家出来……对了——嗯……而且——不是一个人,而是和我不认识的一个人……不,您先别说,令人讨厌的名字(8)……当时您看上去很激动,而那位先生……令人讨厌的名字(9)……则是有病的样子……我决定不去打断您和那位先生的谈话……请原谅——您可以把这位先生的姓保留在您肚子里……”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

“请等等——嗯!……我决定不打断谈话,当然,尽管……老实说,我费了那么大劲找到您……于是,就跟踪您,自然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便不至于无意中成为你们谈话的见证人:我不喜欢到处伸鼻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过关于这些,我们以后再……”

这时,利胡金沉思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转过身张望着涅瓦大街的远处。

“我跟踪……直到现在这地方……你们两个人一直在说什么事……我跟在您后边走,老实说,我曾抱怨……您听!”他中断了像是偶然来到印刷厂偶然读一段校样似的叙述,“您没有听见?”

“没有……”

“嘘!……您听……”

“什么?”

“一种音调——像‘呜’……在那边……在那边鸣响……”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调转自己的脑袋,怪事儿——都这么急急忙忙绕过一辆四轮轻便马车向前跑去,而且大家都朝一个方向:步行者的脚步加快了(老是撞到他们);另一些人则转身往后跑;同对面过来的人混在了一起;平衡完全被打破了。他环视四周围,没有去听利胡金。

“后来您剩下一个人,靠在橱窗上;这时下起了小雨……我也靠到橱窗上,在那边……您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直死死盯着我,可您又装出一副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样子……”

“我没有认出您……”

“可我,老在向您点头……”

“是这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里继续在抱怨,“他在跟踪我……他打算把我……”

“打算做什么?”

两个半月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曾经收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一封信。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在信中用肯定的语气请求他不要打搅他所热爱的太太的平静——这已经是桥上的事之后了。这封信的有些语句后边打了三个加重号,三个加重号使人感到某种非常非常严重的情况——像是一股令人不愉快的文学穿堂风,它没有暗示,而是——就这么直截了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回信中作了许诺……

作了许诺,然后又——违背了。

怎么回事?

停下来的过往行人挤满了人行道;宽阔的大街上,马车过去后一片空荡荡;既听不到轮胎匆忙的吱吱声,也没有马蹄的嗒嗒声;轻便马车疾驰过后,在那边远处形成了——黑黝黝停滞不动的一堆,这里则出现了——光秃秃铺着木板的空路面,马路上因为一阵急骤雨珠的抽打而掀起一阵混乱。

“您看——啊?”

“啊,多奇怪,多奇怪?”

这里恰似刹那间袒露出的一批赤身裸体的花岗岩巨人,千百年来他们身上都是一片白色的瀑布泡沫。而从那里,从大街的远处,从一片完完全全空旷的干净地段,在两边因为挤满了人而显得黑黝黝的人行道中间,飞也似的奔来一阵千百人喊出的越来越强烈的轰隆声(就像一群雄蜂飞过似的)——从那边过来一辆漂亮的马车。一位头戴帽子、不留胡子、疲惫不堪的老爷弯腰半站在马车上,手里紧紧握着一根又重又长的木棍:从木棍上沙沙响着哗啦一下飘扬开一块大红布,它正迎风招展——在宽阔、凛冽、空荡荡的大街上。空荡荡的大街上看到迎风招展的红旗,使人感到奇怪。而当一辆四轮轻便马车疾驰过来时,所有的圆顶礼帽、三角制帽、高筒大礼帽、带圈儿的帽、带羽毛的帽、制帽以及蓬松的满洲大皮帽——都轰隆隆沙沙沙地响起来,胳膊碰着胳膊,突然从人行道走下到了大街中央。从稀稀拉拉的云彩中露出的苍白的日色,刹那间闪出烈火般的反光,并把反光洒在房子、玻璃、圆顶礼帽及帽圈上。一阵混乱飞奔着过去了。雨不下了。

人群把阿勃列乌霍夫和利胡金都挤下了人行道,他们隔着两只胳膊,这儿那儿一个劲儿地跑呀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有意回避那不是时候的解释,趁着这非常拥挤的局面,向在那边远处停着的头一辆轻便马车跑过去,可以不浪费珍贵的时间,赶紧回家:要知道,那炸弹它……还在小桌子上……嘀嗒响着呢!只要它没有被扔到涅瓦河里,就不得安宁!

跑着的人们用胳膊肘推他,从商店、院子、理发馆、交叉路口,显露出一个个黑黝黝的身形;一个个黑黝黝的身形又急忙消失在商店、院子、两边的大街上;喧哗,嚎叫,跺脚,一句话——恐慌;从远处人们的头顶上,好像血在往外涌;发黑的烟囱中不断飘出迎风起伏的红色鸡冠状波浪,它们像一道道跳动的火光,像一根根鹿角。

啊,多么不是时候!

两三个肩膀上露出正好和他一样高的一顶仇恨的男式便帽,两只锐利的眼睛不安地注视着他:利胡金少尉在慌乱中不曾在他眼中消失,他正竭力穿过人群再次向正在离自己远去的阿勃列乌霍夫跑来——当时,阿勃列乌霍夫刚想松一口气:

“别甩掉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过,无论如何……我不会被您落下的。”

“就是这样,”现在阿勃列乌霍夫已经完全确信,“他在跟踪我,他永远不会放过我的……”

于是,向一辆四轮轻便马车跑去。

而在他们后边,旗帜像流动的火舌和像流动的光芒一样,从大街的远处,在人群的脑袋和喧叫声上面飘荡;忽然,所有这一切——烈火、旗帜——都停止了、凝固住了;响起清脆的歌声。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穿过人群,终于跑到了马车跟前,但当他刚要往里迈出一只脚,想让马车穿过人群离得远点的时候,突然感到少尉那只跨过别人肩膀伸过来的手又抓住了他。这时,他变得像被钉死在那儿似的,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微笑着说:

“示威游行!……”

“不管怎么,我有事找您。”

“我……知道吗……我……也完全和您一样……我们有事该聊一聊……”

突然从远处什么地方响起一阵接一阵的噼啪声,也是从远处,还是那些烟黑般的人群头上放出的光芒,分散成了许多部分,它们在人群头上那里这里地来回晃动。旗帜在那里卷起一个个红色的旋涡,并洒落成一个个同样竖起的冠状波浪。

“在这种情况下,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们就进咖啡馆吧……我们为什么不去咖啡馆呢……”

“干吗要去咖啡馆,”利胡金火了。“我没有到这种地方进行解释的习惯……”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去哪儿?……”

“我也在考虑……既然您已经坐进马车了,我们就一起乘马车去我住的地方……”

这些话是用明显假惺惺的口气说的,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暗自直咬得嘴唇出血:

“去家里,去家里……怎么能这样——到家里去?这意味着同少尉关起门来,眼盯着眼地说明有关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不合适的勾当;也许是当着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的面向愤怒的丈夫说清怎样不履行诺言……很明显。这里有圈套……”

“可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我想鉴于某些您完全清楚的情况,我上您家不方便……”

“唉,是吗!”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幸好——没有再坚持,顺从地说:“我同意。”而且表现镇静,下颚稍稍有点儿发抖——仅此而已。

“作为一个有高度教养的人道的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您一定会理解我的……一句话,一句话……也是为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

糟糕,说漏了嘴,话中断了。

他们坐在四轮轻便马车里。于是——该走了。刚才旗帜来回飘扬及发出一阵接一阵噼啪响的地方,已经一面旗帜都没有了,但从那里拥出一大批人,向在这里奔跑的人们进逼,以致一堆堆停在这里的四轮轻便马车都向涅瓦大街的深处疾驰而去——到了对面,那里已经恢复通行,那里马路的远处已经有一身灰色的分局警察和骑在马上的宪兵来回在跑。

他们乘马车走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到,一条由人组成的多脚虫在这里移动着,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就像几百年来一直在这里移动一样。时间在那儿高处奔驰,它还有个极限,但对这条人组成的多脚虫却没有那个极限。它将来会像现在一样移动,而它现在,像过去一样在移动:单个的,成双成对的,四个一堆的,还有一对跟着一对的——圆顶礼帽,带羽毛的帽,大檐帽;大檐帽,大檐帽,带羽毛的帽;三角制帽,高筒大礼帽,大檐帽;一块小手绢,一把雨伞,一根羽毛。

这下全完了,它们从大街上拐过弯来了,高出石砌建筑物的天空中,带着倾盆大雨的层层乌云迅速扑面而来,在突如其来的沉重压力下,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整个身子蜷缩成了一团。一朵朵乌云逼近了,这时,灰蒙蒙、蓝兮兮的一片遮住了它们,急骤的雨点开始啪啪啪、沙沙沙降下来,咕咚咚地在水洼子里溅起许多冰冷的泡沫。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曲着身子坐在马车里,用自己的意大利风衣蒙着脸,霎时间他忘了自己在往哪里去,只留下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他去——是被迫的。

这时,沉重交织的情况又突然袭来。

沉重交织的情况——对最近几昼夜来的一些事件层层堆积起来的金字塔,能这样说吗?这是大堆大堆撕心裂肺的事件的金字塔,而且正是——一座金字塔!……

金字塔身上有某种使人的所有观念都变得崇高的东西;金字塔是一种几何学的梦呓,也就是一种无可比拟、无法计量的梦呓;金字塔是星球的人创造的一颗卫星,它像月亮一样,是黄兮兮的,僵死的。

金字塔是一种用数学计算出来的梦呓。

有一种数学恐惧——害怕三十这个数字两个符号的互相摆法,里边有一个符号自然是零;三十个零在有个位数的情况下是可怕的;您把个位数去了,就剩下三十个零。

得出的将是——零。

在个位数里也不存在可怕的东西,个位数本身——是微不足道的,正因为——是一个个位数嘛!……但个位数加上三十个零就成了不像话的五万的九次方(10):把五万个——哦,哦,哦!——挂到一根黑黝黝的小棍棒上,一个五万将自己重复比已经重复了十亿多次的十亿的十亿还要多。

经过无限的勉强挣扎,在地上走着。

人也是这样,从永无止境的时代,勉强挣扎着通过世界的空间,走进永无止境的时代。

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至今也是这样认为一个人的个位数,也就是像一根瘦弱的小棍棒,在空间里生活过来的,他正从永无止境的时代跑出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套着亚当的外衣的一根小棍棒,他因为自己瘦弱感到害臊,从来没有和谁一起上过澡堂。

进入永无止境的时代!

现在,那五万的九次方落在了这根小棍棒的肩膀上,也就是比已经重复了十亿多次的十亿的十亿还要多;自己内心某种其貌不扬的东西具有了微不足道的样子;而这种巨大的微不足道以堂堂的仪表从永无止境的时代膨胀开来——就像由于滞气的发展胃部膨胀开来一样,阿勃列乌霍夫家族的人都受这种疾病之苦。

进入永无止境的时代!

自己内心其貌不扬的某种巨大东西具有了微不足道的样子;某种东西从零一样空荡荡的巨大一圈膨胀到令人可怕的地步。简直是一座哈乌里让卡尔峰鼓胀出来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像一枚炸弹似的爆炸开了。

啊?一枚炸弹?一个沙丁鱼罐头盒?……

瞬息间,眼前发生的仍和从一清早起发生的一样,脑袋里闪现出他的计划。

这是什么样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