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 第十四章

奥贡喀沃受到他母亲在恩邦塔的亲属很好的接待。接待他的老人是他母亲的弟弟,现在是家族中最年长的人。他名叫乌成杜。三十年以前,奥贡喀沃母亲的尸体被送回家来和她的亲人葬在一起的时候,来迎接她的就是他。那时奥贡喀沃还是个孩子,乌成杜还记得奥贡喀沃哭哭啼啼,说着代代相传的告别的话:“妈妈,妈妈,妈妈去啦。”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今天奥贡喀沃到这里来,并不是送母亲来和她的亲人合葬,而是带着一家大小──三个妻子、十一个孩子──到母亲的家乡来避难。乌成杜一看到奥贡喀沃带着家人一脸忧愁疲倦的模样,就猜到他们发生了什么事。他什么也没有问。直到第二天,奥贡喀沃才把一切经过详细地告诉了他。老人一言不发地听完了他的话,松了一口气,说道:“这是女性的罪过。”他安排了必要的仪式和祭品。

奥贡喀沃的亲戚给了他一块地,让他在上面修建他的院子,又给了他两三块土地,供他在即将来临的播种季节中耕种。他母亲的亲属帮助他盖了一座正屋,又给他的三个妻子各人盖了一座茅屋。然后,他把他自己的神和祖先的牌位安置好。乌成杜的五个儿子每人送了他三百个木薯种子,帮助他们的表兄开辟一块新的农田;等到头场雨一下,耕种就要开始。

雨终于来了,来得很突然,很猛烈。两三个月来,太阳越来越热,最后简直像是在向大地喷出火焰一样。野草早被烤得焦黄,脚下的沙石仿佛烧红的炭。常绿树穿上了带灰尘的棕色的外衣。鸟儿在森林中停止了鸣叫,大地躺在四处窜动的热浪下喘息。后来雷声隆隆地响起来了。这是一种愤怒、干燥而响亮的雷声,和雨季中那种低沉的、流水似的雷声不同。刮起了狂风,空中灰尘迷漫,大风把棕榈树吹得东摇西晃,树叶随风飞舞,好像被梳成奇异式样的头发。

雨终于来了,是一粒粒很大的冰雹,人们把这叫做“天上的水核桃”。落下来的冰雹是坚硬的,打在人身上很痛,可是青年人却高兴得到处奔跑,去拾取冰冷的水核桃,拿来含在嘴里。

大地很快地苏醒过来,林中的鸟到处飞翔,欢乐地叫着。一股欣欣向荣的嫩绿的草木芬芳散布在空气中。大雨渐渐变成了小雨点,孩子们都去寻找躲雨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感到神清气爽,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感激。

奥贡喀沃带着一家人辛辛苦苦地耕种那一块新的农田。他重新经营自己的生活,但是已经没有青年时期那种精力和热情,这好比人到老年才开始学着用左手做事。工作再不能带给他从前那种乐趣,无事可做的时候,他总是默默地、半睡半醒地呆坐着。

他的生命一向受着一股雄心的支配──他要成为氏族中的一个领袖。那是他生命的动力。他的目标差一点就要达到了。可是现在,一切全完了。他已经被驱逐出氏族之外,好像一条鱼被扔到了干燥的沙滩上,奄奄一息。很显然,他的守护神是不配做伟大的事业的。一个人不能超越自己守护神的命运。长者们说,如果一个人说“是”,他自己的神也就说“是”,但这话并不可靠。拿他的情况来说,他自己说“是”,而他的神却说了“不”。

老人乌成杜看得很明白,奥贡喀沃已经心灰意冷,这使他很烦恼。他预备等过了伊萨─伊非的仪式之后,就好好地劝告他一番。

乌成杜的五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阿米喀沃,正要娶一个新的妻子。新娘身价已经付清,只等举行最后的仪式。在奥贡喀沃来到思邦塔之前约莫两个月,阿米喀沃和他的家人已经把棕榈酒送给了新娘的亲属。现在已经到了举行最后一次仪式的时候。

乌成杜已经出嫁的女儿都回家来聚会,有些人住在遥远的村子里,要走很长的路。乌成杜的大女儿从奥波多回来,差不多走了半天。乌成杜的侄女们也来了。这是乌姆阿达(整个家族)的一次大聚会,只有当家里死了人,或是有人结婚的时候,才举行这样的聚会。她们一共有二十二人。

她们在地上坐成一个大圆圈,新娘右手捉着一只母鸡,坐在圆圈中间。乌成杜坐在她身边,拿着家里祖传的手杖。其余的男人站在圆圈外边看着。他们的妻子也一样。那时是黄昏,太阳刚刚落山。

问题是由乌成杜的大女儿恩几德向新娘提出的。

“记住了,如果你不老老实实地回答,你在生孩子的时候就要受罪,甚至会死掉,”她开始说道,“自从我兄弟表示希望同你结婚以来,有多少男人同你睡过觉?”

“一个也没有。”她简洁地回答。

“老老实实地回答。”其他的女人催促她。

“一个也没有?”恩几德问。

“一个也没有。”她回答。

“那么,你对我祖宗的手杖发誓。”乌成杜说。

乌成杜从她手里拿过那只母鸡,用一把快刀割断了母鸡的喉咙,滴了几滴鲜血在祖宗的手杖上。

当天,阿米喀沃就把年轻的新娘带到他的茅屋,她就成了他的妻子。乌成杜的女儿们没有立刻回家,她们还留下来同亲属们一起住了两三天。

第二天,乌成杜把他的儿子、女儿和外甥奥贡喀沃召集在一起。男人们把带来的羊皮毯子铺在地上坐下,女人们都坐在一个铺着西沙尔麻席子的土墩上。乌成杜轻轻摸着灰白的胡须,磋了磋牙齿,然后安详而审慎地开始说话,很小心地挑选着字眼:

“我的话主要是对奥贡喀沃说的,”他开始说,“但是我要你们全都记住我所说的话。我是一个老人,你们都是孩子。我对于人情世故,比你们谁都懂得多。如果你们中有谁觉得自己懂得多,他可以出来说话。”他停了片刻。没有人开口。

“为什么现在奥贡喀沃同我们住在一起呢?这里不是他的氏族。我们不过是他母亲的亲属。他不是这地方的人。他是一个流亡者,受到在异乡居住七年的处罚。所以他由于忧郁而意气消沉了。但是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他。奥贡喀沃,为什么我们往往替我们孩子取个极其普通的名字,叫恩列卡,意思是‘母亲是至高无上的’,你能告诉我吗?我们都知道,男人是一家之主,他的妻子们都要听从他的命令。一个孩子属于他的父亲及其家族,而不属于他的母亲及其家族。一个男人属于他父亲的家乡,而不属于他母亲的家乡。而我们偏说恩列卡──‘母亲是至高无上的’。这是为什么呢?”

全场寂然无声。乌成杜又说:“我要奥贡喀沃回答我。”

“我答不出。”奥贡喀沃回答。

“你答不出?所以,你瞧,你究竟还是个孩子。你有好几个妻子和很多孩子──孩子比我还多。你在你的氏族中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但是你仍然是个孩子,是我的孩子。听我说,我来告诉你。但是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个女人死了,她要被送回家来,和她自己的亲属葬在一起呢?她并不和她丈夫的亲属葬在一起。这是为什么呢?你的母亲就是被送回来给我,和我的族人葬在一起的。这是为什么呢.”

奥贡喀沃摇摇头。

“这个他也不知道,”乌成杜说,“然而,现在他却因为要在母亲的家乡住上几年而满怀悲伤。”他苦笑了一下,转过脸对着他的儿女们,“你们怎么样?你们能够回答我的问题吗?”

他们都摇摇头。

“那么,你们听我说,”他清了清嗓子说,“孩子属于他的父亲,那是不错的。但是,要是父亲打了他的孩子,孩子就会到母亲的茅屋里去哭诉。一个男人在事情顺利、生活美好的时候,是属于他父亲的家乡的。但是,要是他有了忧愁和痛苦,他就会在母亲的家乡找到安慰。你的母亲在这里庇护你。她就埋葬在这里。因此我们才说,‘母亲是至高无上的’。奥贡喀沃,你给你母亲带来一副沉重的脸色,又不肯接受人家的安慰,难道这是对的吗?当心啊,否则,你会使死者不高兴。你的责任是安慰你的妻子的孩子,过了七年,再带他们回到你父亲的家乡去。但是,如果你让忧伤压倒了你,毁坏了你,那他们也都会在流亡中死去的。”他停了半晌,手朝他的儿女们一挥,“这些人都是你的亲戚。你以为你是世界上受苦最深的人,你知道有人终身流亡吗?你知道有人丧失了他所有的木薯,甚至他的孩子吗?我曾经有过六个妻子。现在只剩下那个连左右都分不清的小女孩。你知道我埋葬过多少个孩子──都是我在年轻力壮的时候生的孩子?一共有二十二个。我并没有把我自己吊死,现在还活着。如果你以为你是世界上受苦最深的人,那么,你问问我的女儿阿昆丽,她生过多少个双胞子,扔掉过多少?你难道没有听到过,当一个女人死的时候,人们唱的这首歌?

这对谁有好处,这对谁有好处?

这对谁也没有好处。

“我对你再没有什么话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