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 第十五章

奥贡喀沃流亡的第二年,他的朋友奥比埃里卡前来拜访他。跟他同来的还有两个青年人,每个人头上顶着一口很重的口袋。奥贡喀沃帮助他们取下了头上顶的东西。很显然,口袋里装满了玛瑙贝。

奥贡喀沃很高兴地接待他的朋友,他的妻子和孩子也同样欢喜,他派人去把他的表兄弟和他们的妻子叫来,并向他们介绍了客人,他们也很欢喜。

“你应该带他去向我们的父亲致敬。”一个表兄弟说。

“是,”奥贡喀沃答道,“我们这就去。”出去之前,他先对他的第一个妻子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她点点头,孩子们马上就去抓公鸡。

乌成杜已经听到一个孙子说,奥贡喀沃家里来了三个客人,所以早已在等候他们。客人们走进他的正屋,他伸手表示欢迎,和他们握了手,然后问奥贡喀沃他们是什么人。

“这是我的好朋友奥比埃里卡,我以前跟你说起过他。”

“是的,”老人说着,转向奥比埃里卡,“我的孩子跟我说起过你,你来看我们,我很高兴。我认识你的父亲伊维卡。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和我们这里许多人是朋友,经常来看望他们。从前,一个人和远处氏族的人也能交朋友,那时候的日子真好。你们这一代是不懂得了。你们只是待在家里,对你们隔壁的邻人都害怕。现在,一个人连母亲的家乡都感到陌生。”他看了看奥贡喀沃,接着说,“我是个老人了,我爱说话。我现在就只有这么一点用处了。”他费劲地站起来,走进内室,拿了一个柯拉果出来。

“同你一道来的那两个青年人是谁?”老人重又在羊皮上坐下,一面问。奥贡喀沃告诉了他。

“啊,”他说,“孩子们,欢迎你们。”他把柯拉果捧到他们面前。他们看了柯拉果,向他表示感谢。他把柯拉果剖开,大家吃起来。

“你到那间房里去,”老人用手指着对奥贡喀沃说,“那里有一壶酒。”

奥贡喀沃拿了酒来,大家开始饮酒。这酒已经做了一天,味道很强烈。

“是呀,”乌成杜沉默了半晌,然后说,“那时候,人们比现在走的路要多得多,这一带的氏族中,我没有一处不熟悉。阿宁塔、乌姆阿佐、伊光奥查、埃卢麦卢、阿巴姆──我都熟悉。”

“你没有听说吗?阿巴姆已经没有了。”奥比埃里卡插嘴道。

“什么?”乌成杜和奥贡喀沃同声问道。

“阿巴姆已经被消灭了,”奥比埃里卡说,“这是一件奇怪而可怕的事情。如果我不是亲眼见到那几个死里逃生的人,亲耳听到他们说的话,我也不会相信。他们不是在伊基节那天逃到乌姆奥菲亚来的吗?”这最后一句话是问那两个和他一道来的青年人,两人都点了点头。

“三个月以前的一天,”奥比埃里卡说,“正好是伊基集市日,我们村里来了一群逃难的人,这些人之中有不少是我们家乡的子弟,他们的母亲就和我们的人葬在一起。也有一些人是到我们这里来找他们的朋友,还有一些人,是因为想不出别的地方可以逃避,所以也来了。总之,他们经历了一段悲惨的遭遇,都逃到乌姆奥菲亚来了。”他喝了口棕榈酒,奥贡喀沃又替他把兽角斟满。奥比埃里卡接着说:

“上一季播种的时候,他们的氏族里来了个白人。”

“是个羊白头【注:即白化病人。】吧?”奥贡喀沃说。

“不是羊白头。他同羊白头完全不一样。”奥比埃里卡又啜了口酒,“他还骑着一匹铁马。那些最先见到他的人吓得逃开了,可是他却站着不动,还对他们招手。后来,胆大一点的人就走近他,甚至还用手去摸了他。长者们到神庙里去向神们请示,神说,这个奇怪的人将会毁灭他们的氏族,给他们带来灾难。”奥比埃里卡又喝了口酒,“于是他们把那白人杀死,又怕那铁马会跑去报告那人的朋友,便把它绑在神树上。对了,我忘了告诉你,神们还说了别的话。神们说,还有许多白人正在途中。神们说,他们是蝗虫,这第一个白人不过是他们的先驱,是派来侦察情况的。这样,他们就把他杀死了。”

“他们杀那白人之前,他说了什么话没有?”乌成杜问。

“什么话也没说。”奥比埃里卡的一个同伴说。

“他说了,不过没有人懂他的话,”奥比埃里卡说,“他好像是用鼻子说话的。”

“我听到一个人说,那白人一再重复地说了三个字听起来像是恩拜纳。也许他想到恩拜纳去,可是迷了路。”奥比埃里卡的另一个同伴说。

“不管怎么样,”奥比埃里卡接着说,“他们把他杀了,把他的铁马也绑起来了。这还是播种季节开始以前的事。过了很久,并没有出什么事。雨季来了,木薯播种了。那匹铁马仍旧绑在那棵神圣的木棉树上。后来有一天早晨,又来了三个白人,由一群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陪着。他们看看那匹铁马,就又走掉了。当时阿巴姆氏族里的男男女女大部分都到田里去了。只有少数人看到这几个白人和跟他们一起来的黑人。又过了好多个集市周,仍旧没有出什么事。你知道,在阿巴姆,每隔一个阿伏节,就有一次大集市,那天全氏族的人都聚在一起。事情就发生在这一天。那三个白人带了很多的人来,把市场包围了。他们一定用了什么强烈的巫药,能使人看不见他们,等到市场上挤满了人的时候,他们就开枪了。除了那些待在家里的老人病人,和少数几个男人和女人,由于他们的守护神十分清醒,把他们带出了市场──除了这些人,所有的人都被杀死。”他停了一停。

“现在他们的氏族一个人也没有了。连神湖里的神鱼也都逃走了,湖水变成了血一样的颜色。神的语言实现了,一场很大的灾难已经降临在他们的乡土上。”

半天,大家都不说话。乌成杜把牙齿磋得直响。然后,他大声地说:

“千万不要杀默不作声的人。阿巴姆的那些人真是傻蛋。关于那白人,他们懂得什么呢?”他又磋了磋牙齿然后讲了个故事来说明他的意思,“有一次母鹰派它的女儿出去找吃的东西。它带回了一只小鸭。‘你做得很好。’母鹰对女儿说。

“‘但是,告诉我,你飞下来抢走小鸭的时候,小鸭的妈妈说了什么没有?’‘什么也没说,’幼鹰回答说,‘它只是走开了。’

“‘你必须把小鸭送回去,’母鹰说,‘沉默是不祥之兆。’于是母鹰的女儿把小鸭送回去了,又带回来一只小鸡。

“‘这小鸡的妈妈怎么样的?’老鹰问。‘它又是哭,又是叫,又是骂我。’幼鹰说。

“‘那么,我们可以吃这只小鸡了,’幼鹰的妈妈说,‘会叫喊的对手是没有什么可怕的。’阿巴姆的那些人真是傻蛋。”

“他们确实是太傻了,”停了一会以后,奥贡喀沃说,“神已经警告他们,说是前面有危险。他们即使去参加集市,也应该随身带着刀枪啊。”

“他们已经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价,”奥比埃里卡说,“可是我十分担心,我们早就听到过关于白人的传说,说他们能制造厉害的枪,酿厉害的酒,还把黑人抢到海那边去做奴隶,谁也没有想到这些传说竟是真的。”

“凡是传说没有不是真的,”乌成杜说,“世界是没有尽头的。一个民族中的好事,在别的民族也许是坏事。我们这里也有羊白头。难道你不认为,他们来自一个属于他们的地方,那里所有人都跟他们一模一样,他们只是走错了路,才来到我们的氏族?”

奥贡喀沃的第一个妻子很快就做好了饭菜,她把有木薯粉和苦叶汤的一顿盛餐摆到客人面前。奥贡喀沃的儿子恩沃依埃拿进来一壶从拉菲亚棕榈树上收割出来的甜酒。

“现在你是个大人了,”奥比埃里卡对恩沃依埃说,“你的朋友阿奈奈要我向你问好呢。”

“他好吗?”恩沃依埃问。

“我们都好。”奥比埃里卡说。

埃金玛给他们端来一盆洗手水。洗了手以后,他们开始喝酒吃饭。

“你们是什么时候从家里动身的?”奥贡喀沃问。

“我们原来打算在鸡叫之前就从我家动身,”奥比埃里卡说,“可是恩维基一直到天大亮了才来。永远不要跟新婚的男人约在大清早见面。”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恩维基娶老婆了吗?”奥贡喀沃问。

“他娶了奥卡迪格波的第二个女儿。”奥比埃里卡说。

“那很好,”奥贡喀沃说,“我并不怪你没有听到鸡叫。”

他们吃完了饭,奥比埃里卡指着那两个沉甸甸的口袋。

“那是你的木薯换来的钱,”他说,“你一离开,我就把那些大木薯卖了。后来,我又卖掉一些木薯种子,剩下的给了佃农。我打算年年都这样办,一直到你回去为止。我想你现在也许需要钱,所以我给你带来了。谁知道明天会出什么事?也许会有什么绿人到我们氏族来,把我们杀死。”

“神不会答应。”奥贡喀沃说,“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

“我可以告诉你,”奥比埃里卡说,“为我杀了你的一个儿子吧。”

“那还不够。”奥贡喀沃说。

“那么,把你自己杀了吧。”奥比埃里卡说。

“请原谅我,”奥贡喀沃微笑着说,“我再不说感谢你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