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不好……

怪事儿!

迄今为止,在同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关系上,那个人的行为一直只带有完成一大堆任务的性质,而且是些推脱不了的任务;那个人出于讨好,好几个月、好多次地用多种不同的方式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周围构筑起的装饰图案,使人相信这种讨好。

人家也就相信了这种讨好。

他讨厌那个人;他对他感到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此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正经受着对一切都不相信的痛苦危机,最近一些日子老回避那个人。但是那个人到处碰上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常常轻蔑地向他发出过于公开的挑战,那个人顽强地忍受着这些挑战——猥亵地笑笑,如果他问那个人为什么这么笑,那个人就会回答说:

“这是——为您笑的。”

不过,他知道那个人总对他们共同的事业哈哈大笑。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向那个人断言,他们那个党的纲领站不住脚,抽象,盲目,那个人——表示同意。他可是知道的,那个人参与了纲领的制定,如果他问纲领里是否包含奸细行为,那个人则会回答:

“不,不,敢作敢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终于想用自己的神秘主义信条(25)试图让他感到吃惊,断言公众事业、革命——不属理智的范畴,而是一些以宇宙性形式出现的与宗教有关的范畴,那个人毫不反对神秘主义,他留神听着,而且——甚至力图弄明白。

但是,他无法明白。

只不过——只不过,那个人站在他面前,对他所有的抗议及所有极端的结论,都温和而默默地忍受着。他拍拍他的肩膀,拉他上小酒馆,在那里找张小桌子坐下来,他们喝着白兰地。有时那个人伴着机械管风琴的叽咕声对他说:

“有什么说的?我——算什么,什么也不是……我充其量不过是一艘潜水艇,您则是我们的装甲舰,而且,航程远大……”

不过他还是把他拉到顶层亭子间,拉到顶层亭子间后,便把他藏在那里了;装甲舰没有舰长,没有大炮,停靠在船坞上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航行,最近几个星期只限于从一个小酒馆到另一个小酒馆;可以说,这几个星期里,那个人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变成了酒鬼。

那个人待他很殷勤,过去的所有谈话只给他留下一个肯定的印象:如果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有朝一日突然需要他的重要帮助,那个人应当会给他这种帮助。当然,这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事,但是,这种殷勤,这种帮助,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害怕。

只有今天,才有了机会。

他答应帮阿勃列乌霍夫查明,他于是在调查;当然,是在那个人的帮助下。一些情况命运交关的交织,简直使阿勃列乌霍夫处于某种毫无意义的胡说八道中;他将把这种毫无意义的胡说八道告诉那个人,他相信那个人一定会把一切立即查得个一清二楚。

他到这里来,只因为自己已经给阿勃列乌霍夫许下过诺言,于是——就来了……

那个人对他的态度变得令人生气,这一点,那个人一进别墅他就发觉了。那个人对他的态度变得认不出来了——令人不愉快,令人生气,一副勉强的样子(一种机关长官接待请求者的态度,报纸编辑会见通讯员、火灾和盗窃案情况材料收集员时的态度;在索尔维契戈斯克、萨列普特……督学在同竞争教师职位的候选人谈话时,也是这种态度……)。

瞧——就来了!……

这样,同法国人谈话后(法国人走了),那个人同自己一贯与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相处的做法相反,没有从书房里出来,而是继续坐着——坐在那里的书桌边上;结果——情况令人生气:好像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压根儿不在这里似的,好像他是个不认得的人,而是——鬼知道怎么回事!——而是个有充分闲工夫的不相识的来访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毕竟是——一个捉摸不定的人,他的党内外号在俄罗斯及国外都赫赫有名;对了,此外还有,从出身上讲,他毕竟是个世袭贵族,而那个人,那个人他——嗯——嗯——他的到来,对那个人来讲该认为是一种荣幸……

天暗下来了,蓝兮兮的。

而在一切都暗下来的时候,在半暗不明的书房里,那个人因为穿着夹克衫而显得黄兮兮的;一个四四方方的脑袋完全向桌子低垂着(背部上方只露出一绺抹过油的翘得高高的头发),宽阔的肌肉、发达的背部及那该是没有洗干净的脖子突了出来;背部不知怎么突了出来,首先映入他的眼帘;而且看上去是那种样子:不是不雅观,而是……有点像……在嘲弄人。他由此感到,那弯弯拱起的部位——肩膀和背部,正从半暗不明的书房里可恶地在嘲弄他。他于是慢慢地剥去他们的衣服,露出油滋滋的皮肤,它像乳猪皮到了老厨师手里那样,很容易地被切割成一块一块,上面爬着一只蟑螂(看来,这里的蟑螂多的是)。他感到厌恶:他——啐了口唾沫。

突然间,背部和后脑壳中间的脖子上露出一道油滋滋的皱纹,恰似模糊不清的微笑,仿佛那里的靠背椅上坐着个怪物;而且,那脖子看上去像一张面孔,仿佛靠背椅上坐着个脸上没有鼻子和眼睛的怪物;于是,脖子上的这道皱纹又显得——像一张撕裂开的没有牙齿的嘴巴。

那里,一个怪物,向外撇开着双腿,很别扭地仰坐在半暗不明的房里。

呸,恶心!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耸了耸肩膀,便转过身背对那背部,他开始做出毫不在乎的样子,捋起自己的小胡子来。他本想让人觉得他感到受了侮辱,结果只成了毫不在乎的样子。他就这样捋着小胡子,仿佛他是他,那背是背,二者毫不相干。他本打算砰的一声关上门一走了事,可是不能一走了事:这次谈话关系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生活的安宁,由此可见,不能砰的一声关上门,一走了事。由此可见,他毕竟有事找那个人。

我们说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转过身背对那背部,但那个脖子上有道皱纹的背部毕竟是个有吸引力的背部,于是,他又转过身来:不转过身来不行……这时,那个人也从自己方面在椅子上急转过身来:那个朝前弯着、前额窄小的脑袋死死凝神注视着,它使人想到一头准备把自己的獠牙戳向任何一个追踪者的野猪。他急转过身子,却又转开了。这个急速转身的动作最清楚不过地说明——一心想给人以侮辱。但这个动作不仅仅表现这个思想。看来,那个人已经偷偷发现人家曾把目光集中注视着他的背部,因为那一眨一眨的目光像是在控告说:

“哎,哎,哎……这么说是您吗,老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捏紧了在口袋里的拳头。那个人又转过了身子。

钟表嘀嘀嗒嗒响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鸭叫似的喀喀了两下,以便那个人的耳朵发觉到他的难以忍受(应当保卫自己又不过分触犯那个人;他得罪了那个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会因此为难的)……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鸭叫似的喀喀声结果成了预备班学员面对小学老师似的胆怯的噎气。他这是怎么了?哪儿来的这么胆怯?他一点儿也不害怕那个人,他害怕的是在那边糊墙纸上产生的幻觉——可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继续在写东西。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又鸭叫似的喀了一声。又一声。这一次,那个人终于作出了反应。

“等一下……”

什么态度?为什么这样冷淡?

那个人终于欠起身子并转了过来,一只笨重的手在空中划了个邀请的动作:

“您请……”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知怎么浑身感到惘然若失了,慌忙中,他极大的愤怒表现成了通常一般性的词句:

“我……知道吗……是来……”

“?”

“正如您知道的,或者其实……见鬼!……”他突然简短地开门见山说:

“有事……”

但是,仰身坐在靠背椅上的那个人(他真想毫不怜惜地把他掐死在这张靠背椅上)轻蔑地伸出刚咬过的手指敲了敲桌子,接着——他嘶哑地噗噗噗嘟哝道:

“我得事先告诉您……今天我没有时间听您长篇大论的解释。因此……”

什么!

“因此我要请您,最亲爱的,表达得确切些和简短些……”

接着,下巴顶在喉结上的那个人便注视着窗户,因为光线从那里到一堆沙沙响的落叶处照出一个空旷的空间。

“您倒是说说,您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一种态度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脱口而出,语气不只是讽刺,甚至还有点儿惘然。

但那个人再一次地打断了他——用最令人不愉快的方式打断了他:

“那就说吧?”

接着便双手交叉放在胸口上。

“我的事……”便噎住了。

“那就说吧……”

“闹大了……”

但那个人第三次打断了他:

“大到什么程度,我们以后再讨论。”

接着,他眯起一双小眼睛。

被莫名其妙的方式弄得不知所措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一下脸红了,并感到自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沉默了。

那个人也沉默着。

落叶打到窗户上,红红的树叶击打着窗户,到处飘扬,沙沙沙响着;那边的树枝——像枯干的骨架——形成一张黑黝黝雾蒙蒙的网;外边刮着风,黑黝黝的网开始摇晃起来,黑黝黝的网开始鸣响起来。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毫无条理、笨拙、语无伦次地叙述了阿勃列乌霍夫的事件。但是渐渐地,随着受所叙述的事件的鼓舞,他克服了自己语言结构上的坑坑洼洼,那个人也变得越来越严肃、认真起来——变得越来越冷静了,然后前额也舒展了,肥厚的小嘴唇不再像是吸吮东西的样子。当讲到出现奸细莫尔科温的时候,那个人甚至高高竖起眉毛,并扭了扭鼻子,好像直到此时他一直未曾影响过讲述者的良心,仿佛由此时开始,讲述者也变得完全没有良心的了,所以至此那个人所能忍受的一切界限已经被超越,他也就——再也忍耐不住了:

“啊?……您看见了?……而您说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浑身颤抖了一下。

“而我说了什么了?”

“没有什么,您继续……”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突然完全失望地大声叫喊起来:

“我可是已经全说了!还要我补充什么!”

下巴顶在喉结上的那个人也低下了头,脸红了,叹了口气,现在开始用一眨也不眨的目光(忧郁的目光)责备地直视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接着——稍稍小声点儿说:

“不好……很不……很不好……您怎么不感到害臊!……”

卓娅·扎哈罗夫娜拿着盏灯来到相邻一个房间;女仆玛拉尼娅铺好了桌子,还摆上了小酒杯;什希朗弗恩先生到了餐厅里,这个男高音一个劲儿地讨好,但带有浓重的青年波斯派的……腔调,什希朗弗恩被彩色高脚盘挡住了视线;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只是远远看到这一切,而且——好像是做梦。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心里在颤抖,而且——可怕,听到“您怎么不感到害臊”这句话时,他感到自己已是两颊绯红。可怕的对话者的话里包含着明显的毁灭性威胁。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起一件完全不是他犯的过错,不由得在椅子上坐立不安起来。

奇怪,他竟没有敢再问一句,那个人的态度里所显示的威胁意味着什么,他说的“害臊”又意味着什么。他毕竟还是吞下了这个“害臊”。

“关于这张挑拨者的纸条,我向阿勃列乌霍夫转达些什么呢?”

这时,额骨凑到他的前额的紧跟前:

“什么挑拨者的?完全不是挑拨者的!……应该让您冷静点。给阿勃列乌霍夫的信,是我亲手写的。”

这句一口气说出的台词,包含了克制着愤怒、指责和生气的自尊心,一种克制自己及这时已屈就到……毁灭性的温存的自尊心。

“怎么?是您写的信?”

“而且是通过您——送出的,记得吗?……还是已经忘了?”

那个人说出“已经忘了”这几个字时,那神情仿佛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本人对此事完全清楚,可不知道为什么要装出不知道的样子。总的说,那个人明显地让他知道,现在他可要像玩捉迷藏似的对付他的装模作样了……

“您记得,我把这封信给了您,在那里——一家小酒馆里……”

“可是我,请您相信,没有把它交给阿勃列乌霍夫,而给了瓦尔瓦拉·叶甫格拉福夫娜……”

“够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够了,老兄。好吧,您干吗对自己的人耍花招,信到了收信人那里……而其余的——是诡辩……”

“那么您——是信的作者?”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心颤抖、跳动得那么厉害,他好像觉得它——要蹦出来了,正像一头发情的公牛,哞哞叫着,而且——直往前跑。

而那个人则意味深长地用手指敲着桌子,原来宽容的模样已换成了花岗岩般的坚硬,那个人大声嚷嚷起来:

“这有什么使您吃惊的?……因为给阿勃列乌霍夫的信是我写的?……”

“当然……”

“请原谅,可我要说,您的吃惊已经接近于公开耍花招了……”

从高脚盘那边露出什希朗弗恩的一个黑黝黝的侧面,卓娅·扎哈罗夫娜对侧面悄悄说了些什么,那侧面点点头,然后,便注视着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只是长叹一声,便冲向那个人。

“要么是我疯了,要么——是您!……”

那个人向他眨了眨眼:

“那又怎么样?”

他的模样则在说:

“哎,哎,哎,老兄,方才我发现你那么张望着……你以为可以这样对我吗?……”

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人兴奋地,甚至好像是高兴地,甚至好像是得意地装糊涂似的舌头打了一下响,像是想发出欢呼:

“老兄,卑鄙的是你,对了——只是你,而不是我……”

但是,他嘴里说出来的却是:

“啊?……啊?……”

然后,那个人装出一副勉强压制住自己恶意挖苦的哈哈大笑的样子,严厉而同情、宽容地把自己的一只沉重的手放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肩膀上。他沉思了一下,补充说:

“不好……很不……很不好……”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陷入原来那种奇怪的、压抑的和熟悉的状态:一种面对着一块暗黄色的糊墙纸即将毁灭的状态,那糊墙纸上——瞧啊瞧啊——一种性命交关的东西要出现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感到自己犯了一个他不知道的过错;一看,仿佛悬在头顶上的云雾正从那个人坐着的地方像烟一样在熏他,把他从那个人身边熏开。

而那个人则用前额狭小的脑袋凝神对着他,他一直坐在那儿,并一直重复说:

“不好……”

出现了令人难受的沉默。

“不过,当然,我还是得等待有关材料,没有材料不行啊……不过,指控——是严重的,我要坦率地告诉您,指控是如此严重,以至于……”这时,那个人叹了口气。

“什么材料?”

“我暂时不想亲自来盘问您……在我们党内,采取行动,正如您知道的,得以事实为根据……而事实,而事实……”

“什么样的事实?”

“正在收集有关您的材料……”

竟还有这样的事!

那个人从靠背椅上欠起身子,掐灭了哈瓦那雪茄烟头,模棱两可地哼起小曲来。现在,他令人捉摸不透地做出一副宽厚待人的样子,他走到餐厅里,友好地抓住什希朗弗恩的肩膀。

他朝厨房的方向嚷了一声,那里慢慢冒出一股香喷喷的烤肉味。

“想吃得要命……”

扫了一眼桌子,并提议:

“来点果子露酒吧……”

然后,他又迈步向书房走去。

……

“您上看院子人的屋里……您同户籍警察,同看院子的人的友谊……最后还有,您与分局文书沃隆科夫一起喝酒……”

看着对方询问的、疑惑不解的目光——充满恐惧的目光,利潘琴科,也就是那个人把手掌放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肩膀上,继续压低声音说着带挖苦的、令人难以捉摸的话:

“好像您不知道?眼睛做出吃惊的样子?难道不知道沃隆科夫是什么人?”

“沃隆科夫是谁?沃隆科夫?!……对不起……这又有什么?……这里有什么名堂?……”

但那个人,也就是利潘琴科,哈哈大笑起来,从一侧伸手搂住了他:

“不知道?”

“这我不能否定。我是知道的……”

“好极了!……”

“沃隆科夫——是地段文书,常常拜访看院子的马特维·莫尔若夫……”

“您和密探见面,您和密探一起喝酒,他是个最坏的特务,我怎么不知道……”

“等一等!……”

“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说。”见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真的惊恐得非同小可,想说什么话,那个人急了。

“我重复说一遍,您明显参与奸细活动的事实还未成立,但是……我警告您——出于友谊警告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我亲爱的,您干了不合适的事……”

“我?”

“断了关系吧,趁现在还不晚……”

霎时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恍然大悟,“断了关系吧,趁现在还不晚”这句话是那个人提出的一种条件:别坚持要把那件不愉快的事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解释清楚,此外,似乎还有点什么——那个人(他记起来了)自己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名声很不好。一定出了什么问题——这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方才作了暗示——这是明摆着的事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想到这个,就稍稍有点儿鼓舞,因为胖家伙的脸上匆匆滑过一丝——那种熟悉的不祥的表情——原来的那种幻觉的表情;额骨牢牢地紧绷成一团——要摧毁他的意志:无论如何,不惜任何代价——要摧毁,不然就将其……撕裂成碎片。

额骨果然摧毁了意志。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有点儿睡意,他无精打采,感到压抑,而那个人为报复刚才那一瞬间对自己意志的反抗,已经又在进攻了,四四方方的脑袋低低地朝前垂着。

一双小眼睛——一双小眼睛想说:

“哎,哎,哎,老兄……瞧您,原来是这么样?”

嘴里还淌出口水:

“别装得像个头脑简单的老实人……”

“我没有装……”

“全彼得堡都知道这个……”

“知道什么?”

“T.T.的垮台。”

“怎么?!”

“是的,是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时是在想发掘那个人的行为的真正动机,那个人如果有意要把可能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身上发生的思想引开,那是完全来得及的,因为关于T.T.垮台的消息对软弱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来说,正好比五雷轰顶:

“主耶稣基督保佑……”

“耶稣基督!”那个人在讥笑。“这事您可是比我们大家都先知道……在鉴定人未作出鉴定之前,假定是这么回事……只不过,您别把怀疑都集中到您自己身上,关于阿勃列乌霍夫,一个字也别提。”

这时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该是一副十足的白痴模样,因为那个人继续一个劲儿在哈哈大笑,并张大嘴巴,露出发黑的牙齿:这些露出在肌肉外边的牙齿,好像野兽的皮肤破了以后翻出的血淋淋的内脏正对着我们。

“别装模作样了,我亲爱的,好像您不知道阿勃列乌霍夫的作用似的;好像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迫使我用交给他的任务来惩罚阿勃列乌霍夫;好像您不知道这个可恶的坏蛋扮演的角色:您会注意到,角色扮演得还真妙。而且,打的主意是对的——打这种感情的主意,比如像您这样的犹豫懦弱。”那个人变得温和了。我们承认,连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也有犹豫懦弱的毛病——他宽容地用犹豫懦弱消除了刚才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指控。对了,瞧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听到“犹豫懦弱”这个词儿便显得安心了些,他已经暗暗地竭力使自己相信,对于那个人——他错了。

“打的主意是对的。据说贵族的儿子憎恨自己的父亲,打算把父亲杀死,同时,在我们中间窜来窜去,发表一些议论和其他胡说八道的东西,并且收罗纸条,而当他积累了大堆这类纸条的时候,就把这些纸条——呈献给可爱的爸爸……可你们大家却不知怎么莫名其妙地上了这个败类的当……”

“可是他,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要知道,他——哭了……”

“怎么,眼泪使您觉得奇怪了……您是个怪物。淌眼泪——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密探的惯用手段:一个知识分子密探放声哭泣的时候,便会使人认为他的哭泣是真诚的;他甚至还为——当了密探而惋惜呢。可我们却丝毫也不会因为这些眼泪而轻松些……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瞧,也在哭……我完全不想说,您也错了。”(不对,刚才那个人还在这里肯定他有过错,一想到这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顿时吓坏了,他心中下意识地像雷电似的闪过一个念头:“在进行一场交易——要我相信一个可恶的诽谤,或者说得确切点,不是相信,而是以消除对我本人的诽谤为代价,要我赞同对阿勃列乌霍夫的诽谤……”所有这一切,都在意识的门槛外边一闪而过,因为那个人低垂着的眼睛上方的额骨和有威胁的压抑气氛及那双小眼睛流露出的“哎,哎,老兄”的神情,把可怕的真实关闭在意识的门槛里了……于是,他想,自己也要开始相信这种诽谤了。)

“您啊,我相信,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您是纯洁的,至于阿勃列乌霍夫,瞧这里,我这个小匣子里保存着专案文件,往后我会把这些专案文件交给党审理。”这时,那个人绝望地在书房里来回走起来——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并笨拙地把手掌按在自己胸部浆过的衣领上。从这种态度中,可以看出并非装出来的伤心和失望——甚至还有点高雅(显然,交易成功了)。

“往后,请相信,人家会理解我们:现在的情况迫使我立刻把他连根铲除……对……我的行动像个按照唯一的意志行事的独裁者……但是……请相信我——我可怜他,因为我就要签署对他的判决,我可怜他……然而,有数十个人牺牲……为您的……那位参政员的儿子:数十人死于非命!……包括彼波维奇,包括彼波,已经逮捕了……记得吗,当时您自己也差点儿牺牲(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他可是——已经死了)……要不是我……您回想一下雅库茨克州!……可是您护着他,同情他……哭吧,哭吧!有东西该哭的:数十个人死于非命!!!……”

这时,那个人小眼睛急速地一扬,走出了书房。

天暗了,一片黑黝黝的。

……

黑暗降临了,它进入到房间的所有东西之间;桌子、柜子、靠背椅子——全都沉浸在深深的黑暗之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黑暗中坐着——孤零零一个人;黑暗进入他的心灵:他哭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回想起那个人说话的一切细节和微小变化,发觉这一切细节和微小变化都是真诚的。那个人大概没有撒谎,而怀疑、憎恶——这一切都可以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那种病态的心情中得到解释:由那个人起主要作用的某个偶然的午夜噩梦,会偶然地同那个人某个偶然的模棱两可的表情联系在一起。在过量饮酒的基础上,一种精神病食粮已经准备好了,那是一个蒙古人的幻觉和夜间他听到的毫无意义的悄悄声:“恩弗朗希什。”——这一切就足够了。可是,墙上一个蒙古人是什么意思?梦呓。一个有名的词儿。

“恩弗朗希什,恩弗朗希什……”这是什么?

毫无意义的胡诌,音符的组合——没有别的。

不错,对那个人,他过去也并无好感,但同样不错的是:他有赖于那个人,那个人解了他的围。厌恶、惧怕是毫无根据的,难道……梦呓:糊墙纸上的斑点可以证明是有根据的。

唉,是他自己有病,自己有病……

黑暗降临了——降临了,弥漫开了,成了某种严重的威胁——桌子、靠背椅子、柜子。黑暗进入到了他的心灵里——他哭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道德品质,这时头一次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他怎么没认清他呢?

回想起头一次见到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在他们共同的朋友家里,当时他读了一份否定一切价值的东西):印象并不好。而后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老实说,对所有党的秘密都表现出特别的好奇心;一副不肖之子的漫不经心的样子,鼻子到处嗅;这种漫不经心的样子可能是故意装出来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一个高级的奸细当然会具有阿勃列乌霍夫这样的外貌的——这种若有所思的哀伤的样子(回避对方的目光)及这种张大着嘴巴的蛤蟆似的表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慢慢相信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整个这一事件中的表现是奇怪的,而且牺牲了——数十……

随着他终于相信阿勃列乌霍夫参与了T.T.的失败一事,原来在与那个人谈话时控制着他的那种受威胁压抑的感觉消失了,心头产生一种轻松的,几乎是无忧无虑的感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知为什么早已特别憎恶参政员: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使他特别反感,就好比我们正面对趾骨或见到塔兰图拉毒蜘蛛时那样。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有时倒是喜欢的;可现在,对他来说,参政员的儿子和参政员已结合在一起,引起他同样的憎恶,并希望把这个毒蜘蛛族——铲除,消灭。

“啊,坏蛋!……数十人牺牲……哦,坏蛋……”

甚至潮虫,暗黄色糊墙纸上的一个斑点倒还好些,甚至那个人倒还好些:那个人身上至少还有点仇恨的气势,和那个人毕竟还有共同的愿望——消灭蜘蛛。

“啊,坏蛋!……”

从他那儿穿过一个房间,小桌子已经好客地在闪闪发亮了;小桌子上摆好了美味佳肴:香肠、白鲑和冷小牛肉饼。远处传来劳累到极点的那个人的满意的嗯嗯声和什希朗弗恩的说话声:后者在告别,他终于走了。

那个人很快走进房里,来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跟前,把沉重的手掌放在他肩膀上:

“就是这样!我们最好别争吵,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要是自己人争吵起来,那……不然怎么?……”

……

“好,我们吃饭去……和我们一块儿吃……只是说好了,吃饭时对这事儿只字不提……这一切多么令人扫兴……再说,卓娅·扎哈罗夫娜对此全不知道,她累了……我也累得够呛……我们大家都够累的了……而所有这一切——神经……我和您,我们都是神经质的人……好——吃晚饭,吃晚饭……”

小桌子在闪闪发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