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额骨

“卓娅·扎哈罗夫娜……”

“啊?”

“什希朗弗恩——这我理解,青年波斯派的一位活动家,有着热情的演员般的天性;而这个——法国人在这里干吗?”

“等您知道多了——您就快成个老头子了。”那一位不用俄语回答,紧紧围着的束腰上显出她两个过大的乳房,手上拿着个喷子,不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呛鼻的芳香:一股化妆品的味道和制造人工假牙的气味(谁在牙科医疗室待过,大概就熟悉这种气味——一种最令人讨厌的气味)。

这时,卓娅·扎哈罗夫娜靠近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而您仍一直……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嘴唇不知怎么歪着,紧紧闭上了。

“您的同居者早就竭力要我过这种生活……”

“?”

“要是我不过离群索居的生活,反正也一个样,得有人过离群索居的生活……”

谈话的方向明显地使卓娅·扎哈罗夫娜不高兴了,因此她手里的喷子又开始神经质地不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接着——恢复了正常。

“那还说呢,我的脸没法变得漫不经心的样子。”

卓娅·扎哈罗夫娜接受了这种思想的新潮流,于是赶忙说起俏皮话来:

“因为这,您就这么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把烟灰都撒到我的桌布上?”

“对不起……”

“没关系,给您个烟灰缸……”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又伸手去拿一个新的梨,做出这样的动作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还懊恼地暗自说了声:

“好一个吝啬鬼……”

他发现带公爵夫人(他确实喜欢公爵夫人)图案的高脚水果盘——带公爵夫人图案的高脚水果盘不在了。

“您怎么?瞧,给您个烟灰缸……”

“知道。我——要带公爵夫人的……”

卓娅·扎哈罗夫娜没有把带公爵夫人图案的高脚水果盘端过来。

通往远处那间屋的门并不完全是装着做做样子的,他以不知满足的贪婪心情通过那道半开着的门望去:那边露出两个坐着的身影。一个法国佬唠唠叨叨,好像是在嘀咕什么;而那个人则嘶哑地嘟哝着,不时打断法国人谈话,说话间,他同时急迫地抓着文具——一会儿这件,一会儿那件,还弯过胳膊不时挠自己的后脑壳。看得出来,那个人对法国人通报的消息感到非常激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注意到他做出某种自卫的手势。

“噗——噗——噗……”

从那边传来这样的声音。

而带颈圈的圣贝尔纳长毛狗托姆正把自己淌着口水的嘴巴伸到那个人身上,那个人则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它的毛。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观察被打断了:是卓娅·扎哈罗夫娜打断了他。

“您怎么不上我们这儿来了?”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她那火红的嘴唇,瞥了一眼,并说:

“啊,没有怎么,您自己不是说了——我是个离群索居的人……”

回答时显露了一下金牙:

“您可别断绝往来啊。”

“啊,不会的……”

“您是在生他的气……”

“又来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本想反驳,因而中断了为自己辩解,结果——难以令人信服。

“您就是在生他的气。大家都生他的气。这里又插进一个利潘琴科来……这个利潘琴科!……会破坏他的声誉的……不过您要理解:利潘琴科——是个必要的角色……没有利潘琴科,他早就给抓起来了……他是拿利潘琴科给你们大家做掩护的……不过大家都相信利潘琴科……”

某些人有一种令人伤心的特点:口臭。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躲远了点。

“大家都生他的气……可是您说,”卓娅·扎哈罗夫娜抓住喷子,“您到哪儿去找这么个工作人员?……啊?到哪儿去找?……您说,谁会像他那样赞同一切自然的感情,充当利潘琴科——完全彻底地……”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那个人可有点太利潘琴科了点,但不想进行反驳。

“请您相信……”

但是,她打断了他:

“这么抛下他,这么躲起来,藏起来,您也不觉得可耻:柯列奇卡可是经受着折磨,切断了所有以前的和亲密的联系……”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吃惊地回想起来了,那个人原来是——柯列奇卡。老实说,有多少个月他没有想起这个人了?

“是啊,如果他在那边还喝酒、胡来,还——是啊,在那边——迷恋……那可是——更优秀的人都变成了酒鬼,放荡乱搞……而且是出于自己喜欢。柯列奇卡这么做是为了遮人耳目——得像利潘琴科:为了在警察面前安全、公开,他这么作践自己是为了共同的事业。”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由自主地冷冷一笑,但自己注意到了不信任的、充满憎恨的目光:

“什么?”

接着,连忙说:

“不……我没有什么……”

“这可是一种最可怕的牺牲……您不相信吗,要知道,有许多东西正威胁着他。由于被迫常常狂饮,在他的情况下必须酗酒,尼古拉会过早地毁了自己……”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知道,卓娅·扎哈罗夫娜怀疑他过于经常地同利潘琴科待在小酒馆里,在许多方面,教坏了利潘琴科……

“要知道,这会带来不好的结果……”

啊,生活,这会带来不好的结果。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慢慢地正在失去理智。艰难的处境压迫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们的心灵里产生了某种不顺遂的东西。这里,不是——警察,不是——专横,不是——危险,而是某种心灵的溃疡;不经过净化,能着手进行伟大的人民的事业吗?想起了一句话:“带着对上帝的恐惧和信仰着手吧”(23)。他们却毫无任何恐惧地着手进行了。还有——有信仰吗?他们在着手进行的同时,违反了某种心灵的法则:他们成了罪犯,当然不是那种意义上的……而是——另一种。

他们毕竟是违反了。

“您回想一下赫尔辛斯及划船……”这时卓娅·扎哈罗夫娜的嗓音里,流露出真诚的哀伤。“而后来,这些流言蜚语……”

“是怎么样的?”

他关切地问,同时打了个寒颤。

“有关柯列奇卡的流言蜚语!……您以为,他不怀疑,不受折磨,夜里不叫喊?”(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开始回想起来,他——夜里是叫喊的)“后来他们对他发了多少议论,而且——没有感激,没有意识到人家为大家作出了牺牲……他全知道,默默无言,经受着折磨……因此他才这样阴郁……他不会昧着良心。他看上去总是一副令人不愉快的样子。”从卓娅·扎哈罗夫娜的嗓音里,听得出她差点儿要哭出来了,“看上去……令人不愉快……外加这副……不幸的外表。您要相信:他是个——孩子,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

“您觉得奇怪?”

“不,”他开始软下来了,“只是,您知道吗,我觉得这听起来有点儿奇怪,跟有关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的概念毕竟不知怎么有点儿不符……”

“一个真正的孩子!您瞧瞧:玩具娃娃——不倒翁。”她伸手指了指玩具娃娃,手镯闪亮了一下……“您就会对他说许多不愉快的事,而他——他!……”

“?”

“他会让厨娘的小女儿坐在自己的膝盖上——同她玩洋娃娃……知道吗?而他们却指责他搞阴谋……上帝,他在拿玩具小兵玩呢!……”

“是这样——这样!”

“镀锡的小兵——他买通波斯人,从纽伦堡订购盒子……不过——这是机密……瞧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是,”她的眉毛一下子竖了起来,“但是,当他天真地激动起来的时候,什么都干得出来。”

听她说的话,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越来越确信,那个人的声誉被糟蹋得非同小可了,而他,老实说,却不知道。现在,他把这些对某种东西的暗示作为资料接受下来,同时把目光投向他们坐着的那个地方……

一个狭小的脑袋不知怎么直往胸前低垂;一双仿佛在追根究底地专注着的小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目光从一件东西到另一件东西地飞转;一片嘴唇轻轻抖动着,在吸空气。脸上的表情是丰富多样的,这张脸极其厌恶地出现在杜德金面前,它形成一个那种古怪的整体,被记忆带到顶层亭子间,以便夜间在那里来回迈步,声音噗噗噗嘶哑地说话——双眼专注,用嘴唇吸气,目光飞转,并从自己身上挤出哪儿都不存在的、无法表达的含意。

他这时正仔细地注视着那些压抑人的及由大自然自身沉重地建立的特点。

这副额骨……

这副额骨通过一种结实的顽强精神——理解——突出在外,无论如何,不惜代价——要理解,不然就……裂成碎片。额骨没有表现出理智、愤怒、背叛;它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只表现出努力——理解……可额骨却没有能理解;额头很愁苦——它狭小,布满横向的皱纹;它的样子,仿佛在哭泣。

一双追根究底地专注着的小眼睛……

一双追根究底地专注着的小眼睛(它们能睁开眼皮的话!)——它们就成了……马马虎虎没有什么特别的……小眼睛了。

而且它们显得很哀伤。

可那片吸着空气的嘴唇使人想到——啊,对了!——一个半岁婴儿的小嘴(不过没有奶头);要是给他嘴里塞个真正的奶头,那么这片嘴唇一直吸吮着,也就不会令人惊讶了;没有奶头,这个动作便使脸蛋的模样变得很令人嫌恶。

可是瞧——也是的,拿玩具小兵玩!

对这个大得出奇的脑袋作了一番如此仔细的分析之后,突出的只有一点:这脑袋——是个智力不全者的脑袋;大脑过早地被层层脂肪和骨骼厚厚地给裹上了;而且同额骨因为眉毛上面的拱形部分而过分突出在外(大家看看大猩猩的头颅)一样,这时在骨头里边,也许正在经历着一种在日常生活中被称作脑软化的令人不愉快过程。

内在的虚弱和犀牛般的顽强精神的结合——难道这种结合通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而成了喀迈拉(24),而且喀迈拉还在长大——在夜间长大,它在一块暗黄色的糊墙纸上发出一个真的蒙古人似的冷笑。

他这样想着。他耳朵里反复听到一个声音:

“不倒翁……夜间叫喊……从纽伦堡订购盒子……一个真正的孩子……”

他,自己在内心补充说:

“用一个额头撞许多额头……干吸血的勾当……腐化……然后——送死……”

又是反反复复的声音:

“一个孩子……”

不过只是耳朵里反复听到,其实卓娅·扎哈罗夫娜已经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