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滚开,托姆!

“我是希望……”(14)

“您希望?”

“我希望会这样。”(15)门里边传出一个外国人的说话声。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故意迈着有力的脚步,从露台的地板上走过去,他不喜欢偷听别人的谈话。通向房间的一道门半开着。

天暗下来了,一片蓝兮兮的。

人家没有听出他的脚步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决定不去偷听人家,因此,他迈步跨过门槛。

房间里有一股很重的气味,一种混合着化妆品味的呛鼻的酸味:药品的气味。

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和通常一样,很客气。她一定要一个外国人坐到靠背椅子上,外国人正推辞。

天暗下来了,一片蓝兮兮的。

“啊,见到您真高兴……非常非常高兴见到您,擦擦脚,把外衣脱了……”

没有作相应高兴的回答,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握了握卓娅的一只手。

“我希望,您对俄国得出了很好的印象……不是吗……”她转而对一位干瘦的外国人说,“多么少见的高涨情绪?”

法国人干巴巴地回答:

“我希望……”(16)

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擦着胖乎乎的手指,变换着把自己亲切的、稍带点儿惘然的目光一会儿投向法国人,一会儿投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她有一双鼓鼓凸出的眼睛:她的眼睛凸出到了眼眶外边。卓娅·扎哈罗夫娜看上去四十来岁,她是个大脑袋的黑发女人,结实的脸颊上抹过油脂,扑粉不断地从脸上往下掉。

“可是他还没有……您不是要见他吗?”她好像不在意地问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这匆匆的提问中表现出内心的担忧,可能是包含着敌意;而也可能,还是一种憎恨;但是,这种担忧、敌意和憎恨都蒙上一层亲切:微笑和目光,就像出售的黏乎乎甜丝丝的糖果,裹着一层未经消毒检验的肮脏。

“好吧,我还是等等他。”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向法国人鞠了一躬,便伸手去拿梨(桌子上放着一个带公爵夫人图案的高脚水果盘);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把高脚水果盘挪开点,因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那么喜欢吃梨。

但是,梨归梨,起作用的不是它们。

起作用的——是声音:一个地方传来的歌声,一种完全是痛苦的、非常尖利刺耳的和甜蜜的歌声;此外,是一种带糟透了的口音的歌声。在二十世纪初,这样唱是不可能的,简直是不知害臊,在欧洲没有人这样唱。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模模糊糊觉得唱歌的——是一个放荡的深黑色头发的男人;黑头发的男人——一定是;他的胸部凹进去,陷在两个肩膀中间,并长着完全像蟑螂的眼睛;他也许还患有肺结核病;而且,大概是个南方人——敖德萨人或者甚至是个——保加利亚的瓦尔纳人(这样,或许更好些);他穿着不很整洁的内衣;常作些宣传,憎恨乡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边想着没有见到的唱歌人,一边第二次伸手去拿梨。

这时候,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一分钟都不放过法国人:

“对,对,对,我们正在经历有历史意义的重大事件……到处都是一片精神振奋和青春的活力……未来的历史学家将把这一切写进历史……您不信?请到群众大会去看看……听听那些炽热感情的流露,您会看到:到处是——狂热。”

但是法国人不愿支持这样的谈话。

“请原谅,夫人,先生快来了吗?”(17)

为了不成为这种不知怎么有损他民族感情的谈话的见证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走到窗子紧跟前,差点儿没有碰着正在地板上啃骨头的圣贝尔纳长毛狗。

小别墅的窗户是朝海那边开的,天暗下来了,一片蓝兮兮的。

灯塔亮着的一面转过来了,星火眨巴起眼睛:一下——两下——三下——就熄灭了。远处一位步行者身上的黑色外套在那边随风飘拂;更远点的地方,卷起一道道冠状的东西;两岸的灯火像发亮的糁子撒落下来;芦苇丛生的海边像长出无数双眼睛;从远处,传来凄凉悲切的汽笛声。

多大的风!

“给您个烟灰缸……”

一个烟灰缸摆在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鼻子尖底下,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个爱生气的人,他把烟头捅在了彩色的高脚水果盘里:显出一副表示抗议的样子。

“那里有人在唱歌,是谁?”

卓娅·扎哈罗夫娜做了个手势,分明地表示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落后了:不能允许地落后了。

“怎么?您不知道?……对,当然,您不知道……那好吧,让您知道:什希朗弗恩……这就是您愁眉苦脸呆着的结果……什希朗弗恩,他和我们大家都熟悉了……”

“这姓在哪儿听到过……”

“什希朗弗恩有高超的表演技艺……”

卓娅·扎哈罗夫娜以坚决的口气说出这句话,这种口气说明他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老早以来就对与所有这幢别墅的拥有者都熟悉、友好的人的高超表演技艺抱有非常不恰当的疑问。不过,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无意对这位先生本人的才华进行批驳。

他只问了一声:

“是亚美尼亚人?保加利亚人?格鲁吉亚人?”

“不对,都不对……”

“克罗地亚人?波斯人?”

“舍马哈来的波斯人,不久前差点儿在伊斯法罕的大屠杀中牺牲(18)……”

“是个……青年波斯派的?”(19)

“当然是……您不知道?……您应当感到害臊……”

大家朝他投过遗憾、宽容的目光,而卓娅·扎哈罗夫娜——已经向法国人转过身去。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自然没有去听谈话,他在听嘶哑得不行的男高音;青年波斯派的活动家在那里唱着一首吉卜赛抒情歌曲,这歌曲在人们心头引起一种忧愁的思绪。顺带提一句,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就便想到,卓娅·弗莱依什的脸部特征,说句公道话,像是由各种不同美女的脸部特征拼凑起来的:鼻子——这个美女的,嘴巴——那个美女的,耳朵——另一个美女的。

拼凑到一起后,就给人们以强烈的刺激。仿佛是由许多美女的特征拼凑起来的卓娅·扎哈罗夫娜本人却远不是美女——啊呀,啊呀!而她的一个最重要的特点,是属于所谓深黑色头发的东方女郎。

不过,卓娅·扎哈罗夫娜叽叽喳喳的叨叨还是很快传到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耳朵里:

“您这是指我?”

沉默。

“国外来的钱——需要……”

胳膊肘一个急不可耐的动作。

“T.T.机构被摧毁后,你们主编最好别来了……”

但是,法国人——一声不响。

“因为发现了文件。”

要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能考虑正事,那么关于T.T.被摧毁的消息会使他(这是我们在说)倒下的,但他正在听——那青年波斯派的活动家唱的抒情歌曲。法国人因为等了这么久,觉得忍无可忍,便制止正凑到他紧边上的卓娅·弗莱依什说:

“如果不利用机会同先生谈一谈,我将感到很伤心。”(20)

“全是一样的,您和我谈……”

“对不起,在有些情况下我认为还是由他亲自来谈的……”(21)

一根小树棍打到了窗户上。

从灌木丛的枝叶间,可以看到水面冒起的泡沫,暮色中还有一艘蓝兮兮的帆船在摇晃;它通过升起的呈尖角形的船帆给昏暗的暮色划出一道薄薄的波纹;蓝兮兮的夜凝结在船帆上了。

看上去,船帆好像完全没有升起来似的。

这时候,一辆出租马车朝小花园过来了;马车里匆匆忙忙出来一个行动不便、明显患有气喘病的胖子;因为夹着半英寸长用绳子捆着的摇摇晃晃的纸包而显得不灵便的一只手,慢慢开始去拉一只手提皮包;从腋下胸口处笨拙地掉下一个小口袋;纸包破裂了,掉出的安东诺夫苹果满地乱滚。

先生忙着去拾苹果,胸口都弄脏了;他的大衣也散开了;他还明显地呼哧呼哧喘着气;关栅栏门时,他又差点儿把采购来的东西撒到地上。

先生顺着旁边竖着两排被风吹弯的灌木的花园黄色小径朝别墅走来;那种令人苦恼的熟悉气氛在四周围扩散开来;带耳套的大皮帽下,脑袋不知怎么直向胸前弯着;深深陷入眼眶里的一双小眼睛这次完全没有打转(就像它们面对所有凝神注视的目光时那样);一双深凹进去的眼睛,疲倦地注视着玻璃窗。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已经通过这双小眼睛(大家想想!)无意中发现某种特殊的、掺杂着疲倦和伤心的欢乐——一种纯本能的欢乐;在经历了那样的艰难困苦后,可以暖和暖和,睡上一觉,并扎扎实实饱吃一顿了。一头残暴的野兽就是这样的:残暴的野兽回到洞穴后便会变得像家畜一样温和,发现自己也能一点儿也不凶恶;这时,这头野兽就会亲切地去嗅自己的同伴;还会去舔发出哀号的兽崽子。

这难道是那个人?

对,这是——那个人,他这会儿并不可怕,他的模样——平平常常;但这——是那个人。

……

“瞧,他!”

“终于——嗯……”(22)

“利潘琴科……”

“您好……”

黄色的圣贝尔纳长毛狗高兴地吼叫着穿过房间,纵身一跳将毛烘烘的爪子直趴在那个人的胸脯上。

“滚开,托姆!……”

那个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发现自己的一帮不速之客,他正拼命保护自己采购来的东西免遭圣贝尔纳长毛狗之害;在他宽阔、扁平、四方形的脸上露出一种幽默加无可奈何的生气的神情;随口吐出一句——简直有点儿孩子气的话:

“又弄脏了。”

那个人无可奈何地从托姆身上转过头来,嚷嚷道:

“卓娅·扎哈罗夫娜,帮我一把……”

但伸得长长的狗舌头不客气地舔了舔那个人的鼻尖,那个人立刻大声尖叫了一下——无可奈何地大声尖叫了一下(大家想想,这时她——在微笑)……

“托姆啊!”

可是看到——有客人在,客人而且——在等着,那个人便对自己的安适家庭生活笑了笑,随即收起笑容,并毫无任何谦恭之意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这就来,瞧我刚……”

同时,往外翻的一片嘴唇生气地哆嗦了一下,这片嘴唇说明:

“连这里也不得安宁……”

那个人向一个角落跑去,在那里——角落里跺了跺脚:防雨套鞋怎么也脱不下来——新的,有点儿紧。他在角落里还待了好久,慢慢脱下大衣,并用一只手在绷得紧紧的口袋里掏着(仿佛那里藏着一支十二发子弹的勃朗宁手枪);那只手终于从口袋里伸出来了——掏出一个玩具娃娃,一个不倒翁。

他把这个玩具娃娃扔在桌子上。

“瞧,这个是给阿库琳娜家的曼妮卡的……”

老实说,客人们这时都张大了嘴巴。

然后,他擦擦冻僵的双手,怀着稍有点儿不好意思的警觉性对法国人说:

“请……到这边来……到这边来。”

同时——向杜德金点了一下头:

“您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