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把原来的事儿给忘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把原来的事儿给忘了。她的前景浸没在黑黝黝的夜色中。一种无法挽救的东西慢慢爬过来,那无法挽救的东西控制了她,都浸没到那里边去了:房子、住所和丈夫。她不知道租来的马车要把她带往何处。在灰暗的夜色中,不久前一件小小的往事掉落在她背后了,那就是:化装舞会,小丑,而且甚至(你们倒想想!)——甚至包括那个忧伤而瘦长的身形。她不知道租来的马车要把她带往何处。

继不久前一件小小的往事后,整个今天一天都掉落了:和丈夫的争吵,以及和法尔努阿太太为特里康唐发生的争吵。她在寻找意识的支撑点时稍稍前进了一点儿,刚想唤起昨天的印象——连昨天的印象也像花岗岩大道的一小段似的掉落了,轰隆一声便掉落在某个完全昏暗的底部。什么地方响起把石块打碎的一击。

这个不幸的夏天的爱情,在她眼前闪现了一下——连不幸的夏天的爱情,也同所有的事情一样从记忆中掉落了。又是一下把石块击碎似的响声。一闪之后,春天她和尼古拉(27)·阿勃列乌霍夫的谈话便掉落了;一闪之后,婚后的岁月、婚礼便掉落了;一个空洞挖好了,它一块又一块地吞着咽着。把石块击碎似的金属声在轰鸣。整个生活一闪而过,整个生活掉落了,就像从来没有过她的生活,连她自己都好像是——诞生为生命的灵魂。有个空洞直接从她背后开始,延续了好几个世纪,而在几个世纪里只听到一击又一击;她的生活的碎片一块块掉落下来,飞降到一个底部。就好比一尊金属马碰得石块叮当响,在她背后踩着已经掉落的东西;就好比一个金属骑士(28)从她背后碰得石块叮当响地追逐她。

当她转过身来时,她想象中的情景是:一个宏伟的骑士的轮廓……在那里——马的两个鼻孔像两根通红的柱子飘飘悠悠地钻入雾中。

那是她遇上了戴铜冠的死神。

这时,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清醒过来了:是一个在雾中手拿火炬的通信兵赶上轻便马车,又飞跑过去了。他笨重的铜盔唰地亮了一下,而跟在他后边的,是一支消防队发出轰隆隆的响声,飘飘悠悠在雾中飞跑。

“那边怎么,冒火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问马车夫。

“对,好像是着火了,人家说——岛屿在燃烧……”

这是马车夫从雾中向她禀报的。轻便马车在莫依卡街她家的大门口停住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全都回想起来了,全都平淡乏味得可怕地浮现在她眼前,仿佛没有过这个地狱、这些蹦蹦跳跳的假面具和铜骑士,她现在觉得那些假面具都是无名的好开玩笑的人,大概是也到他们家做过客的朋友;而那个忧伤而瘦长的身形——显然是同志中的一个什么人(得谢谢他,帮助我雇到了马车)。不过现在,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伤心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她怎么会弄错,把朋友和丈夫搞混呢?而且怎么会自己凑到他耳根悄悄承认在那里犯下的一个完全是胡扯的过错?要知道,这个不相识的朋友(感谢他送到马车的地方)现在会把纯粹的无稽之谈讲给大家听,好像她怕丈夫。然后,谣言会传遍全城……啊,这个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现在您得为我所受的不必要的耻辱付出代价了!

她愤愤地踢了大门一脚,大门愤愤地在她向前低着的脑袋前边砰的一声响。黑暗浸没了她,她顿时感到浑身都有一种无法表达的东西(死后的最初一刻,大概就是这样);但是,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丝毫不曾想到死,相反——她想到的,全是很普通的事儿。她想到自己怎么马上吩咐玛弗鲁什卡给她放上水壶;趁水壶还没有烧开,她将不停地叨叨,数落丈夫(要知道,她能嘴巴不停地连续数落丈夫四个多小时);而当玛弗鲁什卡把水壶端来时,她将同丈夫和好。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现在按了按铃。响亮的铃声弄得满屋子都知道是她回来了。这时,她会听到玛弗鲁什卡在靠近过道处的匆忙脚步声。没有听到匆忙的脚步声。索菲娅·彼得罗夫娜生气了,再按了一次铃。

玛弗鲁什卡大概在睡觉,只要她一出门,这个傻瓜就倒在床上……但她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也是好样的。他当然会焦急得不止一小时两小时地等着她;而且当然,他分明听到了铃声;而且当然,他知道女仆睡着了。可是——一动不动!啊!倒是说说!在生气!

哼,不跟他和好,没有茶给他喝,他这是活该!……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动手按门铃,门铃丁零零响了——一声接着一声……没有人,没有任何动静!她把小脑袋紧紧贴到门缝上;当她把小脑袋紧紧贴到门缝上时,门缝里边距她耳朵一俄寸的地方有清晰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呼哧声和划火柴的声音。主耶稣基督啊,会是谁在那儿呼哧呢?索菲娅·彼得罗夫娜于是直起小脑袋,惊讶地从门边后退一步。

玛弗鲁什卡?不,不是玛弗鲁什卡……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对,是他。为什么他沉默,不开门,把头抵到门缝上并断断续续地喘着气?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便使劲拍打挡在门上的毡帘。索菲娅·彼得罗夫娜有了某种不妙的预感,大叫一声:

“您开门哪!”

可是,门里边还是继续站着,沉默着,还是这么惊慌,这么可怕地断断续续呼哧着。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啊,够了!……”

沉默。

“这是——您吗?您在那里怎么了?”

笃——笃——笃——从门边后退了几步。

“这是怎么了?上帝啊!我害怕,我害怕……开开门,亲爱的!”

什么东西在门里大声号叫了一下,便拔腿往屋里跑去,开头在那里折腾了一番,然后在挪动椅子。她觉得灯好像在会客室里叮当响了一会儿;远处一个什么地方传来桌子移动的很响的声音。一切顿时又平静了。

然后可怕的轰隆一声,就像天花板坍塌和水泥块就要从上面掉下来似的,而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在这轰隆一声中感到惊讶的只有一点:从上面有个地方声音低沉地掉下了一个沉重的人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