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恐慌

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极不喜欢出门,丝毫不会令人觉得新鲜,对他来说,任何一次出门都经过慎重考虑,而所去的地方却是机关或去向大臣报告。司法部的主管人有一次就是这么开玩笑地说他的。

坦率地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极不喜欢面对面的直接谈话,用电话进行谈话消除了这种不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桌子上有通至所有机构的电话线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很高兴听到电话铃响。

只有一次,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从一个什么机关打电话向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提出问题时猛一巴掌扪住电话筒,给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留下像他挨了一巴掌似的印象。

在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来,任何用言语交换意见都没有像线条一样明确、直接的目的。他把其他的一切都看成是喝茶和吸烟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任何一种卷烟都坚持叫做烟头;他还认为,俄罗斯人——全是些没有用的喝茶、酗酒和消费尼古丁的人(他不止一次提出要对含尼古丁的产品加税)。按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见,一个快四十五岁的俄国人就显出不雅观的肚子和红鼻子,原因便在这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所有的红色都会变得像头公牛似的冲过去(顺带地冲向红鼻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本人有一个死一般灰色的小鼻子和细小的腰身——您会说像一个十六岁姑娘的腰身——并引以为豪。

不过对客人的来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还是独特机灵地对自己作出解释:贵族家庭的定期聚会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个在一起喝茶和吸烟头的地方,只要来客不打算借机在无所事事的机构里谋个职位及为此在造访的家里巴结人家,只要来客不打算借机把儿子安排到该机构里来,或想让这位儿子和该机构官员的女儿结婚,而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机构是有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顽强地和这个机构进行了顽强的斗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到楚卡托夫家去的唯一目的是给这个机构以打击。那机构和一个无疑是温和的、并非反对制度而是因为想对制度稍稍加以改变而应加以警惕的党派开始调起情来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蔑视妥协,蔑视那个党派的代表人物,主要的是蔑视那个机构。他要让那个机构的代表和那个党派的代表看看,在刚刚受命担任崇高职位的他,最近将对那个机构采取些什么样的行动。

这就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满地认为自己必须待在楚卡托夫家的原因,直觉的最不愉快的客体就在鼻尖底下:跳着舞的腿脚一曲一伸的抖动抽搐和小丑们服装的血一样鲜红的皱褶的讨厌的沙沙声。过去他也曾看见过这些红色的破布:对,在喀山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在那里,这些红色的破布被称做旗帜。

这些红色的破布现在出现在一个普通的舞会上,并有那个机构的头头在场,他觉得是不合适的,不相称的,甚至是一种可耻的玩笑;而跳着舞的腿脚一曲一伸地抖动抽搐,导致他头脑中产生出一项可悲的(却是不可避免的)措施,以制止危害国家的罪恶。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友好地斜过眼睛瞟了瞟殷勤的主人,他的表情变得令人很不愉快。

对他来说,红色小丑的舞蹈变成了另一种血淋淋的舞蹈,这种舞蹈其实和所有的舞蹈一样,先是在马路上流行;这种舞蹈和所有的舞蹈一样,后来在不无名气的绞架下继续进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心想:只要在这里一旦许可这种表面上无害的舞蹈,这种舞蹈当然会在马路上继续;而舞蹈的收场,当然——也将发生在那边,那边。

其实,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本人年轻时也跳舞:波利卡马祖卡舞——大概,也可能是兰谢舞。

有一个情况加重了这位官居要津的人的忧伤心情:一个什么荒诞的多米诺使他极不愉快,引起他心绞痛的严重发作(那是心绞痛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表示怀疑,而且奇怪——凡是承担把一个机构这样如此有力的机器轮子哪怕稍稍转动起来的人,都绝对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心绞痛)。就这样,一个荒诞的多米诺,胡闹的小丑,当他在大厅里出现时以最厚颜无耻的方式同他碰在了一起;在他步入大厅时,荒诞的多米诺(胡闹的小丑)做着鬼脸跑到他跟前。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尽量仔细地设法回忆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鬼脸,却回忆不起来。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怀着坦诚的苦闷,强忍着厌恶,像一根木头一样笔直地坐着,手握着小瓷杯上极为精致的扶把;他那小腿肚干瘪的双腿垂直地支在花花绿绿的布哈拉地毯上,大腿部分和小腿部分在膝盖骨的地方拐了个弯,形成九十度直角;他的伸出握住瓷器小茶杯的消瘦的双手,则同胸脯保持垂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一个官居一品(29)的人,在地毯上显示的模样像个埃及人——不顾解剖学的一切规则,他生硬,颧骨凸出,肩膀宽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身上其实没有什么肌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由骨骼、筋腱和血管组成)。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埃及人,正是带着这种已经成为自己的习惯似的生硬态度,向出现在这个舞会上的统计学教授——一个新建党派、一个温和地背叛国家但毕竟是背叛国家的党派的领袖讲述了一整套最英明的禁令;还以同样已经成为自己的习惯的生硬口气,向那位自由派教士出身的一家保守派报纸的编辑不容反驳地讲述了一整套最英明的建议。

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个官居一品的人来说,同两者都无事可做,那两人都是所谓大腹便便(由于在饮茶方面不克制)的人;顺便说一句,两人都是红鼻子(由于无止境地消耗酒精饮料)。其中一个还是宗教家庭出身,而对于宗教家庭出身的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有一种可以理解的及从他祖先继承下来的癖性:厌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因为公务需要与乡村的和城市的宗教家庭的牧师及他们的儿子和孙子们谈话时,总是那么明显地感到对方脚上发出的臭味;要知道,乡村牧师、城市牧师……就连宗教家庭的牧师及他们的儿子和孙子们身上,总是那么明显地露出因为不常洗而发黑的脖子和发黄的指甲。

突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在两件分别属于宗教家庭出身的人的和温和的叛国犯的又宽又短的常礼服之间忙碌起来,仿佛他的嗅觉闻到了那么明显地从脚上发出的臭味。但是,这位有名望的男子汉的这种激动不是因为嗅觉中枢受到刺激;这种激动是因为敏感的耳膜的突然振动:这时弹钢琴的人再次把手指落到钢琴上,而所有相应旋律的所有流动通过和声的不协调,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听觉器官接受起来都像至少有十个指甲在玻璃上刻划时发出的那种毫无意义的吱吱声。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转过身子,便在——那边,那边,他看见一双属于一伙国家罪犯的难看的腿脚的一曲一伸地抖动抽搐,对不起——是一伙正在跳舞的青年。这种魔鬼的舞蹈中,使他的注意力感到吃惊的,仍是那件在舞蹈中飘展自己血淋淋锦缎的多米诺斗篷。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尽量仔细地设法回忆,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姿势。却回忆不起来。

而当美滋滋的和外表令人讨厌的先生恭恭敬敬飞奔到跟前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异常地活跃起来,一只手在空间画了个表示欢迎的三角形。

问题在于讨厌的、大家蔑视的先生是个所谓不可缺少的人物:不言而喻嘛,一个过渡时期的人物。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他的存在原则上是谴责的,在法制范围内,这种人的存在当然是令人失望的,不过……您有什么办法?需要,方便,而且……不管怎么,这种人既然——存在,就只得与他和好。如果注意到他困难的处境,令人讨厌的先生身上有一点是好的,就是他知道自己的价值,却一点也不狂妄自大,不像这个教授那样爱喧哗说空话,不像这位编辑极不体面地用拳头敲桌子。美滋滋的先生就这样在一个机构供职,却默默地为各个不同的机构效力。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重视起先生来,因为他并不力图与官员或社会上一般人处于平等的地位,一句话,令人讨厌的先生是个坦率的奴仆。这有什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对奴仆很讲文明礼貌是出名的,因为在阿勃列乌霍夫家干活的仆人,还没有一个提出什么抱怨的。

这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特别客气地同这个人扎扎实实地交谈起来。

他从这次交谈中得出的印象,像轰雷般地使他大吃一惊,因为血一样鲜红的、令人讨厌的多米诺,那个他刚刚在考虑的招人取笑的对象,照坐在身边的这位先生说,原来是……不,不(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这时的脸色,就像他正在看人家切割柠檬及那把切割刀被柠檬汁酸化一样)——不,不,多米诺原来是他的亲生儿子!……

他的儿子果真是他亲生的吗?他的亲生儿子,知道吗,可能不过是安娜·彼得罗夫娜的儿子,因为血管里可能是母亲的血统偶尔占了所谓的优势,而在母亲的血液里——在安娜·彼得罗夫娜的血液里——根据最精密的材料证明,原来是……教士的血统(这些证明材料是夫人出走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搞来的)!显然,是教士的血统使纯洁的阿勃列乌霍夫家族变坏了,赐给有名望的丈夫一个简直是可恶的儿子。只有可恶的儿子——一个真正的杂种——会干出这类的勾当来(从吉尔吉斯阿勃-拉依亲王迁居俄罗斯以来,从安娜·伊万诺夫娜时期以来,阿勃列乌霍夫家族里——没有出过任何类似的事情)。

最使参政员感到吃惊的情况是,可恶的、在那里一蹦一跳的多米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据先生报告,过去也不光彩,犹太人报纸描写过这些不光彩的习气。这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真是觉得太遗憾了,这些日子他没有抽出时间浏览“每日记事”,在一个无比重要的岗位上,他只阅读出于温和派国家罪犯手笔的社论(那些非温和派国家罪犯写的社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不看的)。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改变了身体的姿势,他急忙站立起来,想跑到隔壁一间屋里去寻找多米诺,可从那儿的一间房里,一个身穿常礼服、脸刮得光光的中学生很快很快地向他跑来。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心不在焉地差点儿伸出手去,凑到紧跟前仔细一看,脸刮得光光的中学生原来是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自己,因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起跑时,匆忙中搞错了房间里的位置,差一点撞在镜子上。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改变了身体的位置,转过身背对着镜子。这时——在那边,那边——在客厅和大厅之间的一个房间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又看到了那个下流的多米诺(杂种)正埋头在读一张(大概也是下流的)纸条(大概,是色情内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有足够的勇气当场把儿子抓住。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止一次地变换被叫作躯体的由筋条、皮肤、骨骼组成的总体的姿势,显出自己像个矮小的埃及人。他过分神经质地擦着自己的双手,多次走到玩纸牌的桌子边上,突然发现对待各种很不相同的对象的异常的彬彬有礼和异常的好奇:在统计学教授那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顺便获悉普罗舍戈尔省乌赫托姆乡坑洼的情况;在普罗舍戈尔省地方自治局活动家那里,他了解到纽芬兰岛胡椒消费的情况。统计学教授为有名望的男子汉的关心所感动,虽不熟悉普罗舍戈尔省坑洼问题的情况,却答应给官居一品的人寄一份有关全球地理特点的详细指南。不了解胡椒问题的地方自治局活动家则假惺惺地指出,好像纽芬兰岛人对胡椒的需求量巨大,凡立宪国家往往都是如此。

一些不好意思出口的悄悄话、窃窃私语和强装的微笑,很快传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耳朵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明显地注意到,跳着舞的腿脚的一曲一伸的抖动抽搐突然停止了——他的不安的心神平静了一会儿。可后来,他的脑袋又清晰得可怕地活动起来,所有这不安地过去的几个小时的命运交关的预感,得到了证实:他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是一个最可怕的坏蛋,因为只有最可怕的坏蛋才会有如此令人厌恶的表现——一连几天穿着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一连几天戴着个假面具,一连几天使犹太人的报界掀起风波。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绝对清楚地意识到,只要在大厅那边,那些——军官、小姐、带着教育机构应届毕业生的太太们在跳舞,他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会继续跳下去,直到……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还是无法把自己的思想理得很清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究竟要胡闹到什么程度,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毕竟是他的儿子,而不是随便这么——安娜·彼得罗夫娜和一个男性通奸后私生的,或许,鬼知道——在什么地方通的奸。可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两只耳朵,却和阿勃列乌霍夫家族所有的人一样——不可思议的大,而且还翘着。

关于耳朵的这种想法使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愤怒稍稍平息了一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推迟了把儿子从家里赶出去的打算,不去追究使儿子穿上多米诺式斗篷的原因的最微妙的后果。但不管怎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现在失去了职位,他应当拒绝那个职位;不洗清因为儿子的行为(不管怎么,毕竟是——阿勃列乌霍夫的儿子)给家庭的名誉蒙受的污点,他不能接受那个职位。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带着这种悲凉的想法歪着嘴巴(仿佛他正在吮吸淡黄色的柠檬),伸出指头握过大家的手,便在主人的陪同下迅速跑步走出客厅。当他疾步经过大厅,以极其可怕的心情环顾沿墙四周,发现照得通亮的大厅过分宽敞时,他清楚地看到:眉毛白了的贵妇人们正聚在一起,恶毒地悄声叨叨着。

传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耳朵里的,只有一个词儿:

“一只雏鸡。”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厌恶砍去头、拔光毛以后在商店出售的雏鸡。

不管怎么,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急忙跑步经过大厅,要知道,十分天真的他不知道絮絮叨叨的大厅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不久前身穿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在这里跳舞的人究竟是谁,对他们来说或许是个谜:人们还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告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即他的儿子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一刻钟以前已经不体面地穿过现在他本人正如此急忙穿过的大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