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一封信

被一封信吓坏了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参政员之前一刻钟刚从跳着欢乐的卡德里尔古典交际舞的人们身边跑过去。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房子里跑出来的。在楚卡托夫家的大门口,他十分沮丧地清醒过来了;他在那里,在一片昏暗的沉寂中,在一片昏暗的泥泞中继续站着,机械地数着有多少辆马车停在那里,机械地看着一个忧伤、瘦长的维持秩序的人的动作——那是警察分局长。

忧伤而瘦长的人突然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鼻子边上走过去。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忽然觉得被蓝色的目光刺了一下。对身披外套的大学生十分恼火的警察分局长抖了抖浅亚麻色的大胡子,瞟了一眼,就过去了。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也从站着的地方,在一片昏暗的沉寂中,在一片昏暗的泥泞中,很自然地移动起来,透过昏暗的沉寂和泥泞死死瞅着路灯的暗红色斑点,大门口路灯尖端上方的女像柱透过漫雾从上倒映在斑点里,通过斑点使相邻房子的一角突了出来。那是一幢黑色的平房,带有半圆形的窗户和小木雕像。

但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刚一移动,便冷冷地发现自己的一双脚完全不管用了:只是两个软软的部分糊里糊涂地踩在水洼子上吧唧吧唧响。他尽量想使这两个部分发挥作用,那软软的部分不听他使唤;表面上它们有着一双脚的完整外形,但他没有脚的感觉(没有了脚)。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无意中上了黑色平房的小台阶,裹好外套,就这样坐一会儿。

以他的处境,这是自然的(他的整个行动都是完全自然的);他同样自然地敞开外套,露出自己多米诺的红色斑点;同样自然地从口袋里掏出揉皱的信封,一次又一次地阅读纸上的内容,努力从中寻找一点这会是一个普通的玩笑或一次嘲弄的痕迹。但不管是普通的玩笑或嘲弄的痕迹,他都没有能找到……

“记得您夏天的提议,同志,我们急于通知您,现在轮到您了。这就委托您付诸实施对……”接下去,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就没法再读了,因为那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再往下:“您所需要的材料是一枚定时炸弹,已装在一个小包裹里及时转交。赶快动手,因为时间不等人,望全部行动在最近几天内完成……”接下来——是口号,那口号和笔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都同样熟悉。写这封信的人——无名氏:他不止一次地收到过这位无名氏的便条。

没有任何可怀疑的东西。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耷拉着双手,拖着两条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下嘴唇同上嘴唇分裂开并挂了下来。

从有位太太把一个揉皱的信封交给他的那个性命交关的时刻起,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力图抓住一些普通的、偶然的和完全不相干的无聊思想。恰似一群受枪声惊吓的狂暴的乌鸦飞离多枝桠的树木后便开始盘旋——这里那里,这里那里地到处乱飞,直到新的一声枪响。一些无聊的思想,就这样在他的脑袋里盘旋,例如:摆在他书架上的书籍的数量,原来他喜欢的某个女人走出房门献媚地稍稍提起裙子时露出的衬裙皱边的花纹(对,这个女人——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却不知怎么没有记起来)。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直努力不去想,努力不去理解——想啊,去理解——难道是理解这个;这个——来了,在挤压,在吼叫;如果去想——你简直等于跳进冰窟……这里有什么好想的?这里没有什么好想的……因为这个……这个……好啊,怎么这个?……

不,这里谁也无力去想。

读完纸条后最初的一分钟,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可怜地哞哞叫着,叫得这么可怜,就像一头温驯的犍牛在屠刀下的哞哞声。在最初的一分钟里,他用目光在寻找父亲。他发现父亲普普通通就这样,就这样:显得矮小、苍老——像只拔光毛的雏鸡。他因为害怕而感到窒息,他心里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可怜地哞哞叫着:这么温驯和可怜。

他于是拔腿跑起来。

而现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一直努力想抓住表面:瞧——大门口的女像柱;没有什么,女像柱……可是——不,不!女像柱不是这样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类似这样的玩意儿:悬挂在熊熊烈火上头。而瞧——一幢小房子,没有什么——黑色的平房。

不,不,不!

小房子不是平白无故的,就像一切都不是平白无故的一样,那里边的一切都失去控制了;他自己对自己失去了控制;他不知从哪儿(不知是从哪儿),从一个他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张望着!

还有这一双脚——一双没有什么特别的脚……不,不!不是一双脚——是两个完全柔软的不熟悉的部分在这里无聊地拖拉着。

但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想抓住一些不相干的思想和琐碎事儿的企图,一下子被推翻了,他刚刚在里边狂妄胡闹的高大房子的大门响亮地敞开了,一批接一批的人从里边出来;一辆辆轿式马车在那边漫雾中活动起来了,两边路灯的亮光活动起来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吃力地离开黑色平房的小台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拐弯走进一条空荡荡的僻静小胡同里。

和所有僻静的小胡同一样,这也是一条空荡荡的小胡同,就像那边上方的空间;人的心灵也是这么空荡荡的。一时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试图去想那些先验的东西,去想这个短暂世界的事件丝毫不能否定其中心的不朽,去想甚至连进行思考的大脑也不过是思维的现象,去想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既然在这个世界上活动,他——就不是他;他——是一个暂时的外壳,他的真正的精神——观察者,同样能发光给他照亮他的道路,甚至给他照亮他带着这个的道路,甚至照亮……这个……四周围都是这个,像一道道竖起的栅栏。他发现门下有一条空隙和一个水洼子。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光照亮。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意识徒劳地竭力想发光照亮,可它不发光照亮,原来可怕的黑暗依然那么可怕。他惊恐地环视四周围,可怜巴巴地爬到一个斑点似的路灯光处,人行道上的积水在斑点下面淙淙流着,斑点上淌过一小块橘子皮。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又读起纸条来。一堆思想像一群受暴风雨惊吓的狂暴小鸟,从意识的中心飞开去,但是连意识中心也不存在:那里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孔,不知所措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那里站着,就像站在一口漆黑的小井边上。在什么地方及什么时候,他曾经也是这样站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竭力去回想,可是回想不起来。于是他又一次拿起小纸条来读,一堆思想像一群小鸟迅速掉进那个空荡荡的洞孔里,现在,一些破碎的思想在那里蠕动。

“记得您夏天的提议”,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反复读着,尽量想挑剔出一点什么来。但是挑剔不出什么来。

“记得您夏天的提议……”确实是提议过的,可是把它忘了——有一天他好像记起来过,可后来出了刚刚过去的那些事件,出现了多米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惊讶地回顾了一下不久前的往事,发现那简直没有意思,那时有位小脸蛋的好看的太太,不过,没有什么——是一位太太,一位太太和一位太太!……

一堆思想再次从意识的中心飞散开来,但没有意识的中心;眼前是门下的一条空隙,而心灵里——是一个空荡荡的洞孔,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空荡荡的洞孔上面思考起来。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他曾经也是这样站着?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竭力去回想——是的,回想起来了:他曾经也是这样站在涅瓦河岸的穿堂风中,弯着身子趴在桥栏杆上,张望着被病菌污染的河水(要知道,一切都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可怕的提议,多米诺以及瞧这……)。瞧,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站着,身子弯得那么低,继续在读那张内容可怕的纸条(所有这些——都是过去的事儿,而且有过好多次)。

“我们急于通知您,现在轮到您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读着。他转过身子,因为背后传来脚步声;有个不安静的影子通过僻静小胡同的穿堂风模糊不清地闪现出来。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看到自己的肩膀后边:一个脑袋,一根拐杖,一件大衣,一脸短短的胡子和一个鼻子。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迎上前去,警觉地细看这个路人,他看到一个脑袋、一根拐杖、一件大衣、一脸短短的胡子和一个鼻子,那一切满不在乎地过去了(只听到脚步声和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向那一切转过身去,瞧着自己后边脏兮兮的漫雾,瞧着那一切急速前去的方向:一个脑袋,一根拐杖和一双耳朵。他令人非常讨厌地张大着嘴巴,弯着身子继续站了好久(那一切——什么时候见过),那模样之可笑,至少像一个披着尼古拉式外套的缺胳膊的人,而且外套的两个下摆又古怪地随风飘扬着……像他那样的近视眼,不管怎么仔细看,除了一圈栏杆的轮廓,还能看清点什么呢?

于是,他又回过头来读信。

“您所需要的材料是一枚定时炸弹,已装在一个小包裹里及时转交……”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对这个句子挑剔起来:不,没有转交,不,没有转交!挑剔过后,他感觉到有了点类似希望的名堂,这一切——是一个玩笑……炸弹?……他没有炸弹?!……对,对——没有!!

……

装在一个小包裹里?

……

这时候,全都想起来了:谈话,小包裹,可疑的来访者,九月的一天,以及其他的一切。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了,他是怎么拿到一个小包裹的,他又怎么把它塞到桌子里(那时小包裹是湿的)。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才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全部可怕。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一种无法表达的恐惧头一次控制了他:他感到心里像针扎似的疼痛,门口的空隙的边缘在他眼前旋转起来;刚才在他周围的黑暗,一拥而上抱住了他。他的“我”原来只不过是一个黑暗的贮藏室,如果它不是被放在绝对黑暗中的一个狭小的贮藏器内的话;而且在这里,在心脏的部位,突然冒出小火星……小火星立刻变成一个鲜红的球体;球体——扩大开来,扩大开来,扩大开来;结果,球体崩裂了,全都崩裂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清醒过来了,不安静的影子第二次出现在附近:一个脑袋,一根拐杖和一双耳朵;那是一个鼻子旁边长满短胡子的令人讨厌的先生(请原谅,他好像刚见过这位先生——他好像在舞会上见过先生,这位先生好像在客厅那边时站在那个擦着双手的老年人面前)。鼻子旁边长满短胡子的令人讨厌的先生在一道旧栅栏前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解手;可是在旧栅栏前站下后,他把脸转向阿勃列乌霍夫,响亮地呷了一下嘴唇,并稍稍冷冷地一笑:

“从舞会来,对吗?”

“对,从舞会……”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被弄得措手不及,不过这又有什么:参加舞会并不等于犯罪。

“我就知道……”

“原来是这样?您怎么会知道?”

“您的外套下面露着,怎么说好呢,喏——多米诺的一角。”

“哦,是的,多米诺……”

“昨天它也露着……”

“就是说,怎么昨天?”

“在冬宫运河边……”

“先生,您记错了……”

“啊,得了吧,您就是穿多米诺式斗篷的人。”

“穿什么的人?”

“对——就是那个……”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再说贸贸然跟一个对您来说陌生的人攀谈至少是件怪事……”

“完全不是陌生人,您是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而且您还是——报纸上说的那个穿红色的多米诺式斗篷的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色变得比麻布还要苍白:

“您听着,”他向美滋滋的先生伸过一只手,“您听着……”

但是,先生没有就此罢手:

“我还认得您爸爸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我有幸刚刚和他谈过话。”

“哦,请相信我,”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不安起来,“那全是些卑鄙下流的传闻……”

先生解手完了,慢慢从栅栏边走出来,系好大衣扣子,随便地把自己的一只手往口袋里一伸,并有所暗示地使了个眼色:

“您上哪儿?”

“去瓦西列夫斯基岛。”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随口说道。

“我也去瓦西列夫斯基岛,瞧——我们是同路人。”

“就是说,我得去——滨河街……”

……

“看样子,您不知道自己该上哪儿,”令人讨厌的先生冷冷一笑,“根据这种情况——我们上餐馆。”

一条又一条偏僻的小胡同;一条条偏僻的小胡同通向马路。马路上跑过黑黝黝不安静的影子模样的通常的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