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同路人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穿着灰大衣,戴着黑色的高筒大礼帽,一张脸庞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发绿的灰麂皮;他有点慌张地跑向开着的院门口,突然发觉已处身在潮气弥漫、又湿又滑的门廊上,便疾步走下院门口的台阶。

有谁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听到这大声的叫唤,棕红的昏暗处露出一辆轿式马车的轮廓,慢慢驶进路灯的光圈下,突出着车上的纹章:一头伸出角去顶住骑士的独角兽。潮湿的雾霭中显露出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的埃及人的身形,他弯起一条腿,刚准备登上踏脚板,跳上马车并乘着马车往那潮湿中疾驰而去时,后边的大门敞开了。刚才把真实而令人痛心的实情当面告诉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那位讨厌的先生,出现在马路上,他往前低着脑袋,胆怯地朝左边走来。

这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收回弯举着的腿,把手套举到高筒大礼帽的边沿上,对不知所措的马车夫干巴巴地命令道:回家去,不用马车了。然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做出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举动,他一生的历史中已经有十五年没有见过这举动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自己也困惑地眨巴着眼睛,并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好像是为了减轻气喘,同时跑步向那个悄悄在雾中溜走的先生追上去。请注意一个实质性的事实:有名望的男子汉的下肢极为细弱消瘦。诸位如果注意到这个实质性的事实,那就当然会明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开始跑步去追赶时还挥舞着一只手,借以助力。

我提到不久前去世的官居一品的人的行为的这个珍贵特点,只为引起有关他未来传记资料的诸多搜集者们注意;不久前,报上好像已经刊载过他的传记。

看到了吧,是这样的。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做了两件违反自己刻板的生活准则的最不可思议的事:第一,不要马车效劳(考虑到他的空间病,这可以称是一次真正的功勋);第二,在最直接的而不是间接的意义上,漆黑的夜间他在空寂无人的马路上奔跑。而当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的高筒大礼帽被风吹下,当他四肢落地趴在水洼子里找回高筒大礼帽时,他对着一个不知要跑到哪里去的背脊用颤抖的声音叫喊起来:

“嗯嗯……您等等!……”

但是,背脊没有理他(其实,那不是背脊——是在背脊上边的两只奔跑的耳朵)。

“您停下啊……巴维尔·巴甫洛维奇!……”

一闪一闪的背脊在那里停下来了,它扭过头来认出是参政员后,便跑过来(不是背脊跑过来,而是背脊的拥有者——满脸短胡子的先生)。满脸短胡子的先生发现参政员四肢落地趴在水洼子里,大为惊讶,动手把漂着的高筒大礼帽从水洼子里捞出来。

“最尊贵的阁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您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好,您拿着(令人讨厌的先生说着,同时先把一顶很高的高筒大礼帽用自己肥大的袖子擦干净,再把它递给有名望的男子汉)。

“最尊贵的阁下,您的马车呢?……”

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高筒大礼帽戴上,打断对方的话头。

“夜间的空气对我有好处……”

两个人朝一边走去。走的时候,先生竭力要和参政员保持一致的步调,这真是太难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脚步小得只有用显微镜才能看清楚)。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向同路人抬起双眼,眨巴了一下眼睛后——怀着明显的仓皇失措的神情说:

“我……你——您知道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这次又说错了人称。

“什么——啊?”先生随即警觉起来。

“我,您知道吗……想有个您的确切地址,巴维尔·巴甫洛维奇……”

“我叫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同路人不好意思地纠正说。

“雅可夫列维奇,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您知道吗,我对人名的记性不好……”

“没有关系——的,您哪至于呢,没有关系的。”

令人讨厌的先生狡黠地想到:他这是为了儿子……他想知道……可又不好意思打听……

“啊,这么说,巴维尔·雅可夫列维奇,您把地址给我。”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解开大衣,取出自己犀牛皮封面的小笔记本。两人到了路灯底下。

“我的地址,”先生忽然显得忙乎起来,“是不断变换的,比较多的时间,我住在瓦西列夫斯基岛。对了,就是十八条十七号门。是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家。我向他租了两个房间,用的名义是地段文书沃隆科夫。”

“这样——嗯,这样——嗯,这样——嗯,我近日内上您家去……”

“就是说,我姓沃隆科夫,可为什么我的真姓是莫尔科温呢?”

“就是啊……”

“这是因为,您知道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为什么,是因为我住在那里所持的护照是假的。”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要知道,他是根本否定这类人的存在的)。

“而我真的住所在涅瓦……”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心想:“有什么办法,这类人的存在,在过渡时期及严格的法制范围内——是一种可悲的必然,但毕竟是——必然的。”

“我啊,最尊贵的阁下,正像您见到的,眼下一直在进行侦查:现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

“对,您是正确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马上表示同意。

“正在策划一起危及国家的犯罪活动……当心点儿,这里——小水坑……这起犯罪活动……”

“是——这样……”

“我们很快会侦破……瞧,干燥的地方,请把手给我。”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穿过一个大广场,面对这个大广场,他心头又升起一阵害怕,于是他身不由己地紧靠住先生。

“是——这样,是——这样,很好——嘛……”

在那个巨大的空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竭力显得胆大,可还是不断哆嗦;莫尔科温先生的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接触到他,他抓住他的一只手,扶着他走过一个水洼子旁边;他便随着那只手走着,走着,走着;空间在迎面飞奔。阿波罗·何波罗诺维奇一直沮丧地耷拉着脑袋:关于威胁俄罗斯命运的思想顿时超过了他个人的一切害怕——为儿子害怕及害怕穿过这么大的广场。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尊敬地瞥了一眼这个现存制度的勇敢保卫者,莫尔科温先生还是把他带到了人行道上。

“有人在策划一起恐怖主义行动?”

“正是的——嗯……”

“而它的牺牲品呢?……”

“该有一位高级的大官倒下……”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感到背脊上直发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近日收到过一封恐吓信,信里他被告知在他出任重要职务时有人将向他投掷炸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蔑视一切暗中投放的信;这封信,他也撕了;职务则接受了。

“请您原谅,如果这不是秘密,现在他们瞄准的是谁?”

这时出现某种真正古怪的情况: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忽然变矮了,很明显地变得潮湿了,也比原来更亲近了;莫尔科温先生仿佛也变矮了,比原来更亲近了——仿佛成了很久前就熟悉的老相识。当他向参政员的脑袋弯过身子低声说话时,嘴唇上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怎么瞄准谁?瞄准您呀,最尊贵的阁下,是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发现:那——是大门处的女像柱;不错,女像柱。可是——不,不!不是这样的像柱——他一辈子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东西——悬挂在雾中。那是——房子的一个侧面;一个不错的侧面,侧面就是侧面——石头砌成的。可是——不,不,侧面并非无缘无故,同一切并非无缘无故一样,那上面的一切都移动了位置,裂开倒塌了;他自己裂开倒塌了,现在正毫无意义地在黑暗的半夜里嘟哝着:

“怎么会这样?……不,等一等,等一等……”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怎么也无法现实地设想,这只绷着手套、曾经抓住别人大衣纽扣的手,这双脚及这个疲劳的、已经非常疲劳(相信我)的心脏,受那边一枚炸弹内瓦斯膨胀的作用,转眼之间突然会变成……变成……

“就是说,怎么这样?”

“是啊,怎么这样,可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切都很简单……”

这事显得那么简单,以至于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没法相信,他开头好像激昂地吹了吹自己灰白的连鬓短胡子(还有连鬓短胡子!),噘着嘴唇(到那时,嘴唇就没有了),然后还沉下脸,把自己的脑袋垂得低低的,无思无虑地张望着自己脚下人行道上淙淙流淌的脏水。四周围的一切都变成湿淋淋的斑点在淙淙流淌,沙沙沙响着,低声絮叨着,那是秋天老太婆的唠叨。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在路灯下,轻轻摇晃着自己灰烬般颜色的脸庞,惊讶地睁着眼睛,翻着白眼,转动着眼珠(一辆轻便轿式马车格隆隆响着过去,听起来仿佛是某种可怕的、沉重的声音在那里隆隆地鸣响:就像金属把一个生命击成碎片)。

莫尔科温对自己面前这个年老的仿佛像掉在污物中的身形,甚至感到很可怜。他补充说:

“您啊,最尊贵的阁下,不要害怕,因为已经采取了最严密的措施,我们也不允许这件事发生。无论今天或明天,都不会有直接的危险……一个礼拜后,您也就完全清楚了……稍等一下……”

看着苍白的路灯光照亮下可怜地哆嗦着的一张死尸般的脸上的斑点,莫尔科温不由得想:“他变得多么苍老了,简直成了一副骨头架子……”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明显地有点呼哧着向先生转过自己不留胡子的脸,忽然哀伤地微微一笑,由此在他的眼睛下边出现了两个肿得大大的下眼泡。

但是过了一分钟,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完全恢复过来了,年轻了些,变白了。他有力地拉了拉莫尔科温的一只手,笔挺得像一根棍子,走进秋天脏兮兮的空气里,那模样使人想起拉美西斯二世法老(30)的干尸侧影。

夜黑下来了,成了蓝色和紫色的了,转而变成一片发红的点点闪烁的路灯光,恰似一片散落的点点星火。门下的空隙、墙壁、围栏、院子和大门口,都显得高起来,从它们里边还发出各种各样的叨叨和各种各样的叹息;僻静的小胡同里飞奔而出的穿堂风的不和谐的叹息,在那里,同屋外、墙外、围栏和门下空隙外边的和谐的叹息混合在一起。而那边的什么地方,在屋外、墙外、围栏外和门下空隙外流水匆匆流动的淙淙声,都仿佛是匆匆流动的叨叨声:所有的叨叨都变成了叹息,而所有的叹息又开始在那边叨叨。

呜!就在那潮得湿透、夜色变蓝变紫、鲜红的路灯光变得病态地点点闪烁的时候,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是怎么从这个蓝紫色的路灯光圈下跑出来又跑进另一个紫红色的光圈下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