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一个发疯的人

当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正处于那个性命交关的节骨眼上,我们把他撇下了,当时他苍白得像死了一样,完全平平静静,紧闭着的嘴上挂着带讽刺意味的微笑,急忙跑到过道的房间(简单点说,也就是跑到过道里)去找不听话的妻子,然后马刺唰的一声,便手拿皮袄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前。而当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沙沙响着挑衅地紧挨发怒的少尉鼻子尖走过时,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依然以那种过分敏捷的动作开始到处来回走起来,并把所有的电灯关了。

他为什么要用这种古怪的举动来显示自己不平常的精神状态呢?其实,这整个可恶的事件与那些燃烧发亮的灯光之间能有什么联系?这里边很少联系,也没有多大意思,就同穿墨绿色制服、动作过分敏捷的少尉那棱角分明、瘦长而忧伤的身影和变得年轻的仿佛是用芬芳的柏树木头雕刻而成的人的激昂的亚麻色头部很少联系,没有多大意思一样。一点联系也没有。请看这些——镜子:在有亮光时,它们照出一个脸色突然变得年轻的棱角分明而瘦长的人。这个脸色突然变得年轻的棱角分明——瘦长的映像一边向镜子紧跟前跑去,同时抱住自己清秀的脖子——啊呀,啊呀,啊呀!在亮光和手的动作之间,不存在任何联系。

“唰——唰——唰——”履声响了,与此同时,动作过分敏捷的棱角分明而瘦长的人淹没在黑暗中。这也许是利胡金少尉?

不,请想想他所处的那种可怕的情况:镜子照出了他凶神恶煞般的模样,这是因为那个穿多米诺式斗篷的人给他诚实的家庭带来的侮辱,遵照一个军官的誓言,现在他必须不能让妻子踏进自己家的门槛。不,请想想处于他那种可怕的情况:这毕竟是利胡金少尉——他本人。

“唰——唰——唰——”履声已在隔壁房间里响了。随即又在另一间屋里响了。这响声还引起了玛弗鲁什卡的不安,而当她从厨房里跑到房间里来时,她马上被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于是大声嚷嚷起来:

“这是怎么了?”

但黑暗中传出一声稍有点生气的干咳:

“出去……”

“这真是咋的了,老爷……”

有人在角落里用愤愤的命令口气低声说:

“出去……”

“怎么行,老爷,得给太太收拾……”

“出去,滚出去。”

……

“再说,您自己知道,床还没有铺好……”

……

“滚,滚,滚!……”

……

她刚从房间里出来回到厨房,老爷也跟着进了厨房:

“走,离开这个家……”

“那叫我怎么办,老爷……”

“走,快走……”

“可是,我上哪儿去?”

“自己知道该上哪儿,别再踏进……”

“老爷!……”

“明天以前别再踏进这个家的门槛……”

“可是老爷!!……”

“滚,滚,滚……”

他把皮袄扔给她,还把她推出了门。玛弗鲁什卡哭了,她吓得不知所措。看样子,老爷他——不对头了,她该去找看院子的人,报告警察局,而她却犯傻——到女友家去了。

哎呀,玛弗鲁什卡……

……

一个普通的、完全正常的人的命运,是多么可怕:他的生活决定于容易理解的词汇、行为清清楚楚的日常生活;那些行为把他带到无边无际的远方,就像一艘小船——装备有完全能表达清楚的语言、举动;如果小船偶然触到日常生活的无法弄清的暗礁,就会破裂,朴实忠厚的航行者立刻就会溺入水里……上帝啊,碰到一小点儿日常生活的撞击,普通的人们就会失去理智。不,疯子不会看到那么多损害大脑的危险,他们的大脑大概是由最轻的无形物质组成的。一个朴实忠厚的人的大脑完全无法接受这些大脑所能接受的一切,朴实忠厚的大脑只好破裂;于是,它——破裂了。

从昨天傍晚开始,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感到自己脑袋里的大脑疼得很厉害,就像他起跑时前额撞在了墙上;而当他面对着墙站着时,他发现那墙——不是墙,仿佛它是可以穿行的,而那边,在墙外,有一种他所看不到的亮光及某种荒谬的法则,就像住所墙外的那种亮光和马车的活动……这时,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沉重地含糊其辞地嘟哝着,并摇了摇头,同时感到大脑正在进行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最紧张的工作。反光在墙上爬来爬去活动,这大概是有艘小汽艇顺着莫依卡河驶过,在河面上泛起一道道亮晶晶的水花。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一次又一次地哼哼哈哈嘟哝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摇摇头,如同一切都给搅乱了一样,他的思想彻底给搅乱了。他从分析自己不忠的妻子的行为开始自己的思考,却以发现自己是个毫无用处的废物结束。也许,对他一个人来说,坚硬的平面是无法穿过的,而房间的镜子映像乃是真正的房间,而在这些真正的房间里,住着一个外来军官家庭。应当把镜子盖起来,不好意思用好奇的目光追踪已婚的军官及其年轻妻子的行动。那上面可以遇见各种各样的废物,而在照出的这个废物身上,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捕捉到了自己,他还发现自己脱离了实质性的、完全实质性的思想,在干蠢事(还好,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电灯关了,不然的话,那些镜子会可怕地吸引他,而他现在需要更加强意志,以便在自己身上找到某种思维的进程)。

这就是为什么妻子走了后,利胡金少尉开始到处来回转,并把所有的电灯都关了。

现在他怎么办:从昨天傍晚开始,它——开始了,悄悄地爬进来,发出嘶嘶嘶的声音。它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它开始了?除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化了装这一事实,这里绝对找不出什么茬。少尉的脑袋是一个普通人的脑袋,这个脑袋已经拒绝在这个微妙的问题上效力,而血液已经涌上脑袋,现在要有块湿毛巾捂在额头上就好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于是给自己的额头上放了一块湿毛巾,放上后又扯掉了。不管怎么,是出了点什么事儿;而且不管怎么,他利胡金给卷进去了;卷进去以后,他便同那事儿拴在了一起。这就是——它:那样敲着,那样打击着,那样揪着太阳穴上的血管。

他一个朴实忠厚的人撞在了墙上,但那里,镜子深处,他却无法进去,他充其量只能在妻子面前大声说出自己一个军官的诚实的话,宣称没有他相伴,妻子竟自去参加舞会,他就不许妻子自由地迈进家门。

怎么办?怎么办?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不安起来,于是又划了一根火柴,暗红色的烛光一闪一闪在跳动;暗红色的烛光照出一张发了疯的脸;这时,他惶恐地凑到手表上——索菲娅·彼得罗夫娜走后已经过去了两小时;两小时,也就是一百二十分钟;计算完已经过去多少分钟,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开始计算起多少秒来:

“六千零二十秒?六乘以十二……只有一秒钟理智……”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抱住自己的脑袋:

“一秒钟理智,理智——是的,理智撞在镜子上了……应当把镜子搬出去!十二,一秒钟理智——对,一小块玻璃片……不,是经历过的一秒钟……”

思想给搅乱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在一片墨漆黑中走来走去:笃——笃——笃——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脚步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继续进行着计算:

“六乘以十二——一秒钟理智——一六——得六,加以——一,抽象的一——不是一小块玻璃片。对,还有两个零,结果是——七千二百秒钟。”

对最复杂的大脑的工作取得成功后,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不合时宜地有点儿沾沾自喜起来。突然,他想起来了,他的脸阴沉下来了:

“她出去后,已经过了七千二百秒钟,二十万秒——不,全完了!”

七千秒钟过去后的第二百零一秒,该是他履行自己作为一个军官的誓言的开始。七千二百秒,他过得像七千年,从创世纪至今过去的时间,要知道,也多不了多少。于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觉得,自己自创世纪以来一直带着剧烈的头痛症被囚禁在这个黑暗天地里:遭受自发的思想和不顾个人痛苦的大脑剖析的囚禁。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于是在角落里发热昏似的忙碌起来;平静了一会儿,开始做祷告;从木桶里慌慌忙忙找出一根绳子(像一条蛇),把它解开后做成一个圈套,一个拉不紧的死圈套。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绝望后,跑到自己的书房里,他后面拖着一截绳子。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在干什么?坚持自己作为一个军官说过的话?不,哪能呢——不。他不知为什么从肥皂盒里拿出一块肥皂,蹲下来,在放在地板上的洗澡盆边给绳子抹上肥皂。给绳子抹满肥皂后,他采取的整个行动就简直有点儿不寻常了,可以说,他这一辈子都从来没有做出过如此独特的玩意儿。

诸位自己想想吧!

不知为什么他爬到了桌子上(他事先把桌布从桌子上扯掉了);又把一条维也纳小凳从地面搬到桌上;费劲地踩到小凳上后,小心翼翼地拿下灯;留神地把灯放在自己脚边上;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抹满肥皂后滑溜溜的绳子牢牢固定在原来挂灯的钩子上;给自己画过十字,愣了一会儿;用自己的双手把绳套举到自己的头顶上,形成一个像蛇一样缠起来的模样。

但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突然出现一个精彩的思想:还是应该把自己多毛的脖子刮干净;对,此外还有,应当计算出六十分之一秒的数目和立方,对,六十这个数和——七千二百乘两次。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带着这种精彩的思想迈步走进书房,凭着未燃尽的一点蜡烛头亮光,他刮起自己多毛的脖子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皮肤太细嫩了,而在刮脖子时,这细嫩的皮肤上长满了疖子)。刮完下巴和脖子,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突然用刮刀勾住一根短胡须,应当全刮掉,因为——不然怎么?不然他们在那边打开门走进来,就会看见他留着一根胡须,而且……是这副样子。不,在彻底刮干净前,怎么也不能开始那么做。

于是,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自己刮得干干净净,彻底刮干净的他,看上去成了个十足的白痴。

好,现在没有什么可以拖延的了,已经全部结束——他的脸上刮得完全干干净净。但正在这时候,过道里的铃响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懊丧地扔下沾满肥皂的刮刀,所有的手指头上都是短须毛,遗憾地看了一眼手表(过了多少个小时?)——怎么办,怎么办呢?有一会儿,谢尔盖·谢尔盖依奇想推迟自己那么干,他不知道会遇到措手不及的情况;不能丧失时间,第二次响起的铃声提醒了他;他于是跳上桌子,把绳子从挂钩上解下来;可是绳子在沾满肥皂的手指上打滑,不听使唤;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以最快速的方式爬下桌子,并悄悄来到过道里;当他悄悄来到过道里时,他注意到,房间里那蓝黑色的、一直像墨水似的浸没着他的黑暗已经开始消散;墨水般的黑暗慢慢开始变淡,成了一片灰蒙蒙的昏暗;在变得灰蒙蒙的昏暗中露出一件件物体:放在桌子上的小凳子,倒着的灯,而在所有这一切的上方——一个湿淋淋的绞索。

在过道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把脑袋贴到门上,他愣住了;但该是不安在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身上出现那样的一种忘性,以至着手干无论什么事都成了难以想象。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可是完全没有发觉,他是怎么使劲地用鼻子发出喘息;而当他听到门外边妻子的不安呼叫时,他竟惊恐地拼命大声叫喊起来;大声叫喊完了,他发现一切都无济于事,便跑去将自己独特的思想付诸实施;很快跳上桌子,伸长刚刮得干干净净的脖子;接着便快速把绳子拉到刚刮得干干净净的长满疖子的脖子上,不知为什么事先把两个手指伸进脖子和绳子中间。

在这之后,他不知为什么叫喊道:

“说到做到!”

用一只脚蹬了一下桌子,桌腿因为有小铜环,滑离了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这声音连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都听见了——在门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