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接下来呢?

转瞬间——

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的两条腿在黑暗中抖动起来,这时他清楚地看到路灯落在炉子通风口上的反光,他清楚地听到大门口的敲击声和叫骂声。有什么东西有力地把两个手指压到他的下巴处,这样他就再也无法挣脱出来了;接着,他似乎觉得自己喘不上气;只听得头顶上噼啦一声(大概是脑袋里的血管破裂了),突然掉下一块泥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便咕咚一声(简直是致命的)掉下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在那种情况下被狠狠一撞,立刻从死亡中活了过来;他当即发现自己恢复了知觉;一恢复知觉就清楚了,原来不是活过来,而是落在了一个平面物体上:他坐在自己家的地板上。同时他感到脊椎骨疼痛,还无意中发现原先穿过绳套,而现在夹在绳子和脖子中间的两个手指。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开始去扯脖子上的绳子,套圈终于松开了。

这时他明白了,自己差点儿吊死:没有来得及吊死——差一点点。于是轻松地喘了口气。

墨水般的黑暗突然变淡了,成了一片灰蒙蒙的昏暗:灰蒙蒙的——开始时;而然后——变成淡淡的灰色。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十分清楚地发现自己怎么无思无虑地坐在四堵墙的包围之中,这些墙上的日本风景画也明显地变成了灰色,不知不觉地与夜间的周围融为一体。夜间清晰地落满路灯的暗红色花边图形的天花板,开始失去了那些花边图形;路灯的花边图形早就消失了,已经为暗淡的、惊讶地注视着灰兮兮清晨的斑点所代替。

不过,我们还是回头来看不幸的少尉。

应该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辩解几句: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那声轻松的喘气是无意中的,就像任性的溺水者当他们面临被淹到绿莹莹冰冷的深处时的那种下意识动作。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大家请不要笑!)是完全认真地要同这个世界一了百了的,而且要不是天花板已经腐烂(在这一点上,你们应该怪房子的建造者),他的这种愿望毫无疑问也就实现了。可见那声轻松的喘气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个性不相干,而是出于他那个动物本能的肉体的和无个性的外壳。不管怎么说,这个外壳蹲在地板上并留神倾听着一切(无数的沙沙声),谢尔盖·谢尔盖依奇那出自外壳深处的精神还是表现出了最充分的沉着镇静。

瞬息间,全部思想都涌现到眼前;瞬息间,他的意识发觉摆在眼前的是一种进退两难的处境:现在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左轮手枪藏在一个地方,找起来费时间……刮脸刀?用刮脸刀——啊唷唷唷!于是,他身上的一切都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刚经过那玩意儿,现在用刮脸刀……不,最自然的莫过于伸直了躺在这里的地板上,以后的一切任凭命运安排。可是在这种自然的情况下,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她无疑听到了响声)如果还没有跑去,一定会马上跑去找看院子的人;给警察局打电话;聚集起一帮人;在她的坚持下,会把大门砸开,这样,他们会突然闯到这里来。而且,一闯进来,他们就会发现他利胡金少尉反常地把脸刮得个精光(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不怀疑自己刮光胡子后看上去一定成了这么个白痴),脖子上挂着根绳子蹲在泥灰堆里。

不,不,不!少尉永远不会到那一步:军装的荣誉,对他来说比对妻子发过的誓言重要。只剩下一个办法:顾不得羞耻把门打开,尽快与妻子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和好,并对这乱糟糟的情况和泥灰作出好像是这么回事的解释。

他赶忙把绳子塞到长沙发底下,并以最可耻的样子跑到大门处,这时门外听不到有任何动向。

他同样下意识地呼哧呼哧喘息着打开过道门,犹豫不决地站在门槛上;极度的羞耻揪着他的心(没有来得及上吊!);内心的暴风雨平静下来了;仿佛他从挂钩上一掉下来,自己身上刚刚沸腾的一切也就中断了:对妻子的愤怒中断了,因为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像话的行为而激发的愤怒也中断了。不是吗,现在他自己干出了无可比拟的不像话的勾当:想上吊自杀——结果却让挂钩使他从天花板上掉了下来。

瞬息间——

没有人跑进房里来,不过那边有人站着(他看见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终于飞快地跑进来了;飞快地跑进来了,并抽抽泣泣大哭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片漆黑?”

而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则不好意思地犹豫着。

“为什么刚才这里吵吵闹闹的,一片乱糟糟?”

在黑暗中,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伸出自己冰冷的手指,不好意思地握到她的手。

“为什么您的手上全是肥皂?……谢尔盖·谢尔盖依奇,亲爱的,这是什么意思?”

“您知道吗,索妞什卡……”

但她打断了他:

“为什么这么呼哧呼哧的?”

“您知道吗,索妞什卡……我……在打开的通风小窗口站了一会儿(是不小心,当然)……这下子,就这么呼哧呼哧……不过,问题不在这里……”

他中断了话头。

“不,不要,不要,”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几乎嚷嚷起来,他拉开妻子的手,准备去把电灯打开,“不是往这里,不是现在——到这个房间里来。”

接着,他使劲把她拖到自己的书房里。

在书房里,各种东西已经清晰可见,一时间,仿佛那由桌子、墙壁及几乎平躺着的影子和杂乱的刮脸用具的线条组成的灰蒙蒙的一串——只不过是一条悬在空中的花边图案,一个蜘蛛网。透过这个最细最薄的蜘蛛网,可以看到窗外黎明时怯生生的温柔的天空。谢尔盖·谢尔盖依奇的脸显得模糊不清,当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凑到这张脸的紧跟前时,她终于发现自己面前……不,这——真难以描述,她发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张完全发青的无名的白痴的脸,这张脸正抱歉地露出在外边。

“您干了什么?您把胡子全刮光了?您真的简直是一个傻瓜!……”

“您知道吗,索妞什卡,”他凑到她耳边呼哧呼哧惊恐地低声说,“这里有一个情况……”

但她不听丈夫说,怀着下意识的不安心情跑去查看所有的房间。跟在她后面从书房里出来的,是一阵眼泪汪汪和出声地抽泣着的叫喊:

“你会发现我们家一片乱糟糟的……”

“你知道吗,我的朋友,我在修天花板……”

“那边天花板吱吱响……”

“应当……”

但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全然不听,她面对掉在地毯上的一大堆碎泥灰惊恐地站在那儿,泥灰中间露出一个掉在地板上的黑黝黝的挂钩,被猛烈地推到一边的桌子上倒着一把椅子,不久前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还躺在上面阅读昂里·贝尚松的软沙发床上——软沙发床上翘着一个套圈。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浑身哆嗦起来,她愣住了,弯下腰去。

窗外那边忽然冒出轻飘飘的火焰,一切都突然被照得亮堂堂的,玫瑰色波浪般的云彩像一张碎珠母织成的网飘进火焰里,网的破口处这时正露出稀薄的浅蓝色。一切都染成了这种浅蓝色,一切都充满羞怯的颤抖,一切都充满惊恐的疑问:“不然怎么?还能怎么?难道我——没有发亮?”那边,在窗户上,在尖顶上,颤抖越来越频繁了;那边,在高高的尖顶上,高高地闪烁着红宝石般的亮光。突然,一阵很轻微的声音从她心头通过:初升的太阳把一道浅玫瑰色的浅色地毯般的光芒从窗户斜着照进来,落在灰蒙蒙的套圈上时,对她来说,一切也就明如白昼了。她心里充满突如其来的颤抖和惊恐的疑问:“不然怎么?还能怎么?为什么我忘了?”

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立刻弯下身去,把一只手伸到绳子上,绳子上飘拂着最柔和的玫瑰色花边。索菲娅·彼得罗夫娜·利胡金娜吻了吻绳子,并轻声哭了。一个遥远的和重新返回的童年的形象(一个没有完全忘却的形象——她在什么地方见到了他:不久前,今天,在什么地方来着?)。这个形象在她头上升腾起来,升腾起来,已经出现在她背后。可是当她往背后转过身子时,她看清楚了:背后站着她的丈夫谢尔盖·谢尔盖依奇·利胡金,瘦高个子,忧伤,脸刮得光光的——正向她投过浅蓝色的温顺的目光:

“原谅我,索妞什卡!”

不知为什么她拜倒在他脚下,抱住他的双脚哭道:

“可怜的,可怜的,我亲爱的!……”

他们俩互相悄悄说了些什么,上帝知道。这就留在他们俩之间了;看得到的是,在朝霞的照映下,他的一只干燥的手举到了她头上:

“上帝会宽恕的……上帝会宽恕的……”

一个脸刮得光光的脑袋如此幸福地在哈哈大笑:当天空中欢腾地冒出这么轻飘飘的火焰的时候,谁会不笑呢?

朵朵红瑰色的云彩顺着莫依卡河上空飘过去:这是一艘驶过的小汽轮的烟囱放出的云朵。船尾闪泛起一道绿莹莹的浪花,浪花拍击着河岸,退回时呈现一片琥珀色,在这里,在那里——迸发出——金黄的星火,在这里,在那里——迸发出——钻石般的光泽。从岸边退回的浪花与迎它而来的后浪相撞在一起,两条浪花因此开始一弯一扭像一条条蛇似的向四周围扩展开来。有只小船开进一弯一扭的水域里,所有的蛇随即被切割成宝石色的弧线,所有这些弧线又立即搅在一起,成了一堆银丝,它们牵引着在水面上漂游摇晃的星星。但是,水浪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了,河水变得平坦舒展了,上面所有的星星也就消失了。现在,石砌的两道堤岸间流淌着的又是绿莹莹、亮晶晶的水平面。古怪地矗立在一侧岸上的白柱子绿色建筑物,作为文艺复兴的一处生动体现,像一件升向天空的墨绿色雕塑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