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居民

一条条僻静的小胡同、胡同、普通的马路、大街,远远地伸展着通向那里,通到这里;黑暗中,一会儿露出房子高层上方用笨重的砖块砌成的一个侧面,一会儿露出大门口的一堵墙,那里上方站着两个双手举着石砌阳台凸出部分的石雕埃及人。绕过房子的高层上方,绕过房子砖块砌成的一个侧面,绕着所有极其笨重的庞大建筑——从黑暗到黑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克服所有的困难,在雾蒙蒙的彼得堡走呀,走呀,走呀——他面前终于露出一道灰兮兮开始有点霉烂的板墙。

这时有个地方的一道小门从侧面迅速打开了,并继续开着,从里边冒出白茫茫的水蒸气,传出骂人的话、巴拉莱依卡琴的可怜的叮当声和歌声。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不由得留神听那歌声,同时环视着毫无生气的门下空隙、随风叮咚响的路灯和厕所。

那歌声唱道:

我们的精神在飞翔,父亲,

要飞到天空,飞向你。

我们衷心感激你,

还为了食品。

歌声这么唱着。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怀疑居民身上有某种在马车的玻璃门外传播的卑鄙的东西(要知道,按照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计算,从最近一道门到马车门口相距好几十亿俄里)。接着,所有的空间都挪动了位置:居民的生活突然通过门下的空隙、墙壁把他圈了起来,而居民本身则在他面前成了歌声。

歌声在唱道:

我们的精神在飞翔,父亲,

要飞到天空,飞向你。

我们衷心感激你,

还为了食品。

瞧居民什么样!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感觉到居民有意思,甚至有一刹那间,他想去敲头一道门,以便找到居民;这时,他回想起居民正打算用可耻的死亡惩罚他:高筒大礼帽歪到了一边,两个疲惫不堪的肩膀松弛地耷拉在胸部上边。

对,对,对,他们把他炸成几部分,不是把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而是把另一个人,他最好的、命运只赐给他一次的朋友(31)。霎时间,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想起那两撇灰白小胡子,他们俩一起躬身在帝国地图上时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的绿莹莹的深度,而他们充满青春热情的老年人所涌起的幻想(这恰恰就在出事的前一天)……但他们甚至炸死了这个最好的朋友,首要人物中的头一位(32)……据说,这只需要一秒钟,然后——就像什么也没有过……这是什么?任何从事国务活动的人都是英雄,可是——啊呵呵——啊呵呵……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戴好了高筒大礼帽,挺直了肩膀,穿过乱糟糟的小场院,走进发生腐烂的居民的生活中,走进这些由墙垣、门下空隙、沾满污垢和已经松塌的可怜巴巴的栏板组成的网络之中,一句话,走进一个完全破落、腐烂、空荡荡的和像公共厕所的地方。这时,他仿佛觉得,连这堵麻木的墙及这道完全腐烂的栏板都在仇恨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凭经验知道,他们充满仇恨(白天黑夜他都生活在他们仇恨的漫雾中)。他们是些什么人?微不足道的一小撮,和所有人一样极其令人厌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大脑的游戏,在他眼前竖起一道道迷雾;但是,所有的迷雾都炸裂了,特大的一张俄罗斯地图在他面前变得如此窄小。难道这是仇敌,仇敌——是居住在这些空间里的种族的庞大总和:上亿人。不,还要多……

“从芬兰湾冰冷的峭壁到炽热的科尔希达……”(33)

怎么?他们都仇恨他?……不,俄罗斯已经被洗涮得破破烂烂。而对他……他们打算对他……他们打算……不,啊呵呵呵——啊呵呵呵……无聊的大脑游戏。还是引用普希金好:

到时候了,我的朋友,到时候了!……内心要求平静。

日子一天天飞驰而过。每天都带走

生命的一小部分。而我们俩一起

在安排生活。可是那边:一晃眼——我们都将死去……(34)

他和谁,两人一起安排生活?和儿子?儿子——是个最可怕的坏蛋。和居民?居民正打算……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回忆起来了,到时候他可以和安娜·彼得罗夫娜一起安排度过自己的生活,在结束国务公职之后,到芬兰的别墅里去住,可是,瞧这,安娜·彼得罗夫娜走了——是——啊,走了!……

“她走了,知道吗,毫无办法……”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清楚,他连一个生活的旅伴也没有(在这瞬间之前,他不知怎么没有闲工夫去想这事),而死在岗位上毕竟将是他这一辈子生活的骄傲。他变得有点儿孩子气和哀伤起来,而且很平静——这样平静,这样舒服点。忽然只听得水洼子的淙淙流水声,恰似某种祈求——一个劲儿地祈求:祈求那没有但是本可能有的东西。

整个一夜令人压抑的深灰色昏暗,开始渐渐地消散了;深灰色的昏暗慢慢消散了,变成灰蒙蒙的昏暗;灰蒙蒙的——开始的时候,然后——变成了淡淡的灰色;而夜间被路灯照亮的房子墙壁,开始懒洋洋地同逝去的夜色融为一体了。于是觉得那刚才还发出红褐色亮光的棕红色路灯,仿佛忽然开始燃烧完了:它们渐渐地消失了。墙上熊熊燃烧的明灯不见了。路灯终于成了一个个暗淡的小点,它们惊奇地张望着灰蒙蒙的漫雾,顿时间使人觉得,仿佛那一串线条、尖顶、墙壁及其平躺着的阴影和无数的窗口——不是一大堆石块,而是悬挂在半空中的带精工图案的花边,通过这些图案羞答答地露出黎明的天空。

一位衣着寒酸的少年快步朝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迎面奔来,这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裹着块小头巾。她的后边,在黎明的朦胧中跟着一个男人的身影:一顶圆顶礼帽,一根手杖,一件大衣,两只耳朵,一嘴小胡子和一个鼻子。那身影显然是向少女提出最无耻的要求,缠上她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自己看成了骑士,他出乎自己意料地摘下高筒大礼帽:

“仁慈的女士,斗胆建议允许我送您回家,这么晚了,您这个性别的年轻人在街上不无危险。”

衣着寒酸的少女看得十分清楚,那边有个黑黝黝的影子在她面前恭恭敬敬地稍稍提了提高筒大礼帽,一个剃得光光的僵死的脑袋从领口伸出了一会儿又缩了回去。

他们俩一声不响,默默地走着,一切都好像比应该有的距离近得多:潮湿又陈旧,经历了好多年头;所有这一切,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以前也远远见过。但是现在——瞧它们,唾手可及:门下的空隙、小屋、墙壁及这位害怕地紧紧扶着他的一只胳膊的少女,对她来说,他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并不是个坏蛋,也不是参政员,就这么一个——无名的、善良的老人。

他们走到一幢门歪着、门下空隙发霉的绿色小屋旁边;在台阶前,参政员提了提高筒大礼帽,告别了少女;而当啪的一声门随即关上时,老人的嘴歪得这么可怜;他在一片空旷中咀嚼起毫无生气的嘴唇来;这时,远处的一个地方传来一阵弓弦似的声音。那是彼得堡公鸡的啼鸣,预报不知将发生什么事及要唤醒不知什么人。

空中从侧面的一个地方冒出轻飘飘的火焰,突然一下子全部亮堂了,玫瑰色的翩翩云波像一张碎珠母织成的网飘进火焰里;那张网的破口处,现在正飘拂着一些浅蓝色的碎布。一条接一条鱼贯而过的马路和墙壁,变得清晰起来了;从侧面露出一些笨重的建筑物——有凸出来的,有凹进去的;大门口,女像柱和砖砌阳台的飞檐显露出来了;而在窗户上,尖顶上,看得出颤抖越来越急速了;从窗户上,从尖顶上,则开始闪烁出红宝石的亮光。

轻飘飘的花边转变成了清晨的彼得堡:彼得堡轻易而奇妙地一下子变得花花绿绿,那边矗立着五层的沙土色楼房;那边是蓝褐色的,而那边——灰色的;一座宫殿被朝霞照映得火一样绯红。

第四章结束

* * *

(1)题词是亚·普希金抒情诗《上帝啊,别让我发疯》(1833)的头一行。——原注

(2)萨堤里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羊的森林诸神之一,耽于酒色。

(3)德·蓬帕杜尔侯爵夫人(1721—1764),时装倡导者,法国路德维克十五国王影响最大的情妇。——原注

(4)原文为法文,当时涅瓦大街的一家妇女时装店。

(5)原文为法文。

(6)当时位于意大利街105号的克拉夫特巧克力厂。——原注

(7)当时位于涅瓦大街54号楼的巴列糖果点心店。——原注

(8)指1750至1761年在彼得堡建成的冬宫,最初呈蓝白色,19世纪改漆成深咖啡色,1927年恢复蓝白色。——原注

(9)额头上梳一种高高的老式发型的男人。

(10)这种舞会游戏,每人按照抽到的签去寻找收藏起来的东西或猜测某事,未能找到或未猜中者应交出一件东西,然后由一蒙住眼睛的人给东西的主人出题,如令他讲笑话、唱歌等。

(11)影射阿·苏沃林(1834—1912),他是个政论作者、文学家、出版人。出身于教会阶层。1875年前的政论活动带有民主倾向的自由派性质,1876年成为反动报纸《新时代》的出版人。——原注

(12)查尔斯顿是美国北部弗吉尼亚州的一个小城,当时那里有一个影响较大的共济会分会。在一些反共济会的著作中称该分会头目为“未经教会承认的教皇”。——原注

(13)这里的“散开”、“鞠躬”、“散开”,原文均为法语音译。

(14)指1898—1901年间中国义和团起义。——原注

(15)原文为法语音译。

(16)原文为法语音译。

(17)原文为法语。

(18)影射俄罗斯帝国的国徽,上面为一只双头鹰。

(19)影射主人公的家族徽记(一头用角去顶撞骑士的独角兽)及主人公的“梦游”(第三章《参政员的第二空间》一节,小说以此表示梦境和现实间界限的消失)。

(20)“背部溃烂”,原文为拉丁文。

(21)莱奥·塔克西尔,原名加布里尔·安图安·巴热斯(1854—1907),法国政论家,曾发表许多既反对正统教会也反对共济会观点的著作。

(22)帕拉斯是希腊神话中专司智慧和战争的女神,据介绍,塔克西尔在《十九世纪的魔鬼》一书中给帕拉斯主义下的定义为“最高的共济会和(……)纯粹的魔鬼崇拜”。——原注

(23)“我亲爱的”,原文为法语。

(24)“丽莎阿姨”,原文为法语。

(25)“尼古拉”,原文为法语。

(26)“忧伤而瘦长”、“穿白色多米诺斗篷”的形象是耶稣基督的象征,它同小说里“穿红色多米诺式斗篷”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及象征彼得一世的“铜骑士”相对立。

(27)原文为法文。

(28)对普希金长诗《铜骑士》的联想。

(29)此处不确切。据原来的介绍,参政员阿勃列列乌霍夫该是二等文官。

(30)拉美西斯二世(前1317—前1251)是古代埃及第十九王朝法老,1911年3月别雷到埃及旅游时曾参观过保存在当地博物馆里的这位法老的木乃伊。——原注

(31)指1904年7月16日被社会革命党人所杀的俄国内务部大臣和宪兵头目普列维。——原注

(32)可能指1904年2月4日因炸弹爆炸而死的莫斯科总督谢尔盖大公。——原注

(33)普希金《致俄罗斯的诽谤者》(1831)一诗中的诗句。——原注

(34)普希金《到时候了,我的朋友……》(1834)一诗的头一节,引文与原作略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