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干瘦的人影

这,当然是他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他今天是来说——说什么呢?

他把自己给忘了:忘了自己的思想,还忘了期望——他自己命中注定扮演的角色的期望——一个高雅、冷静的人不见了;留下一种赤裸裸的热情,而热情变成了毒药。一种热情的毒药进入他的大脑,它像炽烈的云彩从眼睛里无形地溢出来,像黏乎乎的血一样鲜红的锦缎把他缠起来:仿佛他现在对一切都是一副由灼烧着身体的烈火组成的焦黑的面孔,这副焦黑的面孔又变成了黑色的假面具,而灼烧着身体的烈火——则变成了红色的锦缎。他现在真的成了小丑,一个非常难看的红色的小丑(当时她是亲口这么叫他的)。这个小丑现在背信弃义,并尖锐地诅咒真理,对自己或对她——报复?到底是爱,是恨?

所有最近这些日子,仿佛他都在摆弄她,从黄色房子的窗户伸出冷冰冰的双手,往花岗岩往涅瓦河的雾霭伸出冷冰冰的双手。他爱她的同时,想抓住由此产生的想象中的形象,他想窒息飘拂在某处的身影,对她进行报复。正因为这样,这些日子来一双冰冷的手总在从一个空间伸到一个空间;正因为这样,所有这些日子来一些非凡的使命、放肆的诅咒和难以克制的激情总在从空间往她耳朵里叨叨;正因为这样,她耳朵里老是有一种莫名的呼哨声在鸣响,而绯红的树叶把她驱赶到窸窸窣窣的悄声细语堆里。

正因为这样,他这时来到这幢房子里,但是不忠实的女人,她不在,于是他在一个角落里陷入沉思。就像在烟雾中,他看到了尊敬的自治局活动家;仿佛在远处的一个地方,通过曲镜看到一串欢笑着的小姐人影像一堆不稳定的斑点,从他面前飘拂而过;而当蛇形彩纸条上的问题远远余音从这些曲镜及其绿莹莹冰凉的表面降落到他身上时,他好像做梦似的大吃一惊。面前出现了一个通向明朗世界出路的不真实的映像,他为此感到奇怪;但同时,当他像面对摇摇晃晃在梦中来回移动的映像似的看着一切的时候,这些映像本身显然把他看成是那个世界来的人,于是,他就像那个世界来的人,把她们全都驱散了。

远远的余音又传到他身边,于是他慢慢转过身来,一个干瘦的人影,没有头发,没有胡子,没有眉毛,暗淡不明地——在那边的一个地方,在那边的一个地方——很快穿过大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费劲地仔细研究了闯入大厅的人影的情况,由于从假面具的开口处看东西吃力,他的眼睛有一种刺痛感(再说,他是个近视眼),只看出两只绿莹莹耳朵的轮廓——在那边的一个地方,在那边的一个地方。那一切之中有某种熟悉的、活生生的亲近的东西,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于是忘了一切,一阵风似的奔向那人影,以便到跟前看个明白。但那人影向后一仰,甚至好像捂住心脏跑开了;他这时正望着他。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大为吃惊:在他紧跟前的是一张亲人的脸;他觉得那是一堆把面颊、前额、下巴和身子全侵蚀坏了的皱纹;远远看去,会把它看成是一张冷酷的人的脸,首先是一张年轻的而不是年老的冷酷的人的脸;而到近处,这原来是一个消瘦无力的老头子,长着明显的连鬓短胡子。一句话: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在自己鼻子尖底下看到的是父亲。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依次数着一排排圆圈,怀着难以掩饰的恐惧,睁大眼睛注视着出乎意料地迎他奔来的锦缎多米诺。这双蓝色的眼睛里,闪现出某种类似猜谜的神情,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感到一阵难受的颤抖,从假面具里窥视那些淡漠的目光毕竟是难受、可耻的。通常面对这种目光时他会带着莫名的害臊垂下自己的双眼,现在看到通过这些目光表现出来的惊恐及某种消瘦无力的苍老,毕竟是难受的,而那种一晃而过的猜谜似的神情,同时也得出了谜底: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心想是被认出来了。其实不然,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只以为那是某个好开玩笑的人不知分寸,用自己鲜艳的斗篷的象征性颜色在恐吓他这个宫廷显贵。

他还是动手按自己的脉搏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近来不只一次发现参政员手指头悄悄进行的这个动作(参政员的心脏,看样子,是劳累了)。现在他又看到了这个动作,产生了某种类似怜悯的感觉;便不由自主地向父亲沙沙响地伸出鲜红的双手;他仿佛在恳求父亲在心脏病发作喘不过气时不要离开他,他仿佛在恳求父亲原谅他过去的一切罪过。但是,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继续用自己颤抖的手指按着脉搏,并带着正发作的心脏病逃跑——在那边的一个地方,在那边的一个地方……

突然,铃声响了。满屋子都是假面具;一队带风帽的黑色女用斗篷鱼贯而入;带风帽的黑色女用斗篷很快绕着红色的伙伴围成一圈,在红色伙伴的周围跳起舞蹈来;它们的锦缎下摆一开一合地飘扬;风帽的顶端飞起来又极其可笑地落下来;每一位的胸部都是两根交叉的骨头顶着一个头颅;一个个头颅也按拍子有节奏地蹦跳着。

红色的多米诺为了躲避,撒腿就逃,黑压压的一群带风帽的女用斗篷,哈哈笑着在后边追赶;他们就这样奔跑着经过宽敞的走廊,进入餐厅,所有围桌子坐着的人都敲起碟子,对他们表示欢迎。

“带风帽的女用斗篷,假面具,小丑。”

一群群珠母般粉红色的和天芥菜似的小姐从座位上跳起来,骠骑兵们、法学家们和大学生们从座位上跳起来。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从座位上跳起身来,举着一杯莱茵葡萄酒,为欢迎这奇特的一伙人,雷鸣般吼叫起赞美歌来。

这时有人说话了:

“先生们,这太过……”

但人们把他带到外边跳舞去了。

在跳舞大厅里,弹钢琴的人拱起背脊,他那蓬松地掠在前额上的鸡冠似的头发又对着来回奔跑并流淌出华彩经过句音响的手指抖动起来;童高音像入了迷似的使劲响起来,男低音也慢慢出动了。

一个穿紫罗兰色裙子的天使模样的人,带着天真的微笑看了看一位身披黑色带风帽斗篷的人——后者正以特别下流的动作撩起自己的锦缎,不知怎么忽然把头下垂到风帽的开口底下(假面具在盯着她的脸);而她则用自己的一只手抓住一条腿(天蓝色的)飞向空中、另一条腿(红色的)弯曲着支在地板上的那位小丑的条纹衫背上凸起的部位;但她不害怕,撩起自己裙子的下摆,并从那里伸出一只穿银白色鞋子的脚。

就跳起来了——一、二、三……

打扮成西班牙女子、修士和魔鬼的人,也跟着他们跳起来了;布片串缀成的杂色彩衫、骠骑兵披肩、扇子、袒露的背部、轻飘飘的银色围巾;摇晃在最高处的,是一棵瘦高的棕榈树。

只是那边,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孤零零一个人因心脏病发作靠在窗台上两块拉下的浅绿色窗帘之间喘着气,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病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