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彼得堡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风风火火、神不守舍地跑进自己的陋室,发现斯捷普卡正坐在污脏的支架床铺上,眼前是一个快燃尽的蜡烛头;他低低垂下头发蓬乱的脑袋,面对着一本打开着的古斯拉夫文书籍。

斯捷普卡在读《特列勃尼克》(28)。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记起了斯捷普卡的承诺:随身带一本《特列勃尼克》来(他对里边的一篇祈祷文感兴趣——圣徒瓦西里的祈祷:规劝魔鬼的)。他一把抓住斯捷普卡。

“这是你啊,斯捷普卡。啊,我真高兴!”

“瞧我给您带来了,老爷,特列……”但看了一眼已进屋的来访者,斯捷普卡补充说,“您要的……”

“谢谢……”

“在等候您的这会儿,我读得入了迷……(目光又转到来访者一边)……我该走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伸出一只手拉住斯捷普卡:

“你别走,坐一会儿……这位老爷是什希朗弗恩……”

但是门里传出金属般响亮的喉音纠正道:

“不是什希朗弗恩,而是……什希——朗——弗涅……”

难道是他不喜欢H这个辅音字母及硬音符号(29)?他就在门旁边,他脱下圆顶礼帽,没有脱下大衣,对房间投过怀疑的目光:

“您这里差点劲儿……潮湿……又冷……”

蜡烛快燃尽了,点着了一张包装纸,在油滋滋鲜红的火光下,墙壁忽然变得好像在跳舞。

……

“不,老爷,免了吧,我该走了。”斯捷普卡这时忙碌起来,同时斜过不高兴的眼睛瞅了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但完全没有看客人。“免了吧——下次再来。”

他把《特列勃尼克》随身带走了。

在斯捷普卡的凝神注视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垂下了双眼:他觉得那凝神注视的,是一种指责的目光。可是拿斯捷普卡怎么办?他想对斯捷普卡说点什么,他使斯捷普卡受了屈辱;斯捷普卡不会原谅他的,他觉得这时斯捷普卡仿佛在想:

“不,老爷,要是这样的人上您这儿来,这里也就没有什么事可干的了,也用不着《特列勃尼克》……这样的人不会随便来的;他们上谁家,谁便是他们地上的浆果……”

由此可见,由此可见,要是斯捷普卡这么认为——来访者准是个可疑的人……可要是没有斯捷普卡在旁——到时候,他一个人怎么办:

“斯捷普卡,你留下吧……”

但是斯捷普卡并非毫无怨气地摆了摆手,好像他也怕会被那人盯上:

“人家可是来找您的,不是找我……”

而心里则在说:

“这是他们在找您……”

门随着斯捷普卡出去,砰的一声关上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追上去对他大声嚷嚷,要他把《特列勃尼克》留下,但……感到不好意思起来。再说,他忽然说出“特列勃尼克”这个词儿来,这有损于一个热爱自由思想的人的声誉,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事先宽慰自己:别太害怕,因为斯捷普卡离开后可能会给他带来的麻烦——无非是听力幻觉和视力幻觉。火苗,血一样的烛光,一闪闪地照亮过后,已经从墙上消失;纸头也烧尽了,燃烧的蜡烛熄灭了;一切——死一样静悄悄、绿莹莹的……

……

他做了个手势,让站在铺着被子的支架床边的来访者到小桌子一旁坐下,自己则站在门边上,以便楼梯一旦有什么动静,便用钥匙把来访者反锁在里边,自己赶快一口气跑完九十六级阶梯到底下去。

靠在窗台上的来访者边抽烟边连珠炮似的叨叨着,在绿莹莹亮着的窗外空间背景上(那里月光正好被云彩遮住)露出他黑黝黝的身影……

“看得出,我到您这儿来得不是时候……看样子,显然是打扰您了……”

“没有什么,我很高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杜德金犹豫不决地安慰着客人,同时为使自己也安下心来而小心翼翼地用翻在背后的一只手摸索着,看门是不是关好了。

“可是……我到处在找您,生怕在卓娅·扎哈罗夫娜·弗莱依什家碰不上您,我向她要了您的地址。而且,我从她,从卓娅·扎哈罗夫娜家——直奔您这儿等您回来……再说,明儿天一亮我就走。”

“您要走?”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转问道,因为他觉得,来访者的话,他听起来有两重意思,耳朵直接听到的是“天一亮我就走”,同时耳朵里还明显地听到另一个声音,是这样的声音:

“白天我走,黄昏时再回来……”

然而他继续在讲耳朵里响着的话,而不去理会这些话引起的反应。

“对,到芬兰、瑞典去……我居住在——那里,不过我的家乡——是舍马哈,可是我住在芬兰——我承认,彼得堡的气候也对我有害……”

这个“对我”在意识中出现了,分裂了。彼得堡的气候对所有人都有害,“对我”,完全可以不必强调指出来。

“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机械地作出应答,“彼得堡是建立在沼泽地上的。”

窗外绿莹莹空间(那里月光正好被云彩遮住)的背景上黑黝黝的身影突然消失了,于是他又开始发表纯粹的胡言乱语。

“对,对,对……对俄罗斯帝国来说,彼得堡——是一个很鲜明的点……您拿地图看……然而我们这座京城又装饰有相当丰富的纪念碑,所以又属于阴间世界的国家……”

“噢,噢,噢!”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现在得随他说去,这样才能及时避开……

可嘴上却反驳说:

“您说我们的京城……其实不是你们的:你们的京城不是彼得堡——是德黑兰……对像您这样一位东方人来说,我们首都的气候条件……”

“我是个世界主义者,要知道,我去过巴黎,也去过伦敦……对了——我说什么了,说我们的京城,”黑黝黝的身影继续说,“属于阴间世界——在绘制地图,编写导游书、指南等等时不知怎么都不提这个;连尊敬的贝德凯尔(30)也对此明显地保持沉默;一个谦逊的外省人没有及时掌握这方面的情况,落到了尼古拉耶夫车站或华沙车站的水洼子里;他尊重彼得堡现实的行政当局:他没有影子身份证。”

“这是怎么回事?”

“就这样,很简单,我到一个巴布亚人的国家去,知道有个巴布亚人在那里等着我。卡尔·贝德凯尔事先警告我,说那里的气候令人伤心。请告诉我,要是我在去基尔山诺夫市的路上遇到了黑皮肤的巴布亚部族,我该怎么办,巴布亚部落是该到法国去的,因为法国人正在悄悄武装黑人部族并把他们带到欧洲(31)——您看到了吧,其实这对您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您的摧毁文明和兽化的理论,您记得?……在赫尔辛福斯的咖啡馆里我曾同情地听过您的演说。”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越来越感到不自在了:他得了寒热病,不停地打哆嗦,特别是当他厌恶地听到人家引用他过去鼓吹过的理论时。自从赫尔辛福斯那场可怕的梦之后,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种理论与恶魔主义的联系,他早就像摒弃一种疾病似的摒弃了这一切;而现在当他重新患病的时候,这个黑黝黝的身影又变本加厉地、令人厌恶地把它还给了他。

黑黝黝的身影在窗外那边的背景上,在月光照亮的斗室里变得越来越淡薄,越来越轻盈得像空气;他像一片黑色的叶子、一张黑纸似的牢牢地粘在窗框上;他洪亮的声音,在他身体外边径自响彻着整个四四方方的房间;但最令他吃惊的,是这个声音的中心以最明显的方式在空间来回移动——并从窗子处——向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边移去。这是一个独立的无形的中心,从中心向耳朵发来有力的声音:

“那么,我该怎么办?对……关于巴布亚人:巴布亚是所谓生活在地上的人,巴布亚人的生物学,就算甚至有点原始,对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来说并不陌生。您最终会同巴布亚人达成协议,就算是借助酒精饮料,所有最近这些日子来您为这种酒精饮料付出了荣誉、真诚,并为我们的会见创造了最美好的氛围。此外,在巴布亚也有某种可能是得到他们议会支持的司法研究机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在想,来访者的行为完全不应该是这种样子,因为来访者的嗓音以最不礼貌的方式区别于来访者。再说一动不动地呆在窗台上的来访者自己也——还是一双眼睛看不清?——他明显地成了月光照亮着的玻璃上的一团烟黑子,而同时他的嗓门却越来越洪亮,它有点像唱机上发出的声音,直传到耳朵上边。

“是个影子——连巴布亚人都不如,影子的生物学还没有得到研究,所以,瞧哪——永远没法同影子达成协议:你寻不清楚影子的要求。在彼得堡,它像一切可能的疾病的病菌,同自来水管流出的水一起进入你们的身体……”

“还和伏特加酒一起。”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插嘴道,并不由自主地想:“我这是怎么了?还是我碰上了梦呓?还是在作反应、回答?”他决意坚决同胡言乱语划清界限,如果他不立刻用意识使这种胡言乱语破产,意识本身就会破产,而成为胡言乱语:

“不对——嗯,您是和伏特加酒一起把我引进您的意识……您不是和伏特加酒,而是和水一起在吞食着病菌,可我——不是病菌。因此——瞧,因为没有相应的身份证,所以您正遭受一切可能的追踪。您来彼得堡一开头的几天就消化不良,您有患霍乱的危险……然后便会发生意外事件,不管怎么向彼得堡警察局请求、申诉都没有用。消化不良?……那么——伊诺席姆采夫大夫(32)的滴剂呢?……感到郁闷,产生幻觉,阴郁——全是轻度霍乱的症状——上讽刺滑稽剧院……稍稍消遣消遣……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凭友谊告诉我——您真的总受幻觉的折磨?”

“这可已经是在嘲弄我了。”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

“您患幻觉症——这事,就得听精神病医生的意见,而不该找警察局的官员了……一句话,您向看得见的世界申诉不会有结果的,就像所有的申诉一样。要知道,老实说,我们不是生活在看得见的世界上……我们的悲剧,就在于我们毕竟——处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一句话,向看得见的世界申诉不会有结果;可见您只好恭恭敬敬地请求影子的世界。”

“可是,有这样一个世界吗?”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挑战性地大声嚷嚷着,他准备跑出这个斗室,把变得越来越彬彬有礼的来访者锁在里边:一位有三个维度的结实的年轻人走进这间屋里,他靠在窗户上简直成了身影(而且——是两个维度的身影),然后,他成了薄薄的一道像灯泡里冒出来的烟黑子,如果那灯泡有裂口的话。而现在,窗户上这道黑黝黝的烟黑子组成了一个人的身形,整个灰蒙蒙的,与有亮光照着的灰烬融合在一起;灰烬已经飘走了,身形上洒满绿莹莹的斑点——从有月亮的空间照进来的一线亮光。一句话:没有身形。明显的事情,这是一种物质本身的瓦解,整个物质一点不剩地变成了噼噼啪啪大声鸣响着的声音的实体——只是在什么地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仿佛觉得,那物质噼啪响着裂开了——通过他自己。

“您,什希朗弗涅先生,”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对着空间说(什希朗弗涅可是已经不在了),“也许是身份证登记员吧?”

“独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噼啪作响地裂开着,同时回答自己——更确切地说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的体内在噼啪作响地裂开来……“彼得堡拥有的,不止三个维度——有四个,第四维度——服从于未知数,它在地图上完全没有标出来,难道一个小点能算吗,因为一个小点是这个现实层面向一个巨大的球形星体表面接触的位置。这样,彼得堡空间的任何一个小点都能在转瞬间把这个维度的居民消除掉,墙壁救不了他。就这样,一分钟以前我还在那里——在窗台上的一个小点里,而现在我出来了……”

“什么地方?”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想大声叫喊,但没有叫喊出来,因为他的喉咙在嚷嚷:

“我出来了……从您喉头的一个小点……”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知所措地朝自己的四周围看了一遍,这时他的喉咙不听使唤,自动地大声嚷嚷着:

“这里需要身份证……不过,您在我们那里已经登记了,您只消完成最后一份公约就可取得身份证,这个身份证——已经给您写上了,您只要用某种乖戾的行为给自己签个字,比如……是啊,那样的行为对您是合适的:由您自己完成,在我们这里,这类签字最吃香……”

我的这个人物已经失去理智,要是在这一分钟他能从旁瞅一眼自己,他会吓一大跳的:他会看到在月光照耀下绿莹莹的斗室里自己正抱住肚子并十分紧张地面对着绝对的空寂使劲在叫喊;整个脑袋往后仰着,而那使劲在叫喊的张大着的嘴巴,看上去恰似一个黑黝黝的无底洞。但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无法跳出自我,他也没有看到自己,从他喉头发出的洪亮的声音,就好像是一种陌生的自动的音响。

“我什么时候在你们那儿登记的?”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下(胡言乱语战胜了意识)。

“就在那时候——行动过后。”他令人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接着,张大的嘴巴又闭上了。

这时,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面前突然拉上了一道帘布,他全都清楚地记起来了……这是在赫尔辛福斯的一场梦,当时他们拉着他经过好些……无非都是……空间,都是通过一个数学上的交接点同我们的空间连接在一起的空间,因此尽管他被固定在一个空间上,却还真能经过好些空间——就这样:是在他们拉着他经过一些空间的时候……

这事儿,他干了。

正是这事儿把他和他们联结在一起了;而利潘琴科只不过是这事儿的一个映像;是他干了这事儿;一种势力连同这事儿进入到了他身上;这种势力从一个器官到一个器官来回跑,在身体上寻找灵魂,它已经用一切方法控制了他(他成了个酒鬼,享乐、胡闹等等)。

眼下,这事儿已经在他身上发生,他也正在为他们寻找它;而他们就在——他身上。

在他这样认为的时候,他嘴里发出汽车喇叭声似的号叫:

“我们的空间不是你们的,那里一切都在按相反的方式流动……在那里,普通的伊万诺夫——成了某个日本人,因为这个姓氏倒过来读就成了——日本姓:夫诺万伊。”

“可见,你也是倒过来用的。”脑子里一闪。

于是他恍然大悟:“什希朗弗恩,什希——朗——弗恩……”这是一个熟悉的词,是他在完成行动时叫的。只是这个含含糊糊的词,得倒过来念。

当恐惧症不由自主地发作时,他就拼命地大声嚷嚷:

“恩弗朗希什。”

喉咙从他自身深入,从心脏开始,通过自己的器官作了回答:

“你叫我了……瞧——是我……”

现在,恩弗朗希什自己来了。

……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像猴子似的一跳,跑出自己的房间:咔嚓一声锁上门;愚蠢——不应该从自己房间,而应该从自己的身体跳出来;也许,房间也就是他的身体,而他只不过是个影子?应该是这样,因为从锁上的门里传出刚才从他喉头发出的令人恐惧的巨大声音:

“对,对,对……这——是我……我——我将义无反顾地杀掉……”

……

月亮突然照到楼梯的台阶上,一片漆黑中,渐渐地开始稍稍露出灰蒙蒙的,灰色的,白兮兮的,苍白的,然后是像磷光般燃烧着的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