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顶层亭子间

由于偶然的疏忽,顶层亭子间的门没有关上,杜德金便跑到了那里。

他进去后,啪的一声关上门。

夜间的顶层亭子间里好怪,地板上撒着泥土,你平稳地顺着软绵绵的地面走去;忽然间一根粗大的原木飞到你脚下,使你趴倒在地。一道道明亮的月光横照着,像是一条条白色的长方木,你从中间通过。

忽然……

一根横着的原木正好齐鼻子挡住了你,你得冒鼻梁永远被砸断的危险。

一个个停着不动的斑点——衬裤的,毛巾的和床单的……微风吹拂,白色的斑点便会无声无息地拉长开来:衬裤的,毛巾的和床单的。

一切都是空荡荡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不知怎么立刻到了顶层亭子间;到了顶层亭子间后,觉得奇怪,原来顶层亭子间的门没有关;这大概是洗衣女工离开时一个劲儿只想着未婚夫,自己走后忘了关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一溜进门后,便——安下心,躲藏起来:轻松地透了口气;他的背后既没有奔跑的脚步声,也没有唱机乱七八糟的声音;甚至没有关上门的咯吱声。

只听到穿过打碎的窗玻璃从远处传来的歌声:

妈妈,给热加涅塔买块蓝布

做条连衣裙……

心脏在跳动,门悄悄敞开了;一道直落到底下的影子——不过是月亮的影子;其余的——是幻觉;唯一要做的——得去治疗。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凝神细听起来。他能听到什么?他能听到的,你当然知道,是长方木的清晰的噼啪声,接着——一片深沉的寂静:也就是——一张仅仅由一种簌簌声织成的网。这时,首先,一个当年曾摆设得相当阔气的角落里发出咝咝声;其次,因为耳朵听不到脚步声而出现的紧张氛围;还有,有个大大咧咧的人在咽吐沫。

一句话,全是通常的家庭里的响声,因此它们——没有什么可怕的。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这时控制住了自己,他本可以转身回去:房间里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东西(发作的疾病已经过去)——这一点,他显然是明白的。但他还是不愿离开顶层亭子间,他小心翼翼地穿过衬裤、毛巾、床单间的空当,向入秋后已结上蜘蛛网的窗子走去,并把脑袋伸到玻璃打破了的窗子里,他见到的情景,使他安静和哀伤地透了口气。

脚下露出——清晰地,简直是耀眼地露出:从这里看去像个玩具的规正四方的院子,亮晶晶银色的山杨木堆,不久前他还怀着真正惊恐的心情从那里张望自己的窗户;但主要的是,看院子的人家里还在欢闹,那里不断传出嘶哑的歌声;一块门板咕咚一声从水里掉下来了;还显露出两个身影,一个在那里大叫大喊:

上帝呀,我看到了自己的不对:

是歪理蒙住了我的眼睛,

是歪理使我瞎了眼……

我太怜惜自己洁白的身体,

我太怜惜自己的花裙衣,

以及贪杯,又

好吃——

我,本丢,害怕高级的僧侣,

我,彼拉多,惧怕伪君子,

我洗了手——丢掉了良心!

把无罪的人钉上十字架……(33)

唱的人是警察分局文书沃隆科夫和住地下室的皮鞋匠别斯梅尔特内。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心想:“是不是就上他们那儿?”要不然真去了……可是,瞧——这道楼梯。

楼梯把他吓住了。

天空变得明净了。那边有个地方,在天空下,从一侧露出绿宝石色的岛屿顶部——是闪泛着银光的鳞片奇妙地映衬出那绿宝石色的岛屿顶部,那闪泛着银光的鳞片然后便整个地与涅瓦河水的生动起伏融合成了一体。

涅瓦河在汹涌,在喧哗。

那边一艘太晚驶过的汽轮拼命地在鸣响喇叭,人们只能看到它渐渐离去的信号灯。往前去,在涅瓦河对岸伸展的仍是滨河街;在黄的、灰的、红褐色房子的骨架上面,在灰的和红褐色宫殿及洛可可式和巴洛克式建筑的圆柱群上面,矗立着把自己的金色圆顶伸向月亮世界的一堵堵人工的宏伟殿堂的暗洞洞的墙壁——圆顶矗立在一堵堵墙上面,形似一顶竖着的深灰色的石砌高筒大礼帽,四边都是圆柱,那是伊萨基辅(34)……

还稍稍可以看到金色的海军部大厦,它的一个箭头伸向天空。

有人在唱:

求你宽恕啊,我的主!

求你原谅啊,耶稣!……

我为灵魂发愁——要把官位还给皇上,

要把房子卖了——把钱分给穷人,

我要把妻妾放了——去寻找上帝……

求你宽恕啊,我的主!

求你原谅啊,耶稣!

……

正好午夜一点钟,在广场那边,一个近卫军老兵已经靠着步枪刺刀睡着了;一顶蓬乱的大皮帽挂在刺刀上,这个近卫军士兵的影子一动不动地落在交叉状的栅栏墙上。

整个广场一片空荡荡。

在午夜的这个时刻,一匹铜马的马蹄踩在陡峭的岩石上,并发出叮当的响声;铜马面对通红的雾霭打起响鼻来;这时铜骑士脱离马背的后半部,用叮当响的马刺夹着马的两边,要铜马纵身跃离陡峭的岩石。

铜马随即一跳,飞离了陡峭的岩石。

顺着石砌马路响起沉重而洪亮的哐当声——穿过一座桥,向岛屿而去。铜骑士飞奔着穿过漫雾;他的眼睛——显露出绿莹莹的深沉;两只铜胳膊的肌肉——伸展,有劲;铜铸的头顶用力往前冲;马蹄在鹅卵石上不时画出瞬息变幻、令人眩目的拱形;铜马张大嘴巴嘶叫着,声音大得像轮船鸣汽笛;两个鼻孔冒出的热气,使街道成了滚烫的透明体;迎面过来的马匹都打着响鼻惊恐万状地避开了;过往的行人则被吓得遮起眼睛不敢看。

马路一条接一条地在飞奔:左岸的一段一闪而过,其中有码头、轮船的烟囱及脏兮兮一堆堆用麻绳捆着的鼓囊囊的麻袋;飞奔着一闪而过的,还有——空地,驳船,围墙,防水布及许多小房子。而从海边,从城市郊区,则有一个侧面在雾中一闪一闪地发亮:一家不平静的小餐馆的一个侧面。

一名最年长、身穿黑皮衣的荷兰人,从那条发霉的门槛上把身子弯到外边——模样像是觉得很冷并十分慌张(月亮钻进云里去了);用手指提着的一盏信号灯,在他黑皮风帽下发青的脸前不时晃动着。就是说,荷兰人敏锐的耳朵从这里听到了铜马沉重的哐当声和轮船汽笛的吼叫,因为这位荷兰人抛弃了那些像他一样的航海员,那些航海员都从头一天早晨贪杯暴饮到第二天早晨。

就是说,他知道一到阴暗的早晨这里将举行疯狂的醉醺醺的宴会;就是说,他知道深更半夜过后,有位壮实的客人将飞抵酒杯悄悄叮当响的宴会,把冒着火焰的阿拉沙酒一饮而尽;不仅去握一握一只被缆绳捆住的、有经验的、从船长桥楼上扭转喀琅施塔得要塞沉重轮船航向的手,还要去追赶那掀起团团泡沫而对信号不作回答的船尾巴,并向它开炮。

但是,没法赶上那艘船:它正往白云飘游下的大海驶去;它们联结成一体,一起前进——驶向那黎明时晴朗湛蓝的空间。

这一切,最年长的、身穿黑皮衣的、从发霉的门槛弯身扑向漫雾的荷兰人全知道。这时他仔细看着那飞奔的骑士的轮廓……那边已经听得到哐当声,还有——两只打着响鼻的鼻孔,它们在熊熊燃烧,像两根明亮炽热的柱子,穿过漫雾。

……

被冻得发抖的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风从打碎的玻璃处吹到他身上)离开了窗子,平静下来,放心了。眼前是一堆摇摇晃晃的白色斑点——衬裤、毛巾和床单的斑点,风啪啪啪地吹着……

斑点在移动。

他怯生生地打开顶层亭子间的门,他决定回到自己的斗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