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那是为什么……

全身上下被磷光似的斑点照亮着的他,这时坐在脏兮兮的床铺上,恐惧症发作后正在休息;这里——刚才来过一位客人;而这里——爬过一只肮脏的潮虫:没有来过客人。这种恐惧症!一夜里发作三次、四次或五次;幻觉过后,出现一线意识的空隙。

他正处于一线空隙中,像一轮照得远远的明月——在飞散的乌云前面;意识像一轮照亮着迷宫般大街的明月,照亮着心灵。意识朝前往后,远远地照亮着——宇宙时间和宇宙空间。

那些空间里既没有心灵,也没有人,没有影子。

因此——是一些空荡荡的空间。

置身四堵互相垂直的墙壁之中,他觉得自己像个在空间里被逮住的囚徒,只是这个被逮住的囚徒比所有的囚徒感到更不自由,而四堵墙里这个狭小的空间,在体积上与整个世界的空间多么不相等。

世界的空间一片空荡荡!他的荒漠似的房间!……世界的空间——是最新取得的财富、成就……单调的世界空间!……他的房间一直具有单调的特点……在世界空间的贫困情况面前,一个穷人的栖身斗室都会显得过于奢华。只要他果真离开世界,那么世界的那种奢华的美妙在这些黄褐色的墙壁面前便会显得是贫穷的了……

……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自梦呓发作休息一阵后,便想入非非起来,沉浸在自己对世界的奇妙的海市蜃楼之中。

一个带讥笑的声音反驳道:

“伏特加酒?”

“香烟?”

“美女?”

他是这样兴奋,沉浸在海市蜃楼之中吗?

他垂头丧气;因此才患病,才患恐惧症,因此才带来苦恼——由于失眠、抽烟、过量喝酒精饮料。

他感到自己的一颗牙的牙根被狠狠刺了一针似的,他伸手捂住一边的面颊。

一阵强烈神经错乱的发作,使他从一个新的角度变得豁然开朗了;现在他认识到强烈神经错乱的真实情况。实质上,他的神经错乱是患病的感觉器官向正在认识自己的“我”作出解释,而波斯国民什希朗弗恩则是用字母换位法组成另一词的象征。实质上,不是他在抽打、跟踪、追逐,而是变得沉重的身体器官在抽打“我”,向“我”进攻;而且,为了避开它们,“我”变成了“非我”,因为是通过感觉器官而不是由于感觉器官,——“我”回到了自身。酗酒、抽烟、失眠折磨着他虚弱的身体组成,我们的身体组成与空间紧密联系在一起;身体组成开始散架时,所有的空间也就迸裂了;这时,病菌便开始爬进感觉的缝隙中,而在把身体各部分弥合起来的空间里——一些幽灵便飞翔起来……就这样:什希朗弗恩是谁?自己倒翻出来的内里——一个胡言乱语的梦,恩弗朗希什;这个梦——无疑是喝了伏特加酒的结果。喝醉的状态,恩弗朗希什,什希朗弗恩——只不过是酒精作用的一些阶段而已。

“不抽烟,不喝酒,感觉器官又会重新发挥作用的!”

他——打了个哆嗦。

今天,他背叛了。他怎么会不清楚自己背叛的呢?要知道,这可无疑是背叛:因为害怕,他把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推给了利潘琴科:他记起了这桩如此清楚的不像话的交易。他不信,不信,却又相信了,背叛——就在这里面。利潘琴科——一个更大的叛徒,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知道,利潘琴科把他们出卖了。但是,把所知道的情况瞒着自己(在他心里,利潘琴科具有说不清的威力),病根——就在这里面,就在于可怕地知道利潘琴科是个叛徒;酒精、抽烟、胡来——只是后果。由此可见,那些幻觉只不过是完成了利潘琴科有意给他锻接的链条的一环。为什么?因为利潘琴科知道他是知道的,因为他知道,利潘琴科才不放了他。

利潘琴科征服了他的意志;他的意志所以被征服,是因为他可怕的怀疑会把一切全暴露出来;他总想消除可怕的怀疑;他试图通过加强与利潘琴科的交往来消除怀疑;结果是,利潘琴科担心他怀疑,便寸步不放他离开自己;两个人就这么互相联系在一起了;他向利潘琴科灌输神秘主义,后者则向他——灌酒精。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现在清楚地回想起在利潘琴科书房里的情景,这个坏蛋,下流的厚颜无耻之徒,这次也绕过去了。脑子里浮现出利潘琴科那油滋滋令人厌恶的皱纹。暂时利潘琴科没有转过身来,没有捕捉到他注视着他的目光,那脖子仿佛在无耻地笑,而一当捕捉到这种注视着他的脖子的目光,利潘琴科就全都明白了。

因此,他才设法恐吓他,用突然袭击使他吃惊,并搅乱一切;用怀疑致命地侮辱他,然后再为他提供唯一的出路:做出他相信阿勃列乌霍夫背叛的样子。

于是他,捉摸不定的人,信以为真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跳了起来;他满怀无可奈何的愤怒,哆嗦着握紧拳头;事情已经做了,干下了!

这就是噩梦般的可怕之处。

……

现在,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完全清楚地把无法描述的噩梦翻译成自己感觉的语言;楼梯、陋室、顶层亭子间,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厌恶地无人照料的躯体;那些凄凉可怜的空间中的心神慌乱的居民本身,那些受他们的袭击、躲避着他们的居民本身,是正在认识自己的“我”,是一个沉重地拖着正在脱离自己器官的“我”。恩弗朗希什便是异己的实质,它进入到了精神的栖身之所,进入到了躯体——带着伏特加酒;正繁殖病菌的恩弗朗希什从一个机构跑到另一个机构;是他招引来了全部被跟踪的感觉,然后躲进大脑里,在那里引起激动、暴怒。

……

他记起了首次与利潘琴科见面的情景,印象是不愉快的。老实说,尼古拉·斯捷潘诺维奇对与他交往的人们的人性弱点具有特别的好奇心——一个头等的奸细当然具有这种一只麻袋似的外貌,以及这样一双令人神秘莫测地一眨一眨的小眼睛。

显然,他看上去像个老实人。

“坏蛋……啊,坏蛋!”

随着对利潘琴科,对他身体各个部分、派头、习惯、性情的深入观察,在他面前渐渐出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塔兰图拉毒蜘蛛。

这时,他心里产生了一种钢铁般的东西:

“对,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个精彩的思想忽然出现了,一切将这么简单地结束,以前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呢:他的使命——变得明确了。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坏蛋以为能逃过我的手。”

他感到牙根又被狠狠刺了一下,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摆脱了幻想,捂住一边的面颊。房间——一个世界的空间——又使他感到是一间陋室;意识熄灭了(恰似月亮钻进云里);热病使他发抖,他又担心又害怕,时间慢慢地过去;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一直抽到过滤嘴……

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