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 第十章

太阳的炎威渐渐消退,晒在身上不再那样炙人了,人们陆续来到村中广场上。公共典礼大多都在一天的这个时候举行,就算有时宣布说仪式“在午饭后”举行,人们也都知道,不到午饭以后很久,太阳的热度降低下来,仪式是不会开始的。

从人们站着和坐着的情形看,很显然,这次仪式是为男人举行的。固然也有不少妇女在场,可是她们都在边上观看,像是局外人。有头衔的男子和长者坐在凳子上,等待审判开始。他们前面有一排凳子,还没有人坐。凳子一共有九个。离凳子不远的地方,站着两小群人,都面向长者。一群是三个男人,另一群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这女人叫恩格巴弗,同她一起的三个男人是她的兄弟。另一群是她的丈夫乌佐乌鲁和他的亲戚。恩格巴弗和她的兄弟一动也不动,好像几尊塑像,艺术家在他们脸上刻着愤愤不平的神情。另一边,乌佐乌鲁和他的亲戚却在耳语。说是耳语,其实他们是在扯开嗓门说话。人群中每一个人都在说话。广场成了集市。喧闹的声音随风飘散,在远处只听见熙熙攘攘的一片。

一面铁锣敲了起来,人群中立刻激起一阵期待的浪潮。

所有的人都向祖宗的灵房望去。锽──锽──锽,锣声继续响着,一支有力的笛子吹出尖厉的声调。接着祖宗的灵魂说话了,用一种从喉管深处发出来的森严可怕的声音。这声音好像一股潮水,把妇女和孩子们吓得后退了几步。但这只是短暂的一刹那。她们站的地方已经够远,即使有什么祖宗的灵魂向她们走来,她们也来得及跑掉。

鼓声又响起来了。笛子呜呜地吹着。祖宗的灵房现在仿佛是座群魔殿,里面传出一片杂乱的声音,那是祖宗的灵魂刚从地下出来,用神秘的语言在互相致敬,空中充满了一片啊噜瓦伊姆德德德戴伊的声音,祖宗的灵房面对森林,与人群相距很远,人们只能够看到那画着五颜六色的花纹和图画的屋背,这些花纹和图画是每隔一段时期特别挑选一批妇女去画出来的。这些妇女从未看过房屋的内部。一个都没有。她们擦洗和绘制外墙的工作,是在男子监督下进行的。如果她们中有人敢于设想房子里面的情况,她们也只能把这种想像放在心里。关于氏族中最有权力最神秘的祖先崇拜,从来没有哪个妇女敢提出什么问题。

“啊噜瓦伊姆德德德戴伊!”这声音像火舌似的在这座紧闭着的阴森森的房子周围绕来绕去。氏族祖先的灵魂出来了。铁锣不断地敲着,尖利而有力的笛声在一片混乱声中飘荡。

接着,祖宗的灵魂出现了。妇女和孩子们尖声大喊,四散奔逃。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妇女们一看到祖宗的灵魂出现,总是要逃走的。而在这一天,氏族中九个最大的假面鬼都一齐出来了,那景象真是可怕。连恩格巴弗都逃了几步,还是她的兄弟们拉住了她。

这九个祖宗的灵魂,每个代表氏族中的一个村子。头上冒烟的那个是他们的首领,名叫凶森林。

乌姆奥菲亚共有九个村子,是这氏族始祖的九个儿子的后代。凶森林所代表的村子叫乌姆埃鲁,意思是埃鲁的孩子;埃鲁是九个儿子中的长子。

“乌姆奥菲亚的桂努!”祖先的灵魂的首领喊道,用手里的棕榈枝抽打面前的空气。氏族的长者回答了一声“呀啊!”

“乌姆奥菲亚的桂努!”

“呀啊!”

于是凶森林把一根会响的尖棍子插在地里。棍子一面摇,一面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好像其中跳动着一个金属的有生命的东西。他在第一把空凳子上坐下,其余八个祖宗的灵魂也按照他们的身分依次坐下。

奥贡喀沃的妻子们,或者还有其他妇女,也许会注意到,那第二个祖宗的灵魂走路时有弹簧般的步伐同奥贡喀沃一样。她们也许还会注意到,坐在祖宗的灵魂后面的那些有头衔的人和长者中,却没有奥贡喀沃。可是如果她们想到这些事情,她们也只是各自在心里想想罢了。这个走路时一跳一跳的祖宗的灵魂是一个已经死掉的氏族祖先。他身上披着烟熏过的棕榈树叶,戴着巨大的木面具,除了圆圆的凹下去的眼睛和像真人的指头那么大的焦黑牙齿外,都涂成白色,样子很是可怕。他的头上还有一对很大的角。

等祖宗的灵魂们都坐定下来,他们身上无数个小铃铛和会响的玩意儿都静止了,凶森林便开始对面向他站着的那群人说话。

“乌佐乌鲁的肉身,我向你致敬。”他说。灵魂总是把人叫做“肉身”。乌佐乌鲁弯下腰,用右手摸地,表示服从。

“我们的父亲,我的手已经摸地了。”他说。

“乌佐乌鲁的肉身,你认识我吗?”灵魂问。

“我怎么能认识你呢?祖先,你完全不是我能认识的。”

凶森林接着转向另外一群人,对三个兄弟中的大哥说话。

“奥杜喀维的肉身,我向你致敬。”他说,奥杜喀维弯下身子,手摸着地。审问就开始了。

乌佐乌鲁走到前面,陈述他的案情。

“站在那里的女人是我的妻子恩格巴弗。我是用我的钱和木薯把她娶来的。我什么也不欠我的亲家。我不欠他们木薯,也不欠他们可可木薯。有一天他们三个人到我家来,打了我一顿,把我的妻子和孩子带走了。这是雨季中发生的事情。我等待我的妻子回来,但是白等了。后来我到我亲家那里,对他们说,‘你们把你们的妹妹接回去了。我并没有送她来。是你们自己带她来的。按照我们氏族的法律,你们应该退还她的新娘身价。’但是我妻子的兄弟们说,他们对我没什么可说的。所以我把这件事提到我们氏族的祖先之前。我的案情说完了。我向你致敬。”

“你的话很好,”祖宗的灵魂的首领说,“让我们听奥杜喀维说。他的话也许也很好。”

奥杜喀维是个矮胖子。他走上前来,向祖宗的灵魂致敬,开始讲他的案情。

“我的亲戚刚才对你说,我们到他家去,打了他一顿,把我们的妹妹和她的孩子接回去了。那一点也不错。他又对你说,他来索回她的新娘身价,而我们不肯给他,这也是事实。我的亲戚乌佐乌鲁简直是个畜生。我的妹妹同她一起过了九年。在这些年中,他没有一天不打这个女人。我们曾经无数次试图调解他们之间的争端,每次过失都在乌佐乌鲁……”

“撒谎。”乌佐乌鲁喊起来。

“两年前,”奥杜喀维继续说,“她怀了孕,他把她打得流产了。”

“撒谎。她是因为同情人睡觉才流产的。”

“乌佐乌鲁的肉身,我向你致敬,”凶森林说,要他安静下来,“哪有情人要同孕妇睡觉的呢?”人们叽哩咕噜互相传告,表示赞同这句话。奥杜喀维继续说道:

“去年我的妹妹病刚好,他又打她,要不是邻人进去救她,她早被打死了。我们听到了这件事,就干了刚才他对你说的那件事情。乌姆奥菲亚有一条法律,如果一个妇人从她丈夫那里逃走,她的新娘身价是要归还的。不过这一次她所以要逃走,是为着救自己的命。她的两个孩子是属于乌佐乌鲁的,对于这一点,我们并没有争辩,可是他们还小,离不开他们的妈妈。另一方面,如果乌佐乌鲁不再发疯,正式来请求他妻子回去,那她准是会回去的,不过要有一个条件:如果他再打她,我们就要割掉他的鸡巴。”

人们哄然大笑。凶森林站起来,秩序立刻就恢复了。一缕烟雾笔直地从他头上冒出来。他又坐下,叫来两名证人,都是乌佐乌鲁的邻居,他们一致证实了打人的情况。于是凶森林又站起来,拔出他的棍子,插进地面。他朝妇女站的地方跑了几步,吓得她们连忙逃走,可是她们差不多马上就又都回来了。九个祖宗的灵魂站起来,回到他们的房子里去商量。有很长时间听不见一点声音。然后铁锣又响起来,笛子吹起来。九个祖宗的灵魂又从地下的家里出来。他们互相致敬,又来到广场上。

“乌姆奥菲亚的桂努!”凶森林面向氏族的长者和有地位的人喊道。

“呀啊!”人群像雷鸣似的回答;然后一阵静默好似从天而降,吞噬了喧闹的声音。

凶森林开始讲话;在他讲话的时候,人人都默不作声。其他八个祖宗的灵魂也都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我们已经听到双方对于这个案件的说法,”凶森林说,“我们的责任不在于责备这个人,或是赞扬那个人,而是要解决纠纷。”他转身面对乌佐乌鲁那一群人,略略停顿了一下。

“乌佐乌鲁的肉身,我向你致敬。”他说。

“我们的父亲,我的手已经摸着地了。”乌佐乌鲁摸着地面说。

“乌佐乌鲁的肉身,你认识我吗?”

“我怎么能认识你呢,父亲?你完全不是我能认识的。”乌佐乌鲁回答说。

“我是凶森林。一个人感到生命最可爱的时候,我就要在那一天杀死他。”

“确实如此。”乌佐乌鲁回答说。

“带一壶酒到你亲戚那里,请求你的妻子跟你回去。男子汉同女子斗,并不算是英勇。”他转向奥杜喀维,又略略停顿了一下。

“奥杜喀维的肉身,我向你致敬。”他说。

“我的手放到地上了。”奥杜喀维说。

“你认识我吗?”

“没有人能够认识你,”奥杜喀维回答说。

“我是凶森林。我是干肉塞着嘴,我是烧火不用柴。如果你的亲戚带酒给你,那么,让你的妹妹跟他走吧。我向你致敬。”他从坚硬的地上拔出他的棍子,然后又把它插进去。

“乌姆奥菲亚的桂努!”他吼道,人们同声答应。

“我不懂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件小事提到祖宗的灵魂面前。”一个长者对另一个长者说。

“难道你不知道乌佐乌鲁是怎样的人吗?别人的决定他是不会听从的。”另一个长者回答说。

他们说话的时候,另外两群人走过来站在原来那两群人的位置上,祖宗的灵魂开始裁判另一件关于土地的重大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