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解 第十一章

夜是一片穿不透的漆黑。月亮出来得一天比一天迟,现在,要到天亮时才能看见她。每当月亮不来陪伴夜晚,而在鸡叫的时候才升起,夜就变得同木炭一样黑。

埃金玛和她的妈妈吃完了木薯糊糊和苦叶汤之后,就坐在地上一张席子上。棕榈油灯发出淡黄的亮光。没有这盏灯,是吃不了饭的;夜是这样的黑,人们连嘴巴在哪里都不知道。在奥贡喀沃的院子,四座茅屋里各有一盏油灯,从外面望去,每座房屋都好像一只昏黄朦胧的柔和的眼睛嵌在一片浓重的茫茫夜色之中。

除了夜间少不了的叽叽喳喳的虫叫,和恩瓦叶基用木杵和臼舂糊糊的声音以外,大地是一片沉寂。恩瓦叶基的住处离这里有四个院子远,她做晚饭做得迟是出了名的。邻近的妇女们都熟悉恩瓦叶基的杵臼的声音。这也是夜间少不了的声音。

奥贡喀沃吃完了他妻子们送来的饭菜,正背靠着墙歇息。他从口袋里摸出鼻烟壶,把它放在左掌心上倒了几下,可是倒不出烟来。他把鼻烟壶在膝盖上磕了磕,想把烟震下来。奥喀喀的烟总是这样,很快就返潮,里面的硝也放得太多。奥贡喀沃很久没有买他的烟了。只有伊迪戈会碾好烟,可惜他近来病了。

在奥贡喀沃的妻子们的正屋里,女人和孩子在讲民间故事,低低的说话声不时为歌声所打断。埃喀维菲和她的女儿埃金玛坐在地上一张席子上。现在轮到埃喀维菲讲故事。

“有一次,”她开头说,“所有的鸟都被请去参加天上的一场宴会。它们都很高兴,正在为这个伟大的节日做准备。他们用红木做的染料涂染全身,用乌里在身上画上一些美丽的花纹。”

“乌龟看到这一切准备,很快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动物世界中所发生的事情,从来没有一件逃得了它的注意;它是诡计多端的。它自从听到天上将要举行大宴会,每次一想到,喉头就发痒。那时正碰到饥荒,乌龟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吃过一顿好饭。它的身体在空壳里像根棍子似的咔嗒咔嗒直响。所以它开始盘算怎样也到天上去。”

“可是它没有翅膀呀。”埃金玛说。

“别着急,”她的妈妈回答道,“故事正在这里。乌龟没有翅膀,但是它到鸟那里去,要求准许它一同前去。

“‘我们都很了解你,’群鸟听了乌龟的话以后这样说,‘你是很狡猾的,你是忘恩负义的。如果我们让你同我们一道去,你很快就会耍出什么鬼把戏来。’

“‘你们不了解我,’乌龟说,‘我已经改过自新了。我已经懂得了,一个人要是同别人为难,也就是同自己为难。’

“乌龟的嘴巴很甜,不一会,群鸟都一致同意它已经改过自新,它们就一道出发了。乌龟飞在鸟群中,心里高兴极了,老是不停地说话,由于它善于说话,群鸟不久就决定推举它代表大家发言。

“‘有一桩重要的事情,我们不应该忘记,’飞到中途时,乌龟说,‘人们被请去参加这样盛大的宴会时应该临时取个新名字。我们天上的主人一定盼望我们尊重这古老的习俗。’

“没有一只鸟听到过这种习俗,可是它们知道,乌龟尽管在其他方面不行,总还是个走遍天下的人,它熟悉各种民族的风俗习惯。于是它们各自取了个新名字。大家都有了新名字,乌龟也取了一个,叫做‘你们全体’。

“最后,它们大家到了天上,主人见到它们,十分高兴。身披各色羽毛的乌龟站起来,对主人的邀请表示谢意。它的谈吐很是风雅,所有的鸟都觉得把它带来是件很好的事。它们点着头,表示赞同它所说的话。主人以为它是鸟中之王,特别是因为它看起来确实有些与众不同。

“献上柯拉果吃完以后,天上的人们把最鲜美可口的饭菜摆到客人面前,那些食物是乌龟从未见过或梦想过的。刚从炉火上端下来的滚热的汤,就用原来煮汤的钵子装着,里面尽是肉和鱼。乌龟缩着鼻子拼命的闻。还有木薯粉,以及加了棕榈油和鲜鱼一起煮的木薯粥。还有一壶一壶的棕榈酒。所有的食物都摆在客人面前以后,就有一个天上的人走上前来,在每个钵子里尝了一口。然后它请鸟们用餐。这时乌龟却站起来问道:‘你们这场盛宴是为谁准备的呢?’

“‘为你们全体。’那人答道。

“乌龟转身向着鸟们,说道:‘你们记得我的名字是‘你们全体’。这里的习俗是先招待发言人,然后再招待其他的人。等我吃完以后,它们才会来招待你们。’

“于是乌龟开始吃喝,鸟们都气愤地抱怨起来。天上的人们以为让它们的王享受所有的食物,这一定是它们的习俗。因此乌龟把最好的食物吃了,又喝了两壶棕榈酒,它的肚子里装满了食物和饮料,它的身子把壳都塞满了。

“鸟们聚拢来,吃乌龟的残羹剩饭,啄它扔在地上的骨头。有些鸟气得什么也不吃了。它们宁愿空着肚皮飞回家去。但是它们在离开之前,各自都把借给乌龟的羽毛取了回去。乌龟站在那里,坚硬的壳子里装满了食物和酒,可是却没有翅膀飞回去了。乌龟请求鸟带个信给它的老婆,它们都拒绝了。后来,最愤怒的鹦鹉突然改变了主意,答应给它带信。

“乌龟说,‘告诉我的老婆,把我家里的软东西都搬出来,铺在我的院子里,那么,我就可以从天上跳下去,没有太大的危险了。’

“鹦鹉答应传达这个口信,就飞走了。但是当它来到乌龟家里时,却对乌龟的老婆说,把家里坚硬的东西都搬出来。于是乌龟的老婆把它丈夫的锹、刀、矛、枪,连大炮都搬了出来。乌龟从天上向下看,看到老婆搬出了一些东西,可是因为太远,看不清究竟是些什么。看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它就向下一跳。它一直落呀,落呀,落呀,它正在担心会无休无止地落下去时,突然,就像大炮轰鸣,它哗啦一声跌进了自己的院子。”

“它摔死了吗?”埃金玛问。

“没有,”埃喀维菲回答说,“它的壳碎成了一片一片。但是它家的附近住着一个很有本领的医生。乌龟的老婆把它请了来,把一片一片碎壳聚集起来,粘到一起。所以乌龟的壳总是凹凸不平的。”

“这个故事里没有歌。”埃金玛指出。

“没有,”埃喀维菲说,“让我来想一个有歌的故事。但是现在该轮到你了。”

“有一次,”埃金玛开始说,“乌龟和猫都去和木薯比赛摔跤──不,不是这样开头的。有一次,在动物的世界中,发生了一次大饥荒。除了猫以外,所有的动物都瘦了,只有猫很肥胖,通身发亮,好像有油擦在上面似的……”

正在这时候,一个响亮而尖厉的喊声划破外面沉寂的夜空,打断了她的故事。这是阿格巴拉的女祭司契埃罗在喊预言。这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每隔一阵,契埃罗的神灵总要来附在她身上,这时她就要喊预言。但是今天晚上,她却叫着奥贡喀沃的名字,向他致敬,因此他家的人都小心听着。民间故事也就不说下去了。

“阿格巴拉多──啊──啊──啊!阿格巴拉埃喀诺──啊──啊──啊──啊,”这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剪破夜空传过来,“奥贡喀沃!阿格巴拉埃喀诺啊──啊──啊──啊!阿格巴拉丘路伊夫阿达呀埃金玛──啊──啊──啊!”

一听见提到埃金玛的名字,埃喀维菲陡地把头一摔,好像一头野兽在空气中嗅到了死亡的危险。她的心痛苦地跳动起来。

女祭司这时已经来到奥贡喀沃的院子里,站在他的正屋外边同他谈话。她一遍又一遍地说,阿格巴拉要见他的女儿埃金玛。奥贡喀沃恳求她第二天早晨再来,因为此刻埃金玛睡着了。但是契埃罗根本不理会他想说什么话,一味地叫嚷阿格巴拉要见他的女儿。她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奥贡喀沃的女人和孩子在自己的茅屋里听到了她的每一句话。奥贡喀沃还在恳求说,女孩子这几天生病,刚刚睡着了。埃喀维菲连忙把她搬到卧房里,放在高高的竹榻上。

女祭司突然尖声叫起来,“当心啊,奥贡喀沃!”她警告说,“当心别同阿格巴拉抢话。神说话的时候,人能插嘴吗?当心啊!”

她穿过奥贡喀沃的正屋,走到圆形的院子里,径直向埃喀维菲的茅屋走去。奥贡喀沃跟在后面。

“埃喀维菲,”她叫道,“阿格巴拉向你致敬。我的女儿埃金玛在哪里?阿格巴拉要见她。”

埃喀维菲左手拿着油灯从房里出来。吹起了一阵微风,所以她窝着右手,护住灯火。恩沃依埃的妈妈也拿着一盏油灯从她的茅屋里出来。她的几个孩子站在房子外面的黑地里,看着这里发生的不平常的事情。奥贡喀沃的最年轻的妻子也走出来,和其他的人站在一起。

“阿格巴拉要在哪里见她呢?”埃喀维菲问。

“除了在山洞中他自己的家里外,还能在什么别的地方?”女祭司回答说。

“我同你一道去。”埃喀维菲坚决地说。

“杜非亚──啊!”女祭司用干裂的声音咒骂道,像旱季中愤怒的雷声,“女人,你好大胆,竟敢要求到万能的阿格巴拉面前去!女人,当心他发起脾气来打你。把我的女儿带来给我。”

埃喀维菲走进茅屋,带了埃金玛一道出来。

“来,我的女儿,”女祭司说,“我来背着你。孩子在母亲背上是不会感觉路程漫长的。”

埃金玛哭了起来。对于经常叫她做“我的女儿”的契埃罗,她是很熟悉的。但是现在,她在淡黄的微光中所看到的,是一个不同的契埃罗。

“不要哭,我的女儿,”女祭司说,“不然阿格巴拉要生你的气了。”

“不要哭,”埃喀维菲说,“她一会儿就会带你回来。我给你点鱼吃。”她回到茅屋里取下一只被烟熏黑了的篮子,里面装着干鱼和煮汤用的零碎东西。她拿出一块鱼,掰成两半,递给拉着她不放的埃金玛。

“不要害怕,”埃喀维菲轻抚她的头,说道。埃金玛的头发有些地方剃光了,留着很规矩的发型。她们又走出来。女祭司跪下一条腿,埃金玛爬到她背上,左手捏着鱼,眼睛里含着泪水,显得亮晶晶的。

“阿格巴拉多──啊──啊──啊!阿格巴拉埃喀诺──啊──啊──啊!……”契埃罗又开始对她的神唱致敬的歌。她矫捷地转过身,穿过奥贡喀沃的茅屋,把身子弯得很低,避开屋檐。此时埃金玛号啕大哭,连呼妈妈。两种声音渐渐消失在浓密的黑暗中。

埃喀维菲站在那里,向声音远去的方向凝望。像一只唯一的雏鸡被老鹰叼走了的母鸡一样,她突然感到一阵异样的软弱。不久,埃金玛的声音听不见了,只听到契埃罗越走越远。

“你为什么老站在那儿?她又不是被人抢走了。”奥贡喀沃说着,回到自己的茅屋里去了。

“她很快就会带她回来的。”恩沃依埃的妈妈说。

可是埃喀维菲并不去听这些安慰的话。她站了一会,然后突然下了决心,匆匆地穿过奥贡喀沃的茅屋,到外面去了。

“你到哪里去?”他问。

“我跟契埃罗去。”她回答一声,就消失在黑暗之中。奥贡喀沃清清嗓子,从腰间的羊皮袋里取出鼻烟壶来。

女祭司的声音已经在远处逐渐模糊了。埃喀维菲急急忙忙走到大路上,朝着声音的方向,转向左面。在黑暗中,她的眼睛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但是这条沙石路两边都是树枝和潮湿的树叶子,她走起来并不费力。她开始跑步,双手按着胸脯,免得奶头噼噼拍拍打在身上。她的左脚碰到了一棵凸出的树根,她突然害怕起来。这是个不吉之兆。她跑得更快了。但是契埃罗的声音距离还很远。难道她也在跑吗?她背着埃金玛,怎么能走得这么快呢?虽然夜晚很冷,埃喀维菲因为跑着,却开始觉得有些热了。她一再被那些挡在路当中的茂盛的野草和藤蔓缠住。有一次她绊了一跤,跌在地上。这时她猛然发现契埃罗已经停止了唱歌。她的心突突地跳动。她站一会。这时契埃罗重又唱起歌来,就在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可是埃喀维菲还是看不见她。她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来,使劲地看。可是没有用。她还是不能看见鼻子以外的东西。

天上有云,看不见星星。萤火虫闪着微小的绿光,到处飞舞,使得夜色更加浓重。在契埃罗歌声间歇时,黑暗中传来树林里充满了生机的昆虫尖厉的鸣声。

“阿格巴拉多──啊──啊──啊!阿格巴拉埃喀诺──啊──啊──啊!……”埃喀维菲疲累不堪地跟在后面,不太靠近,也不落得太远。她想她们一定是在朝着神圣的山洞走去。现在走得慢了,她有时间可以想一想了。到了山洞那里,她该怎么办呢?她不敢跟进去。只好等在洞口,孤零零一个人在那可怕的地方。她想到了夜间各种可怕的东西。她记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她曾经看见了奥格布─阿嘉里─奥杜。它是一个邪恶的精灵,是氏族祖先在遥远的过去用的一种有力的“巫药”。这种巫药原是用来对付敌人的,但是现在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控制。也是一个像今晚一样的黑夜里,埃喀维菲同她妈妈正从小河边归来,看到了那精灵的红光向她们飞来。她们扔掉了水壶,伏在路旁,以为那道不祥的光一定会落到她们身上,把她们杀死。埃喀维菲就只看到过奥格布─阿嘉里─奥杜这么一次。虽然这件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可是每次一想到那个夜晚,她的血就凉了。

现在,女祭司每隔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才喊叫一次,但是力量却没有减轻。天气很冷,因为有露,很潮湿。埃金玛打了个喷嚏。埃喀维菲喃喃地说了声“祝你长寿”。同时女祭司也说了声,“祝你长寿,我的女儿。”埃金玛在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温暖了她妈妈的心。她疲倦地慢慢走着。

突然女祭司尖叫起来,“有人跟在我后面走!”她说。

“不管你是鬼是人,但愿阿格巴拉用钝剃刀割掉你的头!但愿他把你的脖子扭过来,让你看到自己的脚后跟!”

埃喀维菲站住,一动也不动。无形之中,仿佛有人对她说:“女人,回家吧,趁阿格巴拉还没有伤害你以前!”可是她不能。她一直站着,等契埃罗走远了,就又跟上去。她已经走了很久的时间,觉得四肢和头部都有点麻木了。这时她才觉察到,她们不可能是向山洞前进。她们一定在很久以前就走过了山洞,她们一定是在向这氏族最远的一个村庄乌姆阿齐走去。现在,要隔很久才传来契埃罗的一声叫声。

埃喀维菲觉得,夜空好像比方才亮了一点。乌云散开,稀疏的星星出现了。月亮一定已经不再生气,就要升起来了。月亮有时候很迟才升起来,人们都说,那是因为它不肯吃东西,就像一个丈夫同他妻子吵架,生气不肯吃妻子煮的东西一样。

“阿格巴拉多──啊──啊──啊!乌姆阿齐!阿格巴拉埃喀诺乌鲁啊──啊──啊!”正如埃喀维菲所料,此时女祭司是在向乌姆阿齐村致敬。很难相信她们已经走了这样远的路程。她们走出森林中狭窄的道路,来到空旷的村庄,这时,黑暗变得淡些了,可以看到树木模模糊糊的轮廓。她把眼睛眯起来,用力想看到女祭司和她的女儿,可是每当她好像觉得看见了她们的轮廓时,她们却又像一团会融解的东西一样立刻消失在黑暗之中。她麻木地走着。

现在,契埃罗一声一声连续不断地叫喊着,像她刚动身的时候一样。埃喀维菲感觉到四周很宽敞,她猜想她们一定是在这村庄的广场上。突然她心里一惊,觉察到契埃罗已经不再向前走了。事实上,她已经在往回走。埃喀维菲赶快躲开她要走的路线。契埃罗从她身旁走过,她们又开始沿着来时走过的路往回走。

这是一次令人疲倦的漫长旅程,埃喀维菲一路上一直觉得自己像是个害梦游病的人。月亮肯定已在向上升,虽然它还没有在天上露面,但是它的光辉已经使黑暗渐渐溶化。此刻埃喀维菲能够看出女巫背上背着孩子的轮廓。她放慢了脚步,以便让自己和契埃罗离得远一点。她很害怕,如果契埃罗突然转过头来看到了她,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她曾经祈求月亮升起。但是现在她觉得初升月亮的微光比黑暗更为可怕。天地间充满了模糊而奇异的形象,这些形象在她的注视下消失,却又形成一些新的形象。有一次,她仿佛看到棕榈树上爬着一个人,头朝地、脚朝天,埃喀维菲怕极了,几乎要向契埃罗喊叫,要她来做伴,希望得到人的安慰。正在这时,契埃罗又如痴如狂地唱了起来,使得埃喀维菲不敢做声,因为歌声并不是人的歌声。这不是原来那个和她在市场上坐在一起、有时买些豆饼给埃金玛、把埃金玛叫做她的女儿的契埃罗,而是另外一个女人──丘陵和山洞之神阿格巴拉的女祭司。埃喀维菲在这双重的恐惧中疲倦不堪地走着。她麻木的脚步声好像是跟在她后面的另外一个什么人的脚步声。她的手臂交叉地抱着赤裸的胸口。露水很重,天气寒冷。她什么也不能想,甚至再也想不起夜间的恐怖。她只是半睡半醒拖着脚步走着。只有当契埃罗唱歌的时候,她才完全清醒过来。

最后她们拐了个弯,开始向山洞前进。此后,契埃罗就一直不停地唱。她用一大堆名字向她的神致敬,说他是未来的主宰,大地的使者,说他是个在人感到生命最可爱的时候就要把他杀死的神。埃喀维菲也清醒了,她麻痹了的恐惧又复活了。

此时月亮上升,她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契埃罗和埃金玛。一个女人怎么能够轻易地背着这样大的孩子,而且背得这样久,真是一个奇迹。但是埃喀维菲也不去想它。那天晚上,契埃罗并不是一个女人。

“阿格巴拉多──啊──啊──啊!阿格巴拉埃喀诺──啊──啊──啊!其奈格布玛杜乌博西恩杜呀纳托呀乌托达路啊──啊──啊!……”

埃喀维菲已经可以看见那一带小山,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月光之中。它们形成一个圆圈,在一处有个缺口,小路就沿着这个缺口,到达圆圈的中心。

女祭司一走进小山所形成的圆圈,她的声音不但加倍地嘹亮,而且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回声。这真是一座了不起的神庙。埃喀维菲小心谨慎地、不声不响地挑选平坦的地方走。她开始怀疑她跟着前来是不是不够明智。她想,埃金玛是什么事也不会遇到的。即使她遇到什么事,她又怎么能够阻止呢?她并不敢走进那地下的洞穴。她想,她到这里来是完全没有用处的。

她一心一意在想这些事情,没有注意到她们已经离洞口很近。所以当女祭司背着埃金玛突然消失在一个仅能走过一只母鸡的小洞口的时候,埃喀维菲猛奔了几步,好像要去拦住她们。她盯着四周吞噬了她们的黑暗,站在那里,眼泪涌了出来。她在心里发誓说,如果她听到埃金玛哭,她就冲进洞去,保卫她,抵抗世界上一切的神,她要同她一道死。

她发了这个誓言以后,就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等待着。她的恐惧已经消失了。她能够听到女祭司的声音从空落落的山洞中传来,不再是那样响亮。她把面孔埋在膝头上,等待着。

她不知道她等了多久。一定是个很长的时间。她背朝着那条通向山中的路。她确切地听到背后有响声,便霍地转过头来。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砍刀。埃喀维菲大喊一声,直跳起来。

“别糊涂,”是奥贡喀沃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跟着契埃罗进到神庙里去呢。”他嘲弄地说。

埃喀维菲没有回答。眼睛里满含着感激的泪水。她明白她的女儿已经安全了。

“回家去睡觉吧,”奥贡喀沃说,“我在这里等。”

“我也等着。天差不多亮了。公鸡已经叫第一遍了。”他们俩这样站在一起,埃喀维菲想起了他们年轻时的日子,因为奥贡喀沃太穷,不能结婚,她就嫁给了阿奈里。她同阿奈里结婚两年后,再也忍受不了,就逃到奥贡喀沃那里去了。那是一个大清早。月光照耀着大地。她到小河边去取水。奥贡喀沃的家就在到小河去的路上。她走到那里,敲了他的门,他走出来。在那些日子里,他也不是一个爱多说话的人。他只是把她带到床上,在黑暗中,抚摸她的腰部,寻找腰布的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