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认出后,它们便鼓胀起来,射出光芒,一闪而过……

在彼得堡早晨稍稍发绿的亮光下,一种通常的奇观在正处于一遇到为难时便用“似乎、好像”搪塞的状态的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面前流驰:周围环境的一种现象——人流;这里,人们沉默不语;像汹涌澎湃的波涛在奔腾的一股股人流——在轰鸣,在咆哮;通常的耳朵还一点儿都感觉不到,这人流的波涛是雷鸣般的波涛。

被热腾腾的蒸汽融成一团的人流,分裂成许多环形的流体:一个环形接着一个环形流动而过;它们恰似一群群彼此分开的行星,可以理解地互相离开着;相近的人流所处的大致状态,就好比天空中的一道光束之于视网膜一样,那视网膜按神经系统往大脑中枢传递星星般一闪一闪的模糊信息。

上了年纪的参政员有导线(电报的和电话的)帮忙,已经得到大量预兆性的消息;一群流动着的影子就像远处平静而来的消息,浮现在他的意识中。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想到星星,想到不可理解的雷鸣般飞奔而过的人群;他摇摇晃晃坐在黑色的坐垫上,计算着萨图耳努斯(23)播向人间的种子有多大力量。

突然,他的脸皱起来了,并抽搐了一下;两只眼圈已经发青的石头般的眼睛不安地转了转;伸出黑色麂皮里的两只手急速举到与胸部相齐的高度,他好像是要用双手保卫自己。接着,整个身子往后一仰,碰到了后壁的高筒大礼帽便掉在光秃秃的脑袋下方的膝盖上。

参政员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不能按常规加以说明,参政员的规则法典没有任何预先规定类似的……

张望着眼前这些流动的影子——圆顶礼帽,带羽毛的帽,大檐帽,大檐帽,大檐帽,带羽毛的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把它们看作好像是天空中的点点繁星,但其中有一颗星点变成了一个很大的绯红色的球,它脱离开轨道,以令人头晕的速度冲他而来,也就是,我想说:

张望着眼前这些流动的影子(大檐帽,大檐帽,带羽毛的帽),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穿过大檐帽、带羽毛的帽和圆顶礼帽,发现角落处有一双疯狂的眼睛:这双眼睛表现出一种不可容忍的特点;这双眼睛认出了参政员;认出之后,它们充满了愤怒;也许,这双眼睛是在角落里等着的;认出后,它们便鼓胀起来,射出光芒,一闪而过。

这种愤怒的目光是有意投过来的,它属于一位留一撮黑胡子、穿一件领子翻起的大衣的平民知识分子。接着,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便深入地思考起环境的详细情况来,他与其说是回想起了什么,不如说猜想到了什么——这位平民知识分子的右手提着个用一块湿方巾包着的包裹。

事情就这么简单:被川流不息的四轮双座敞篷轻便马车挤得紧紧的一辆轿式马车,在靠近十字路口的地方停了下来(一位警察在那里举起他那白色的警棍);一些平民知识分子从旁边经过,他们被飞驰的轻便马车挤到一边,正向垂直地疾速横穿涅瓦大街的一股人流靠拢——这股人流现在简直要贴到参政员的轿式马车上了。顺着涅瓦大街奔驰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原以为自己距离那在同一条大街上爬行的多足虫似的人群有无数俄里,他的这个幻想现在破灭了:神情不安的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紧紧靠着马车玻璃,终于发现自己同人群总共只有薄薄的一层板和一个二十四俄寸高的空间之隔。他从这里看到一个平民知识分子,于是就细看起来,他发现这个很不起眼的人身上有某种可敬的东西。假如有个会通过看相判断性格和心理状态的人在马路上偶然见到这个人,他显然会吃惊得停住脚步的,然后还会在工作中常常回想这张见到过的面孔。这张面孔的表情的特点在于,很难把它归入任何一个迄今已有的范畴——无论如何都不……

只要这一观察能维持一秒钟,参政员的头脑里就会闪现出这一点,可是它没有能维持。陌生人抬起眼睛,而且——在马车的玻璃镜外面,在二十四俄寸高的空间里,他看到的不是脸,却是……套着高筒大礼帽的头颅和一只苍白得发绿的特大耳朵。

就在这四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参政员在陌生人眼睛里看到的是——那种无边的混沌,雾蒙蒙烟囱林立的远方和瓦西列夫斯基岛正用老早以来就有的那种无边的混沌的目光注视着参政员的家。

恰恰正是那个时刻,陌生人的那双眼睛鼓胀起来,射出光芒,一闪而过;而且瞧吧,正是那时刻,被二十四俄寸高的空间和马车壁隔在玻璃外面的双手很快地举起来,蒙住了那双眼睛。

轿式马车飞驰着过去了,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也随着它飞驰到了那潮湿的地方。那里,从那里——晴朗的日子是美妙的——出现金光灿灿的尖顶(24)、云彩和绯红的晚霞;那里,今天从那里——升起脏兮兮的重重烟雾。

在那里,在脏兮兮的重重烟雾中,仰身靠在马车壁上的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的,也是这一切:脏兮兮的重重烟雾;心脏的跳动加速了,而且在扩大,扩大,扩大;胸部感觉到一个绯红的球正在不断鼓胀开来,马上就要爆炸和裂成碎片。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阿勃列乌霍夫得了心脏扩张症。

所有这一切,持续了一瞬间。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机械地戴好高筒大礼帽,并将一只套着黑麂皮手套的手按在刚才心脏跳动加速的部位,随即他又沉浸到对立方体的观赏之中,以便对刚才所发生的事得出心平气和的和合理的总结。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又从马车里往外瞥了一眼,现在他看到的已全然不是刚才的情况,只见:一条又湿又滑的大街和许多块又湿又滑的长方形石板,在九月的阳光下兴奋地闪闪发亮!

……

马车停下来了。警察行了个举手礼。在入口的玻璃门外,在托住阳台石板的一尊长着胡子的女像柱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看到了全部原有的情景:那里,一根圆头锥形铜杖在闪闪发亮;那里,年已八十的看门老人的肩膀上正耷拉着一顶黑色的三角制帽;八十岁的看门老人拿一张《交易所公报》(25)垫着睡着了。前天,昨天,他便是这么睡过来的。那个决定性的五年(26),他都是这么睡过来的……往后的五年,他还将这么睡过去。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到这个机构担任机构的不担负责任的首脑已经五年了:从那时,已经过去五年多了!而且发生过一些事件:中国发生了骚乱,旅顺口失陷了(27)。但这些年所看到的——老样子:八十岁看门人的肩膀,金丝饰纽,胡子。

……

门敞开了。铜杖敲了几下。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用石头般的目光从马车里直视着敞开着的入口大门。门又关上了。

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站住了,喘着气。

“最尊贵的阁下……您请坐……瞧,您气都喘不上来了……”

“您总是忙忙碌碌,像个小孩子……”

“您坐着,最尊贵的阁下……喘口气……”

“这样——这样,瞧……”

“也许……喝点水?”

但是,这位赫赫活动家的脸容光焕发了一阵,马上又变得稚气、苍老了,满脸的皱纹显示出他疲惫不堪了:

“您倒说说看,伯爵夫人的丈夫叫什么?”

“伯爵夫人的?……请允许问一声,是哪一位的?”

“不,就是通常一般的伯爵夫人的。”

“?”

“伯爵夫人的丈夫——长颈玻璃瓶(28)!”

……

“嘿——嘿——嘿……”

……

而一个有头脑的人感到有颗难以控制的心在颤抖和跳动。由此,周围的一切:是这样——又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