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而且一张脸亮了一下

读者!

“突然”你觉得熟悉他们。当灾难性的和不可避免的“突然”临近时,你为什么像只鸵鸟把头缩进羽毛里?当无关的人同你谈起“突然”时,你大概会说:

“阁下,对不起,您该是个臭名昭著的颓废派。”

想必你会揭露我是个颓废派。

现在你在我面前也像一只鸵鸟,但你想躲藏起来是白费心机——你对我了解得很清楚,你也了解那不可避免的“突然”。

你听着……

你的“突然”偷偷躲在你背后,有时它比你先到房间里。你最先会惊恐万状,背上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仿佛有大批无形的东西扑向敞开的大门似的扑到你背上。你转过身,请求女主人:

“太太,请把门关上吧,我的神经很特别:我无法忍受背对开着的门坐。”

你笑了,她笑了。

有时进客厅,见到你人家都这样说:

“我们刚刚谈到您……”

你就回答:

“这,不错,心心相印嘛。”

大家都笑了。你也在笑,仿佛这里不存在“突然”。

而有时候,别人的“突然”隔着谈话者的肩膀看着你,想同你自己的“突然”互相串通。你和话伴之间便会出事,你会因此晃晃眼,你的话伴便会变得冷淡。此后,他会因为一点什么事一辈子不原谅你。

你的“突然”靠你的大脑游戏而存在,它像一条狗,乐意吞食你的卑鄙思想;它会鼓胀起来,你则像一支蜡烛似的融化掉。如果你的思想是卑鄙的,你生活在颤抖中,而灌足了各种卑鄙思想和行为的“突然”就像一只养肥了但是无形的狗,开始到处都跑在你前头,你的目光仿佛被一层无形的乌云遮挡着:这是一种乱哄哄毛茸茸的“突然”,你的忠实的守门神(我认识一个不幸的几乎看不见乌云的人:他是个文学家(38)……)

……

我们把陌生人撂在小饭馆里了。陌生人突然猛地转过身子,他仿佛觉得有一种讨厌的黏液钻进领子,顺着脊背往下淌。但是当他转过身来时,背后却没有人。餐馆的大门不知怎么显得很黑暗,而且有个无形的东西从大门外扑进来。

这时他想到:当然是他等待的人登阶梯上来了,他正往里边走;但是没有进来,大门外一个人也没有。

而当我的陌生人从门的地方一转身,那个讨厌的胖子立刻就进来了。他向陌生人走去时,踩得地板嗒嗒响;刮过胡子的蜡黄的脸稍稍有点歪,双层下巴均匀地晃动着;而且脸上发出一层亮光。

我的这个陌生人转过身,并哆嗦了一下,那人对他友好地挥了挥带耳套的假海狗皮帽: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

“利潘琴科!”

“我——就是……”

“利潘琴科,您让我等了很久。”

那人脖颈上系着领带——一条惹眼的带人造钻石别针的红缎子领带,身穿带暗黄色条纹的衣服,脚上是一双晶光锃亮的黄皮鞋。

在陌生人的桌子旁找个位置坐下来后,那人便满意地惊叹道:

“咖啡壶……您听着——白兰地,那里我有一瓶——我订的。”

而周围有人在说:

“你和我喝了?”

“喝了……”

“吃了?……”

“吃了……”

“我要说,你是头猪……”

……

“小心点,”我的陌生人嚷嚷道。陌生人称之为利潘琴科的那个令人不愉快的胖子想把自己一只暗黄色的胳膊肘搁在一张报纸上,报纸下面是个小包裹。

“这是什么?”利潘琴科拿掉报纸,发现是个小包裹。利潘琴科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这……这……就是?”

“对,这——就是。”

利潘琴科的嘴唇继续哆嗦着:这嘴唇使人想起切成片的鲑鱼——不是黄红色,而是油腻而黄色的(你在不富裕的人家里吃发面煎饼时,想必吃过这种鲑鱼)。

“我对您说,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您怎么那么不小心。”利潘琴科把自己有点粗糙的手指伸到包裹上,人造钻石戒指在指甲被咬过的胖乎乎的手指头上闪闪发亮(指甲上还留着同头发的颜色相一致的褐色暗斑呢,细心的观察者能得出结论,此人经过化装)。

“要知道,稍不小心(只要我放下胳膊肘),就会……遭殃的……”

那人特别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放到椅子上。

“是啊,如果我们俩……”陌生人不高兴地说起俏皮话来。“我们俩就得……”

看样子,他为那人的不安感到高兴——这话我们自己说说——他憎恶那人。

“我,当然,不是为自己,而是为……”

“当然,您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陌生人随声附和说。

……

周围则有人在说:

“您别拿猪猡骂人……”

“我没有骂人……”

“不,您骂了。您抱怨您付钱……您付钱,这有什么。那时您付了,这次……我付……”

“来,我的朋友,让我为你的这一行动好好吻你几下……”

“我不为猪生气,可我吃——我吃……”

“您吃吧,吃吧,这就对了……”

……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是这样,亲爱的,您把这包裹,”利潘琴科斜过眼睛瞅了瞅,“立刻送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那里去。”

“阿勃列乌霍夫?”

“对,送交他——保存。”

“可是对不起,要保存,可以把包裹保存在我这里……”

“不方便,您可能被捕,那里保险。不管怎么样,是参政员阿勃列乌霍夫的家……顺便问一下,您听过那尊敬的小老头最近发表的极重要的讲话了吗?……”

这时,胖子弯过身子对着我的陌生人的耳朵悄悄说: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阿勃列乌霍夫的?”

“叽叽咕咕……”

“向阿勃列乌霍夫?……”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和阿勃列乌霍夫?……”

“对,不是和参政员,而是和参政员的儿子。您如果到他那儿,那就劳您驾,请把这封信同包裹一起转给他——瞧这封信,就在这里……”

利潘琴科那个前额窄小的脑袋直碰到陌生人的脸上;眼眶里射出探询而锐利的目光;嘴唇微微启动,吸进一口口空气。留小黑胡子的陌生人仔细听着胖子先生的悄悄话,竭力设法听清受餐馆里嘈杂声干扰的悄悄话的内容。小餐馆的嘈杂声压倒了利潘琴科的悄悄话,是嘴唇发出某种咝咝沙沙的声音(一种像捅开的蚂蚁窝上无数蚂蚁多节的爪子活动的声音),而这声音具有可怕的内容,好像这是在悄声地议论宇宙和星系。但只要仔细倾听,那可怕的内容原来是日常普通的事儿:

“把信转交给他……”

“怎么,难道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有特殊的联系网络?”

那人眯起小眼睛,舌头咯啰响了一下。

“我原来以为,同他的一切联系——都通过我……”

“可您瞧——并非如此……”

……

周围有人在说:

“你吃,你吃,朋友……”

“给我切块牛肉冻。”

“真理在食物中……”

“什么是真理?”

“真理——就是存在……”(39)

“我自己知道……”

“你知道,那就算了。把盘子放近点,吃……”

……

利潘琴科一身暗黄色的西装,使陌生人想起他在瓦西列夫斯基岛上住所的糊墙纸的颜色——一种同无论是春天白天或是九月阴暗的夜间失眠都相联系的颜色;而且,那可恶的失眠突然在他的记忆中想起一张有着蒙古人小眼睛的不幸的脸,那张脸曾无数次从黄色糊墙纸上望着他。陌生人白天仔细观察时,看到的只是有潮虫在爬行的一个湿块。为了摆脱对烦人的幻觉的回忆,我的陌生人抽着烟,出乎自己意料地变得爱叨叨起来:

“您仔细听那嘈杂声……”

“是啊,奇妙的嘈杂声。”

“吵吵闹闹时,字母И听起来却成了Ы的声音……”

利潘琴科困倦无神,陷入某种沉思。

“字母Ы听起来使人感到有某种笨拙而黏滋滋的味道……也许是我错了?……”

“不,不,一点也不。”利潘琴科没有听,只嘟嘟哝哝着,并刹那间中断了自己的思想……

“所有带字母厄的词都俗气又难听,不像‘伊’,‘伊——伊——伊’——像是湛蓝的天空、思想、晶体,字母伊——伊——伊使我想起弯着的鹰喙。而带‘厄’的词则很俗陋,例如:‘鱼’这个词,您听,尔——厄——厄——厄——巴,有一种冷血的味道……‘肥皂’也是,姆——厄——洛或梅——洛,某种黏滋滋的东西;‘巨块’,格尔厄贝——一种无形之物;‘后方’(40),特厄尔——打架的地方……”

我的陌生人中断了自己的话,利潘琴科像一个无形的格尔厄贝(巨块)呆在他面前,他抽烟冒出的德厄姆(烟)使空气变得像洒过肥皂水一样黏滋滋的。利潘琴科坐在烟雾中。我的陌生人看了他一眼,心想“呸,坏蛋——鞑靼人”……坐在他面前的,简直就是什么“厄”……

……

邻桌有个人边打呃,边在嚷嚷:

“嗝住了你,嗝住了!……”

……

“对不起,利潘琴科,您不是蒙古人?”

“为什么提这样荒唐的问题?……”

“就这样,我好像觉得……”

“要知道,所有俄国人身上都有蒙古人血统……”

……

一个胖个子大肚皮向邻桌倒去,就在这一刻邻桌的一个大肚皮迫着他站立起来:

“向阿诺弗里的斗牛士!……”

“致敬!”

“向城市屠宰坊的宰牛工(41)……您坐下……”

“伙计!……”

“来了,您要点什么?……”

“伙计,给咱们放《黑人之梦》(42)……”

接着,留声机里响起为斗牛士庆贺的小号声,像是公牛面对宰牛工的屠刀的哞叫。

什么样的服装师?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住处由几个房间组成:卧室,工作间,会客室。

卧室:卧室里放着一张很大的床,上面铺着一条红色的丝绸被——以及带花边外套的软枕头。

工作间里摆着几个塞满书籍的橡木架,架子上装有拴在小铜环上很容易拉动的丝绸帘子——一个勤快的人——既完全可以把架子遮起来不让人看到其内容,相反也可以使一排排黑黝黝的书脊敞露在外,书脊上是各种字体的标记:《康德》。

工作间的用具,表面一律墨绿色;还有一尊半身像……显然,也是康德的。

已经两年了,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不曾在中午前起过床。两年半前,他醒得要早些:九点钟醒来,九点半便整整齐齐穿好制服到餐厅喝咖啡了。

两年半以前,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还不至于穿一身布哈拉长衫在屋里走来走去的;他的东厢会客室里还不曾有瓜皮小圆帽。两年半以前,安娜·彼得罗夫娜——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母亲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的夫人在一名意大利演员的鼓动下,彻底抛弃了家庭。自从母亲随演员出走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便穿一件布哈拉长衫出现在冷漠的家里的地板上;父亲和儿子每天在喝早餐咖啡时的相聚,不知怎么也自然而然中断了,咖啡由仆人送到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床头。

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喝咖啡,要比儿子早得多。

父亲和儿子只有在吃午饭时才碰在一起,是啊,连这也是短时间的。同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开始从一早便穿一件长衫;脚上是一双带毛边的鞑靼便鞋;头上戴着一顶瓜皮小帽。

一个出色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东方人。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刚收到一封信,一封笔迹陌生的信:是一首带爱情和革命色彩的打油诗。署名令人吃惊:“火热的灵魂。”为了确切了解打油诗的内容,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笨手笨脚地在房间里团团转,找眼镜,翻书本、羽毛笔、钢笔杆以及其他小摆设,嘟嘟哝哝地自言自语说:

“啊……眼镜在哪里?……”

“见鬼……”

“丢了?”

“告诉我。”

“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常常自己对自己说话。

他动作迅速,和他最尊贵的爸爸的动作一样;他还和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一样,其貌不扬,小个子,不停地微笑着的脸上带着不安的目光;在认真观察不管什么东西时,这目光便慢慢变得像石头一样;苍白得完全像圣像画一样的脸庞的线条,显得干巴、准确而冷漠,具有一种贵族特有的高贵气质。面部高贵气质的明显表现是前额——清秀,脉管突出:脉管里血液的快速流动,在前额上露出明显的过早硬化。

青蓝色的脉管同仿佛被安装上去的那双深色矢车菊般大眼睛四周的青蓝色相一致(只有在激动的时候,眼睛才因为瞳孔扩大而变成黑色)。

在我们面前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戴着一顶鞑靼人的瓜皮小帽;但是一脱掉它,他——就会是一头淡亚麻色头发,这样,他那刻板、固执、冷漠到近乎严峻的外表就会显得温和些。很难见到成年人长这种颜色的头发的;一些农家小孩——特别是在白俄罗斯,常常能碰见长这种成年人少有的头发。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漫不经心地放下信,在一本打开着的书面前坐下来,昨天阅读过的内容清晰地出现在眼前(是篇什么论文)。一章一页都记起来了,脑子里还浮现出圆圆的指甲轻轻划过的曲线——弯弯曲曲的思想,以及自己做的记号——用铅笔做在旁边的。依然是严肃和清秀的脸,这时活跃了:受思想的鼓舞。

这里,在自己的房间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正从一系列产生事先决定思想、心灵及这张桌子的逻辑前提的中心——成长为自己的中心:这里,他是一切时代都永远存在的可思议的和不可思议的整个宇宙的唯一中心。

这个中心——作出结论。

但是,今天,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刚摆脱生活琐事和大堆由世界及生命引发的形形色色的模糊不清,刚进入自我,那模糊不清又再次闯入他的世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自我意识便可耻地捆在这模糊不清中,就像用六个爪子自由自在地在盘子边上跳来跳去的苍蝇,连爪子带翅膀突然牢牢地被粘在了稠密黏腻的蜂蜜上。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放下书本,有人敲他的门:

“谁呀?……”

“怎么回事?”

门外传来轻轻的恭敬的声音。

“是那边……”

“有人找您呢……”

为了集中思想,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用钥匙把自己的书房锁上,当时他开始觉得:他,房间及这间房里的东西都从现实世界的客体变成了纯逻辑结构的合理象征;房里的空间同他丧失感性的身体混合成总的他称之为宇宙的存在混沌;而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脱离身体的意识,直接同书桌上称为“意识的太阳”的电灯结合成了一体。在用钥匙锁在门里并考虑自己一步步被纳入统一体系的情况的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同“宇宙”,也就是同房间融合成了一体;这个身体的头部则融合在精美灯罩下低矮宽大的玻璃电灯泡里了。

把自己这么一变,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真正成了个有创造性的人。

这就是他为什么喜欢关在屋里的原因: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说话声、沙沙声或脚步声把宇宙变成房间,把意识变成灯泡——会打乱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思想的奇妙结构。

现在的情况,正是这样。

“怎么回事?”

“我听不见……”

而从空间的远处传来仆人的答话:

“那儿来了个人。”

……

这时,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的脸突然露出满意的表情:

“啊,那是服装师,服装师给我送衣服来了……”

什么样的服装师?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提起长衫的下摆,朝门口的方向走去。在楼梯的圆柱形栏杆处,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侧过身子嚷嚷道:

“这是——您?……”

“服装师?”

“从服装师那儿来?”

“服装师给我送衣服来了?”

我们暗自重复一遍:什么样的服装师?

……

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房间里出现了一个硬纸盒,他把门用钥匙锁上;他匆匆忙忙割断绳子;接着,他拉开顶盖;然后,从硬纸盒中取出:先是一个留一圈黑胡子的假面具,继假面具之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取出一件因为皱褶而沙沙作响的华丽鲜红的多米诺斗篷。

他赶快站到镜子前——一身的大红锦缎,把假面具套到脸上;撩起的一圈黑胡子散落在两个肩膀上,像是长在左右两边奇妙的翅膀。半暗不明的房间里,镜子里一张脸——从两个黑翅膀之间痛苦而古怪地望着他——就是它:他自己的脸。您会说,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没有从镜子里看自己,那是神秘、苍白、忧郁的——空间的恶魔。

这场假面舞会之后,尼古拉·阿波罗诺维奇眉飞色舞地先把红色多米诺斗篷,然后再把黑假面具都放进硬纸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