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堡 舞会

在跳欢快的华尔兹舞时,会客室是什么?它——不过是舞厅的附属品和妈妈们的躲避处。但狡猾的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利用丈夫的好心肠(他没有一个敌人)及自己丰厚的陪嫁,还利用他们家对所有人都非常随便——显然不包括跳舞——借此使它成了约会的中心地点。利用这一切,狡猾的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让丈夫去指挥跳舞后,自己则产生了指挥各种最不同人物约会的愿望。在这里约会的有:地方自治局活动家与官场活动家,政论家与机构主管,蛊惑者与反犹太分子,甚至连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也常常在这个家里用早点。

当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双人舞跳出一轮轮令人叫绝的花样时,在对不管谁都殷勤周到的会客室里则不止一次地使不止一种局面复杂化又得到缓和、融解。

人们在这里边跳舞,但是按照各自的方式进行。

和通常一样,今天前来的客人们常常穿过大厅,第二位穿过的是个模样真背时的男人:一张甜丝丝的、懒散得可怕的脸,常礼服在汗毛丛生的背部鼓出一道道皱褶,两个后襟间不雅观地露出一条简单的扣带。他是位统计学教授,下巴上挂着一撮黄兮兮的胡子,一绺久不梳理的头发像一块毛毡落在肩膀上,他那仿佛要从嘴上脱落的嘴唇,像鲜血一样吓人。

问题在于随着事态的发展,同事中已出现两派人物的某种接近,即所谓主张不过激的组织至少是颇讲人道的改革的人和具有真正爱国心的人——一种非根本的,而是有条件的,一时间为所有爆发的群众集会的滚滚洪流而形成的接近。所谓的温和,至少是颇讲人道的改革的拥护者们,对这种可怕的滚滚洪流感到震惊,突然开始惊恐地挤到了现存秩序的拥护者一边,可是还没有迈出欢迎后者的一步;一位自由派教授为了共同的利益头一个迈过了所谓对自己性命交关的门槛。不要忘了,整个社会都尊敬他,最新的一封抗议信,毕竟还是他签的名;在最近的一次宴会上,他还一个劲儿为迎接春天干杯。

但走进照得白天般通明的大厅里,教授感觉到不知如何是好了,颤抖的闪闪亮光显然使得他头昏眼花。鲜血般吓人的嘴唇从嘴巴上向外翻着,他以最美好的姿态观赏着欢乐的大厅,开始犹犹豫豫地跺起脚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好后未摊开的擦鼻小手绢,以便抹去室外落在小胡子上的湿乎乎的东西,并向两对跳卡德里尔舞的人中突然停下来的一对眯了眯眼睛。

瞧他已经穿过会客室,走进枝形吊灯蓝色颤抖的亮光照耀之中。

编辑的声音使他在门槛上停下步来:

“您知道日俄战争与用蒙古人侵略、谋反来威胁我们的犹太人之间的联系吗,夫人?犹太人的狂妄行为和中国的太极拳表演(14)之间有着最密切的和明显的联系。”

“明白了,现在明白了!”

这是柳鲍菲·阿列克谢耶夫娜的感叹。但是教授惊恐地停顿下来,因为他不管怎么是个完全彻底的自由派和所谓颇讲人道的改革的拥护者。他头一次到这个家来,在这里等待着见阿波罗·阿波罗诺维奇,但是,他显然不在,只有一个保守派报纸的编辑在,就是那个编辑,他为了显得自己讲人道,刚讲了一大堆最不体面的丑闻统计材料收集者二十五年的光辉活动。于是,教授忽然打起响鼻来,开始生气地瞟着编辑,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地呼哧呼哧吹着胡子,用鲜红的嘴唇舔去胡子上留着的细水珠。

可女主人的双层下巴原先对着教授,然后——转过来对着保守派报纸的编辑,并用单目眼镜指指二人,她给他们互相作了介绍,为此两人开头都有点慌张,接着他们都向对方伸出自己冷冰冰的手指:胖乎乎汗涔涔的——伸进胖乎乎干燥的,自由派讲人道的——伸进完全不讲人道的。

教授更加不好意思起来,他弯下身子,让人摸不着头脑地打着响鼻,在靠背椅上坐下时卡了一下,于是显出不安的样子。编辑先生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同女主人进行被打断的谈话。本来,阿勃列乌霍夫可以帮个忙,可……阿勃列乌霍夫不在。

说俏皮话的场面,刚在抗议信上签了名及在宴会上为迎接春天的到来干杯,难道要求教授的就是这些?

而胖子继续在说:

“您明白犹太人和共济会的这种活动吗,夫人?”

“明白了,现在明白了!”

哼哼哈哈应付着和舔着嘴唇的教授受不住了,他转身向女主人提出:

“夫人,请允许我说句微不足道的话——科学的话:这里通报的情况具有完全确切的来源。”

但胖子突然打断了他。

而那边——却,而那边——却……

那边,弹钢琴者忽然用一只手优雅地向低音键盘上情绪激昂地一击,中断了自己的舞曲;另一只手则一晃眼实实在在地一下翻过乐谱,接着便富有表现力地伸开举在键盘和乐谱之间空中的那只手的指头,向主人期待地转过自己的身子,并露出洁白得耀眼的牙齿。

这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迎着弹钢琴者的手势,出人意料地从剧烈抖动的络腮胡子间露出刮得光光的下巴,并用刮得光光的下巴给弹钢琴的人做了个表示赞同和鼓励的表示;然后,他像触到空隙似的前倾着脑袋,用手指捋着花白络腮胡子的末梢,赶忙跑到镶木地板上两个照亮着的圆圈面前。一位天使般模样的人径自跑在他后边,使自己的围巾像日光反射器似的拖在空中。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楚卡托夫一想到跳舞便欢欣鼓舞,闪电般的跑到弹钢琴者跟前,对整个大厅像狮子似的吼道:

“四——人——舞,大家请!”(15)

一个天使般模样的人径自跑在他后边。

这时候,走廊里出现几位机灵地来回奔跑的仆人。为了点什么事,把一些小桌子、小凳子和椅子从一个地方搬出来,然后又重新搬了进去;餐厅里送进用一个瓷盘装的高高一堆新鲜三明治。接着,响起一阵叮当的餐叉声。送来了一摞易碎的小碟子。

人们一对接一对地拥进照得通亮的走廊里。于是,到处出现俏皮话和讥笑的哈哈声,椅子在一片喧哗声中开始挪动起来。

走廊上,吸烟间里,一片烟雾腾腾,会客室里也是烟雾腾腾。在这里,有位可爱的见习军官从手指上摘下手套,并把一只手伸进口袋里,用一只发黑的手套擦净自己的面孔;两位拥抱在一起的姑娘,在互相通报某种很宝贵的也许是刚刚发生的秘密,黑发的同金发的说话,金发的却哼了一声并咬起自己柔软的小手绢来。

站在走廊上,还可以看到挤满客人的餐厅那边,那里端来了夹肉面包、装满水果的高脚盘,还有一瓶瓶酒和一瓶瓶刺鼻的酸饮料。

在照得不能再亮的大厅里,现在只剩下一个合上了乐谱的弹钢琴者,他仔细地擦了擦自己发热的手指,用一块柔软的抹布小心地抹着钢琴的键盘,并把乐谱理好。仆人们在这位谦恭的弹钢琴者还在场时便把大厅所有的通风窗都打开了,他迟疑地走过漆得锃亮的走廊,那模样使人想起一只黑色的长颈鸟。他也很高兴想喝一杯茶、吃一份三明治。

在通往会客室的门上,半暗不明中冒出一位四十五岁、塌下巴的胖太太,高高鼓起的胸脯裹着紧身胸衣,正用单目镜在观看。

跟在她后面蹦进大厅的,是一个发胖的男人,他满脸难看的高低不平的麻子,挺着个可观的大肚皮,上面紧紧绷着件起皱褶的常礼服。

那儿远点的一个地方,至今如坐针毡般不安地待着的统计学教授也懒洋洋地在走动;他这时意外地碰上了正孤零零一人待在前厅觉得没趣的地方自治局活动家,突然认出是那位活动家后,便和蔼地微微笑了笑,甚至还慌乱得像抓住得救的最后希望似的用两个手指抓住自己常礼服上的一个纽扣;他现在正在说:

“据统计材料……一个正常的荷兰人的盐的年消费……”

接着又说:

“一个正常的西班牙人的盐的年消费……”

“据统计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