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十二章 情焰

他渐能靠他的技艺谋生。自由艺术品商店已买下好几幅他在各种材料上画的图案,他能在一两处出售他为刺绣、祭坛罩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画的图案。目前他所赚不多,但他也许会增加收入。他结识一陶器公司的设计师,对这位新朋友的技艺略有所知。实用美术引起他极大的兴趣。同时他也潜心作画。他喜欢作大幅人物画像,画面明亮,但不像印象派画家仅以光线和阴影构成画面;人物轮廓十分清晰,具有明快的特质,类似米开朗琪罗的一些人物画像。他按他所谓的非常均衡的比例,将景物配为人物的背景。他多凭记忆作画,将他认识的人都用上。他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信心,认为它是有益、有价值的。他虽然也有消沉、畏缩之时,但对他的工作充满信心。

他二十四岁那年,对母亲吐露他第一个自命不凡的想法。

“妈妈,”他说,“我会成为大家注目的画家的。”

她一面嗤之以鼻,一面做了个她特有的古怪姿势。这很像似高兴非高兴地耸耸肩。

“好,好,我的孩子,我们就看吧,”她说。

“你就看吧,我的好妈妈!有那么一天你不大出风头才怪呢!”

“我很满足,儿子,”她笑笑。

“可是你得改一改呀。瞧你对明妮那样儿!”

明妮十四岁,是他们家的小女佣。

“明妮怎么了?”莫雷尔太太庄重地问道。

“今天早上你冒雨去拿煤的时候,我听见她说:‘呃,莫雷尔太太!我这就要去拿呢,’”他说。“看这情形,你很会使唤佣人呢!”

“得了,还不就是这孩子心好吗,”莫雷尔太太说。

“你带着歉意对她说:‘你不能同时做两件事啊,嗯?’”

“她当时是忙着洗碗碟啊,”莫雷尔太太答道。

“她说什么来着?‘等一会儿也不打紧。瞧你那双脚,走路直晃悠!’”

“是啊——这个小毛丫头!”莫雷尔太太说着笑了。

他看着他母亲,哈哈直笑。因为爱他,她又亲切、愉快如初了。瞬间,仿佛所有的阳光都洒在了她身上。他继续作画,好不高兴。她高兴时气色极好,好得他忘了她的灰白头发。

那年,她跟他一起去怀特岛度假。他们两人都觉得假日真令人兴奋,真美好。莫雷尔太太满心欢喜满心惊奇。但她得跟着他走很远,她力不从心。她昏倒过一次。脸色发白,嘴巴发乌!他心神不安。他感到仿佛有人捅了他胸口一刀。后来她身体复原,他也就忘了。但是他仍然忧心忡忡,好似伤口没有愈合。

他离开米丽亚姆后,去找克莱拉便几乎是爽爽快快了。决裂的第二天是星期一,他去到下面的工作室。她抬头瞄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知不觉间,两人的关系已很亲密。她见他判若两人,喜洋洋的。

“嘿,希巴女王!”他大笑着说。

“干嘛这么叫我?”她问道。

“这称呼适合你呀。你穿的是件新上衣。”

她脸红了,问道:

“那又怎么样?”

“适合你——太适合了!我来给你设计一件衣服吧。”

“会是什么式样?”

他站在她面前,眼里亮闪闪的,向她解说。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突然抓住她。她似惊非惊地往后一退。他将她的衬衫下摆收得更紧,把她胸前抹抹平。

“比刚才那样还要紧!”他解释说。

但两人都兴奋得脸通红,他立即跑开。他触摸到她了。他全身因有这种感觉而颤抖。

两人心照不宣,已有了一种默契。第二天傍晚,他跟她趁火车还不到开车时间,去看了一会电影。他们坐着,他看见她的手放在他身边。很有一会工夫他不敢碰她的手。电影直跳、直抖的。然后他握住她的手。这只手大、健壮;满满当当地握在他手里。他紧紧握着。她不动也无任何表示。他们走出来,他要乘的那趟火车已到开车时间。他迟疑。

“晚安,”她说。她赶紧向大路对面匆匆跑去。

第二天他又去找她,跟她谈了起来。对他,她有些傲气十足。

“我们星期一散散步去?”他问道。

她转过脸去。

“你得跟米丽亚姆说一声吧?”她挖苦地答道。

“我跟她吹了,”他说。

“什么时候的事?”

“上星期天。”

“你们吵嘴啦?”

“没有!我下了决心。我明确告诉她说我应当认为我是自由的。”

克莱拉没有答腔,他转身回去干自己的工作。她竟然如此沉默不语,如此傲气!

星期六傍晚他邀她下工后跟他碰面,一起去一家餐馆喝咖啡。她去了,三缄其口,态度冷淡。他的那趟火车在三刻钟后开车。

“我们散一会儿步吧,”他说。

她同意,于是两人走过城堡,进了公园。他怕她。她在他旁边走着,郁郁不乐,走路时都是满腹怨气、勉勉强强、怒形于色。他不敢拉着她的手。

“我们走哪条路?”他们走在暗处时他问道。

“我无所谓。”

“那就往台阶上走。”

他突然转身就走。他们已经过了公园的台阶。他突然撂下她,她对他这样做十分气愤,便站在那里不动。他找她。她站在远处。他突然将她搂在怀里,紧紧地抱了片刻,吻她。然后他放开她。

“跟我来,”他说,感到有些自责。

她跟着他。他握着她的手,吻她的指尖。两人默默地走着。他们走到亮处时,他放开她的手。两人都不说话,一直走到车站。两人互相凝视着。

“晚安,”她说。

他去上火车。他的身躯全无意识地在动。别人跟他说话。他听到模糊的回答别人的回声。他陷入了谵妄状态。如果星期一不立即到来,他觉得他就会疯掉。星期一,他又能见到她。他翘足引领。星期天从中作梗。他无法忍受。他要到星期一才能见到她。星期天从中作梗——度日如年。他想把头往车厢的门上撞。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在回家的路上,喝了些威士忌,这反而使情况更糟。怎么说也一定不能让他的母亲心烦。他不露声色,赶紧上床。他和衣坐在床上,下巴支在膝上,凝视着窗外那灯火稀少的远山。他不思忖也不睡觉,坐着一动不动,凝望。当他冷得缓过神来,看看表,他的表停在两点半。其实三点钟已过。他精疲力竭,却仍为知道此时还只是星期天凌晨而苦恼不已。他躺下,睡觉。后来他骑了一整天的自行车,骑得疲乏不堪。他简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但是过了这一天就是星期一了。他睡到四点钟。然后他躺着思忖。他进一步缓过神来——他能觉察到自己了,真实的、就在眼前某处。她将在下午跟他一起去散步。下午!像隔着好几年似的。

时间过得真慢。他的父亲起床;他听见他磨磨蹭蹭。然后这矿工动身去矿井,他那双笨重的靴子咯吱咯吱地走过院子。雄鸡仍在啼鸣。一辆运货马车从大路上驶过。他的母亲起床。她捅捅炉火。过了一会她轻声地叫他。他应了一声,仿佛他还没有睡醒。他装得很是高明。

他走去车站——又是一英里!火车快到诺丁汉了。火车会在隧道前停吗?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午饭时间之前总会到达。他到了乔丹工厂。过半个钟头她就来了。不管怎么说,她离他不远了。他处理完信件。她要到了。或许她还没有来。他跑下楼。啊!他透过玻璃门看到她了。她微微弯着腰在干活,他觉得无法走上前去;他无法忍受。他走了进去。他脸色苍白、紧张、不安、十分冷静。她会误解他吗?他这外表是显不出他真实的自我的。

“今天下午,”他艰难地说。“你来吗?”

“我想会的,”她喃喃回答说。

他站在她面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转过脸不看他。他又有会失去知觉的感觉。他咬紧牙关,上了楼。此前,一切他都已妥加处理,还要继续下去。整个上午他看见的样样东西似乎都远不可及,像个被氯仿麻醉了的人。他本人似有枷锁在身,被紧紧捆着。另一个他在远处办事,把资料登进总账,他仔细地注视着远处的那个他以确保他不出差错。

但这般痛苦与紧张不会再持续多久。他不停地工作。然而才十二点钟。他站在那里工作,强迫自己一笔一画地写,仿佛他的衣服给钉在了桌子上。十二点三刻;他可以收拾东西了。接着他跑下楼去。

“两点钟,在喷泉边见面,”他说。

“我要到两点半才能去。”

“好吧!”他说。

她见他的两眼阴郁、痴迷。

“我争取两点一刻去。”

他不能不满意了。他去吃了午饭。仍像被氯仿麻醉了一样,每一分钟都长得没有尽头。他满街走,脚不停步。他想起不可耽误赴约的时间。两点过五分他到了喷泉。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他受的折磨真是难以言说。这是要兼顾真实的自我和外表的自我的痛苦。他看到了她。她来了!他就站在那里。

“你来晚了,”他说。

“只晚了五分钟,”她答道。

“我跟你约会就从来没晚过,”他笑笑。

她一身深蓝衣服。他看着她那漂亮的身材。

“你得有几朵花才好,”他说着,向最近的一家花店走去。

她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他给她买了一束有深红色和红砖色的康乃馨。她把花插在外衣上,脸上骤然一红。

“这颜色真好!”他说。

“我倒喜欢更柔和些的颜色,”她说。

他笑笑。

“你在街上走,简直觉得就像身上有个朱红色的污渍吧?〔1〕”他说。

她埋着头,生怕给人撞见。两人一路走着,他一路在她身边看着她。

她的脸靠近耳朵处真有闭月羞花之美,他真想摸它一摸。她那神情好不凝重,是饱满的谷穗在风中微微低垂的那种凝重,使他头晕目眩。他似觉在街上晕晕乎乎,天旋地转。

他们坐在有轨电车里,她的肩膀紧靠着他,他握着她的手。他觉得自己似乎正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开始呼吸自如。她的半掩在她那金发里的耳朵近在他跟前。他真想吻它一下,这诱惑简直太强烈了。但车上还有别人。他依然很想吻它。他终归已不是他自己,是她的某种附属物,就像照在她身上的阳光。

他赶紧望别处。一直在下雨。城堡所在的那巨大的峭壁,耸立在镇子的平地上,雨水从峭壁一泻而下。电车经过中部铁路线那片黑沉沉的辽阔地带,经过特别显眼的牲畜圈用地。电车沿着威尔福德公路向前驶去。

电车行驶,她微微晃动,她是靠着他的,便是在他身上晃动。他是个强健、瘦长的男子,有使不完的劲。他的脸长得粗犷,粗眉大眼,跟平常人并无两样;但他浓眉下的那一对眼睛却虎虎有生气,使她着迷。眼睛似露嬉笑,然而欲笑又止。他的嘴亦然,在洋洋得意要喜笑颜开时却又戛然而止。他那疑疑惑惑的神色十分明显。她咬着嘴唇,十分不快。他的手紧拽着她的手。

他们在旋转栅门前付了两枚半便士,过了桥。特伦特河,河水很满。河水无声地、诡秘地从桥下流过,不算急湍。已下过很多雨。河面上闪着洪水晦暗的微光。天空阴沉,到处闪着银白色的反光。威尔福德的教堂墓地里,雨水浇透了的大丽花——已是湿漉漉的一片黑红黑红的花球。沿绿茵茵的河岸草地的小径,沿榆树成行的小径,不见一个人影。

银灰色的河面薄雾弥漫,绿茵茵的草地河岸薄雾弥漫,金灿灿的榆树处薄雾弥漫。河水浑然一体,全然无声地匆匆流淌,自相缠绕着好似某种神秘不可思议、复杂的创造物。克莱拉十分不快地在他身旁走着。

“你,”她终于问道,那口气很冲,“为什么离开米丽亚姆?”

他皱皱眉。

“因为我就是要离开她,”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跟她继续下去。而且我不想结婚。”

她沉默片刻。他们在泥泞的小径上小心翼翼地走着。雨滴从榆树上往下掉。

“你是不想跟米丽亚姆结婚,还是根本就不想结婚?”她问道。

“都是,”他答道——“都是!”

小径上水坑很多,他们只得走梯磴。

“她怎么说?”克莱拉问道。

“米丽亚姆吗?她说我是个四岁的娃娃,说我老变着法儿摆脱她。”克莱拉把这话思量了一番。

“可是你确实已经跟她相好过好一阵子了呀?”她问道。

“是的。”

“你现在不再想要她了?”

“对。我知道,没好处。”

她又思量片刻。

“你不觉得你待她很不好吗?”她问道。

“是不好;我该早几年就跟她吹。但继续下去没有好处。一错岂能再错。”

“你多大了?”克莱拉问。

“二十五岁。”

“我三十岁,”她说。

“我知道你三十岁。”

“就快三十一岁了——也可以说,是三十一岁了吧?”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这有什么关系呀!”

两人来到园林的大门口。已粘满落叶的湿漉漉的红土小路,直通两边都是草地的陡坡。两侧,榆树好似沿着一条长廊排开的柱子,枝丫交叉,成了一个高高的拱顶,枯叶从那里飘落而下。一切都空落落、静悄悄、湿蒙蒙的。她站在梯磴顶上,他握着她的双手。她笑吟吟地往下望,凝视着他的眼睛。她往下一跳,她的胸脯贴着了他的胸脯;他拖住她,连连吻她的脸。

两人沿着又滑又陡的红土小路而上。不久,她松开他的手,把它放在她的腰上。

“你压住我胳膊的血管了,抓得这么紧,”她说。

两人一路走着。他的指尖感觉到她的乳房晃动。一片静悄、荒寂。左边,榆树树干与枝丫的空隙间,露出湿漉漉的红土耕地。右边,他们朝下看去可以看见远远在他们下方的榆树树梢,偶尔可以听到汩汩河水声。在他们下方的河水很满、缓缓流过的特伦特河,还有点缀着小群牲畜的草地,他们有时也可以瞥见几眼。

“自从年轻的柯克·怀特〔2〕来过这儿以后,这儿就没怎么变,”他说。

但他盯着看她耳下白里透红的脖颈,看她闷闷不乐地噘着的嘴。她紧挨着他走,使他激动不已,他的身子活像一根紧绷着的弦。

到那榆树长廊半途,园林处在凌驾于那条河之上的最高地势,他们前行的步子渐缓,最后止步。他领着她在小径边树下的草地上穿行。那红土断崖陡斜而下,直抵那条时而波光闪闪时而因树叶所遮而暗淡无光的河流。下面远处,那河边草地一片绿茵。两人依偎着站在那里,不语,害怕,两人紧贴着身子。下面,河水汩汩而流。

“你,”他终于问道,“为什么恨巴克斯特·道斯?”

她转身向着他,婀娜妩媚。她将嘴凑近他,还有她的脖颈;她的眼睛半闭半睁;她的乳房翘挺,仿佛在诱惑他。他面带一丝笑意,闭上眼睛,给她一个长吻。两人的嘴融合为一,两人的身子融而为一、合为一体了。过了许久两人才分开。他们公然站在小路旁。

“你想到河边去吗?”他问道。

她看着他,让他决定。他走过岸边的斜坡,爬下去。

“滑,”他说。

“没关系,”她答道。

红土坡几乎是陡直而下的。他从一处草丛打着滑,滑到另一处草丛,抓住灌木枝,向一棵树脚下的一小块干土进发。他在那里等她,兴奋得直笑。她的鞋上粘满红泥。这可使她举步维艰。他皱着眉。他终于抓住了她的手,她站到了他身旁。那悬崖的崖尖耸立在他们的头顶,崖底却在下面很远之处。她脸色绯红,眼睛闪亮。他望着他们脚下的大陡坡。

“真危险,”他说;“不管怎么说,也真难啦。我们往回走?”

“不用为我着想,”她立即说。

“好吧。你瞧,我帮不了你;我碍事有余。把你的小包和手套给我。瞧你的鞋,够呛!”

两人站在斜坡边的树下休息。

“那好,我又要走了,”他说。

他走开,跌跌撞撞,向另一棵树滑去,呼地一下撞在树上,几乎吓得喘大气。她小心翼翼地跟上去,抓住细枝拽住草丛。于是两人一步一步下坡,到了河边。那里,洪水已淹没小径,红土斜坡淹进了水里,使他好不反感。他站稳脚,使劲抬腿。小包的带子啪地一下断了;那棕色小包掉进水里,顺水漂走。他紧紧抓住那棵树。

“哎,我真该死!”他嚷道,十分生气。然后他大笑。她走下来,好不惊险。

“小心!”他警告她。他背靠着树,站在那里等着。“快,”他嚷道,伸开两臂。

她竟一冲而下。他抱住她,一起站在那里望着混浊的河水冲荡着新岸。那小包已漂得无影无踪。

“没关系,”她说。

他紧紧搂住他,吻她。那地方只容得下他们的四只脚。

“这路不对呀!”他说。“不过那边有条小沟,那儿是有人走过的,我们朝前走,我猜想可以再找到那条小径。”

浩淼的河水蜿蜿蜒蜒向前流。对岸荒凉的浅滩上有牛吃草。在保罗和克莱拉的右边,高耸着悬崖。两人靠着树,水涔涔、静悄悄地站在那里。

“我们来试着往前走,”他说;两人沿着有人穿着带钉的靴子踩出来的小沟,脚踩红泥奋力往前走。他们心里急,脸通红。鞋上满是泥,沉甸甸,步步难行。他们终于找到那条被阻断的小径。小径上到处是河水冲来的碎石,但总比根本没有小径强多了。他们用小树枝刮去鞋上的泥。他的心跳得厉害。

他到一小块平地时,突然看见两个人影静静地站在水边。他的心扑通一跳。那两人在钓鱼。他转身,朝克莱拉举起手,表示有意外情况。她迟疑片刻,扣好外衣。两人一起继续往前走。

钓鱼人好奇地转身,看着打扰他们幽静隐居生活的这两个人。他们生起的一堆火,已快熄灭。大家都闭口无言。那两人又照旧钓鱼,盯着银光粼粼的河水,好似两尊雕像。克莱拉往前走,低着头、红着脸;他暗自一笑。两人径直走去,消失在柳林后了。

“他们真该给淹死,”保罗轻声说。

克莱拉没有应声。他们沿着河边的一条小径跋涉前进。那小径突然间消失不见了。他们面前的河岸竟然是陡峭、坚实的红土,一直插入河中。他站在那里小声诅咒,把牙咬得紧紧的。

“不可能呀!”克莱拉说。

他挺直身子,站在那里四下张望。前面的河中有两个小岛,上面长满杞柳。但可望而不可即。悬崖像一堵斜墙,在他们头顶高处一落而下。后面不远处,便是那两个钓鱼人。此刻的午后,一片荒寂,牛群在河对岸远处静静地吃草。他又小声诅咒起来。他抬头望着陡峭的河岸。难道,除了沿着人们常走这条小径往回跋涉,就别无希望了?

“停一会儿,”他说,横着脚后跟,插进陡岸的红土,敏捷地往上爬去。他巡视每一棵树的树脚下。终于找到了他想要找的地方。小山上并排长着两棵山毛榉,两个树根间的上面的土层是一小块平地。它上面全是湿漉漉的树叶,这就管用了。那两个钓鱼人大概已全然在看不见的地方了吧。他扔下雨衣,向她招手叫她过来。

她跋涉来到他身边。她来到时,神情沮丧、木然地望着他,把头往他肩上一靠。他四下望望,把她紧紧搂住。除河对岸那几头孤零零的小奶牛外,他们够万无一失了。他的嘴贴在她的脖颈上,感觉到她的脉搏在他的嘴唇下怦怦地跳动。万物寂静。在这午后,一切皆无,只有他们自己。

他一直望着地上;她起身时他突然看见湿漉漉的山毛榉黑根茎上撒满鲜红的康乃馨花瓣,像洒落的点点鲜血;那片红红的小花瓣从她胸前落下,不断地落在她的衣服上落在她的脚上。

“你的花被压碎了,”他说。

她将头发向后撩一撩,抑郁地看着他。他突然将他的指尖放在她的面颊上。

“为什么这样抑郁?”他责怪她。

她淡然一笑,仿佛心中孤寂。他用手指抚摩她的脸,吻她。

“别!”他说。“你不要这样抑郁啊!”

她紧握他的手指,战栗地笑笑。她放开他的手。他将她额前的头发往后撩一撩,抚摩她的鬓角,轻柔地吻她的鬓角。

“你别发愁啊!”他温柔地说,似在恳求。

“不,我不发愁!”她温柔地笑笑,显得很顺从。

“是的,你是!你别发愁啊,”他恳求地说,无比抚爱。

“不愁!”她安慰他说,吻他。

他们爬回到顶上,费力不小。大约花了他们一刻钟的工夫。他一踏上平坦的草地便摘下帽子,擦擦额头的汗水,舒了口气。

“总算回到平地上了,”他说。

她在长满草丛的草地上坐下,气喘吁吁。她脸泛红晕。他吻她,她快活得情不自禁。

“现在我来给你擦靴子,这样才跟你的体面相称,”他说。

他跪在她的脚边、用一根树枝和几簇草就擦了起来。她将手指伸进他的头发里,把他的头拉到自己跟前,吻。

“我该做哪一样呢,”他说着望着她直笑;“是擦靴子还是点种爱情?回答我!”

“我喜欢哪一样就哪一样,”她回答说。

“我就暂时做做你的擦鞋童吧,别的可不行啊!”但是两人依然相互凝视着、笑着。然后两人不停地、一个接一个地亲嘴。

“啧——啧——啧!”他像他母亲那样咂嘴说。“我跟你说吧,有个女人在旁边,什么事也干不成。”

他又擦起来,轻轻地唱着歌。她抚摩他浓密的头发,他吻她的手指。他不停地擦靴子。那双靴子终于擦得有模有样了。

“好了,你瞧瞧!”他说。“我难道不是让你再现体面的一把好手?站起来!瞧,就跟大不列颠本身一样完美无缺!”

他稍微擦擦自己的靴子,在水坑里洗洗手,唱起歌来。两人向前走去,到了克里夫顿村。他爱她爱得如痴如狂:她的一举一动,她衣服上的每一道折痕都给他全身注入一股灼热的闪光,令人爱慕不已。

他们到一老太太家喝茶,使老太太高兴得像过节似的。

“你们挑个天气好点儿的日子来,该多好啊,”她说,在他们旁边转悠来转悠去。

“没事!”他笑笑。“我们还一直说今儿天气该有多好呢。”

老太太看着他,好奇不已。他喜形于色。他乌黑的眼睛在笑。他高兴得直捋小胡子。

“你们还真是这么说的呀!”她大声说道,她那老花眼顿时一亮。

“真的!”他笑着说。

“那我就觉得今儿的天气是够好的了,”老太太说。

她忙忙叨叨,不愿离开他们。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小红萝卜,”她对克莱拉说;“我园子里有一些——再来一条黄瓜。”

克莱拉的脸红了。她显得优美端庄。

“我就要几个小红萝卜吧,”她答道。

老太太高高兴兴、步履蹒跚地去了。

“她会知道的!”克莱拉小声对他说。

“哎,她不知道;不管怎么说,我们心里是坦然的。你那样子足可以叫大天使都满意,我给人的感觉肯定是没有恶意的——所以——如果能使你显得美丽,能使招待我们的人高兴,能使我们自己高兴——那么,我们就算不上是怎么骗人了!”

他们继续用餐。他们要离开时,老太太怯生生地拿来三小朵大丽花,盛开得像蜜蜂一样精巧,花瓣为红白两色。她站在克莱拉面前,自得地说:

“我不知道是不是——”说着,她那只苍老的手捋花递上前。

“哦,多漂亮啊!”克莱拉叫着接过花。

“都给她吗?”保罗问老太太,带有责怪之意。

“是的,都给她,”老太太答道,笑逐颜开。“给你的那一份已够多了。”

“啊,我要她给我一朵!”他逗趣说。

“她愿意给就给呗,”老太太说着笑了。她高兴得行了个屈膝礼。

克莱拉默然、不安。两人一路走着,他说:

“你该不会有犯罪感吧?”

她瞪起惊惶的灰眼睛看着他。

“犯罪!”她说。“不。”

“可是你好像觉得你做错了事啊?”

“没有,”她说。“我只是想‘别人会知道的!’”

“别人知道了,别人也理解不了。可是别人其实是理解的,是通情理的。别人又有什么要紧?这里只有树和我,你哪能觉得有一点点错呢?”

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他面前,让她看着他。他有些焦急。

“总不是罪人吧,我们?”他说,不安地皱起眉头。

“不是,”她答道。

他吻她,笑了。

“我相信,你喜欢自己的那么一点点有罪感,”他说。“我相信夏娃畏畏缩缩走出伊甸园的时候也有这种有罪感。”

她面带悦色,十分镇静,使他高兴不已。他独自一人在火车车厢里,感到欣喜万分,车里的人非常亲切,夜色也美,样样都好。

他到家时,莫雷尔太太正坐着看书。她如今身体不好,脸色如象牙一般苍白,对此他未加注意而在以后则永远不会忘记。她没对他提起过自己身体不济。她心想,毕竟也不是什么大病。

“你回来晚了!”她说,看他一眼。

他目光炯炯;喜形于色。他直对她微笑。

“是啊,我跟克莱拉去了克里夫顿园林。”

他母亲又看他一眼。

“别人就不说闲话?”她说。

“为什么?她是搞妇女参政运动的女人,还有这这那那,别人都知道。说闲话又怎么着?”

“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对,”他母亲说。“可你知道,人嘛就是那样,要是有人说她的闲话,那——”

“得了,我也没法子。那些人要唠叨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觉得你应当替她想想。”

“我是替她想啊!别人能说什么——说我们一起散了一回步。我看你多心了。”

“她要不是结过婚的女人,我倒会高兴得很。”

“行了,我的好妈妈,她跟丈夫分居,她上台演说;所以,已经把她从顺从的信徒里开除了,依我看,也没多大损失。没有;对她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人生,不存在的东西又值什么呢?她跟了我——人生就不是不存在的东西了。她就得付出代价——我们两个都得付出代价!人哪,总那么怕付出代价;他们倒情愿饿情愿死。”

“好了,好了,我的孩子。我们就看看会是怎样的收场吧。”

“那好,妈妈。我要坚持到底。”

“我们就看吧!”

“而且,她——她真是没得说的,妈妈;她确实是这样啊!你不知道!”

“这跟娶她不是一回事。”

“也许比娶她还要好。”

片刻的寂静。他想要问母亲一些事,但不敢。

“你想认识她吗?”他犹豫地说。

“是的,”莫雷尔太太冷漠地说。“我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妈妈,她真是好得没说的!一点儿也不庸俗!”

“我从没说过她庸俗。”

“你好像认为她——不怎么好——她可是百里挑一的,我跟你说吧!她比这还要好,真的!她贤淑、诚实、坦率!她没有小人之心,没有傲气。别小看她!”

莫雷尔太太的脸刷地一下红了。

“我当然不小看她。她也许真像你所说,可是——”

“你不赞成,”他替她说了。

“你要我赞成吗?”她冷冷地答道。

“是的!——是的!——如果你有眼光,你会满意的!你想见见她吗?”

“是的,我说过。”

“那我就把她带来——我能带她到家来吗?”

“由你。”

“那就带她到家来——找个星期天——来吃茶点。你要是对她怠慢一点儿,我可不依你。”

他母亲哈哈大笑。

“搞得挺像那么回事似的!”她说。他知道他赢了。

“哦,有她在,那种感觉无比美好!她是个非常出众的女子。”

从教堂出来,他仍然偶尔跟米丽亚姆和埃德加一起走一段路。他不去农场。她对他却依然如故;在她面前,他并不觉得尴尬。一天傍晚,她独自一人时他便陪伴她。他们从书开始谈起:这是他们的永恒不变的话题。莫雷尔太太曾说过他和米丽亚姆的恋情好似烧书而燃起的火——书不存,火即灭。米丽亚姆则夸口说,她能像读懂一本书那样读懂他,能随时找出某一章某一行来。容易轻信的他,则认为米丽亚姆比谁都更了解他。所以他乐意跟她大谈自己,活像个头脑最简单的自我主义者。不多一会,谈话便转到了他的活动上。这使他受宠若惊;他引起的兴趣竟如此之大。

“你近来做些什么?”

“我——哦,没做什么!我在园子里画了一幅贝斯特伍德的素描,总算快完成了。这是第一百次试画。”

于是他们继续谈。然后她说:

“这些日子都没出去?”

“出去过;星期一下午,我跟克莱拉一起去过克里夫顿园林。”

“那天天气不很好啊,”米丽亚姆说,“是吧?”

“可是我想出去走走,这也没什么。特伦特河涨满了水。”

“你们去巴顿了吗?”她问道。

“没有;我们在克里夫顿吃茶点。”

“是吗!这挺好嘛。”

“是挺好!那位老太太最有趣!她给我们几朵大丽花,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

米丽亚姆低下头,沉思。他无意对她隐瞒什么。

“老太太为什么送花给你们?”她问道。

他笑笑。

“因为她喜欢我们——因为我们高兴得不得了吧,我想。”

米丽亚姆把手指放进嘴里。

“回家,晚了吧?”她问。

她那语气终于使他十分不满。

“我赶上了七点半钟那趟车。”

“哈!”

两人默默走着,他很生气。

“克莱拉好吗?”米丽亚姆问道。

“很好,我想。”

“那就好啊!”她说,略带嘲讽口气。“啊,对了,她的丈夫怎么样?没听到他的消息。”

“他另外找了个女人,过得也不错,”他回答说。“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我明白——你也不太知道。你难道不觉得这种处境对一个女人来说是残酷的?”

“再残酷不过啦!”

“真是不公平!”米丽亚姆说。“男人可以为所欲为——”

“那就让女人也为所欲为嘛,”他说。

“她怎么能呢?她要是这么做,你看看她会是什么处境!”

“那又怎么样?”

“哎,不可能!你不懂,一个女人丧失的是——”

“对,我不懂。可是,如果一个女人只靠好名声当粮食过日子,唉,那也不够吃啊,连驴子也会填不饱肚子而饿死的!”

至少,她总算知道了他的道德观,她知道他会照此行事的。

她从未直接问过他什么,但她也了解得很够了。

又有一天,他见到米丽亚姆,话题转到了婚姻方面,继而谈到克莱拉跟道斯的婚姻。

“你瞧,”他说,“她根本不懂婚姻是件多么重要的大事。她以为婚姻是人生要经历的过程——迟早要来的——而道斯呢——呃,有好多女人一心想得到他;为什么不嫁给他呢?后来她成了不被理解的妻子,待他不好,我确信就是这样。”

“她离开他是因为他不理解她吗?”

“我想是这样。我看,她只能这样。不完全是理解问题;是生存问题。她跟着他,只有一半是活着的;另一半休眠了,无知无觉了。休眠的女人就是不被理解的妻子,她必须被唤醒才行。”

“那他呢?”

“我不知道。我倒觉得他是尽其所能地爱她的,可他是个傻瓜。”

“这有点像你的父母,”米丽亚姆说。

“是的;但我相信我母亲最初从我父亲那里得到过真正的快乐与满足。我相信她对他是有过激情的,所以她将就他。毕竟,他们谁也少不了谁。”

“是啊,”米丽亚姆说。

“这是所有人都应当拥有的,我想,”他接着说——“从另一个人那里得到真实的、真正的感情火焰——一次,仅仅一次,哪怕只维持三个月也好。瞧,我母亲似乎就拥有她生活她发展所需的一切。她丝毫不觉得人生枉然。”

“是的,”米丽亚姆说。

“她跟我父亲,在最初时,我深信她得到的是真挚的感情。她懂;她清楚。这,你可以从她,从他,从你天天遇到的许多人那里感觉到;而且你一旦有了这种经历,你做任何事都会持之以恒,而且会成熟起来。”

“确切地说,是什么经历呢?”米丽亚姆问道。

“这难说,不过它很重要、很强烈,当你真正跟另一个人结合的时候,它会改变你。它似乎能灌溉你的心灵,使你得以继续向前,成熟起来。”

“你认为你母亲跟你父亲的经历就是这样吗?”

“对;她从内心感激他给了她这种经历;甚至现在也是这样,尽管他们之间已如隔万重山。”

“你认为克莱拉就没有过这种经历?”

“我肯定她没有。”

米丽亚姆仔细掂量这话。她领悟到了他在寻求什么——在她看来,是一种炽烈的激情的洗礼。她明白,他要得到这种经验才会满足。或许,在年轻未婚之前放荡放荡对他如同对有些男人一样,乃是必不可少的;事后当他满足了,便不再心浮气躁而能安下心来,将自己的一生都交托于她。也好,如果他一定要体验,就让他去饱经一番——按他的说法就是那种很重要很强烈的东西吧。总而言之,他得到它了,便不要它了——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转而要她能给予他的别的东西。他要受制于人才能干事。他一定要体验,这在她看来是一件苦差,但是她可以让他上酒馆喝一杯威士忌,所以她也可以让他去找克莱拉,只要能满足他的内心需要即可,以便他将来可以听凭自己占有。

“克莱拉的事,你告诉过你母亲吗?”她问道。

她知道,这一问便可验证他对这个女人的感情有多认真;她知道,如果他告诉过他的母亲,那么他去找克莱拉就是为了寻求某种必不可少的东西,就不同于男人寻花问柳了。

“告诉过,”他说,“她星期天要来吃茶点。”

“去你家?”

“对;我要我妈见见她。”

“啊!”

沉默。事情进展得比她料想得要快。他能这么快、这么彻底地离开她,她突然感到苦涩。一向对她深怀敌意的他家的人会接受克莱拉吗?

“我上教堂的时候顺便去你家,”她说。“我好久没见克莱拉了。”

“很好,”他说,十分惊讶,暗暗生气。

星期天下午他去凯斯顿车站接克莱拉。他站在月台上,心里揣摩自己有无预感。

“我的感觉是仿佛她会来似的?”他自言自语,要弄个明白。他心神不定,提心吊胆。这就像是预感。继而他有她不会来的预感!她不会来的,他只能一个人离开而不是按他早先的想法带她穿过田野回家去。火车晚点;一个下午都会浪费,还有晚上也会浪费。他恨她,因为她不来。她不能守约,又为何答应呢?也许是她误了车——他自己就时常误车——但是偏偏误这趟车是说不过去的。他气她;他火冒三丈。

突然间,他看见火车徐徐转过拐角,缓缓驶来。行了,火车到了,然而她当然没有来。绿色的火车头嘶嘶地喷着气,沿着月台而来,一列棕色车厢随之而到,几扇车门开了。没有;她没有来!没有!来了;啊,她在那里!她戴着一顶黑色大帽子!他立即走到她跟前。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他说。

她向他伸出手,屏住气笑笑;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他带她沿着月台匆匆而去,嘴里说个不停以掩饰他的心情。她美极了。她的帽子上簪着几大朵丝质玫瑰花,颜色如古金色。那身黑衣跟她的胸脯和肩膀相映衬,真是漂亮无比。他跟她走在一起,心中好不得意。他觉得,车站里认识他的人都以敬畏、羡慕的眼光看着他。

“我刚才还以为你一定不会来了,”他笑笑说,声音有点发颤。

她回以一笑,几乎轻声叫起来。

“我在车上还想,要是你不来车站,我可怎么办啦!”她说。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两人沿着狭窄的铁轨走去,他们踏上去纳托尔的那条路,经过莱肯宁农场。天空湛蓝,天气暖和。遍地是金黄色的落叶;林边的树篱上缀着许多鲜红的蔷薇果。他采了一些给她戴。

“要说呢,”他一边说一边将蔷薇果戴在她胸前的衣襟上,“为鸟儿着想,我采蔷薇果你真该反对才是。不过,鸟儿在这里能找到许多吃的东西。浆果在春天里烂掉是常见的。”

他只顾饶舌,竟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只知把浆果往她外衣前襟上戴,她则耐心地站着看他摆弄。她看着他那双手,敏捷,充满生气,她仿佛觉得在此之前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曾是模糊不清的。

两人走到煤矿附近。煤矿竖立在燕麦地里,黑乎乎一片,死气沉沉;看去,那矿上巨大的熔渣堆简直是从燕麦里冒出来的,越堆越高。

“这么美的地方有煤矿,多可惜呀!”克莱拉说。

“你这样想吗?”他答道。“你瞧,我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不觉得;我喜欢这东一个西一个的矿井。我喜欢成排的货车,吊车,还有白天的蒸汽和夜晚的灯火。我小时候总以为,在白天看见烟柱子在夜晚看见火柱了,就是看见矿井了,井上有蒸汽,有灯光,还有火光熊熊的井口区——我当时以为,矿井的顶上总有上帝在。”

两人离家很近时,她默默地走着,似乎退退缩缩。他用手指捏紧她的手指。她脸红了,没做反应。

“你不想去我家?”他问道。

“想,我想去,”她答道。

她去到他家,处境会十分奇特十分难堪,他没去想这些。在他看来,这跟把他的男性朋友给他母亲介绍认识一样,只不过更恰合时宜罢了。

莫雷尔一家住的房子在一条不起眼的街上,这条街直通一座陡急的小山。街道本身十分丑陋。那房子却强过大多数房子。它又旧又脏,有一扇很大的吊窗,其一侧不与邻屋相连,光线都很暗。保罗打开通往院子的门,一切大为改观。只见午后阳光灿烂,俨然一新天地。小径旁长着艾菊和小树。窗前的草地洒满阳光,草地周围是种了多年的紫丁香。园子另一头,阳光下绽露出一丛丛乱蓬蓬的菊花,再远处就是那棵大枫树和田野了,望过田野,便见笼罩在秋日午后金光下的一些小山边的一些红屋顶的农舍。

莫雷尔太太身着黑绸衫,坐在她的摇椅里。她那灰褐色的头发从前额和高高的鬓角往后梳着,梳得平滑光溜;脸色颇为苍白。克莱拉无所适从,跟着保罗走进厨房。莫雷尔太太起身。克莱拉心里想她是位贵妇,甚至很难对付。这个年轻女子很是紧张。她那神情近乎忧戚,近乎顺从。

“妈妈——克莱拉,”保罗说。

莫雷尔太太伸出手,笑笑。

“关于你,他对我谈过很多,”她说。

克莱拉脸上泛起红晕。

“我来,希望你别在意,”她结结巴巴地说。

“他说要带你来时,我是很高兴的,”莫雷尔太太答道。

保罗一旁看着,感到他的心痛苦得一阵胜似一阵。他的母亲在丰满艳丽的克莱拉面前,显得如此瘦小、憔悴、衰颜。

“今天天气真好啊,妈妈!”他说。“我们还看到一只樫鸟。”

他母亲看着他;他早已对她转过身来。她心里想,他身着式样大方的黑色衣服,真像个男子汉了。他脸色苍白,神态超然;任何女人也难以拥有他。她满心激动;她继而替克莱拉难过。

“或许你愿意把东西放在客厅里吧?”莫雷尔太太和蔼地对这位年轻女子说。

“哦,谢谢你,”她答道。

“来呀,”保罗说,带她进了小小的前屋,那里有一架旧钢琴,有红木家具,有发黄的大理石壁炉台。壁炉里生着火;到处是书和画板。“我把东西随便乱放,”他说。“用起来方便多了。”

她喜欢他的那些美术家用的各种器具、书、他家里人的照片。他马上便告诉她:这是威廉,穿晚礼服的是威廉的年轻的女朋友,这是安妮和她的丈夫,这是亚瑟和他的妻子还有小宝宝。她觉得自己仿佛已是家中的一员。他给她看照片、书、素描,两人谈了一会。然后两人回到厨房。莫雷尔太太放下手里的书。克莱拉穿的是一件黑白细条纹的精纺雪纺绸衫,头发简简单单地盘在头上,显得颇为华贵、矜持。

“你搬到斯涅顿大街去住啦?”莫雷尔太太说,“我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女孩子,哎哟!——当我还是个年轻女人的时候,我们是住在米涅瓦街。”

“哦,是吗!”克莱拉说。“我有个朋友住在米涅瓦街六号。”

交谈就此开始。她们谈诺丁汉和诺丁汉的人;兴味盎然。克莱拉仍很紧张;莫雷尔太太仍带几分威严。她的言语明确,恰如其分。不过保罗看得出来,她们会很相投的。

莫雷尔太太拿自己跟这个年轻女人做了一番估量,发现自己远远强过这个年轻的女人。克莱拉态度恭谦。她知道保罗尊敬他母亲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对这次见面早已担心不已,以为见到的人会相当冷酷。她发现这个小个子女人,兴致勃勃,欣然闲谈,她不禁大感意外;她继而觉得——因为她与保罗有同感——切不可不受莫雷尔太太欢迎。他母亲显得颇有些稳操胜券,仿佛她一生就不曾疑惑过。

不一会,莫雷尔午睡后下楼来,头发蓬乱,打着哈欠。他挠着满头灰白头发的脑袋,脚上只穿着袜子慢腾腾地走着,衬衫外面的背心敞开着。他似乎显得格格不入。

“这是道斯太太,爸爸,”保罗说。

莫雷尔这才打起精神。克莱拉从他身上看到了保罗那种点头、握手的样子。

“哦,好啊!”莫雷尔大声说。“见到你,我很高兴——很高兴,真很高兴。不要拘束,别拘束,别拘束,随便点儿,很欢迎你来。”

克莱拉见这位老矿工如此热情好客,大为惊讶。他竟然如此有礼,如此殷勤!她觉得他非常讨人喜欢。

“打老远来吧?”他问。

“也就打诺丁汉来,”她说。

“打诺丁汉来!你出这趟门赶上了好天儿啊。”

他说完就拐到洗涤室去洗手洗脸,手拿毛巾站在炉边擦干,这是习惯难改。

吃茶点时,克莱拉感觉到了这家人有教养而沉着。莫雷尔太太无比自在。倒茶、待人,均于不知不觉间进行得井井有条,毫不妨碍她谈话。椭圆形的餐桌四周还有不少空位;光滑的桌布上摆着柳条图案的深蓝色瓷器,煞是好看。还摆了一小盆黄色的小菊花。克莱拉觉得她把这个小圈子凑得更圆满了,她很高兴。但是她相当害怕莫雷尔一家人,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的那种不动声色。她用他们的口气说话;有一种四平八稳的感觉。那气氛冷清、豁达,各唱各的调,又很和谐。克莱拉喜欢这气氛,内心深处却不无担心。

母亲和克莱拉聊着天,保罗便收拾桌子。他走来走去时,克莱拉能感觉到他敏捷、强健的身体像一阵风似的飞快刮来。像一片飘忽不定、不期而至的树叶。她人在,心却随他而去了。莫雷尔太太见她探身向前,似听非听的那样子,便看得出她虽然在说话,然而早已心不在焉,这位老妇人又替她感到难过了。

他收拾完,到园子里溜达,让这两个女人聊天去。这是薄雾弥漫、晴好的下午,温暖、潮湿。他在菊花丛中闲逛时,她的目光透过窗子紧随着他。她觉得,仿佛有某种可触知的东西把她跟他拴扣在了一起;而他一举一动却如此风雅、优哉游哉,他把过于笨重的花枝绑到桩子上时,那神情却如此超然,她无可奈何得想要尖声叫喊。

莫雷尔太太起身。

“我来帮你洗碗碟吧,”克莱拉说。

“呃,没几个,我一会儿就洗完了,”老太太说。

克莱拉还是帮着把一套茶具擦干。能跟他的母亲相处和洽,她心中欣喜;未能随他一起到园子里去,她又心中难受。她终于不由自主,去了;她觉得,仿佛解去了脚踝上的绳子。

德比郡群山处的下午一片金色。他站在对过的另一个园子里,他身旁有一丛淡色的紫菀,他看着最后一群蜜蜂爬进蜂箱。他听到她来了,便悠然朝她转过身去,说:

“这些小家伙奔波完了。”

克莱拉站在他身边。正对面,红矮墙外的田野和远方的群山都泛出似暗非暗的金色。

就在这时,米丽亚姆从园门走了进来。她看见克莱拉朝他走去,看见他转身,看见他们二人坐在一起。他们二人全然单独相处,不免使她明白他们二人已大功告成,用她的说法就是他们结合了。她从狭长园子的那条煤渣小路慢慢走来。

克莱拉已摘下一粒蜀葵纤茎的苞子,正掰开取籽。粉红色的花朵在她低着的头顶上睁大着眼睛,仿佛在保护她。最后几只蜜蜂飞回蜂巢。

“数数有多少钱,”保罗笑道,这时她正从像钱币卷似的苞子里剥出一粒一粒的籽。她看着他。

“我有钱啦,”她说,笑笑。

“有多少?噗!”他打了个响指。“我能把它们变成金子吗?”

“我看不行,”她大笑。

两人相互凝视着哈哈直笑。此刻,他们才发觉米丽亚姆。刹那间,一切变样。

“你好,米丽亚姆!”他大声说。“你说过要来的嘛!”

“是啊。你忘啦?”

她跟克莱拉握手,说:

“在这儿见到你,显得有些怪怪的。”

“可不,”克莱拉回答说;“到这儿来是显得有些怪怪的。”

一阵踌躇。

“这儿很美,是吧?”米丽亚姆说。

“我很喜欢这儿,”克莱拉答道。

于是米丽亚姆明白克莱拉被认可了,而她从未被认可。

“你一个人来的?”保罗问。

“对;我去阿加莎家吃过茶点。我们要去教堂。我只待一会儿,来看看克莱拉。”

“你该到这儿来吃茶点啊,”他说。

米丽亚姆付之一笑,克莱拉不耐烦地背过脸去。

“你喜欢菊花吗?”他问。

“是啊;它们很漂亮,”米丽亚姆答道。

“你最喜欢哪一种?”他问道。

“我不知道。青铜色的吧,我想。”

“我想,你还没见过所有的品种吧。走,去看看。看哪些是你最喜欢的品种,克莱拉。”

他领着这两个女人回到自家的园子里,一直通往田野的小径两旁,参差不齐地簇立着五颜六色的丛丛杂花。他知道,这处境并未使他为难。

“瞧,米丽亚姆;这些白色的是从你家的园子里移栽来的。在这儿,长得不怎么好,是吧?”

“是不怎么好,”米丽亚姆说。

“可是更耐寒了。在你们那儿,保护得好;花开得又大又嫩,谢得也快。我喜欢这些小朵黄色。摘些回去?”

他们向那边走去时,教堂响起钟声,当当钟声响彻小镇和田野。米丽亚姆望着教堂的钟楼,它在连成片的屋顶间显得好不傲然,她想起他曾带给她的那些素描。那时虽已时过境迁,但他尚未离开她。她向他借本书看。他跑进屋去。

“什么!是米丽亚姆?”他母亲冷冷地问道。

“是的;她说过要来看克莱拉的。”

“那么你告诉她了?”问得满带嘲讽。

“是的;我为什么不应该告诉她?”

“你当然没有理由不告诉,”莫雷尔太太说完又看她的书。他面对母亲的这种嘲讽,有些气馁,气得皱眉,心想:“我为什么不能想怎么就怎么?”

“你以前没见过莫雷尔太太?”米丽亚姆正对克莱拉说。

“没有;不过她人真好啊!”

“是啊,”米丽亚姆说着把头一低;“她在某些方面是很好。”

“我也这么想。”

“保罗对你说过很多她的事吧?”

“他说过很多。”

“哈!”

沉默,直到他拿了书回来。

“你要我什么时候还给你?”米丽亚姆问。

“随你便,”他回答说。

克莱拉转身要进屋,他陪米丽亚姆朝大门走去。

“你什么时候到威利农场来?”米丽亚姆问。

“我说不准,”克莱拉回答说。

“妈妈要我告诉你,如果你愿意来,她随时都欢迎。”

“谢谢你;我乐意去,可说不准什么时候。”

“哦,那好!”米丽亚姆颇为苦涩地大声说,转身走了。

她走下小径,嘴贴着他送给她的花。

“你真不想进屋去吗?”他问。

“不了,谢谢。”

“我们这就要到教堂去。”

“啊,那就回头见了!”米丽亚姆好不苦涩。

“好吧。”

他们分手。他对她有愧疚之感。她心中苦涩,她蔑视他。她认为,他仍是属于她的;然而他可以得到克莱拉,带她到家里,在教堂里跟她一起坐在他母亲旁边,也可以把他几年前曾拿给米丽亚姆的那本赞美诗集拿给克莱拉。她听见他匆匆跑回屋去。

但他并没有径直进屋。他在那块草地上停下,听见他母亲的声音,听见克莱拉的回答:

“我就是讨厌米丽亚姆这种死乞白赖追得不放的本事。”

“是啊,”他母亲赶忙说:“就是嘛;这能不叫你讨厌她吗,哎!”

他心中好不冒火,对她们两人这么说这个姑娘感到气愤。她们有何权利这样说?这番话本身有些激起他对米丽亚姆的憎恶之火。随后,他的内心因克莱拉对米丽亚姆如此出言不逊而无比厌恶克莱拉。他心想,要论品德,米丽亚姆毕竟是这两个女人中更有品德的女人。他走进屋里。他母亲神情激动。她用手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拍着沙发扶手,女人累了都这样。对这动作,他不会视而不见。一阵静寂;尔后他开始谈起来。

在教堂里,米丽亚姆看见他给克莱拉翻阅赞美诗的段落,恰似他以前给她本人翻阅赞美诗的段落。在布道过程中,他可以望见坐在教堂另一头的这姑娘,帽子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看到克莱拉跟他在一起,心中有何想法?他没有去细想。他觉得自己对米丽亚姆是残酷无情的。

做完礼拜后,他和克莱拉一起去潘特瑞奇山。这是个黑沉沉的秋夜。他们跟米丽亚姆道了别,把那姑娘一人撇下,他心中苦恼。他心里自言自语说“可她是活该”,他在她眼皮下跟另一个女人离去,几乎使他高兴都来不及。

黑暗中,潮湿的树叶发出清香。两人向前走着,克莱拉把手放在他的手里,温暖而怠惰。他心里充满矛盾。他心潮翻滚,感到绝望不已。

上潘特瑞奇山时,克莱拉依偎着他。他的胳膊向下滑到她的腰间。她这样行走时,他感觉到他胳膊下面的她的身子扭摆得很是猛烈,他因米丽亚姆之故而胸口堵得慌的感觉现已和缓下来,他满怀情欲。他把她越搂越紧。

稍后:“你跟米丽亚姆还有来往呢,”她轻声说。

“只是说说话。我跟她也就是说说话,从来没别的,”他苦涩地说。

“你母亲不喜欢她,”克莱拉说道。

“不喜欢,要不我就可能娶她了。都结束啦!”

突然间,他的声音因憎恨而变得急躁。

“我现在要是跟她在一起,我们就该唠唠叨叨地谈‘基督教玄义’和这一类的扯淡了。谢天谢地,我没跟她在一起!”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子。

“可是你没法真正舍弃她,”克莱拉说。

“我不是舍弃她,因为根本就没什么可舍弃的,”他说。

“对她来说是有的。”

“我跟她为什么就不能活一天做一天朋友,我不明白,”他说。“只是朋友而已。”

克莱拉从他身边挪开,不挨着他。

“你为什么要走开?”他问道。

她没理,越走越开。

“你为什么要一个人走?”他问道。

她仍然不理。她愤然走着,低着头。

“就因为我说了跟米丽亚姆是朋友!”他大声说。

她根本置之不理。

“我告诉你,我跟她只是说说话,”他坚持道,试图再搂住她。

她抗拒。他突然一大步跨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路。

“见鬼!”他说。“你现在要怎么样?”

“你最好还是去追米丽亚姆吧,”克莱拉嘲弄道。

他火冒三丈。他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她垂头丧气。小路黑黢黢、冷清清。他突然一把抓住她,要狂吻她的脸。她猛一转身躲开。他紧紧抓住她。他的嘴毫不容情地向她逼去。她的乳房被他墙一般的胸膛压得好痛。她无可奈何,瘫软在他怀里了,他吻她,吻她。

他听见有人从山上下来。

“站稳!站稳!”他声音沙哑地说,拽住她的一只胳膊,拽得她好痛。他若不拽住,她早已倒在地上了。

她唉声叹气,晕晕忽忽地在他身旁走着。两人默然,继续前行。

“我们从田野走过去,”他说;这时她清醒了。

但是她仍听任他把她扶着跨过梯磴,她默默地跟着他走过第一道漆黑的田野。她知道,这是去诺丁汉和车站的那条路。他似在东张西望。他们来到光秃秃的山腰,那里有一架毁坏了的风车,其轮廓隐约可见。他们在那里停下。他们一起居高临下地站在黑暗中,眺望面前那散布在夜色里的灯火,少许闪着亮的小点点,那是夜色里散布于四处的村落。

“好像脚踩在群星中一样,”他说着笑一笑,笑声发颤。

他将她抱在怀里,紧紧搂住她。她把嘴挪开,小声执拗地问:

“几点了?”

“不要紧,”他央求道,声音沙哑。

“要紧——要紧!我得走了!”

“还早啊,”他说。

“几点了?”她再问。

四下的苍茫夜色中灯火闪烁。

“我不知道。”

她伸手去摸他胸前的表。他觉得浑身上下似火烧。她把手伸进他的背心口袋里摸表时,他站着不动,心跳、气喘。黑暗中,她能看见圆圆的灰白表面,但看不见数字。她弯下腰看表。他再将她抱在怀里之前,他一直心跳、气喘。

“我看不见,”她说。

“别自找麻烦了。”

“好吧;我要走了,”她说,转身要走。

“等等!我来看!”但是他也看不见。“我划根火柴。”

他暗暗希望时间已晚而赶不上火车就好。他划燃火柴、合拢双手将火柴围住,这时她看见他的双手像一盏点亮了的灯笼;他面露喜色,他的两眼盯着表看。顷刻间,又是一片漆黑。她眼前一片漆黑;在她的脚边只有一根发出红光的火柴梗。他在哪里啊?

“怎么回事?”她问道,非常害怕。

“你来不及啦,”黑暗中传来他的回答声。

片刻的间歇。她感到由他摆布了。她早已听出他话里有话。这使她惊惧。

“几点钟了?”她问,问得平静、明确、无望。

“九点差两分,”他回答说,终于把心一横说了实话。

“我从这儿赶到车站,十四分钟够吗?”

“不行。不过——”

她又能辨清在一两码之外的他的身影。她想逃。

“难道我就赶不上啦?”她苦苦问着。

“如果你赶得快的话,”他粗声粗气地说。“不过你可以从从容容地走,克莱拉;离有轨电车站只有七英里。我陪你去。”

“不;我要去赶火车。”

“可为什么呢?”

“我要嘛——我要赶火车。”

他的声音突然变了。

“那好,”他说,干巴巴地戗声戗气。“那就快点儿。”

他带头冲进黑暗里。她跟在他身后跑,真想哭。他此刻对她冷酷、残忍。她跟在他身后,在高低不平、黑黢黢的田野上跑着,上气不接下气,随时都会摔倒。但是,车站那两排灯光渐渐近了。突然间:

“火车开来了!”他大喊一声,拔腿就跑。

传来轻微的咔嗒咔嗒声。右边远处,那火车像一条发光的毛虫穿过黑夜隆隆驶来。那咔嗒声停止。

“火车上了高架桥。你正好能赶上。”

克莱拉跑过去,气直喘,跌跌撞撞,终于上了火车。汽笛响。他走了。走了!——她在满是乘客的车厢里。她感觉到了此中残忍。

他转身往家里赶。转眼之间,他就进了家里的厨房。他脸色苍白。他眼神阴沉,露出凶气,仿佛喝醉了酒一样。他母亲看着他。

“唔,我得说你这双靴子还真干净呢!”她说。

他看看自己的脚。然后他脱下大衣。他母亲不知道他是不是喝醉了。

“这么说,她赶上火车了?”她说。

“是的。”

“但愿她的脚不至于这么脏。我不知道你到底把她拽到哪儿去了!”

好一会儿,他不吭声也不动弹。

“你喜欢她吗?”他终于勉勉强强地问道。

“是的,我喜欢她。不过你会厌倦她的,儿子;你自己心里也明白。”

他没有回答。她见他气喘吁吁。

“你刚才跑来着?”她问道。

“我们不得不跑着去赶火车。”

“你会把自己累垮的。你最好喝点儿热牛奶。”

他本当喝牛奶提提神,但他没有喝,上床去了。他趴在床罩上,流出了愤激之泪、痛苦之泪。肉体的痛苦使他咬紧嘴唇,咬出了血,心乱如麻得无法思索,几乎感觉全无。

“她就这样对我?”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把脸紧贴在被子上。他恨她。他再次回想刚才的情景,他再次恨她。

第二天他焕然一新,显得好不超然。克莱拉很是温柔,近乎情意绵绵。但是他待她冷淡疏远,带有一丝轻蔑。她叹息;依旧温柔。他气平怒息了。

那个星期的一天晚上,萨拉·伯恩哈特〔3〕在诺丁汉的皇家剧院演《茶花女》。保罗要去看这位著名的资深女演员的演出,于是邀克莱拉陪他去。他叫他母亲把门钥匙给他留在窗台上。

“要我去订座位吗?”他问克莱拉。

“要。穿上晚礼服,好吗?我从没见过你穿呢。”

“可是,啊呀,克莱拉!想想看,我穿一身晚礼服坐在剧院里!”他大不以为然。

“你不愿意?”她问道。

“你要我穿,我就穿吧;可是我会觉得像个傻瓜似的。”

她笑他。

“那就觉得像个傻瓜吧,为了我,就一次,好吗?”

这要求使他血往上涌。

“看样子我只好这样了。”

“你拎个手提衣箱干什么?”他母亲问道。

他窘得脸通红。

“克莱拉叫我带的,”他说。

“你们买的什么座?”

“楼厅——三先令六便士一张票!”

“嗯,真的呀!”他母亲挖苦地叫道。

“千载难逢,仅此一次,”他说。

他在厂里换装,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在一家咖啡馆里跟克莱拉碰面。她跟一位从事妇女参政运动的朋友在一起。她穿件旧的长外套,很不合身;头上扎块小头巾,他并不喜欢她这样打扮。三人一起去了剧院。

克莱拉在楼梯上脱下外套,他发现她穿的是一种半似晚礼服的礼服,胳膊和脖子毕露,胸部半露。头发做得很是时髦。这礼服是用绿色绉绸做的,朴朴素素,很合她的身。

她显得好高贵啊,他心里想。他能看见她衣服里面的身段,衣服就像紧裹在她身上似的。他看着她时,几乎能感觉到她亭亭玉立的身上的刚健与柔软。他握紧拳头。

他将整晚坐在她袒露的美丽胳膊旁边,细细端详她健美的胸部、她健美的脖颈,细细端详绿色绉绸下面的乳房、紧裹在衣服里的肢体的曲线。他心中又有些怨恨她,因为她离他如此之近而使他备受煎熬。他爱她则是在她正襟危坐、噘着嘴、若有所思、一动不动,仿佛因为命运对她而言过于强大便听天由命之时。她身不由己;她受制于某种比她自身要强大得多的东西。她显出一种神的表情,宛若一沉思的狮身人面巨像,这使他非吻她不可。他扔下手里的节目单,俯身去捡,以便吻吻她的手和腕子。她的美对他乃是一种折磨。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只在灯光暗下来时才往他身上靠一靠,他便抚摩她的手和胳膊。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他浑身的血液一直激起的阵阵热浪使他在瞬间失去了知觉。

台上的戏继续在演。他眼中的戏似乎是在远得很的某个地方演;他不知是何处,但在他心里却显得很是遥远。他化作了克莱拉的白皙丰满的胳膊、她的脖颈、她那动人的胸脯。这似乎就是他自己。继而,这戏远在别处继续演,他也化入其中。这里便没有他自己了。只有克莱拉那灰黑的眼睛,只有她的向他迎过来的胸脯,只有他用两手紧紧抓住的她的胳膊。继而,他觉得自己渺小、无能,她却凌驾于他之上,咄咄逼人。

只有灯光亮起时的幕间休息给他的伤害才是显然可见的。他想跑,跑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灯光暗下来就行。他迷迷惑惑,出去喝了点什么。后来,灯关了,那有关克莱拉的离奇、癫狂似的现实和戏再次控制住了他。

戏继续演。他的欲念很强,想吻一吻她胳膊弯处那根细细的青筋。他能感觉到它。他的整个生命似乎悬空着,要把嘴唇挨在那上面方为罢休。这是一定要做到的。剧院里还有别人啦!他终于很快俯身向前,嘴唇在那里碰了一下。他的小胡子轻轻擦着了她敏感的肌肤。克莱拉颤了颤,挪开胳膊。

剧终,灯亮,观众鼓掌,他清醒过来,看看表。他那班火车已开走。

“我得走回家啦!”他说。

克莱拉看着他。

“太晚了?”她问。

他点点头。他帮她穿上外套。

“我爱你!你穿上这衣服真美,”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凑在她肩旁小声说。

她沉默不语。两人一起走出剧院。他看见那里停着一些出租马车,行人来来往往。仿佛他引起一个眼神阴郁、憎恨他的人的注意。但是他并不知道。他和克莱拉转身离开,径自朝车站走去。

火车已经开走。他得步行十英里回家。

“没关系,”他说。“我喜欢走路。”

“你要不要,”她说,脸通红,“到我家过夜?我可以跟妈睡。”

他看着她。两人的目光相遇了。

“你妈会怎么说呢?”他问道。

“她不会在意的。”

“你肯定?”

“是啊!”

“我能去吗?”

“如果你愿意。”

“那好吧。”

他们转身走了。他们走到第一个车站上了有轨电车。清风迎面吹来。镇子一片漆黑;有轨电车颠颠簸簸地急速行驶。他坐着,手紧握着她的手。

“你妈上床睡了吧?”他问。

“也许,我希望还没有。”

两人在寂静、黑黢黢的小街上急匆匆地走着,这外面只有他们两人。克莱拉很快进了屋。他有些迟疑。

“进来啊,”她说。

他跨上台阶进了屋。她的母亲出现在里屋的门口,大模大样、一脸敌意。

“你带谁来啦?”她问。

“是莫雷尔先生;他误了火车。我想我们可以留他过夜,免得他步行十英里。”

“唔”拉德弗德太太说。“这是你们自己的事!如果你要邀他来了,我个人是欢迎他的。你当家嘛!”

“如果你不喜欢,我可以走,”他说。

“别,别,你这就用不着啦!进来!我不知道,你对我给她准备的晚饭会怎么想。”

晚饭是一小碟土豆片,一片熏猪肉。马马虎虎摆的餐具是为一个人准备的。

“你要再吃些熏猪肉,还有,”拉德弗德太太接着说,“要再吃些土豆片,没了。”

“麻烦你,我真过意不去,”他说。

“哦,就别这么表示歉意啦!我可不敢当啊!你请她上了剧院嘛,不是吗?”这最后的一问带有讥讽意味。

“怎么了?”保罗很不自在,笑笑。

“得了,一小片熏猪肉又算得了什么!把大衣脱了吧。”

这位个子大、挺立的女人正竭力估量形势。她在碗橱边忙活。克莱拉接过他的大衣。灯光下,屋里很是温暖、舒适。

“哎呀!”拉德弗德太太惊呼起来;“你们两个真是一对俊男美女,我得说!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为哪桩啊?”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他说,感到有苦说不出。

“你们两位这么打眼,这屋里可容不下你们这两位空心阔佬!”她挖苦道。这诘责颇难对付。

身穿晚礼服的他,身着绿色盛装、露出胳膊的她,都狼狈之至。两人觉得在这间小小的厨房里必须彼此护着才行。

“瞧那花啊!”拉德弗德太太接着说,指指克莱拉。“她戴花是为哪桩啊?”

保罗看看克莱拉。她的脸羞得绯红,脖子也羞得绯红。片刻的寂静。

“你爱看吧,啊?”他问道。

她的母亲对他们两人可任加摆布。他的心跳得厉害,万分焦急。不过他能对付她。

“我爱看!”这老妇人大声嚷道。“我为啥爱看她弄得傻里瓜唧的样子呀?”

“更傻里瓜唧的,我都见过,”他说。克莱拉这下有他保护了。

“哦,是吗!那是什么时候?”好个反唇相讥。

“在他们的打扮难看得令人害怕的时候,”他回答说。

拉德弗德太太大模大样,咄咄逼人,站在炉边地毯上迟迟疑疑,手里拿着餐叉。

“反正一样,都是傻里瓜唧的,”她终于回了一句,转身向那个荷兰煎锅走去。

“不对,”他说,毅然抗辩。“人就该尽量打扮得好看些。”

“你管那叫好看!”这位母亲嚷道,用餐叉轻蔑地指着克莱拉。“那模样——那种穿扮就是有些不三不四嘛!”

“我看,你嫉妒了,因为你时髦不起来,”他笑着说。

“我?如果我要时髦,我想穿着晚礼服跟谁一块儿出去都可以!”这回答充满轻蔑。

“那你为什么不呢?”他中肯地问道。“还是你穿过晚礼服了?”

长时间的停顿。拉德弗德太太把荷兰煎锅里的熏猪肉翻动翻动。他的心跳得厉害,担心冒犯了她。

“我!”她终于大声说道。“不,我没穿过!我当女佣那阵子,只要来了那么一个光着肩膀的女佣,我就知道她是什么货色,是去参加低级舞会的!”

“你太有教养,所以不去参加低级舞会吧?”他说。

克莱拉低着头坐在那里。他两眼炯炯有神。拉德弗德太太从火上端起荷兰煎锅,站在他旁边,将几片熏猪肉放在他的盘子里。

“这一批煎得特好!”她说。

“别把最好的给我啊!”他说。

“归她的,给她了,”如此回答。

这女人的口气有些横,却已有所克制,保罗知道她火气已消。

“你可得再来点儿啊!”他对克莱拉说。

她抬起灰色的眼睛看着他,受到了屈辱,好不凄惶。

“不,谢谢!”她说。

“为什么不呢?”他关切地问。

他身上的血似火烧。拉德弗德太太又坐下,大模大样、生气横溢、冷冷淡淡。他索性撇下克莱拉而专心应付这位母亲了。

“人家说萨拉·伯恩哈特五十岁,”他说。

“五十岁!她六十都过啦!”这回答充满轻蔑。

“唔,”他说,“你怎么也想不到的!哪怕是这会儿,我还想为她喝彩呢。”

“我倒想看看自己对那个老不死喝彩的情景!”拉德弗德太太说。“她该想到自己是老奶奶了,不是尖声喊叫的泼妇——”

他大笑。

“这是马来人用的连筏船啦,”他说。

“我说的泼妇也是这个词,”〔4〕她反驳道。

“我妈有时也这么用,我告诉她也白搭,”他说。

“我看她会给你两耳光,”拉德弗德太太说,心情极好。

“她是想,她说她会的,所以我给她搬个小凳子,让她站高点儿。”

“我妈从来不站小凳子,”克莱拉说。“这就是她最厉害的地方。”

“可是她妈用一根长棍子也未必能碰着这位女士啊,”拉德弗德太太向保罗反驳她女儿道。

“我看,她妈也不想用棍子去碰啊,”他大笑。“我看不会。”

“拿棍子敲敲你的头,兴许对你们两个都有好处,”这位母亲说着突然大笑起来。

“你为什么对我抱有这么大的恶意呀?”他说。“我又没偷你的东西。”

“是没偷;我会留神的,”这老妇大笑。

不多一会,晚饭吃罢。拉德弗德太太坐在椅子上留意着。保罗点燃一支烟。克莱拉上楼,拿来一套睡衣裤搭在火炉围栏上烘。

“哎呀,我把睡衣裤早就给忘啦!”拉德弗德太太说。“睡衣裤从哪儿冒出来的?”

“从我的抽屉里。”

“呣!你给巴克斯特买的,他不肯穿,是不是?”——大笑。“他说上床还是不穿睡裤好。”她诡秘地转身对保罗说:“睡衣裤这些玩意儿他可受不了。”

这年轻人坐在那里吐烟圈。

“要说呢,人各有所好,”他大笑。

接着,议论一番睡衣裤的好处。

“我妈就主张我穿睡衣裤,”他说。“她说我穿上像个丑角。”

“我可以想象,你穿这套睡衣裤准合适,”拉德弗德太太说。

过了一会,他朝壁炉架上嘀嗒走着的小钟瞥了一眼。十二点半钟。

“真奇怪,”他说,“看了戏之后总要过老半天才能安心睡觉。”

“你是该睡了,”拉德弗德太太说着便收拾桌子。

“你累吗?”他问克莱拉。

“一点儿也不累,”她答道,避开他的目光。

“我们打一百二十一分〔5〕,怎么样?”他说。

“我忘了怎么玩。”

“好办,我再教教你就是。我们打一百二十一分,好不好,拉德弗德太太?”他问道。

“想打就打呗,”她说;“不过已经很晚了。”

“打上一两圈,就想睡了,”他答道。

克莱拉拿来纸牌,坐下来,转着她手指上的结婚戒指,他洗牌。拉德弗德太太在洗涤间里洗盘碟。时间越晚,保罗感到局面也越紧张。

“两个十五点,四个十五点,六个十五点,外加两个八点!”

钟敲一点。牌戏仍在继续。拉德弗德太太已做完睡觉前的全部琐碎的准备工作,已锁上门,已往壶里灌满了水。保罗仍在发牌、计分。他着迷于克莱拉的胳膊和脖颈。他自信能看见她两个乳房间的沟槽始自何处。他离不开她。她看着他的那双手,双手敏捷地动来动去,她感到自己浑身酥软。她这么近;他几乎触到她似的,但还没触到。他精神焕发。他憎恶拉德弗德太太。她坐着都快要睡着了,却顽固、执拗,还坐在椅子上。保罗瞥她一眼,瞥克莱拉一眼。她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那是愤怒、嘲讽、冷如铁石的目光。她看他时,她的目光则羞羞涩涩。他知道她跟他毕竟是心心相印的。他继续玩牌。

拉德弗德太太终于勉勉强强打起精神,说:

“这么晚了,你们两个还不想睡觉啊?”

保罗没答理,继续玩牌。他恨不得要她的命。

“就一会儿,”他说。

这老太太起身,执拗地一摇一摆走进洗涤间,给他拿来了蜡烛,放在壁炉架上。然后她又坐下。他憎恶她,憎恶得如滚油浇身,他扔下手里的牌。

“那我们就不玩了,”他说,但声音仍很不服气。

克莱拉见他紧闭着嘴。他又瞟她一眼。这像是一种默契。她俯身向前,咳嗽两下,想清清嗓子。

“啊,你们不打了,我真高兴,”拉德弗德太太说。“给,把你的东西拿着”——她将暖烘烘的睡衣裤塞到他手里——“这是你的蜡烛。你的房间在这间屋的上面;只有两间,所以你不会弄错的。那好,晚安。希望你睡个好觉。”

“我肯定会睡得好;我一向睡得好,”他说。

“是啊;在你这年纪应该睡得好,”她答道。

他向克莱拉道声晚安,走了。木头楼梯曲曲拐拐,已擦洗得发白了,在上面每走一步它都吱嘎吱嘎响。他执拗地走着。两扇门面对面。他走进他的房间,推上门,没上门栓。

房间很小,放着一张大床。梳妆台上放着克莱拉的几枚发夹——还有她的发刷。屋角,一块布的下面挂着她的衣服和几条裙子。椅子上竟然搭着一双长袜。他仔细端详房间一番。书架上放着他的两本书。他脱下衣服,把衣服叠好,坐在床上,听。他吹灭蜡烛,躺下,不多一会便快要睡着了。咔哒一声!——他醒了,翻滚来翻滚去,十分痛苦。仿佛,在他正要入睡时突然有东西螫得他发狂。他坐起来,望着黑黢黢的房间,盘着腿,一动不动,听着。他听见外面远处有一只猫;接着听见那位母亲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克莱拉那清晰的声音:

“你帮我解开礼服背后的扣子好吗?”

寂静片刻。那母亲终于说:

“行啦!你还不上床?”

“不,还不想睡,”那女儿平静地答道。

“哦,那好吧!还不嫌晚,那就多待会儿。我睡着了,你别吵醒我就行。”

“我不会待久的,”克莱拉说。

刚过一会,保罗听见那位母亲一步一步慢慢地上楼。烛光一闪一闪地从他房间的门缝里透过来。她的衣服擦门而过,他的心怦地一跳。随后便是一片漆黑,他听见她的门闩咔哒一声响。她睡前的准备做得可谓从容不迫了。过了许久才全然寂静无声。他坐在床上,兴奋、紧张,微微颤抖。房门开着一丝缝。等克莱拉一上来,他便拦住她。他等着。一片死寂。钟敲两点。他听见楼下传来轻轻的擦火炉围栏的声音。此刻他已无法自控。全身颤抖也控制不住。他感到,一定得去,不然会活不下去。

他下床,站了一会,战战栗栗。然后他径直朝房门走去。他竭力放轻脚步。第一级楼梯吱嘎一响,好似枪声。他听听动静。那老妇人在床上动了动。楼梯处漆黑。楼梯底端那扇通往厨房的门缝里漏出一丝光亮,他站了一会。然后他无意识地走着。走一步,楼梯吱嘎响一声,他不寒而栗,生怕那老妇人的房门在他身后的楼上打开。他伸手去摸楼梯底端的那扇门。门闩咔的一声开了。他走进厨房,轰的一声将门带上。现在那老妇人不敢来了。

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克莱拉背对着他,跪在炉边地毯上的一堆雪白的内衣裤上,在取暖。她没有回头看,而是跪在那里,她那圆润、漂亮的背部朝着他,她的脸给遮住了。她靠近炉火暖身以期慰藉。一边,火光红红;另一边,影影绰绰见温情。她的胳膊松软地垂着。

他抖得厉害,咬紧牙、攥紧拳加以抑制。然后他朝她走去。他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的手指扳着她的下巴颏,托起她的脸。他这一触摸,使她全身颤抖起来,一下,两下,似痉挛一般。她仍低着头。

“对不起!”他喃喃道,意识到了他的两只手冰凉。

她抬头望着他,胆战心惊,形同害怕死亡。

“我的手冰凉,”他喃喃道。

“我喜欢,”她小声说,闭上眼睛。

她说话时的气息留在了他的嘴上。她的两只胳膊箍着他的膝盖。他睡衣的带子在她身上晃动,使她不寒而栗。他心中好不温暖,便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他终于无法就这么继续站着,便把她扶起来,她把头偎在他肩上。他的双手慢慢地抚摩她,温情脉脉。她紧抱住他,想让他把自己藏起来。他紧紧抱住她。终于,她默默乞求地望着他,要看看自己是否一定会害羞。

他的两眼阴郁、深邃,十分平静。仿佛她的美以及他占有这种美使他痛苦,使他悲哀。他带着少许痛楚望着她,感到害怕。他在她面前是如此谦卑。她热烈地吻他的眼睛,先吻一只,再吻另一只,贴在他身上。她奉献出自己。他紧紧抱着她。这是紧张得近乎使人痛苦的片刻。

她站着任他对她表示出深深的爱,任他因为她而快活得颤抖。这治愈了她的自尊心的创伤。这治愈了她;这使她高兴。这使她又扬眉吐气了。她的自尊心曾受到创伤。她曾遭贬毁。现在她脸上又露出欢乐和自豪的神色。这是她的复活,她得到了承认。

他看着她,满面春风。他们相视而笑,他将她紧紧搂在他胸前。一秒一秒过去,一分一分过去,两人仍站着紧紧抱在一起,嘴对嘴,好似合雕在整块石料上的一尊雕像。

他的手指又在她身上不停、不定、不满地抚摩。情欲汹汹。她把头贴在他的肩上。

“你到我的房里来,”他喃喃道。

她看着他,摇摇头,忧郁地噘着嘴,眼睛里充满激情。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来呀!”他说。

她又摇摇头。

“为什么不?”他问道。

她依然沮丧、悲哀地望着他,又摇摇头。他的眼睛顿时变得冷漠,他让步了。

过后,他回到床上,想来想去也弄不明白她为何不公开地到他这里来,也好让她母亲知道。这样,事态无论如何也就明确了。她可以跟他过一夜而不必像后来那样睡在她母亲的床上。真奇怪,他百思而不得其解。他几乎紧接着就进入了梦乡。

早晨他听见有人跟他说话,醒来。他睁开眼睛一看,是拉德弗德太太,大模大样、一本正经地看着他。她手里端着一杯茶。

“你打算睡到世界末日啊?”她说。

他顿时大笑。

“也该不过是五点钟左右吧,”他说。

“唷,”她答道,“还说呢,都七点半啦。喏,我给你端来一杯茶。”

他搓搓脸,撩开额上的乱发,振作精神。

“怎么这么晚啦!”他咕哝道。

他最讨厌别人叫醒他。这可逗她好笑。她见他法兰绒睡衣里的脖颈又白又圆,像女孩子的脖颈。他气恼地抓抓头发。

“挠头不管用,”她说。“再挠也早不了。我说,你要我端着茶杯站在这儿等多久啊?”

“哦,可恶的茶杯!”他说。

“你该早些睡才是,”那女人说。

他抬头看着她,厚着脸皮笑笑。

“我比你先睡的,”他说。

“对,小伙子,你是比我先睡!”她大声说。

“想想看,”他说着搅动搅动杯里的茶,“把茶给我端到床边啊!我妈会认为我这辈子算是毁啦。”

“她从不这么做?”拉德弗德太太问道。

“她这么做,连树叶都想飞了。”

“啊,我就一向宠坏了我家里的人!所以他们一个个都变成了坏家伙,”这老妇人说道。

“你只有克莱拉,”他说。“拉德弗德先生升了天。所以成为坏家伙的只有你。”

“我不坏;我只是心肠软,”她说着走出卧室。“我只是傻罢了,我傻!”

克莱拉吃早饭时一声不吭,却显出一副已拥有他的样子,这使他无比高兴。拉德弗德太太显然是喜欢他的。他谈起了他的绘画。

“画画管啥用,”这位母亲大声说,“挖空心思伤透了神,还要操心,折腾来折腾去的?我倒想知道,这对你有啥好处?你最好还是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吧。”

“哦,可是,”保罗大声说,“我去年挣的钱超过了三十个畿尼呢。”

“是吗?不赖呀,这倒值得考虑考虑呢,可是跟你花的时间比一比,又算不了什么。”

“有人还欠我四镑。有个男人说,我要是把他和他的太太,还有狗和农舍画下来,他就付给我五镑。我去画了些家禽,没画狗,他很生气,我只好少要一镑。我觉得腻烦,我也不喜欢那只狗。我就画了这么一幅。他付给我四镑,我怎么花呀?”

“嚯哟!你自己的钱,你自己知道该怎么花,”拉德弗德太太说。

“我可打算把四镑花个精光。我们去海边玩一两天,好不好?”

“谁?”

“你、克莱拉、我。”

“什么,花你的钱?”她惊呼道,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为什么不行啊?”

“像你这么干力不从心的事早晚会吃苦头的!”她说。

“只要我没白花钱就成!你去吗?”

“不;你们两个定吧。”

“你愿意去啦?”他问道,又惊又喜。

“由你们,”拉德弗德太太说,“别管我愿不愿意。”

本章注释

〔1〕 “朱红色的污渍(a blot of vermilion)”似有两层意思:一、因兴奋而忘形的玩笑话;二、保罗(或者说作者劳伦斯)似有暗指霍桑的小说《红字》之意。前文“……有深红色的……”,原文用的是 scarlet,似可做佐证。

〔2〕 亨利·柯克·怀特(1785—1806),诺丁汉一屠户的儿子。懂法律,有诗才。其诗作很受大诗人骚塞(Southey)赏识,在他去世后的1807年骚塞曾撰文回忆他。拜伦也很赏识他。

〔3〕 萨拉·伯恩哈特(1844—1923),法国女演员罗西尼·伯纳德的艺名。

〔4〕 原文:catamaran,有两种含义:泼妇、连筏船。

〔5〕 每人发牌6张,先凑足121分或61分者为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