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十一章 对米丽亚姆的考验

春天到,往日的狂热与心浮也随之故态复萌。他现在明白,只好去找米丽亚姆了。那么他还勉强什么呢?他对自己说,只因她和他心里童贞的力量过于强大,两人都不可触犯它。他本可娶她;但他在家中的处境使之难办,况且,他不想结婚。婚事是终身大事,就因为他和她是亲密的友伴便该结为夫妻不可,他并不以为然。他没觉得想要跟米丽亚姆结婚。他倒希望他想就好了。能早让他感觉有娶她得到她的那种令人欣喜的欲望,他会万死不辞的。他为什么没把事办成呢?有某种障碍;什么障碍呢?是肉体的束缚。他对肉体的接触是敬而远之的。为什么?他跟她在一起便觉得内心受到束缚。他无法挣脱开而跟她亲近。他内心总在奋击,却无法跟她亲近。为什么?她爱他。克莱拉说她甚至需要他;他又为何不能亲近她、同她做爱、亲吻她?他俩一起散步,她怯生生地挽着他的胳膊时,他为何觉得欲火中烧而畏缩?他有欠于她;他想要自己是属于她的。畏缩、对她敬而远之或许就是一种表现得最为羞怯的爱吧。他不厌恶她。不,恰恰相反;是强烈的欲望跟更为强大的畏缩与童贞斗争。仿佛童贞是一种正面之力,在他们两人身上都斗赢了。他跟她在一起便感到难以打败这正面之力;然而他最亲近她,唯独跟她一起他才能慎重地犯禁。他有欠于她。如果他们处理得当,他们就能结婚;但除非他能强烈地感受到婚姻之最大幸福,否则他不会结婚——决不会。他无颜面对母亲。在他看来,为自己所不想要的婚姻牺牲自己,无异于堕落,会毁他一生,会虚度人生。他能如何,要竭力试试。

他对米丽亚姆怀着柔情蜜意。她总很忧伤,梦想着她的信念;他几乎就是她的信念。他不忍心辜负她。他们如果能努力,是不会有事的。

他反复思量。他认识的很多最有教养的男人都跟他一样,被童贞所束缚而不能自拔。他们对他们的女人是如此敏感,以致宁无女人而忍受之也不愿伤害她们或使她们受委屈。他们都是母亲的儿子,而母亲们的丈夫们对女性尊严一向草率行事,他们本人也就过于缺乏自信、羞怯了。他们更易于自制克己而不易于招惹女人责骂;因为女人就像是他们的母亲,他们心里只有他们的母亲。他们宁愿受禁欲之苦也不愿危害别人。

他回到她身边。他看着她时,她那样子几乎使他流泪。一天,她唱歌时他站在她身后。安妮坐在钢琴前弹一首歌。米丽亚姆唱着,嘴上显出绝望的神色。她唱歌好似一修女对天而唱。这使他清晰地想到站在波提切利〔1〕画的圣母马利亚画像一侧唱歌的人的嘴和眼睛,可谓超乎世俗。他心里又是一阵如火烧之痛。他为何非另有所求不可?他的气性为何跟她的气性相持不下?只要他能始终对她温顺、亲切,与她共同呼吸遐想与信仰梦想的气息,那他就做对了。伤害她,是不公平的。那童贞似乎永葆在她身上;他每想到他母亲便看到一少女的那对褐色大眼睛,这少女几乎迫于惊惧而失去了纯洁的童贞,但并未完全失去,尽管她怀过七个孩子。这些孩子几乎对她视若无睹就出世了,是强加于她的,而非她所有。她没法放走他们,因为她根本就不曾拥有过他们。

莫雷尔太太见他又三天两头去找米丽亚姆,吃惊不小。他什么都不对他母亲说。他不解释也不为自己开脱。要是他回家晚了,她责备他,他便皱起眉头顶撞她,蛮横无理。

“我爱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他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非得留你到这个时候?”

“是我要留的,”他答道。

“她就让你留了?这可好啊,”她说。

她去睡觉时不锁门,好让他进屋;但她躺在床上静听,直到他回家后很久才睡。他又跟米丽亚姆来往,对她是莫大的痛苦。她总算明白,再加干涉已无济于事。他现在是作为一个男人而非小孩子去威利农场的。她无权管他。母子关系冷漠。他几乎什么也不对她说。她被舍弃,但照样伺候他,为他做饭,甘愿牛马似地为他干活;她的脸却如面具一样毫无表情。现在她只有家务事可做,别的事他都去找米丽亚姆做。她不能原谅他。米丽亚姆扼杀了他心中的欢乐与温情。过去他是个快快活活的小伙子,心中充满最热忱的爱;如今他变得冷酷、急躁、阴郁。这使她想起威廉;但保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做事,感情更为强烈,对自己想做什么心中更为有数。他母亲知道他因缺少一个女人而何等受罪,她只好眼看着他去找米丽亚姆。如果他拿定主意,是雷也打不动的。莫雷尔太太厌倦了。她终于不抱希望;她认输。她碍事。

他依然我行我素。他多少明白母亲是何感受。其结果却使他的心肠更硬。他让自己对她冷酷,但这无异于他对自己的健康无情。这很快便损害了他的身心;然而他固执己意。

一天傍晚,他在威利农场时躺在摇椅里。几个星期来他就跟米丽亚姆谈天说地,但不着要害。眼下他突然说道:

“我都快二十四岁了。”

她一直在沉思。她猛然一惊,抬头看着他。

“是啊。怎么想到说这个?”

这突变的气氛使她有些害怕。

“托马斯·摩尔爵士〔2〕说人到二十四岁便可结婚。”

她怪怪地笑笑说:

“这还要托马斯·摩尔爵士批准?”

“不是;不过人到了这年龄就该结婚。”

“哎,”她若有所思地答道;她等着。

“我没法娶你,”他慢慢地接着说,“现在不行,因为我们没钱,家里的人要靠我养家。”

她坐在那里,大致猜到了下文。

“可我现在想要结婚——”

“你要结婚?”她重复一遍。

“女人——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她默不作声。

“我,现在,终于觉得该结了,”他说。

“哎,”她答了一声。

“你爱我吗?”

她苦涩地笑笑。

“你为什么为这事感到羞愧,”他问道。“你在你的上帝面前不感到羞愧,为什么在人面前感到羞愧呢?”

“不,”她声音低沉地答道,“我没感到羞愧。”

“你有的,”他苦苦地回答说;“是我的错。可是你知道我也没法子——像我这样——你就不明白?”

“我知道你没法子,”她答道。

“我是非常爱你的——有点儿不足。”

“哪儿不足呢?”她答道,看着他。

“哦,在我呀!感到羞愧的应该是我——像个精神上的残废。我感到羞愧。真是不幸。这是为什么呀?”

“我不知道,”米丽亚姆回答说。

“我不知道,”他重复道。“你不觉得我们对人家所说的贞洁过于狂热?你不觉得要做到又害怕又嫌恶是一种恶行?”

她瞪起她那对惊诧的黑眼睛望着他。

“你遇事畏畏缩缩,我亦步亦趋,也畏畏缩缩,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屋里一阵静寂。

“对,”她说,“是这样。”

“你我二人,”他说,“这些年来一直相好。在你面前我觉得我是够袒露了。你懂吗?”

“我想是这样,”她答道。

“那么你爱我?”

她大笑。

“就别怨恨了,”他恳求道。

她望着他,为他感到难过;他因苦恼而眼神黯然。她为他感到难过;他怀着这种曲里拐弯的爱,对他更有害,她决不可能成为相宜的配偶。他坐立不安,要不顾一切地向前进取,要找到出路。他可以随心所欲,也可以想把她怎样便怎样。

“不,”她温和地说,“我没怨恨。”

她觉得,为了他,她可以忍受一切;她愿意为他受苦。他坐在椅子上身子向前俯时,她把手放在他的膝上。他拿起她的手吻了一下;但这样做是会引起痛苦的。他觉得自己置身度外了。他坐在那里为她的贞洁牺牲,觉得贞洁更像无谓之物。吻手只会把她逼走,只会留下痛苦,他怎能在这种时候吻她的手呢?然而,他慢慢地把她拉到他跟前,吻了她。

他们彼此了解甚深,是不必找任何借口的。她吻他时,看着他的眼睛;他两眼盯着房间的另一头,眼里闪着异常隐秘的火光,使她着迷。他一动不动。她能感觉到他那颗心在他胸中怦怦跳动。

“你在想什么?”她问。

他眼里的火光颤动一下,变得闪烁不定。

“我在想,我从来都爱你。我一向都很固执。”

她把头靠在他胸上。

“是啊,”她答道。

“就这些,”他说,声音显得毫不含混。他用嘴吻她的颈前。

她仰起头,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他眼里的火光在挣扎,似要躲开她,继而熄灭。他很快背过脸去。这是极度痛苦的一刻。

“吻我,”她小声说。

他闭上眼睛,吻她,他将她搂住,越搂越紧。

二人走过田野回家时,他说:

“我真高兴,我回到了你身边。我跟你在一起,就觉得很单纯——好像没什么可隐瞒的。我们会幸福吗?”

“会,”她喃喃道,眼里涌出泪水。

“我们的精神有些反常,”他说,“我们不要,或者说要躲开的东西,恰好是我们想要的东西。我们得跟它斗。”

“对,”她说,一时觉得莫名其妙。

黑暗中,路边,她站在低垂的荆棘树下时,他吻她,他的手指抚摩她的脸。黑暗中,他看不见她,只能触摸到她,他被自己的激情所淹没。他紧紧抱住她。

“有朝一日你会接受我吗?”他喃喃道,把脸藏在她肩上。处境真艰难。

“不是现在,”她说。

他的希望破灭,心里一沉。他感到一阵凄酸。“不,”他说。

他搂住她的胳膊松开。

“我喜欢你的胳膊搂着的感觉!”她说,将他的胳膊紧紧贴住她的背,再让它搂住她的腰。“就这样托着我。”

他用胳膊搂紧她的腰,托着她。

“我属于你,你属于我,”他说。

“是的。”

“为什么不能来个完完全全的你属于我,我属于你呢?”

“于是——”她结结巴巴。

“我知道这要求有些过头,”他说:“其实你不会有多大的风险——不会出格雷琴〔3〕出的那种事的。这,你信得过我吗?”

“哦,我信得过你。”回答得毅然决然。“不是因为这——根本不是因为这——可是——”

“什么?”

她把脸偎贴着他的脖子,痛苦地低声哭泣。

“我不知道!”她喊道。

她略显歇斯底里,但神情惊恐。他死心了。

“你不会认为这是丑事吧?”

“不,现在不了。你教过我,这不是丑事。”

“你害怕?”

她赶紧镇静下来。

“是啊,我只是害怕,”她说。

他亲吻她。

“没关系,”他说。“随你。”

她突然紧紧地拽住他搂住她的两只胳膊,挺直身子。

“你应该得到我,”她低声说。

他又心如火烧,怦怦直跳。他紧紧抱住她,嘴贴着她的前颈。她受不了。她推拒。他松开她。

“你回去不晚吗?”她温柔地问。

他叹口气,几乎没听见她说什么。她等着,希望他回家去。他终于快快地吻过她后便爬过栅栏。他回头一看,看见在那低垂的树下的黑暗中,她的脸成了个白色斑块。只有这个白色斑块,不再有她了。

“再见!”她轻声地呼喊道。只听见她的声音,只看见她那模糊不清的脸,不见她的身子。他转过身朝大路跑去,紧握拳头;他来到湖边的土堤,往堤上一靠,几乎神情恍惚,望着黑乎乎的湖水。

米丽亚姆穿过草地奔家而去。她不怕别人,不怕别人会说什么;她怕的是跟他的那种事。是的,他要是坚持不懈,她就会让他得到她;她后来想到这事还真是后怕得很。他会失望,他没有得到满足,他会离开。然而他坚持不渝;这于她似乎并不重要,他们的爱情怕是要破裂了。他也毕竟跟别的男人一样,寻求自己的满足而已。哦,不过他身上也另有深藏若虚之处!她可以信赖它,尽管他有种种欲望。他说过,占有是人生大事。一切强烈的情感都集中于此。也许是这样吧。这其中就有神圣的东西;那时她便会甘愿虔虔诚诚地做出牺牲。他应当得到她。想到这,她便浑身不由自主地发紧、发硬,仿佛要跟什么对抗一番;但是生活同样迫使她穿过这道痛苦之门,她只好屈服。不管怎么说,这能使他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东西,这乃是她的最大心愿。她自己郁闷地想了又想,想着接受他。

如今他似情人般地向她求爱。往往是,当他情欲冲动之时,她便将他的脸从她身上推开,用两手捧住,盯着他的眼睛。他对付不了她的凝视。她那乌黑的眼睛充满爱意,诚挚而锐利,使他把脸转过去。她片刻也不让他忘形。他照旧受他和她的责任感之折磨。他无宽舒可言,他不能让自己放情于强烈的渴求与不表明任何情感的情欲;他必须被恢复为深思熟虑、三思而行的人。仿佛她将他从情欲的昏厥中唤回到了平凡天地,亦即个人关系。他受不了。

“别管我——别管我!”他想大声叫喊;但是她要他以充满爱意的眼睛望着她。他那充满阴郁、不受个人情感影响的欲火的眼睛,不属于她。

农场的樱桃大丰收。屋后的樱桃树又高又大,深红和鲜红的果实挂满黑压压的枝头。一天傍晚,保罗和埃德加在摘樱桃。天一直很热,此时天空乌云翻滚,天色阴沉,暖融融的。保罗爬上树,爬得老高,高过了房子的红房顶。风声呼呼,把整棵树吹得摇来晃去,这微妙、震颤的摇晃激起热情。这年轻人不稳地坐在几根细长的树枝上摇来荡去,直到稍有陶醉之感,把手伸到结满红珠般樱桃的大树枝下面,扯下一把又一把光滑、又凉又饱满的果子。他探身向前时,樱桃碰到他的耳朵和脖子,它们冰凉的指尖使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在那黑压压一片的树叶下,从金红到艳红,不同红色应有尽有,光彩夺目,映入他的眼帘。

西沉的太阳突然间染红了遮住大半个天空的乌云。东南面的万道金光骤然间积聚在上空,那黄色柔和而鲜艳。迄今昏暗、灰蒙的世界金光四射,惊天动地。处处的草、木,远处的水纷纷从这暮色与霞光苏醒过来。

米丽亚姆走出屋来,好不惊讶。

“哦!”保罗听见她圆润的嗓音,“真美啊,不是吗?”

他朝下一看。她仰起脸望着他,她脸上映着淡淡的金光,看上去十分柔和。

“你爬这么高啊!”她说。

在她身旁的几片大黄叶子上有四只死鸟,是偷吃果子给射死的。保罗看见那里悬挂着一些樱桃核,干如白骨,果肉已被啄光。他再朝下看看米丽亚姆。

“火烧云,”他说。

“真美!”她叫喊道。

她在下面,显得那么细小,那么温和,那么柔弱。他扔给她一把樱桃。她吓一大跳。他小声地嘻嘻直笑,继续扔给她。她躲开,捡起几颗樱桃。她将两对鲜红的樱桃挂在耳朵上;她又抬头看着他。

“你还没摘够啊?”她问道。

“差不多了。在这儿就像在船上一样。”

“你还要呆多久?”

“到太阳落山。”

她走到栅栏边坐下,望着那金色云彩碎裂成大片玫瑰色的残云,融入暮色。金黄色烧成了深红色,好似痛苦大大加剧一样。接着,深红色褪成了玫瑰红,继而褪成绯红,那苍穹很快便无激情。天地昏暗、灰蒙。保罗提着篮子赶紧三下两下爬下树来,衬衫袖子也扯破了。

“这些樱桃真可爱,”米丽亚姆说着用手摸弄樱桃。

“我把衬衫袖子扯破了,”他答道。

她拿着那个三角形的裂口说:

“我拿去补补。”裂口靠近衣肩。她用手指穿过裂口。“好暖和呀!”她说。

他笑了。这笑声十分新奇,使她感到心悸。

“我们就待在外面,好吗?”他说。

“不会下雨吧?”她问道。

“不会,我们稍微走走。”

他们穿过田野,走进冷杉和松树茂密的林地。

“我们到林子里去,好吗?”他问道。

“你想去?”

“是的。”

冷杉林里很暗,松枝很尖,戳着了她的脸。她害怕。保罗不语,显得疏远。

“我喜欢黑暗,”他说,“我倒希望更暗些——美好的幽暗。”

他似乎简直没有觉察到她是一个人;对他来说,她只是个女人而已。她害怕。

他背靠一棵松树站着,把她抱进怀里。她将自己交给了他,但这是一种她感到丑恶的牺牲。这个粗声粗气、漫不经心的男人,对她来说是个陌生人。

后来下起了雨。松林散发出浓浓芳香。

保罗头枕在地上躺着,枕在枯死的松针上静听那轻快的嘶嘶雨声——连续不断、强烈的响声。他郁郁不乐,心情沉重。他此刻明白,她始终未曾和他在一起,她的心灵早因嫌恶而避开。他的肉体得以安宁了,也仅此而已。他的内心里非常凄凉,非常忧伤,真是愁肠百结。他的手怜惜地抚摩她的脸。现在她又爱他甚切了。他柔情蜜意。

“雨!”他说。

“对——淋在你身上了?”

她用两只手把他遮一遮,摸摸他的头发,摸摸他的肩膀,看雨水是不是淋着他了。她爱他之至。他躺着,脸贴着枯死的松针,心中格外平静。他不在乎雨点落在他身上没有:他倒宁愿这样躺着淋个透湿:他觉得仿佛一切皆空,他的生命正去到未知的世界,这世界离得很近而且可爱。这股不知不觉濒临死亡的奇怪感觉对他说很新鲜。

“我们得走了,”米丽亚姆说。

“好,”他答道,却没有动。

此刻,对他而言,生命犹如幻影,白昼犹如白色的幻影;黑夜、死亡、寂静、怠情——在他看来似乎才是人生。要活着,要急功近利、孜孜以求——并非人生。至高无上的是消散于黑暗之中,在那里彷徨,与伟大的上帝同在。

“雨下在我们身上啦,”米丽亚姆说。

他站起身,扶她起来。

“真可惜,”他说。

“什么?”

“得走啦。我的感觉无比平静。”

“平静!”她重复了一句。

“我这一辈子从来没这么平静过。”

他跟她手挽手走着。她紧捏他的手指,略微有些害怕。现在她似乎觉得他难以理解,她怕会失去他。

“这些冷杉就像黑暗中的精灵,株株都不过是精灵而已。”

她害怕,不说话。

“一种静寂:茫然、长眠的黑夜:我想我们死了就是这样——长眠在茫然中。”

她过去害怕他身上的兽性;现在则害怕他的奥秘。她默默地在他身边走着。雨水“嘘嘘”地打在树上。他们终于到了车棚。

“我们在这儿呆一会,”他说。

四处只有雨声,其他皆无声息。

“跟万物在一起,”他说,“我感到无比不可思议、无比平静。”

“哎,”她耐心地答道。

他似乎又感到她没在身边,尽管他还紧紧拽着她的手。

“抛弃我们的个性,这是我们的愿望,我们要努力做到——不费力地生活,一种奇妙的长眠——我想,这是非常美好的;这就是我们的来世——我们的永生。”

“是吗?”

“是的——能这样是非常美好的。”

“你平常是不说这些的呀。”

“是不说。”

稍后,他们进了屋。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们。他的眼神依然平静、沉重,声音依然平静。大家都本能地没有理会他。

米丽亚姆的祖母住在伍德林顿的农舍,她生病,这时便叫米丽亚姆前去料理家务。那地方小小的,很美。农舍前面有个大花园,红砖墙,靠墙种有李子树。屋后的园子围着高高的老树篱,与田野隔开。很美。米丽亚姆要干的活不多,读读她爱读的书,写写她想写的反省小文,都有的是时间。

假日,她祖母的病情好转,便用车送祖母去德比跟她女儿住一两天。这老太太脾气古怪,兴许住到第二天或第三天就会回来;所以米丽亚姆一人留在农舍,她倒也高兴。

保罗时常骑车前去,照例过得安宁快乐。他不很为难她;他要在假日的那个星期一跟她一起过一整天。

天气极好。他告诉母亲他要去哪里,便走了。她一整天都会是独自一人。这给他投上了一层阴影;但他有三天是属于自己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骑着自行车冲过清晨的条条小巷真是过瘾。

十一点钟左右,他到达农舍。米丽亚姆正忙着做午饭。她忙忙碌碌,脸色红润,这模样跟那小小的厨房十分协调。他吻她,坐在一旁看她干活。房间小,舒适。沙发上罩着红色与淡蓝色相间的方格图案亚麻布,很旧,洗得多,却很漂亮。墙角的碗柜上放着一个架子,架上摆着一只猫头鹰标本。一盆芬芳四溢的天竺葵放在窗台上,阳光透过叶丛射进来。她在为他煮鸡。农舍在这一天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就是丈夫和妻子。他帮她打蛋,削土豆皮。他觉得她几乎跟他母亲一样给了他一种家的感觉;炉火把她的脸映得红红的,鬈发散乱,这美姿是谁也比不上的。

午饭做得极好。他切切桌上的熟肉,俨然一年轻的丈夫。他们交谈不止,好不热情。然后,他擦干她洗过的碗碟,二人去到田野。一条小溪,溪水透明,流入陡直的堤岸脚下的泥塘。他们在这里漫步,采了些立金花和许多大朵的蓝色勿忘我。然后她在岸边坐下,手里捧满鲜花,大多是金黄的水荸萝。她把脸紧贴着立金花时,满脸金黄的光彩。

“你的脸上亮光光的,”他说,“像耶稣的变容似的。”

她诧异地望着他。他带着求饶的表情对她笑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他吻她的手指,吻她的脸。

天地都笼罩在阳光里,非常平静,却非长眠,而是因某种期待而轻微地颤抖。

“我没见过比这更美的了,”他说。他一直紧紧地抓住她的手。

“溪水一边流一边唱歌——你喜欢它吗?”她满怀深情地望着他。他的眼睛乌黑、明亮。

“你不觉得今天不同寻常吗?”他问道。

她喃喃地表示赞同。她是很愉快,他看得出来。

“是我们的日子——只有你和我知道,”他说。

他们踟蹰片刻。然后他们在芬芳的百里香草地上站起身来,他坦挚地低头看着她。

“走吧?”他问道。

二人手挽手,默默地往农舍走去。一群小鸡在小径上朝他们跳跳蹦蹦而来。他锁上门,他们便是这小农舍的主人了。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解开衣领时看见她躺在床上的情景。起初他看到的只是她的美,为之炫目。她有他所能想象得到的最美的身体。他站在那里动弹不得、说不出话,一味看着她,因惶惑不已,面带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想要得到她,向她走去时,她举起双手做央求状,他看着她的脸,打住了。她那对褐色的大眼睛盯着他,平静、顺从、充满情爱;她躺着,仿佛已决心做出牺牲;她的身子就在他跟前,他唾手可得;但是她眼底露出等待宰杀做祭品的家畜的眼神,这阻止了他,他的情味全然消泯。

“你肯定要我?”他问道,他心中仿佛掠过一阵令人打冷颤的阴影。

“是的,很肯定。”

她很平静,很镇定。她只知道是为他。他简直受不了。她躺着要为他牺牲,因为她万分爱他。他不得不牺牲她。瞬间,他真希望自己性欲全无或者生命不再。继而他闭上眼睛不看她,这时他的情味复萌。

其后,他爱恋她——一心地爱恋她。他爱她。但不知何故,他想要哭。为她着想,有某种东西他是无法忍受的。两人一起呆到夜深。他骑车回家,感到自己终于发蒙了。他不再是少年。但他的心灵里为何隐隐作痛?死和来世的念头又为何如此亲切,如此令人宽慰?

他跟米丽亚姆一起过了这一周,每每激情似火,使她疲乏不堪。他总几乎是任性地置她不顾,按自己盲目的感情力量行事。他无法经常这么做,事后仍有失败之感和死亡之感。如果他真要跟她在一起,就得把他自己和他的欲望撇在一边。如果他要得到她,就得把她撇在一边。

“我跟你做爱的时候,”他问她,阴郁的眼里带有痛苦和羞愧,“你并不真心想要我,是吗?”

“啊,想要!”她立即回答说。

他望着她。

“不,”他说。

她战战兢兢。

“你知道,”她说,捧着他的脸贴着她的肩——“你知道——像我们这样——我怎么能对你习惯呢?要是我们结了婚,就没什么了。”

他托起她的头,看着她。

“你的意思是,现在,太担心?”

“是的——而且——”

“你依偎着我的时候总是紧绷着身子。”

她焦虑不安得打哆嗦。

“你知道,”她说,“我不习惯那种念头——”

“你最近习惯了,”他说。

“不过我要一辈子都这样。妈妈对我说过:‘要结婚总有一件事叫人害怕,可你还得忍受。’我信这话。”

“现在还信,”他说。

“不!”她急忙喊了起来。“跟你一样,我相信,即使是那样,爱也是人生的最高顶点。”

“那也改变不了你不想要这种爱的事实。”

“不,”她说,用胳膊抱住他的头,绝望地扭动腰肢。“别这么说!你不懂的。”她痛苦地扭动腰肢。“难道我不想要你的孩子?”

“但是不要我。”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结了婚才能要孩子——”

“那我们就结婚呗?我要你给我生孩子。”

他虔诚地吻她的手。她忧虑地沉思,凝视着他。

“我们太年轻,”她终于说道。

“二十四岁,二十三岁——”

“还不到呢,”她辩解说,苦恼地扭动腰肢。

“等到你愿意的时候,”他说。

她点点头,心情沉重。他说此话的无可奈何的口气使她伤心不已。他们之间总有一种缺憾。不言而喻,她默认了他的感受。

他对米丽亚姆情意绵绵一周之后的星期天晚上,临睡之前,他突然对他母亲说:

“我不想老去找米丽亚姆了,妈妈。”

她很吃惊,却不想问他什么。

“你自己看着办吧,”她说。

他便上床去睡觉。不过,对他重又变得心情平静,她已经感到不解。她猜到了几乎八成。她却听之任之。贸然从事反会坏事。她见他形单影只,不知他会走到哪一步。他委靡不振,就他而言是未免平静有余了。总是紧锁眉头,像他是婴儿时一样,而且这已是长久不见的了。现在故态复萌。她对他爱莫能助。他得一个人往前去,好自为之。

他仍然忠实于米丽亚姆。因为他曾经全心地爱过她。时不再来。失败感越来越强烈。起初只是伤感。继而他感到不能长此下去。他想一走了之,去国外,怎么都行。他渐渐不再要她跟他暗度陈仓。那样做非但未能使他们亲近,反而将他们拆散。他终于清醒,意识到这样做有害无益。是无谓之举:永远成全不了他们。

数月来他很少见到克莱拉。午饭时间,他们偶尔出外散步半个小时。但他总认为自己是米丽亚姆的。然而,跟克莱拉在一起,他便开眉展眼,又快活起来。她当他小孩似的,很迁就他。他表面上不在乎,但是心里生气。

有时米丽亚姆说:

“克莱拉还好吗?最近没听到她的消息。”

“昨天,我跟她一起走了二十分钟,”他答道。

“她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是我一个人在唠叨——我老这样。我想,我给她说了些罢工的事,还有妇女对罢工的看法。”

“嗯。”

他为自己做了开脱。

他因克莱拉而感受到的热情不知不觉地——他自己尚不知道——把他从米丽亚姆身边拉走了,而他是觉得对米丽亚姆负有责任而且觉得他是属于米丽亚姆的。他认为自己对她十分忠实。男人对女人所产生的炽烈感情,不到男人带着女人私奔之时是不容易对其感情之炽烈做出确切判断的。

他开始用更多的时间跟他的男性朋友们交往。有美术学校的杰索普;大学的化学实验示教者斯韦恩;当教师的牛顿,另外就是埃德加和米丽亚姆的几个弟弟。他以工作为由,和杰索普一起写生一起学画。他去大学找斯韦恩,同去“闹市区”。他和牛顿坐火车回来后又约请牛顿同去星月酒馆打台球。如果他以有男性朋友交往而推脱米丽亚姆,他是感到十分理直气壮的。他的母亲开始放心了。他去过何处,他都告诉母亲。

夏天,克莱拉有时穿件宽袖、质地柔软的棉布衣服。她抬手时衣袖往后滑,漂亮的胳膊便露了出来。

“等一下,”他嚷道。“抬着胳膊,别动。”

他画了几幅素描,画的是她的手和胳膊,素描里确有几分这实物对他具有的魅力。米丽亚姆是常常把他的书、画细细过目一番的,她看到了这些素描。

“我觉得克莱拉的胳膊真美,”他说。

“是啊!你什么时候画的?”

“星期二,在车间。你知道,我可以在僻静处画画。午饭前,车间里的活,样样我都干好。到下午我就干自己的事,安排好夜班活就行了。”

“嗯,”她说,一页一页翻看他的素描簿。

他时常憎恶米丽亚姆。他憎恶她俯着身子对他的东西琢磨来琢磨去。他憎恶她不厌其烦核计他,仿佛他是一笔无尽的心理账目。他和她在一起时,憎恶她对他若即若离,他便折磨她。他说,她拿走了一切却什么也不给予。至少,她没有给予脉脉温情。她生命已息,生气全无。期待她如同期待虚无。她只是他的良心而不是他的伴侣。他万分憎恶她,对她越发残忍。两人就这样拖到了翌年夏天。他跟克莱拉见面,次数日多。

最后他终于开口了。一天晚上他坐在家里画画。母子间出现直言不讳地相互吹毛求疵的罕见情形。莫雷尔太太又理直气壮了。他不去跟米丽亚姆粘粘连连。很好嘛;她便敬而远之,等他开口。他心中的风暴酝酿已久,它突然到来之际便是他回到她身边之时。今晚,母子间,情况不明,十分罕见。他狂热、无意识地画着画,以忘却自己。夜已深。白百合花的花香悄悄地从敞开的大门徐徐而来,似在四处徘徊。他突然起身,走出门外。

美丽的夜色使他想大声呼喊。一弯古金色的半月挂在园子尽头那棵黑乎乎的大枫树后面,月光将天空映成一片暗紫色。近处,篱笆上的百合花影影绰绰,横穿园子,四周的空气仿佛因花香而微微颤动,像有生命一样。他走过石竹花花圃,石竹花那刺鼻的花香穿过百合花那飘溢的浓香扑来,他就在这道白色的花朵栅栏边站着。它们都耷拉着头,仿佛气喘吁吁。花香使他醉醺醺的。他向田野走去,看月亮落下。

干草堆里,一只秧鸡啼鸣,一声接一声。月亮很快下落,月光更红。他身后的那些花探头向前,似在呼唤。然后,他闻到另一种粗犷的花香,似觉电震击身。他四下寻找,发现了紫色鸢尾花,他摸摸它们那肥肥的花颈和隐秘、紧缠着的花茎。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有所发现。它们直挺挺地立在黑暗中。它们的香气袭人。月亮消失于山顶。它不在了;四下黑暗一片。秧鸡仍在啼鸣。

他折断一枝石竹花,突然转身进屋。

“啊,孩子,”他母亲说。“你该去睡觉了。”

他站在那里,把石竹花贴在嘴上。

“我要跟米丽亚姆断的,妈妈,”他平静地答道。

她的眼睛从眼镜上方看过去,凝视着他。他也直勾勾地凝视着她。两人相对而视,片刻后,她摘下眼镜。他脸色煞白。他的阳刚之气赫然。她不愿把他的情况了解得过于清楚。

“不过我原以为——”她开口说。

“行了,”他答道。“我不爱她。我不愿娶她——本来早该了结的。”

“可是,”他母亲大声说,大为吃惊,“我原以为,你最近已经决定要她,所以我没说什么。”

“我决定过——我想要过——可我现在不想要了。没好处。我星期天就跟她断。我应当这样,不是吗?”

“你心里最清楚。你知道我很久以前就说过这话。”

“我现在没法子。我星期天就跟她断。”

“也好,”他母亲说,“我看这样最好。不过我最近断定你已打定主意要她,所以我就没说什么,本来也不该说什么。可是,还是那句老话,我不认为她适合你。”

“星期天,我跟她断,”他说,闻闻石竹花。他把花放进嘴里。他漫不经心,牙微露,慢慢将花咬住,满嘴都是花瓣。他将花瓣吐进火里,吻母亲一下,上床睡觉去了。

星期天一到下午他就去了农场。在此之前他已写信给米丽亚姆,说定穿过田野散步去哈克诺尔。他母亲对他十分亲切。他没说什么话。但她知道这事是要费周折的。他脸上的神情异常镇定,使她很安心。

“没关系,儿子,”她说。“事情一了,你就会好多了。”

保罗惊异而反感,当即瞥他母亲一眼。他不需要同情。

米丽亚姆在小巷尽头跟他会面。她穿的是印花薄纱的短袖新衣服。那短短的袖子,袖子里面米丽亚姆那棕色的胳膊——这般可怜这般顺从的胳膊——使他感到的无比痛苦反倒使他横下了一条心。她打扮得这样艳丽,是为了他。她像是一朵只为他绽放的鲜花。每当他看她一眼——她如今已是成熟的少妇,身着新衣好不美艳——都引起他无限痛苦,他的心因他加以压制而几乎要炸裂。但他决心已定,不可挽回了。

他们在山上坐下来,他躺着,头枕在她的腿上,她用手指抚弄他的头发。按她的说法,她知道他是“人在心不在”。往往是,在她要他时,她期待他却找不到他。但是这一天下午,她却没料到。

他告诉她时已快到五点钟。他们坐在小河边,那里,黄土岸凹陷,上面覆盖着一层草根土。他用一根枯枝将草根挑开,他心烦心狠时便会这样。

“我一直想,”他说,“我们应当分手了。”

“为什么?”她惊讶地喊道。

“因为继续下去,没好处。”

“为什么没好处?”

“是没有好处。我不想结婚,我从来就不想结婚。要是我们不打算结婚,继续下去就没意思。”

“为什么到现在才说?”

“因为我打定了主意。”

“那,过去的几个月,你对我说过的话,又怎么解释?”

“我没法子!我不愿继续下去。”

“你不再要我啦?”

“我要我们分手——我不连累你,你不连累我。”

“过去的几个月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我只是对你说了真话。”

“你现在为什么变了?”

“我没有——我还是我——只不过我知道继续下去没意思。”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没意思。”

“因为我不愿继续下去——我也不想结婚。”

“你有多少次提出要跟我结婚,可我都说不行啊?”

“我知道;可是我要我们分手。”

一阵沉默间,他使劲地挖土。她低头沉思。他是个蛮不讲理的孩子。他像个幼儿,喝饱后把杯子一扔,砸个粉碎。她看着他,觉得她可以抓住他,可以从他身上挤压出一点长性来。然而她孤弱无助。她哭了。

“我说过你可能只有十四岁——其实你只有四岁。”

他仍然使劲地挖土。他听到了。

“你是个四岁的小孩,”她气愤地重复一遍。

他没有答腔,但心里在说:“好吧,如果我是个四岁的小孩,你为什么想要我呢?我可不想再有个妈妈。”但他什么也没对她说;沉默。

“你告诉你家里人了?”她问。

“我告诉我母亲了。”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你要怎么样?”她问。

“呃,我要我们分手。多年来我们形影相随;我们就到此为止。我走我的,离开你,你走你的,离开我。这样你就会有自己的独立生活了。”

她痛心不已,但他这话也不无道理,不由她不记在心上。她知道自己屈从于他,因不能自拔而对此感到憎恨。她爱他爱得过于强烈时,她便憎恨她的这种爱。她在内心深处也曾恨他,这是因为她爱他而他却摆布她。到最后她也曾竭力摆脱他。说他摆脱了她,还不如说她摆脱了他。

“再说,”他继续说道,“我们或多或少会相互连累。你为我费心费神过,我也为你费心费神过。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各自生活吧。”

“你要怎么办?”她问。

“不怎么办——自自由由就行了,”他回答。

然而,她心里知道,他要自自由由是克莱拉影响了他。但是她只字不提。

“我对我妈妈该怎么说呢?”她问道。

“我对我母亲说了,”他答道,“我要跟你断——一刀两断。”

“我不会告诉家里人,”她说。

他皱皱眉,“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说。

他知道他已将她推入绝境,而且在她危难之时弃之不顾。这使他恼怒。

“告诉他们,你不愿也不会跟我结婚,已经吹了,”他说。“这是够真实的了。”

她郁郁不乐地咬住手指。她前思后想。她早已知道会到这一步;她早就看出来了。这眼前之事跟她痛苦的期望真是合辙合拍啊。

“一直——一直就是这样啊!”她叫道。“我们长期以来就一直在争斗——你竭力要摆脱我。”

她的这番话像一道闪电突然而来。他的心一怔。她就是这样看他们的事的?

“可是我们在一起也有过一些美好的时光,也有过一些美好的日子啊!”他争辩道。

“从没有过!”她叫道;“从没有过!你总想摆脱我。”

“不是总想——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他争辩说。

“一直都是——从一开始就是——一直就是这样!”

她说完,却也说够了。他发愣地坐着。他本想说:“是一直很好,可也到头了。”她——过去他蔑视自己的时候对她的爱是信赖的——竟认为他们的爱从来就不是爱。“他一直要竭力摆脱她?”他们的爱是反常的。他们根本就不曾真正有过爱;他一直把不存在的东西想象为存在的东西了。她早已知道。她知道的这么多而告诉他的却这么少。她一直就知道。这一直就在她的内心深处!

他坐着,一声不吭,痛苦不已。他终于觉得这风流韵事纯属玩世不恭之举。其实是她玩弄他,而不是他玩弄她。她一直向他掩饰她的一切指责非难,一直奉承他,也蔑视他。她现在就蔑视他。他变得有理性,也狠了心。

“你应当嫁给崇拜你的男人,”他说;“你就可以想怎么摆布他就怎么摆布他。如果你了解男人天性中不为人知的一面,会崇拜你的男人多的是。你应当嫁给这样的男人。他们决不会想摆脱你。”

“多谢你了!”她说。“你就别再劝我嫁给别的什么人了。你以前已经劝过。”

“好吧,”他说;“我不再说什么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感到像挨了一击而不是给了一击。他们八年的友谊和爱情,他一生中的这八年,都被一笔抹杀了。

“你是什么时候想到要分手的?”她问道。

“我打定主意,是在星期四晚上。”

“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她说。

这话使他既感到苦涩也感到高兴。“哦,好哇!如果她早就知道,这事对她就不算突如其来了,”他心里想。

“你对克莱拉说过?”她问道。

“没有;但是我会告诉她的。”

沉默。

“你还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你在我祖母家说过的话吗——而且,就在上个月还说过?”

“记得,”他说:“我记得!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事儿没成,我也没有办法。”

“事儿没成,是因为你另有打算。”

“不管是不是另有打算,都不会成。你从来就没相信过我。”

她怪异地哈哈直笑。

他默默地坐在那里。他心里想的全是她欺骗了他。她在他以为她崇拜他时蔑视他。她听任他胡言乱语却不反驳他。她听任他自争自斗。令他难以容忍的是,她蔑视他时,他还以为是她崇拜他。她本该告诉他是她找他的岔。她不光明磊落。他恨她。这些年来她一直把他奉若英雄,暗中却认为他是个小孩,蠢小孩。那她又为何让这个蠢小孩干蠢事呢?他对她横了心。

她坐在那里,满腹辛酸。她早就知道——哦,她早已全都知道了!在他跟她疏远的那段时期,她便看死了他,卑鄙、平庸、愚蠢。她甚至不对他敞开心扉。她没有被打倒,没有被降伏,甚至没有受到多大的伤害。她早就知道。只不过,他现在坐在那里为何仍能如此不可思议地左右她呢?他的一举一动都使她着迷,仿佛被他施了催眠术一般。然而他可鄙、虚伪、反复无常、平庸。她为何这般屈从于他?为什么这世上没有别的什么能像他的胳膊的动作那样使她心醉神迷?她为何迷恋他?甚至就在此刻,如果他看着她、命令她,她为何也不得不服从?哪怕他稍有命令的示意她也会服从。她知道,一旦服从于他,她便可随意摆布他,由她将他引向何处。她自信不已。只不过,这影响力是新近才有的!啊,他不是男子汉!他是个哭着闹着要新玩具的婴儿。他心中纵有千斤依恋之情,也留不住他了。也好,他走就是。不过,他对他的新的激奋之情感到厌倦后,他是会回来的。

他用枯枝朝泥地上乱劈一气,烦得她要命。她站起来。他坐在那里朝小河里扔土块。

“我们走,就在这附近吃茶点?”他问道。

“好,”她答道。

用茶点时,两人扯了一些不相干的话题。他大谈他对装饰的爱好——那农舍的起居室也引起他的兴趣——还有装饰与美学的关系。

她冷漠、沉默。他们往回走时,她问道:

“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吧?”

“不会——或者说难得见面了,”他答道。

“也不写信?”她近乎嘲讽地问道。

“随便你,”他回答说。“我们不是陌路人——不管怎么说,决不应该是陌路人。我还会不时给你写信。你,看着办吧。”

“我明白了!”她尖刻地回答说。

但是,他如今是处在别的任何事都已无妨于他的阶段。他已给自己的生活造成巨大裂痕。他经受了当她对他说他们的爱情从来就是一场冲突时的巨大打击。其他都无关紧要。如果说本来并无多少爱情可言,就大可不必为爱情寿终正寝而大惊小怪。

他在巷子尽头跟她分手。她一身新衣,孤寂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即将面对巷子另一头的家里人,这时他站在大路上一动不动,想到是他给她带来痛苦,顿觉愧疚、痛苦。

他为恢复自尊做出的反应便是走进柳树酒馆喝酒。酒馆里有四个姑娘在喝小杯葡萄酒,当天她们是出来玩的。她们的桌上放着一些巧克力糖。保罗坐在附近喝威士忌。他看到这几个姑娘交头接耳、推推搡搡。过了一会,一个肤色浅黑、美丽的轻佻姑娘向他探过身来说:

“来一块巧克力不?”

另外那几个姑娘哈哈大笑,笑这姑娘冒失无礼。

“好啊,”保罗说。“给我一块硬的——果仁的。我不喜欢吃奶油的。”

“喏,给你,”这姑娘说;“给你一块杏仁的。”

她用手指夹着糖。他张开嘴。她把糖扔进他嘴里,她脸红了。

“你真好啊!”他说。

“呃,”她答道,“我们觉得你愁眉苦脸,她们就挑唆我,看我敢不敢请你吃块巧克力。”

“再给我一块我也要——换一种别的,”他说。

她们听了,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他回到家时已是九点钟,天色已晚。他默默走进屋里。一直在等他的母亲焦急地站起身来。

“我对她说了,”他说。

“我很高兴,”母亲答道,大大安心了。

他挂好帽子,十分疲倦。

“我说了,我们一刀两断,”他说。

“这就对了,儿子,”母亲说。“眼下她会难受得很,可是归根到底说,这样最好。我知道。你跟她不合适。”

他大笑,笑声发颤,他坐下。

“我在一家酒馆里跟几个姑娘好好地开了开玩笑,”他说。他母亲看着他。他此时早已忘记米丽亚姆。他把柳树酒馆里那几个姑娘的事说给她听。莫雷尔太太看着他。他那愉快的神情似乎并不真实。在其背后藏着何等的惊骇与苦痛啊。

“吃点儿晚饭吧,”她十分温厚地说。

饭后,他若有所思地说:

“她从来就没想要得到我,妈妈,从一开始就没有,所以她并不感到失望。”

“恐怕,”他母亲说,“她对你还不死心呢。”

“不会,”他说,“也许不会这样吧。”

“你会发觉还是了结了的好,”她说。

“我不知道,”他绝望地说。

“好了,别去管她了,”他母亲答道。

于是他就这样离开了她,丢下她一个人。关心她的人甚少,她关心的人甚少。她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等待着。

本章注释

〔1〕 桑德罗·波提切利(1445—1510),意大利画家,曾以画宗教画著称。

〔2〕 托马斯·摩尔(1478—1535),英国政治家、作家。

〔3〕 格雷琴是玛格丽特的昵称,似指他们认识的某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