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十章 克莱拉

保罗二十三岁那年送了一幅风景画参加诺丁汉城堡的冬季画展。乔丹小姐对他颇有兴趣,便邀请他到她家去,他在那里认识了其他一些画家。他开始抱负不凡了。

一天早上,他正在盥洗室里洗漱,邮差来了。突然间,他听到母亲一声惊呼。他冲进厨房,只见她站在炉边地毯上,发疯似的挥舞着一封信,还大叫着“好哇!”。他惊惶失措。

“怎么了,妈妈!”他大声说。

她跑到他跟前,把他抱了抱,摇着那封信嚷道:

“好哇,我的孩子!我早知道我们一定能成的!”

他担心她——头发灰白、严肃的小个子女人竟突然变得这般狂乱。邮差怕是出了什么事,赶紧跑回来。他们看见邮差歪戴着的帽子从矮窗帘上端一晃而过。莫雷尔太太赶紧跑到门口。

“他的画得了一等奖啊,弗雷德,”她大声叫道,“卖了二十个畿尼。”

“真没想到,可了不起啊!”年轻的邮差说;此人,他们是非常熟悉的。

“莫瑞顿少校买下啦!”她叫道。

“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啊,莫雷尔太太,”邮差说,那对蓝眼睛炯炯发光。他为自己带来这一佳音而高兴。莫雷尔太太进屋坐下,浑身直抖。保罗怕她把信的意思看左了,结果空喜一场。他仔仔细细把信看了一遍,再看第二遍。没错,确信真是这么回事。他坐下,乐得心直跳。

“妈妈!”他大声喊道。

“我说过我们一定能成的呀!”她说,佯装自己不是在哭。

他把水壶从炉子上提起来,泡了茶。

“你没想到,妈妈——”他试探地说。

“没有,孩子——没想到有这么多——可我想会不少的。”

“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他说。

“没想到——没想——可我早知道我们会成的。”

她恢复了镇静,至少表面上如此。他坐着,衬衫领敞着,露出他那几乎跟女孩一样细嫩的脖子,手里拿着毛巾,没干的湿头发竖着。

“二十畿尼呀,妈妈!正好够你把亚瑟赎出来。你用不着去借钱了。这正好。”

“倒也是,我不能全都拿去,”她说。

“为什么不能呢?”

“因为我不能。”

“那好——你拿十二镑,我拿九镑。”

二人为如何分这二十畿尼而争执不下。她只想拿她需要的五镑。他置若罔闻。于是两人各执一词,以克服感情上的压力。

莫雷尔晚上从矿上回家,说:

“他们告诉我,保罗的画得了头奖,卖给了亨利·本特利勋爵,卖了五十镑。”

“哦,这些人真会胡编一气!”她嚷道。

“哈!”他答道。“我说过,准是胡说。可他们说是你告诉弗雷德·霍德金森的。”

“对他胡说一气的倒像是我啦!”

“哈!”这位矿工附和道。

他还是很失望。

“他真的得了头奖,”莫雷尔太太说。

这矿工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

“他,好小子!”他大声说。

他定睛地望着房间那头。

“五十镑——是瞎扯!”她停顿片刻,“莫瑞顿少校出二十畿尼买了,倒是真的。”

“二十畿尼!他们没说呀!”莫雷尔大声说。

“是啊,值这么多。”

“好!”他说。“这我不怀疑。他花一两个钟头刷拉刷拉搞出来的画就值二十畿尼!”

他为儿子暗暗感到自豪。莫雷尔太太若无其事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几时能拿到这钱?”莫雷尔问道。

“那我可说不上。我猜等画送到以后吧。”

寂静。莫雷尔没吃晚饭,而是眼睛盯着那个糖缸。他的胳膊、手搁在桌上,胳膊上黢黑,手因干活已变得粗糙畸形。他的妻子装作没看见他用手背揉眼睛,装作没看见他黢黑脸上煤粉里的污斑。

“是啊,另外那个小伙要是没病得送了命,也会干出名堂的,”他平静地说。

莫雷尔太太一想到威廉便觉得像一把冰凉的刀子穿心。她感到心力交瘁,想去休息。

保罗应邀去乔丹先生家吃饭。后来他说:

“妈妈,我想要一套晚礼服。”

“好的,你恐怕是该有一套,”她说。她很高兴。片刻间两人都没说话。“威廉的那套还在,”她接着说,“这套是花四镑十先令买的,他只穿过三回。”

“你愿让我穿这一套吗,妈妈?”他问道。

“是啊。你穿合适——至少上装是合适的。裤子得改短点儿。”

他上楼,穿好上装和背心。他下楼来,只见他上身是带背心的晚礼服上装,露在外面的是法兰绒衣领和法兰绒衬衫前襟,显得怪里怪气。衣服大了。

“裁缝能把它改好,”她说着用手把衣肩抹抹平。“料子是好料子。我一直舍不得让你爸穿这条裤子,现在你穿我就高兴了。”

她用手去把绸衣领抚抚平时,心中想起了她的大儿子。但是穿着这身衣服的这个儿子是活生生的。她把手伸到他背上,摸摸他。他活着,是她的儿子。那另一个已不在人世了。

他穿着曾经属于威廉的这套晚礼服赴宴好几次。每次,他母亲都心中得意、满心欢喜。他终于上阵了。她和孩子们给威廉买的饰钮现在都钉在他的衬衫前襟了;他穿上了威廉的一件配礼服穿的衬衫。但他的体态优雅。虽面容粗犷,但样子热情、讨人喜欢。他那样子未必是绅士派头,可她觉得他俨然是个男子汉了。

种种耳闻目睹之事,他都一一对她讲述,让她像本人在场一般。他非常想介绍她认识在晚上七点半钟共用晚餐的新认识的朋友们。

“去你的吧!”她说。“他们想认识我,那是为哪门子啊?”

“他们是想认识你呀!”他愤然说道。“他们想认识我——他们说他们想认识我——那么他们也想认识你,因为你和我一样聪明。”

“去你的,孩子!”她大笑。

不过,她开始爱惜自己的那双手了。这双手也因干活变得粗糙。因为常浸热水,皮肤变得亮光光的,指关节有些肿大。她开始注意不让手碰碱水。她为从前的那双手惋惜——纤细、精巧。安妮一定要她添几件适合她年龄的时髦罩衫,她依了。她甚至更进一步,在头发上打个黑丝绒蝴蝶结。接着,她讥讽地嗤之以鼻,心想这下准有得瞧的了。但是保罗宣称,她俨然一贵妇,能跟莫瑞顿少校夫人媲美,甚至更加更加漂亮。这个家日见好转。只有莫雷尔依然故我,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渐渐每况愈下了。

如今保罗跟他母亲大谈人生。宗教正退居次要了。他铲除了牵制他的所有信仰,扫清了道路,或多或少明白了信仰的基础是,一个人应在内心里有是与非的感觉,要有逐渐领悟一个人的上帝的耐心。如今,人生更使他感兴趣。

“你知道,”他对母亲说,“我不愿自己属于富裕的中产阶级。我最爱我的平民百姓。我是属于平民百姓的。”

“要是别人这么说,儿子,你不掉眼泪才怪呢。你知道你认为自己是比得上任何绅士的。”

“就我自身说是比得上,”他答道,“就我的社会等级或教育或举止说,又不一样。但是就我自身说,比得上。”

“好吧。那你为什么谈起平民百姓呢?”

“因为——人的差别不在社会等级,而在人自身。人从中产阶级只获得思想,从平民百姓——生活本身,获得温暖。能感受他们的恨与爱。”

“你说的都很好,孩子。可是,你为什么不去找你父亲的那些伙伴谈谈呢?”

“他们又有些不同了。”

“才不呢。他们就是平民百姓。说来说去,你现在跟什么人交往——平民百姓?不就是那些交流思想的人,比如中产阶级的人嘛。其他人是不会使你感兴趣的。”

“可是——还有生活——”

“我不信,你从米丽亚姆那儿获得的生活会比你从任何一个受过教育的姑娘那儿获得的生活还要多——比如莫瑞顿小姐。对社会等级抱势利观念的是你。”

她毫不掩饰地要他进入中产阶级,她知道此事并不很难。她希望他最终娶一位千金小姐。

时下她心浮气躁,她要跟他针锋相对了。他仍然跟米丽亚姆保持来往,既摆脱不了又不能不顾一切订婚了事。这种优柔寡断似乎耗尽了他的精力。再者,他母亲疑心他对克莱拉不自觉地暗自倾心,因为克莱拉是有夫之妇,她希望他会爱上一个社会地位更高的姑娘。但是,仅因某个姑娘的社会地位比他高,他就决不爱她甚至连爱慕她都不很愿意,他傻就傻在这。

“我的孩子,”他母亲对他说,“你的聪明,你跟旧事物的决裂,你对自己人生的把握,好像也没见给你带来多大的幸福啊。”

“幸福是什么呀!”他叫道。“幸福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要怎样才能幸福呢?”

问得如此单刀直入,她心乱如麻。

“这要由你判断,我的孩子。如果你能遇上个好女人,她能使你幸福——你开始想到安心过日子——是在你有财力的时候——你就可以一心工作,不会有这些烦恼——这就对你大有好处了。”

他皱起眉头。他母亲触及了米丽亚姆给他造成的伤痛。他撩开额前蓬乱的头发,眼里充满痛苦和怒火。

“你这说的是安逸舒适,妈妈,”他叫道。“女人对人生的全部教义就是这——心灵要安逸,肉体要满足。我真蔑视这一套。”

“哦,是吗!”他母亲回答说。“那你岂不就该说你的人生教义是不满足而且是神圣的啦?”

“是的。什么神圣性,我不感兴趣。让你那套幸福说见鬼去!只要生活是充实的,幸福不幸福都不重要。我看你说的幸福会使我厌烦。”

“你是决不肯试试的,”她说。她为儿子痛心的满腔强烈感情陡然迸发出来。“重要得很!”她叫道。“你应当幸福,你应当力争幸福,活着就要幸福。想到你会生活得不幸福,我怎么受得了啊!”

“你自己的生活已够糟的了,可是这也没使你的日子过得比那些更幸福的人差多少。我认为你做得很不错。我也一样。难道我过得不够好吗?”

“你过得不好,儿子。苦争——苦斗——吃苦头。依我看,你做的大致就是这些。”

“为什么就不能这样,我亲爱的?我告诉你,这是最好的——”

“不对,人应当幸福,应当幸福。”

莫雷尔太太说到此时,浑身发抖。每当她跟她儿子发生这种争执之时,她总像在拼命为儿子的生命而斗争以防儿子产生欲死不欲生的念头。他抱住她。她心神不安,十分可怜。

“别担心,妈,”他喃喃道。“只要你不觉得生活毫无意义,不觉得是苦苦营生就行了,别的都不重要,幸福也好不幸福也罢。”

她抱紧他。

“可是我要你幸福,”她凄切地说。

“哎,我亲爱的——还不如说你是要我活着。”

莫雷尔太太感觉到心都像要为他操碎了。见此情形,她知道他是不愿活了。他把自己,把自己受的苦,把自己的人生全都凄酸地置之度外,无异于一种慢性自杀。这使她伤心不已。她对米丽亚姆恨之入骨,因为米丽亚姆阴险地断送了他的最大幸福。她才不管米丽亚姆是无可奈何呢。米丽亚姆这样做了,她就恨米丽亚姆。

她一心希望他会爱上一个与他般配、能成为他的伴侣的姑娘——受过教育、身体健康。但是,地位比他高的任何姑娘,他看都不看一眼。他似乎喜欢道斯太太。不管怎么说,这种心情是健康的。他的母亲为他祈祷又祈祷,祈祷他不要给毁了。这就是她祈祷的全部内容——不是为他的灵魂也不是为他的正直祈祷,而是祈祷他不要给毁了。他睡觉时,她思考,为他祈祷一连好几个钟头。

无形中,他渐渐疏远了米丽亚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亚瑟一离开军队就成了家。他婚后半年,孩子出世。莫雷尔太太又在公司给他找到工作,周薪二十一先令。她,加上比阿特丽斯的母亲相助,给他安置了一个有两室的小屋。他现在有了拖累。不管他怎么发牢骚怎么努力也没用,被拖住了。有一阵子他非常焦躁,对爱他的年轻妻子大发脾气;小宝宝一哭一闹,他简直急得要发疯。他向母亲诉苦,一诉就是几个钟头。她只说:“唔,孩子,都是你自找的,就该随遇而安啦。”于是他心里有了勇气。他努力工作,承担起责任,承认自己是属于妻儿的,果然随遇而安了。他跟这个家一向不很亲密。如今他全然成了外人。

时光慢慢流逝。保罗因与克莱拉相识,便跟诺丁汉的社会主义者、从事妇女参政运动的妇女、唯一神教派教徒已多少有些往来。一天,他和克莱拉在贝斯特伍德的一位朋友托他给道斯太太带个口信。他于傍晚时分走过斯内顿市场去风信子山。他在一条简陋的小街上找到了那个地方,是条铺着鹅卵石的小街,有两条铺着瓦楞青砖的人行道。人行道高低不平,行人走过时脚步声嘎擦嘎擦,跨上一级台阶便是那房子的正门。门上的棕色油漆早已剥落,裂缝间已露出光巴巴的木头。他站在台阶下面的街上敲门。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一个约莫六十岁、又高又壮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样子。他从人行道上仰面望着她。她一脸厉色。

她让他进了临街的起居室。这里很小,很闷,荒废已久,有红木家具,还有放大的先人们的炭笔画遗像。拉德弗德太太径自而去。她威严得很,简直是一副威武的样子。不多一会,克莱拉来了。她满脸通红,他慌张失措。看似她不愿让人知道她家是这般境况。

“我还以为不会是你的声音呢,”她说。

她一不做二不休。她索性把他从阴森森的起居室请到了厨房。

厨房也小,很暗,但里面堆满了白色花边。她母亲又已坐在碗柜边,把一大块花边网的线抽出来。她的右手里是一团蓬松、散开的棉线,左手上是一堆宽四分之三英寸的花边,面前的炉边地毯上摞着一大堆花边网。从一段段花边抽出来的卷缩的棉线布满壁炉围栏和炉架。保罗不敢往前走,怕一脚踩在白线堆上。

桌上放着一台用来梳理花边的旧式纺纱机。还放着一副棕色画线板,一套花边梳理机,一小盒别针,沙发上放着一堆抽过了线的花边。

满屋都是花边,又暗又热,那雪白的东西显得格外醒目。

“你进来了,就别管这些活了,”拉德弗德太太说。“我知道,弄得没下脚的地方。就找个地儿坐吧。”

克莱拉非常尴尬,在那些白堆堆对面靠墙处给他放了把椅子。她自己坐在沙发上,很过意不去。

“来点儿黑啤酒好吗?”拉德弗德太太问道。“克莱拉,给他拿瓶黑啤酒。”

他推辞,拉德弗德太太却坚持。

“看你这样儿,兴许该喝点儿,”她说。“你不会老这么没有血色吧?”

“我不过是皮肤厚,血色显不出来,”他回答道。

克莱拉又羞又恼,给他拿来一瓶黑啤酒和一个玻璃杯。他倒出了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来。

“好,”他说着举起杯子,“祝您健康!”

“谢谢你,”拉德弗德太太说。

他将啤酒一饮而尽。

“你就自己点烟抽吧,只要你别把房子烧着就行,”拉德弗德太太说。

“谢谢,”他答道。

“不,你不用谢我,”她答道。“我又能在这屋里闻到烟味,我高兴着呢。依我看,家里只有女人就跟屋里没有炉火一样,死沉沉的。我可不是爱躲在墙角的蜘蛛。我喜欢有个男人在身边,没事骂他几句出出气也好哇。”

克莱拉开始干活。她的纺纱机转动,发出柔和的嗡嗡声;白色花边从她指间跳到梳板上。梳板绕满后,她剪断一截,将其端头别在绕好的花边下边。然后她再把另一个梳板放进纺纱机。保罗看着她。她坐在那里,姿态端丽。她的脖子和胳膊裸露在外面,耳根依然通红;她低头,为其家境清寒而满脸羞惭。她埋头干活。她那衬在白色花边上的胳膊白里透红,充满生气;保养甚好的大手的动作有条不紊,仿佛不受任何事的催促。他不知不觉地一直看着她。她低着头时,他看到她那从肩膀到脖子的曲线;他看到她暗褐色的发髻;他凝视着她动来动去、光润的胳膊。

“我听克莱拉说起过你,”这位母亲继续说。“你是在乔丹公司工作吧?”她不停地抽着花边。

“是的。”

“唔,唔,我还记得托马斯·乔丹以前老跟我要太妃糖吃。”

“是吗?”保罗大笑。“他要到了吗?”

“有时候要到了,有时候没要到——这是后来的事了。因为他这种人光拿人家的,自己一毛不拔,他是——或者说他过去是这种人。”

“我觉得他很正派,”保罗说。

“是啊;嗯,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拉德弗德太太在对面凝视着他。她显得性格果敢,他喜欢。她的脸颊松弛,两眼却镇定自若,显得坚强,因而并不显老;皱纹和松弛的面颊是岁月的过错而已。她有正当壮年的女人所有的那种力量与沉着。她继续慢慢地抽花边,十分威严。那个大花边网照常搭在她的围裙上;那段花边落在她身边。她的胳膊,形状很美,却黄而光滑,像老象牙。她的胳膊没有克莱拉的胳膊那种使他销魂、隐绰的光泽。

“你一直跟米丽亚姆·利弗斯相好?”这位母亲问他。

“呃——”他答道。

“是啊,她是个好姑娘,”她接着说。“她好是好,可就是有点儿太高傲,我不喜欢。”

“她是有点儿那样,”他赞同。

“她要能长翅膀飞到所有人的头顶上才觉着称心。”

克莱拉把话打断,他把口信告诉她。她低声下气地跟他说话。他在她干苦活时前来,使她感到意外。弄得她如此低声下气,倒使他感到自己自信得昂起头来似在意料之中。

“你喜欢干纺纱这活吗?”他问道。

“一个女人家还能干什么!”她苦涩地回答说。

“辛苦?”

“有点儿。所有女人干的活不都这样吗?我们女人被迫进入劳动市场,又是男人们搞的骗人鬼把戏。”

“什么男人不男人,你给我闭嘴,”她母亲说。“要我说呀,要不是女人傻,男人也不会那样坏。还没男人对我这么坏,他对我怎么着,我就对他怎么着。可话又说回来,他们还是一帮讨厌鬼,这是得承认的。”

“其实他们都还不错,是吧?”他问道。

“嗯,他们跟女人就是有点儿不一样,”她答道。

“你想回乔丹厂吗?”他问克莱拉。

“不想,”她答道。

“想,她想啊!”她母亲嚷道;“她要能回厂,那就算她走运啦。别听她的。她尾巴翘得老高,像骑在一匹马上,可那马又饿又瘦,没准哪天把她摔成两半。”

克莱拉被她母亲说得够呛。保罗觉得自己的眼睛睁得很大。他毕竟不会把克莱拉遭到的严厉指责很当真吧?她从容地干她的纺纱活。他感到一阵欣喜,心想她也许需要他的帮助。该做的,不许她做;该有的,不许她有。她本不该屈从于机器的胳膊却机械地动来动去;她本不该低的头却向花边低着。她在那里纺纱就好像困在被生活抛弃的垃圾里进退两难。她被生活排除在外,仿佛生活对她无益,真是件惨痛的事。难怪她抗议了。

她送他到门口。他站在下面简陋的小街上,抬头看着她。她那身材那姿态如此之美,使他想到被废黜的主神朱庇特的妻子朱诺。她站在门口,看看那条街,看看她周围的事物,不禁畏缩不已。

“你要跟霍德金森太太去哈克诺尔吧?”

他说些不沾边的话,只顾看着她。她的那对灰色眼睛终于和他的目光相遇,那对眼睛因屈辱而显得呆滞,以一种被囚禁的痛苦在抗辩。他震颤,不知所措。他曾经认为她是趾高气扬的。

他离开她时想撒腿就跑。他去车站时如在梦中,回到家里尚不知自己早已走出了她住的那条街。

他想到螺簧车间女监工苏姗即将结婚。第二天他便问她:

“苏姗,我听说你要结婚了。怎么样了?”

苏姗的脸一红。

“谁对你说的?”她答道。

“没有谁。我只不过听说你好像打算——”

“嗯,我是打算,可你用不着告诉别人。再说呢,我巴不得不结婚!”

“不,苏姗,你可没法叫我相信这话。”

“是吗?可是你会相信的。我宁愿一辈子留在这儿。”

保罗十分不安。

“为什么,苏姗?”

这姑娘满脸通红,两眼炯炯发光。

“就因为这!”

“你非得这样吗?”

她瞅他一眼,算作回答。他那种坦率、温厚的态度使他能得到女人的信赖。他明白了她为何瞅他一眼。

“啊,对不起,”他说。

她眼含泪水。

“不过你会明白,一切都会好的。你会随遇而安的,”他若有所思地接着说。

“只能这样。”

“对,做最坏的打算也可以。要想法子,把事事都办好。”

不久,他又找机会去找了克莱拉。

“你愿意,”他说,“回乔丹工厂吗?”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把她美丽的胳膊往桌上一搁,瞅了他好一会没有回答。她的面颊渐渐红晕。

“为什么这么问?”她问道。

保罗感到十分尴尬。

“哦,因为苏姗打算离开,”他说。

克莱拉继续纺纱。白色花边一跳一跳地缠上梳板。他等她。她没有抬头,终于用低得奇怪的声音说:

“你说过那件事吗?”

“除了对你,只字未提。”

又是长时间的寂静。

“公告贴出来,我就去申请,”她说。

“你不等公告贴出来就去。去的确切时间,我告诉你。”

她继续转动着纺纱机,没有反驳他。

克莱拉到了乔丹工厂。一些年纪大些的女工,其中包括范妮,都记得她先前的做派,想起来无不反感不已。克莱拉过去总是很“狂妄”、冷漠、傲慢。她从不作为女工中的一员跟女工们交往。如果她有机会挑毛病,就冷酷无情而彬彬有礼地挑出来,被挑毛病的人不仅觉得别扭而且是莫大的侮辱。她对可怜、神经过敏的驼背范妮是一向同情一向温厚,其结果是范妮辛酸泪直流,而别的那些监工的恶言恶语倒还没使她这样辛酸泪直流。

克莱拉身上有些东西,保罗并不喜欢,引起他好奇心的则很多。如果有她在身边,他总是盯着她健美的喉咙或脖子看,留得很短、柔软蓬松的金发披在那上面。她脸上和胳膊上长着细细的汗毛,几乎看不见,他曾发觉过一次就总看。

他在下午作画时,她走过来站在他旁边一动不动。她不说话也不碰他,他也感觉得到她。她站在一码之外,他也感到自己仿佛离她很近。他扔下画笔,转过身跟她说话。

有时她称道他的画;有时她很挑剔很冷淡。

“这幅你画得很不自然,”她会说;她的非难有几分是事实,他勃然大怒。

又有一次:“这幅如何?”他会热情地问。

“呃!”她含含糊糊地小声说。“我不觉得有多大意思。”

“因为你看不懂,”他反驳说。

“那又何必问我呢?”

“因为我原以为你能看懂。”

她耸耸肩,表示他的画不过如此。她气得他发疯。他狂怒。然后他骂她,对他的画作做一番慷慨激昂的解说。这使她感到愉快、感到兴奋。但是她从未承认过是自己错了。

她参加妇女运动十年来,已获得相当的教育,有了些米丽亚姆的那种好学的热情,自学了法语,能勉勉强强阅读。她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尤其不同于她那个阶层的女人。螺簧车间的姑娘们,出身门第都不错。这车间是小小的特殊行业,有一定的名气。那间屋子里充满精心制作的气氛。然而克莱拉仍然对她的同事敬而远之。

凡此种种,她从未向保罗透露分毫。她从不吐露心事。她总显得很神秘。她过于藏掖躲闪,以致他总感到她藏掖甚多。她表面的经历无人不知,内中深意却无人知晓。好不令人激动啊。他有时发觉她在窥视他,近似鬼鬼祟祟、愁眉不展,他便快步往前走。她时常跟他的目光相遇。但她本人的目光可谓隐蔽得法,什么也不见流露。她宽厚地对他微微一笑。因她似乎掌握了具体情况,又获得了他无法获得的经验成果,所以她格外惹他恼火。

有一天,他从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本《磨房札记》〔1〕。

“你看法文书,是吗?”他嚷道。

克莱拉毫不在意地回头瞥了一眼。她正在做一只淡紫色的丝织弹力袜,有条不紊地慢慢转动螺簧机,不时俯身看看手中的活计或调准机针头;她那美丽的脖子和披在脖子上的缕缕细发,在淡紫色、有光彩的丝的映衬下白得发光。她又转动机器,转了几圈,停下。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她问道,甜甜一笑。

她对他如此傲然冷漠,他两眼直冒火星。

“我不知道你看法文书,”他很有礼貌地说。

“你不知道?”她答道,略带嘲讽的笑意。

“臭美!”他说,不过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他气呼呼地闭嘴不响,看着她。她似乎蔑视自己用机器生产的产品;她做的袜却近乎完美。

“你并不喜欢螺簧工作,”他说。

“哦,工作就是工作,都一样,”她回答说,仿佛她知之甚深。

她那冷漠使他惊异。他不得不热心行事。她一定有与众不同之处。

“你喜欢干什么呢?”他问道。

她宽容地对他笑笑,说:

“从来就没给过我什么选择的机会,所以从不白费时间去想。”

“哼!”他说,这回他表示了轻蔑。“你不过是说,因为你太有自尊心,所以不痛痛快快地承认你想得到却得不到。”

“你非常了解我嘛,”她冷淡地答道。

“我知道你自以为不同凡响,在工厂干活却有受不尽的侮辱。”

他很气愤很无礼。她只轻蔑地转过身去。他吹着口哨走进车间,跟希尔达打情骂俏起来。

过后他自言自语说:

“我为什么对克莱拉这样无礼?”他颇生自己的气,同时又很高兴。

“她活该;她妄自尊大嘛,”他气愤地自言自语道。

下午,他下楼来。他想要消除心中的负担。他要以给她几颗巧克力糖达此目的。

“来一块?”他说。“我买了一把给自己甜甜嘴。”

让他大为欣喜的是,她接受了。他坐在她机器旁边的工作台上,将一根丝绕在他的手指上。她喜欢他这种敏捷、意想不到的动作,像初生之犊。他边沉思边晃动两脚。巧克力糖就散放在工作台上。她俯身坐在机前,有节奏地转动着机子,弯下身查看查看由纺砣吊着挂在下面的袜子。他注视着她弯着的优美的背脊,还有拳曲着拖在地板上的围裙带子。

“你老让人觉得,”他说,“你在等待。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觉得你不是人在心也在;你在等待——就像彭妮洛佩〔2〕在编织的时候那样。”他不禁来了个激将法。“我要管你叫彭妮洛佩,”他说。

“这有什么关系?”她说着小心翼翼地取下一根机针。

“是没关系,只要我这样叫觉得高兴就行。唉,我说,你好像忘了我是你的上司。这,我刚想起来。”

“什么意思?”她冷淡地问。

“意思是我有权掌管你。”

“你有什么感到不满吗?”

“哦,我说,你用不着发脾气,”他愤愤地说。

“我不知道你想怎么着,”她说,继续干她的活。

“我要你好好对我,尊重我。”

“或许该称呼你‘先生’吧?”她平心静气地问道。

“对,称呼我‘先生’。我喜欢这称呼。”

“那我希望你上楼去,先生。”

他闭着嘴,皱着眉。他突然跳下工作台。

“你对什么都傲慢到家啦,”他说。

他到别的女工那里去了。他觉得自己大可不必这么光火。事实上他倒有点怀疑自己是在卖弄。如果是卖弄,那他就要卖弄。克莱拉听见他在隔壁一间屋里跟女工们嘻嘻哈哈,克莱拉就讨厌他这样嘻嘻哈哈。

傍晚,女工都已下班,他经过车间时看见他的巧克力糖搁在克莱拉的那台机器前,没人动过。他留下那些糖没管。第二天早上,糖仍在那里,克莱拉在干活。后来,人称小猫咪的浅黑皮肤小个子姑娘敏妮对他喊道:

“嘿,你没给大伙儿带巧克力糖来啊?”

“对不起,小猫咪,”他答道。“我本来是想带些来;后来我出了门,忘了。”

“我想你是忘了,”她回答说。

“我下午给你们带些来。乱扔在那儿的巧克力,你们也不会要吧?”

“哦,我不挑剔,”小猫咪笑笑说。

“哦,不成,”他说。“那上面会满是灰尘的。”

他朝克莱拉的工作台走去。

“对不起,我把这些随处乱扔,”他说。

她脸上泛出红晕。他一把抓起巧克力糖。

“现在都弄脏了,”他说。“你本来应该都拿走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没拿走。我本来就想让你拿走的。”

他把手里的糖扔到窗外下面的院子里。他只瞥了她一眼。她避开他的目光。

下午,他又带来一盒。

“来点儿?”他说,先递给克莱拉。“很新鲜的。”

她拿了一块放在工作台上。

“哦,多拿几块——求个吉利,”他说。

她又拿了两块,也放在工作台上。她慌乱地转过身去干活。他往屋子那头走去。

“给你,小猫咪,”他说。“别贪嘴!”

“全都给她呀?”别的女工嚷起来,一哄而上。

“当然不是啦,”他说。

女工们吵吵嚷嚷。小猫咪退让到一边。

“行啦!”她嚷起来。“该我先拿呀,是吧,保罗?”

“也有她们的,”他说完走开了。

“你真可爱,”女工们叫道。

“小意思,”他答道。

他从克莱拉身边走过,一声没吭。她觉得,如果碰那三块巧克力糖,会烫她的手。要赶紧把它们放进她的围裙口袋,需要拿出她的全部勇气。

女工们喜欢他,也怕他。他随和时真是随和得很,发起火来就十分难缠,当她们根本不存在,至少当她们是绕线的鼓轮。要是她们涎皮赖脸,他便沉沉着着地说:“请你继续干活,”说完站在一旁看着。

他过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家里的情形一团糟。亚瑟刚结婚不久。他的母亲身体不好。他的父亲上了年纪,因几次事故,腿有残疾,只能干杂活、差活。米丽亚姆的责难挥之不去。他觉得有欠于她,却不愿罢休。再者,要靠他养家。他左右为难。生日不但使他不高兴而且使他悲哀。

他八点钟去上班。许多职员还没有到厂里来。女工们要到八点半钟才到厂。他正换衣服时听见身后有人说:

“保罗,保罗,我找你。”

是范妮,那个驼背,站在楼梯最上面的一层,有秘密相告因而满面春风。保罗愕然,望着她。

“我找你,”她说。

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快来,”她哄着说。“先过来,再去处理那些信件。”

他下了几级楼梯走进她那个干燥狭小的“成品”间。范妮在他前面走:那件穿在衬衫外面的背心很短——腋窝下就是腰——墨绿色的开司米裙子显得很长。她迈着大步走在这年轻人前面时,这年轻人就越发显得姿态优雅。她向那房间狭窄尽头的座位走去,那里,窗子正对着烟囱顶管。她激动地把放在她面前的工作台上的白围裙轻轻掀起时,他看见了她那双干瘦的手和扁平、红红的手腕。她迟疑片刻。

“你不会觉得我们把你忘了吧?”她责怪地问道。

“怎么?”他问道。他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他还‘怎么’呢!‘怎么!’瞧这儿!”她指了指日历,他看到那个大大的黑体数字“21”周围有许多用黑铅笔打的小十字。

“哦,是给我的吻啦,祝贺我的生日的,”他笑了。“你们怎么知道的?”

“对呀,你想知道吧?”范妮高兴得不得了,戏弄地说。“每个人都打了一个,克莱拉女士除外,有几个人还打了两个呢。我可不告诉你,我打了几个。”

“哦,我知道,你痴恋得很,”他说。

“这你可错啦!”她大声说,愤愤不平。“我才不会那样柔情呢。”她的声音浑厚,像女低音。

“你总装得鲁鲁莽莽的,像个铁石心肠的女人,”他大笑。“可你知道你多情得——”

“别人说我多情我愿意,我不愿意别人说我是冻肉,”范妮突然说道。保罗知道她是指克莱拉,他笑笑。

“你们在谈我的时候也是这样嘴不饶人吧?”他笑问。“没有,亲爱的,”驼背女人答道,万分温柔。她三十九岁。

“没有,亲爱的,因为你没把自己看作优美的大理石雕像,也没觉着我们下贱。我跟你一样好,是不是,保罗?”这一问把她自己也问乐了。

“我们谁也不比谁强到哪儿去,是吧?”他答道。

“可是我跟你一样善良,对不,保罗?”她冒冒失失地坚持说。

“当然啦。要说善良,你更善良。”

这情境甚至使她害怕面对。她简直激动得不知所以了。

“我就想到了,你会比别人来得早——他们该不会说我耍心眼儿吧!你闭上眼睛——”她说。

“还要张开嘴吧,等上帝给你送东西来,”他接腔说道,还真说到做到,以为会是一块巧克力糖塞进他嘴里。他听见围裙沙沙响,还听见金属轻轻碰撞的叮叮声。“我要睁开眼睛啦,”他说。

他睁开了眼睛。范妮的那张长脸一脸绯红,蓝眼睛亮晶晶的,正盯着他。他面前的工作台上放着一扎颜料筒。他脸色发白。

“不成,范妮,”他赶紧说道。

“我们大伙儿送的,”她赶忙回答说。

“不成,可是——”

“买得对吗?”她问道,高兴得手舞足蹈。

“天啦!这是最好的一种啊。”

“到底买得对不对呢?”她叫道。

“就算我时来运转发了财,也不敢问津啦。”他咬咬嘴唇。

范妮激动万分。她必须岔开话题了。

“她们为这事可着急可费心呢;她们都出了一份钱,都出了,就希巴女王〔3〕没出。”

希巴女王指的是克莱拉。

“她不愿加入吗?”保罗问。

“她没机会;我们没告诉她;我们这事可不能让她来指手画脚;我们没要她参加。”

保罗对这女人哈哈大笑。他十分激动。他得走了。她离他很近。她突然伸出胳膊抱住他的脖子,热烈地吻他。

“我今天可以吻你一下,”她带有歉意地说。“你刚才脸色苍白,使我伤心得很。”

保罗吻她一下,走了。她的胳膊干瘦得可怜,也使他伤心。

那天午饭时间,他下楼去洗手,碰见了克莱拉。

“你在这儿吃午饭!”他大声说。这在她是不同寻常的。

“对;我觉得就像是在旧的外科器械上吃的饭。我现在一定要出去,要不我会觉得一肚子里都是橡胶味儿,败胃。”

她徘徊未走。他立即领会了她的意思。

“你想走走?”他问道。

他们一同上了城堡。她出外,总衣着马虎,甚至难看得很;在屋里,她便穿得漂亮了。她在保罗身旁走着,步子迟疑,低着头,转过脸不看他。她衣着不整,精神不济,处于十分不利的地位。他几乎看不到她那似乎蛰伏着精力的矫健身形了。她弯腰弓背以避开别人的目光,显得几乎卑不足道。

城堡庭园里一片翠绿。他爬上陡坡时有说有笑,她却缄默不语,似在想心事。他们已无时间逛进悬崖顶上那座矮墩墩的四方形建筑物。他们靠着陡峭的朝下伸向公园的绝壁。在他们下面,鸽子在砂岩窝里梳理羽毛,咕咕的叫声温柔亲切。远处,悬岩脚下的林荫路上,显得很小的树林成荫,显得很小的人来去匆匆,似有要事在身,简直荒唐可笑。

“觉得这些人小得像蝌蚪,仿佛可以舀上来,能舀上来一把,”他说。

她笑笑,回答说:

“是的;要看清我们自己真正的身量没必要隔太远。树木可高大得多。”

“也不过就是大呗,”他说。

她愤世嫉俗地笑笑。

林荫路外远处的铁路线上,铁轨细如条纹,沿线满是一小堆一小堆木材,旁边的小得像玩具的台台机车冒着浓烟。浓烟空隙间不时露出银线般、穿流而过的运河。远处,河岸低地上密集的住房黑乎乎一片,看似有毒的药草丛,密密麻麻、严严实实延伸开去,在一些地方被更高大的树木所隔绝,再延伸到那条闪着神秘波光、流过全境的河边。河对岸的悬崖峭壁显得十分矮小。大片大片的农村为树林所笼罩,显得模糊,有麦田的农村则稍显明亮,延伸到的远处是一片朦胧,那里的群山若青若灰、若隐若现。

“使人感到安慰的是,”道斯太太说,“这镇子没再扩大。它还只是乡间的一个小疮肿。”

“一个小疮痂,”保罗说。

她打了个寒噤。她不喜欢这个镇子。她怏怏不乐地望着对面那片可望而不可即的乡间,脸色漠然、苍白,充满敌意,使保罗想到一个怨悔不迭的天使。

“可这镇子也不错,”他说;“这只是暂时的。乱糟糟,粗制滥造是权宜之计,到想出好办法才行。这镇子总会变好的。”

灌木丛中岩洞里,鸽子咕咕叫,好不自在。左边,圣玛丽大教堂耸立在镇子那些碎砖瓦砾堆上,与城堡比邻。道斯太太望着对面的乡间时怡然笑了。

“我心情好了些,”她说。

“多谢你了,”他答道。“不胜荣幸!”

“哦,真要命!”她大笑。

“喂!你这是右手给的左手又抢回去,确确实实,”他说。

她觉得好玩,直对他笑。

“你刚才是怎么啦?”他问道。“我知道你有不同一般的心事,从你脸上就能看出来。”

“我想我不会告诉你的,”她说。

“好,那就算了,”他答道。

她满脸通红,咬咬嘴唇。

“也没什么,”她说,“就是那些女工。”

“她们怎么了?”保罗问道。

“她们一直在合计什么事,都一个星期了,今天她们特别来劲。个个都一样;用瞒着我的法子来侮辱我。”

“是吗?”他关切地问道。

“要是她们不在我面前为这事——她们严守的秘密——得意得不得了,我也不会在乎,”她继续用愤怒的口气说。

“女人家嘛,”他说。

“她们幸灾乐祸,真可恨,”她急切地说。

保罗不语。他知道女工们为何幸灾乐祸。这次新的纠纷是他引起的,他很过意不去。

“天大的秘密,她们尽管严守就是了,”她接着说,苦思着;“可也用不着弄得神乎其神,让我越发觉得给撇在了一边。真——真受不了。”

保罗思索片刻。他深感不安。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他说,脸色苍白,神情紧张。“今天是我的生日,她们给我买了些上等颜料,她们合伙买的。她们忌妒你,”——他感觉到,她一听到“忌妒”二字便漠然板起面孔——“只因我有时捎本书给你,”他慢吞吞地补了一句。“但,你知道,这只是一桩小事。就别为这心烦了,你——因为”——他赶紧笑笑——“嗯,先不管她们成了没成,要是她们现在看见我们在这儿,会说什么呢?”

她生他的气,气他说到她们眼下好得抱成团时竟然笨嘴笨舌。他这简直是侮辱。然而他非常平心静气,她原谅了他,尽管她颇费了一番努力。

两人都把手搁在城堡墙的粗石栏杆上。他继承的是他母亲的纤细体形,所以手小、有力。她的手大,与长长的四肢十分相称,但白皙而显得有力。保罗见她的手便知其人。“她想有人握住她的双手——尽管她如此瞧不起我们,”他心想。她只盯着他的两只手,温暖、有生气,像是为她而存在的。此刻他在沉思,皱着愁眉远眺那片乡间。各种小小、有趣的形状已从景色中消失;只留下黑压压的忧伤与悲剧的策源地,所有住房、河边低地、人、鸟也是这样;它们只不过外形不同罢了。现在各种形态似已消逝,只留下构成所有景色的物质,挣扎与痛苦的隐秘物质。工厂,女工们,他的母亲,高耸的大教堂,密集的住房完完全全融为了一种气氛——阴郁、愁思、忧伤的气氛。

“敲两点钟了吧?”道斯太太诧异地说。

保罗猛然一惊,一切恢复原样,重获各自的个性,又疏虞大意似前,又欣喜愉快如初。

他俩匆匆赶回去上班。

他急急忙忙准备晚班邮件,检查检查从范妮车间送来,还带有烫熨气味的活计,这时晚班邮差进来。

“保罗·莫雷尔先生,”他说着笑笑,递给保罗一个邮包。“是位女士的笔迹!可别让女工们瞧见。”

其本人就逗女工们喜欢的这位邮差,总爱拿女工们对保罗的友爱开玩笑。

这是一卷诗集,附有短笺:“请允许我寄上此书,以不使我孤立。我亦表同情并致良好的祝愿——克·道。”保罗脸上骤然通红。

“老天爷!道斯太太。她花不起这笔钱。老天爷,谁想得到啊!”

他顿时感动万分。他心里充满她的温情。他激情似火,几乎能触摸到她,她仿佛就在跟前——她的胳膊、她的肩膀、她的胸脯,几乎能看到它们,能摸到它们,几乎能控制它们。

克莱拉的这一着促使他们更为亲近。其他女工看到,保罗遇见道斯太太,总是目不转睛,致意时显得特别欣快,她们都能看出个中奥妙。克莱拉知道他对此并无觉察,便若无其事;此外,他朝她走近时她便转过脸去,也偶尔有之。

他们常在午饭时间一起外出;这是十分公开、明显的。大家似乎觉得他对自己的心境无什觉察,似乎觉得一切正常。他现在跟她谈话,带点他过去跟米丽亚姆谈话时的热情,但对谈什么不很在意;他不去操心他会做何推断。

十月的一天,他们去兰姆利吃茶点。他们在山顶突然停了下来。他爬上篱笆门,坐在门上,她坐在梯磴上。下午,万籁俱寂,薄雾袅袅,道道黄色光束闪过薄雾。他们十分闲适。

“你结婚时,有多大?”他平静地问道。

“二十二岁。”

她的声音柔和,近似柔顺。她现在愿意告诉他。

“八年前了?”

“是的。”

“什么时候离开他的?”

“三年前。”

“跟他过了五年!嫁给他的时候,你爱他吗?”

她沉默片刻;然后她慢慢地说:

“我想是的——或多或少。这,我没多想过。他要我。我那时很死板。”

“想都没想就结了婚?”

“是这样。我一生都差不多是在睡梦中。”

“梦游?可是——你什么时候醒过吗?”

“从小到大,我就不知道醒过没醒过。”

“你是在成年女人时期进入睡梦的?多奇怪啊!他没用感情唤醒你?”

“没有;他做不到,”她声音单调地回答道。

几只棕色小鸟从裸露的、红艳的蔷薇果的树篱上飞掠而过。

“做不到什么?”他问道。

“得到我。在我看来,他真的无关紧要。”

这是个略有暖意、阴暗的下午。薄雾中,农舍的红屋顶似火红。他喜欢这天气。克莱拉所言,他有所感,却无法理解。

“可你为什么离开他?他对你不好?”

她微微有点颤抖。

“他——他贬损我。他总要威吓我,因为他得不到我。我觉得,我仿佛想逃走,我仿佛被缠住被捆住了。他好像很卑鄙。”

“我明白。”

他根本不明白。

“他老这么卑鄙吗?”他问道。

“有点儿,”她慢吞吞地答道。“后来他好像知道是得不到我了,真的。后来他就蛮不讲理——他确实是蛮不讲理呀!”

“你最终离开他是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他对我不忠——”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她在踌躇时,手是搁在篱笆门上的。他把手搁在她的手上。他的心怦怦直跳。

“可是你——你就——你没给他机会?”

“机会?怎么给?”

“接近你。”

“我嫁给他了——我是愿意——”

两人都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有节制。

“我相信他是爱你的,”他说。

“好像是,”她答道。

他想把手拿开而不能。她把手拿开,给他解了围。片刻沉默后,他又开始:

“你一直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离开了我,”她说。

“我想,他还没能使你觉得他就是你的一切吧?”

“他总想以此威吓我。”

但这番交谈已使两人都如坠云雾。保罗突然跳了下来。

“走,”他说。“我们去吃茶点。”

他们找到一家村舍,在阴凉的起居室坐下。她给他倒了茶。她很镇静。他觉得她又从他面前退缩了。茶点后,她若有所思地盯着茶杯看,拨弄她的结婚戒指。她心不在焉,取下戒指,把戒指竖在桌上转起来。那金戒指变成了一闪烁、半透明的圆球。圆球没有了,戒指在桌上抖抖颤颤。她转一次接着再转一次。保罗在一旁看着,看入了迷。

但她是结过婚的女人,而他信奉单纯的友情。他认为他对她是完全光明正大的。不过是男女间的友情而已,这种友情是任何文明人之间都会有的。

他很像许多与他同龄的年轻男子。在他心中,性已变得如此复杂,以致不承认自己曾想过要克莱拉或米丽亚姆或他认识的任何女人。性欲是一种超然之物,不属于女人。他全心地爱米丽亚姆。他一想到克莱拉便激奋不已,他跟她斗心眼儿,他熟悉她的乳房和肩膀的曲线,它们仿佛都已铸入他心中;然而他未必真想要她。对此他是永远不会承认的。他相信他是真的心向米丽亚姆。如果他在很久的将来结婚,便会以娶米丽亚姆为己任。他让克莱拉理解这一点,她什么也没说,由他自拿主张。他只要有机会便去找她——道斯太太。他又常常写信给米丽亚姆,偶尔也去看望这姑娘。于是,一个冬天他就这样打发了;但他似乎并不很焦躁。他母亲对他也宽容多了。她认为他已日渐跟米丽亚姆疏远。

米丽亚姆现在知道,克莱拉的吸引力对他是何其大;但她仍然坚信他性情中最卓异的那面会帮助他取得胜利。跟他对她的爱相比,他对道斯太太——毕竟是结过婚的女人——的感情是肤浅、暂时的。他会回到她身边,对此她把握十足;他或许已经少了几分稚嫩,却对更微不足道的事不再抱有欲望,别的女人能满足这种欲望而她则不行。只要他内心对她忠实而且一定会回到她身边,一切她皆可忍受。

他完全看不出自己的处境有何异常。米丽亚姆是他的老友、情人,属于贝斯特伍德,属于家乡,属于他的青年时代。克莱拉是新交,她属于诺丁汉,属于尘世,属于现世。在他看来,这是很清楚的。

道斯太太和他很少见面,关系冷淡之时居多;但是他们总会和好如初的。

“你过去对巴克斯特·道斯很不好吗?”他问她。此事似乎使他苦恼不已。

“哪方面?”

“哦,我不知道。你没有对他很不好吧?你没搞得他抬不起头吧?”

“指什么,请问?”

“使他感到似乎一文不值——我知道,”保罗声称。

“你真聪明,我的朋友,”她冷淡地说。

谈话就此中断。这致使她对他冷淡了一阵子。

她现在很少见米丽亚姆。这两个女人的友谊虽未破裂,却已大为淡薄。

“星期天下午,你去听音乐会吗?”克莱拉在刚过完圣诞节后问他。

“我答应了去威利农场,”他回答说。

“哦,那好。”

“你不在意吧?”他问道。

“我为什么要在意呢?”她答道。

这话几乎惹得他生起气来。

“你知道,”他说,“米丽亚姆和我从我十六岁时起就非常亲近——到现在都有七年了。”

“日子不短啦,”克莱拉答道。

“是啊;可不知为什么她——事情总不顺当——”

“怎么?”克莱拉问。

“她似乎总吸附着我,吸附着我,连我的一根头发她都不放过,不让它脱落,不让它吹走——她都要管着。”

“可是你喜欢被管着啊!”

“不,”他说,“我不喜欢。我希望情况能正常些,互相迁就些——就像我和你。我要有个女人管我,但不是把我揣在她的口袋里。”

“如果你爱她,就不会像我和你这样正常了。”

“是啊;那我就该更爱她些。她要我都要得我没法给了。”

“怎么个要你?”

“要我的心灵跟肉体分家。我只好退缩,避开她。”

“而你却爱她!”

“不,我不爱她。我连吻都没吻过她。”

“为什么没有呢?”克莱拉问道。

“我不知道。”

“我看你是害怕,”她说。

“我没害怕。我心里总有些畏畏缩缩的,想躲避她——她非常好,而我不好。”

“你怎么知道她是什么人呢?”

“我知道!我知道她要的是一种精神结合。”

“可你怎么知道她要什么呢?”

“我和她相识都七年啦。”

“你还没有看出来的,却恰恰是她心里想的头等大事。”

“是什么?”

“她不是要什么精神结合。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她要你。”

他把这话仔细掂量了一番。或许是他错了。

“可她好像……”他开口说道。

“你就从来没试过嘛,”她答道。

本章注释

〔1〕 《磨房札记》是法国作家都德(1840—1897)的作品。

〔2〕 荷马所著史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奥德修斯忠实的妻子。

〔3〕 希巴,阿拉伯南部一古国(今也门地区);希巴女王记载,见《可兰经》(《古兰经》)第27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