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八章 爱之争

亚瑟的学徒期满,在敏顿矿的电厂找到工作。他挣钱很少,却很有奔头儿。但他不节制、不安分。他不喝酒也不赌博。然而不知何故,他因办事性急轻率,常弄得自己下不了台。他要么像个偷猎者进林子里打野兔,要么整夜待在诺丁汉不回家,要么在贝斯特伍德运河跳水不得法,胸磕着河底的粗石或洋铁罐,弄得伤痕累累。

他上班不到数月,有天晚上他又没有回家。

“你知道亚瑟在哪儿吗?”保罗吃早饭时问道。

“我不知道,”他母亲回答说。

“他是个傻瓜,”保罗说。“他要是真能做出点儿名堂,我倒也无话可说。可没有,就为不想离开牌桌,要不就是得送一个姑娘从溜冰场送回家——还真像那回事呢——所以才没回家。他是个傻瓜。”

“我弄不明白,如果他做了让我们丢脸的事,是不是就比现在这情形要强一些,”莫雷尔太太说。

“嗯,那我就该更加尊重他了,”保罗说。

“我看不见得,”他母亲冷冷地说。

他们继续吃早饭。

“你非常喜欢他吗?”保罗问他母亲。

“你问这干什么?”

“因为人们都说,女人总是最喜欢最小的孩子。”

“别的女人是这样——可我不是这样。不,他烦死我了。”

“你真希望他变好吗?”

“我希望他表现出一点儿人皆有之的常识。”

保罗态度生硬,性情急躁。他也经常惹他母亲心烦。她看见快乐正从他身上消失,她对此不满。

他们快要吃完饭时,邮差送来一封从德比郡寄来的信。莫雷尔太太眯起眼睛去看信上的地址。

“拿来吧,你眼神又不好!”她的儿子大声说着一把将信夺了过去。

她吓了一跳,差点给他一耳光。

“是你的儿子亚瑟写来的,”他说。

“这回又是——!”莫雷尔太太嚷起来。

“‘最亲爱的妈妈,’”保罗念道,“‘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傻。我要你来带我回去。我昨天没上班,跟杰克·布莱顿一起报名入伍了。他说他整天坐板凳,腻味透了,我呢,你们是知道的,是个傻瓜,就跟他一起来了。

“‘我入了伍,如果你来接我,他们也许会让我跟你回去。我真傻,干出这种事。我不想参军。亲爱的妈妈,我没用,只给你添麻烦。你要是能把我接回去,我保证以后多长点儿心眼,多动点儿脑筋……’”

莫雷尔太太跌坐在摇椅上。

“现在可好,”她叫道,“让他消停消停!”

“是啊,”保罗说,“让他消停一下。”

片刻寂静。母亲两手交叉着搁在围裙上,板着脸,思前想后。

“我要是还没受够才怪呢!”她突然喊道。“受够啦!”

“我说,”保罗说着皱皱眉,“你不用为这事这么伤神,明白了吧。”

“我该把这看作大好事啰,”她脱口而出,转身对着她的儿子。

“那也不用看作大祸临头啊,真是,”他反驳道。

“这个傻瓜!——小傻瓜!”她嚷道。

“他穿上军装会挺神气的,”保罗说,这话很刺耳。

他母亲对他发火了。

“哦,是吗?”她嚷道。“在我眼里就不是这样!”

“他该入骑兵团;过一过一生中最快乐的时期,会时髦得不得了。”

“时髦!——时髦!——想法倒真是时髦!——普通小兵一个!”

“呃,”保罗说,“我还不是小职员一个吗?”

“强多了,我的孩子!”他母亲叫道,被这话刺痛了。

“什么?”

“不管怎么说,总是个人,不是穿着红上衣的用具。”

“我才不在乎穿红上衣呢——深蓝的也行,更适合我——只要他们对我呼来喝去别太过分。”

可他的母亲不听他说。

“他工作刚有点起色,也许已经有了点起色——这个小讨厌鬼——这么一干就把一生都毁了。往后他还能有什么出息,你想想?”

“兴许能把他管教得像模像样呢,”保罗说。

“把他管教得像模像样!——怎么管教也是白搭。不就是个当兵的吗!——普通小兵一个!——不就是听到命令就行动的躯壳吗!可真好啊!”

“我就不懂,这事为什么惹得你心烦,”保罗说。

“是的,你也许是不懂,可是我懂。”她坐到椅子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支着肘,心中好不气恼。

“你去德比郡吗?”保罗问道。

“去。”

“去也没用。”

“我要亲自去看看。”

“你究竟为什么不让他消停消停呢?这就是他想要的。”

“当然,”母亲大声说:“你知道他想要什么!”

她准备好后乘头班车去了德比,见到了儿子和那位中士。然而,枉费工夫。

晚上,莫雷尔吃饭时,她突然说:

“我今天只好去了趟德比。”

这位矿工把眼一抬,露出了乌黑脸上的一点白色。

“是吗,老婆。去干啥?”

“还不是亚瑟吗!”

“哦——这回又怎么了?”

“他刚入了伍。”

莫雷尔放下手里的餐刀,往椅上一靠。

“不会吧,”他说,“他不会这么干的!”

“明天就要开去阿尔德肖特了。”

“嗬!”这位矿工大声说。“这就怪了。”他想了一会说,“哼!”又接着吃饭。他突然间满脸怒容。“我倒希望他永远别再进我家的门,”他说。

“什么话!”莫雷尔太太嚷道。“瞧你说的!”

“我还要说,”莫雷尔又说。“傻瓜才去当兵,让他去自己照顾自己,我再也不去管他了。”

“你是坐着说话腰不酸,”她说。

这晚,莫雷尔连上酒馆都不好意思了。

“我说,你去了吗?”保罗一回来就问母亲。

“去了。”

“你能见他?”

“能。”

“他说什么啦?”

“我走的时候,他哇哇直哭。”

“哼!”

“我也哭了,所以你用不着‘哼’!”

莫雷尔太太为她这个儿子焦急。她知道他不会喜欢军队。军纪,他受不了。

“可那位医生说,”她颇有些得意地对保罗说,“他长得匀称——简直没可挑剔的;各种测试都合格。他是长得英俊,你知道。”

“他是很英俊。可他不像威廉那样招女孩子喜欢,对不对?”

“对,他性格不一样。他更像他的父亲,没有责任心。”

保罗为安慰母亲,这些时候很少去威利农场。在城堡举行的学生习作秋季展览上有他的两件习作展出,一件是水彩风景画,一件是静物油画,都得了一等奖。他激动万分。

“你知道我的画得了什么奖吗,妈妈?”那天傍晚他一回到家就问。她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很高兴。她脸上泛出红晕。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的孩子!”

“一个一等奖给了画玻璃罐的那一幅——”

“嗯!”

“还有一个一等奖给了在威利农场画的那幅画。”

“两个都是一等奖?”

“是的。”

“嗯!”

她虽然只应了两声,却满面红光。

“真好啊,”他说,“是不是?”

“是。”

“你为什么不把我捧上天呢?”

她大笑。

“那我再把你从天上拽下来就费事了,”她说。

然而她依然满心喜悦。威廉在运动会上得的奖品,他早已带回家了。她至今还保存着,也从未对他的死释怀。亚瑟很英俊——至少样子不错——热情,慷慨,最终说不定会顺顺遂遂的。不过保罗会有出头之日。她对他信心十足,尤其是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才能。他才华毕露,有待来日。对她而言,生活充满美好的希望。她自当如愿以偿。她奋斗一场不会枉然。

展览期间莫雷尔太太去过城堡数次,都没让保罗知道。她在那个长长的展厅里一路溜达,看别人的展品。是的,都画得不错。但是它们都有所欠缺,不如她的意。有的实在是好,使她羡慕。她看了很久,想挑挑毛病。她突然一怔,心直跳。保罗的画就挂在那里!她一看便知,那画好像是铭刻在了她心中。

“姓名——保罗·莫雷尔——一等奖。”

她一生在城堡走廊里看过的画多得很,这一幅公然挂在这里的墙上,显得奇妙之至。她扫视四周,看是否有人注意到她又站在同一幅画前面。

但她觉得自己很光荣。她遇到回国来到斯宾尼园的衣着讲究的太太们时,她暗暗自言自语:

“是啊,你们穿着讲究——我看你们的儿子未必在城堡画展得过两个一等奖。”

她一路走去,那高兴劲儿毫不逊色于诺丁汉的任何一个小妇人。保罗觉得自己为她争了光,尽管只是争点儿小光。他的所有成就也都是她的成就。

有一天他在城堡门口遇见米丽亚姆。他上星期日见过她,没料到在镇上又遇见她。跟她走在一起的是一个相当打眼的女子,金发,愁眉不展,态度傲慢。米丽亚姆低着头,满脸沉思状,在这个长着美人肩的女子旁边,显得何等矮小、何等奇怪。米丽亚姆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注视着那位陌生人,陌生人没理他。这女子看出他的男子气概露了头。

“你好!”他说,“你没告诉我你要到镇上来。”

“是没有,”米丽亚姆半带歉意地回答道。“我跟爸爸一起赶车去牛市。”

他看一眼她的同伴。

“我对你说起过道斯太太,”米丽亚姆说,声音干哑;她很紧张,“克莱拉,你认识保罗吧?”

“我想我以前见过他,”道斯太太冷淡地回答说,跟他握了手。她那对灰眼睛显得目中无人,皮肤白如蜜,嘴唇丰满,上嘴唇略微上翘,不知这上翘表示蔑视所有男人,还是表示要人来吻之心甚切,它自信应该是前者。她趾高气扬,仿佛她也蔑视男人而与之拉开距离。她头戴一顶过时的黑色獭皮大帽,那身略显得不自然的平常衣服使她看上去像个袋子。她显然很穷,也没有什么品位。米丽亚姆则总是显得很美的。

“你在哪儿见过我?”保罗问那女子。

她看看他,似乎不愿回答。然后:

“你和露易·特拉佛斯在一起走,”她说。

露易是“螺簧”车间的一名女工。

“哦,你认识她?”他问道。

她没有回答。他转向米丽亚姆。

“你去哪儿?”他问。

“去城堡。”

“你搭哪趟火车回家?”

“我跟爸爸赶车回去。希望你也能来。你什么时候下班?”

“你知道的,要到今晚八点钟,岂有此理!”

两个女人立即继续前行。

保罗记得,克莱拉·道斯是利弗斯太太一老朋友的女儿。米丽亚姆找她,因为她在乔丹公司螺簧车间当过监工,因为她丈夫是厂里为残疾人做铁部件的铁匠,等等。米丽亚姆通过她,便觉得自己跟乔丹公司直接挂上了钩,更便于判断保罗的情况。但是道斯太太已同丈夫分居,从事于女权运动。想必她这人聪明能干。保罗对此很感兴趣。

他认识巴克斯特·道斯,并不喜欢此人。这铁匠三十一二岁。他偶尔走过保罗干活的角落——个子高大,身体结实,长得英俊,引人注目。他和他妻子有一相似得出奇之处。他也是白皮肤,略带明莹、金黄之色。他的头发是浅棕色,胡子是金黄色。他的举止和态度也同样傲慢。不过两人也有不同之处。他的眼睛是深棕色的,转得滴溜快,是两只放荡的眼睛。两眼略微凸出,眼睑耷拉着,透着一股似明似暗的敌意。他的嘴唇也很丰满。一副胆虚而又目空一切的架势,仿佛是有人跟他过不去他就要把他打翻在地似的——或许,其实是因为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吧。

从第一天起他就恨保罗。他见这小子注视他时的超然、审慎的艺术家眼神,便大动肝火。

“你在看什么,你?”他大发淫威。

小伙子把目光转开。这铁匠常站在柜台后面对帕普沃思先生唠叨。他满口脏话,十分下流。又有一次他发现这年轻人以审慎、批评的目光盯着他。这铁匠像被刺了一下似地大吃一惊。

“你看什么,兔崽子?”他骂道。

小家伙耸耸肩。

“你干嘛——!”道斯大嚷。

“让他去吧,”帕普沃斯先生说,声音带有暗示,意思就是,“他不过是你的下饭菜,他也没法子。”

打那以后,铁匠每次走过,小家伙都以同样好奇的批评目光看他,在他的目光跟铁匠的目光相遇之前便赶紧把自己的目光转开。这使道斯恼怒不已。二人暗暗互相憎恨。

克莱拉·道斯没有孩子。她离开了丈夫,家就散了,她便去跟母亲一起住。道斯跟他姐姐一起住。同住的还有他的小姑子;不知怎的,保罗知道这姑娘就是露易·特拉佛斯,现在是道斯的相好。这女人长得俊,蛮横、轻佻,常嘲笑保罗;他在她回家时陪她往车站走,她又很得意。

他后来一次去找米丽亚姆,是在星期六傍晚。她在起居室里生了火,等他来。除了她父亲、母亲和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别人都出去了,所以起居室成了他们两人的起居室。这是个长而矮又暖和的房间。墙上挂着保罗画的三幅小素描,壁炉台上摆着他们照片。桌上,高高的青龙木旧钢琴上,都放着几钵彩叶。他坐在扶手椅上,她蹲在他脚旁的炉边地毯上。映在她美丽、沉思的脸上的炉火暖意融融,她在那里跪着,宛若信徒。

“你觉得道斯太太怎么样?”她平静地问道。

“她不怎么和气,”他答道。

“是啊,你不觉得她是个美人吗?”她说,声音低沉。

“是的——身材好。可是没有丝毫品位。我喜欢她的某些方面。她是不是不好相处啊?”

“我不觉得。我觉得她失望得很。”

“对什么?”

“唔——要是你跟这么个男人过一辈子,会怎么样?”

“既然她这么快就嫌恶他,当初又为什么嫁给他呢?”

“唉,当初为什么嫁给他!”她厉声地重复说。

“我还以为她有种跟他斗斗法呢,”他说。

米丽亚姆低下头。

“唉?”她讥讽地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看她的嘴——不好惹——还有前脖子犟着——”他学克莱拉的傲慢相把头往后一昂。

米丽亚姆的头低得更下。

“是啊,”她说。

沉默的片刻间,他想到了克莱拉。

“你喜欢她什么呢?”她问。

“不知道——皮肤,还有她……的气质——她的——我不知道——她身上反正有股狂放劲。我作为艺术家,是喜欢她的,就这样。”

“是啊。”

他不明白,米丽亚姆为何如此奇怪地蹲在那里苦思冥想。这使他气恼。

“你并不真喜欢她,是吧?”他问这姑娘。

她望着他,那对又大又黑的眼睛显得茫然。

“我是真喜欢她,”她说。

“你不是——你不能——不是真的。”

“那又怎么样呢?”她慢条斯理地问道。

“呃,我不知道——你喜欢她,也许是因为她对男人怀恨在心。”

这倒更可能是他本人喜欢道斯太太的原因之一,只不过他没想到罢了。二人沉默不语。他双眉紧皱本是习惯使然,跟米丽亚姆在一起时尤甚。她渴望使他展眉,却不敢。保罗·莫雷尔这紧皱的双眉仿佛是不属于她的男人身上的印记。

钵中枝叶间,夹杂着一些红色浆果。他伸手摘出一束。

“如果你在头上插上几个红浆果,”他说,“为什么就只像女巫像尼姑而怎么也不像个纵酒狂欢的人呢?”

她笑笑,笑声里带着毫无掩饰的苦涩。“我不知道,”她说。

他有力、温暖的两只手一个劲儿地摆弄浆果。

“你为什么连放声大笑都不会呀?”他说。“你从不笑出声来。遇到怪事和不得体的事才笑,还简直像苦笑。”

她低下头,好像他在训她似的。

“我希望你能冲我笑一会儿——就一会儿。我认为好像一笑解千愁似的。”

“可是”——她抬头望着他,眼里闪烁着惊惧、执着的神色——“我确实是冲你笑的——我确实是的。”

“从来没有见过!你总是紧张得很。你笑的时候,我老想哭;那种笑就像是诉说你的苦衷。哦,你使我的心灵都皱起眉深思了。”

她缓缓地摇摇头,绝望不已。

“我确实不想这样,”她说。

“跟你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超乎世俗得不得了!”

她不说话,思索着,“那你就别这样想嘛。”但是,他看着她蹲着沉思的身影,不由觉得自己好像被撕成了两半。

“要说嘛,现在是秋天,”他说,“人人都像魂不附体。”

又一阵沉静。他们间这种与众不同的悲感使她的心灵震颤。他那双眼阴沉下来、如深井般深沉时他又是何等的清秀。

“你使我变得太超乎世俗啦!”他悲叹道。“可我不愿超乎世俗。”

她将手指噗的一声从嘴里抽出来,抬头望着他,几乎是在挑战。但是她那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依然明明白白地表露出她的心灵,她的那股渴望的魅力依旧。如果他能抽象而纯洁地吻她,他早已吻她了。但他不能这样吻她——而她则似乎非此不可。她是想望他的。

他淡然一笑。

“好了,”他说,“把法文书拿出来,我们学一学——学点儿魏尔伦〔1〕的作品。”

“好,”她口气低沉地说,形同服从。她起身拿了几本书。她红红、紧张的两只手令人怜惜不已,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安慰她,吻她。但他不敢——或者说不能。他有障碍。他的吻对她是失当的。他们一直学到十点钟,然后走进厨房,保罗跟米丽亚姆的父母在一起,又觉得自然了愉快了。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他显得有种魅力。

他去谷仓取车,发现前轮胎漏气了。

“给我端碗水来,”他对她说,“我要晚了,回去晚了要挨骂的。”

他点燃防风灯,脱下上衣,把自行车倒翻过来,赶紧修补。米丽亚姆端来一碗水,紧挨着他站着,看。她喜欢看他两手忙活的样子。他瘦而有力,干活时快而不乱。他忙于干活,似乎把她忘在一边了。她是专心一意爱他的。她真想抚摩他身体的两侧。只要是在他不需要她的时候,她总想要拥抱他。

“行啦!”他说着突然直起身来。“你能比我干得更快吗?”

“不能!”她笑道。

他直了直腰。他背对着她。她把两只手放在他身体的两侧,很快朝下一抹。

“你真健壮!”

他笑笑,讨厌她这样说,但这两只手一抹却抹得他全身热血喷腾似火。她似乎意识不到他会这样。他也许本来就是俗物。她意识不到他是这样的男子。

他点燃自行车车灯,将自行车拎起往马厩地上跺一跺,见轮胎正常,扣好上衣。

“成啦!”他说。

她在试车闸,因为她知道车闸坏了。

“车闸你修了吗?”她问道。

“没有!”

“为什么不修?”

“后闸还凑合。”

“那不安全。”

“用脚尖刹车啊。”

“你要是把闸修好了,该多好啊,”她喃喃地说。

“别担心——明天来吃茶点,跟埃德加一起来。”

“我们一起来?”

“对——四点钟。我来接你们。”

“那好吧。”

她很高兴。他们穿过幽暗的院子到了大门口。他回头望望,透过厨房没拉上窗帘的窗户,看见融融炉火映出利弗斯先生和太太的头影。那情景显得十分温暖安乐。前面那条两旁有松树的路上,则黯然一片。

“明天见,”他说着便跳上自行车。

“小心点儿,啊?”她恳求说。

“好。”

他的话声已是从黑暗里传来了。她在那里站了一会,看着一路照在地上的车灯的灯光渐渐消失。她慢慢转身进屋。林子上空升起猎户座,它的猎犬〔2〕紧跟其后,一闪一闪,显得有些黯然失色。除了牛棚里的牛发出喘气之声,这世界是一片漆黑、寂静无声。那天晚上,她诚挚地为他的平安祈祷。他离开她后,她总是焦虑地躺在床上,担心他是否平安到家。

他骑在车上下山坡。路很滑,他只好听任车子往下滑。车子冲下第二个更陡的山坡时,他感到无比痛快。“啊,走吧!”他说。这很冒险,因为天黑,山脚的路又弯弯曲曲,因为酒厂运酒车的车夫常在醉后睡着了。他胯下的自行车似乎会不由他控制而栽下去,他喜欢这种感觉。莽莽撞撞几乎是男人对自己的女人进行的报复。他想到自己没有获得青睐,倒不如豁出去一命归天,干脆叫她一无所获。

他骑车一路飞奔而去,只见映于湖面的无数星星,在黑乎乎的湖水上闪起点点银光,好似蚱蜢欢蹦乱跳。往前再骑过一条长长的上坡路就到家了。

“瞧,妈妈!”他说着把一束带枝叶的浆果扔到桌上给她看。

“嗯!”她说,朝浆果瞥一眼就又把目光转开。她跟往常一样,总是独自一人看书。

“这些浆果不美吗?”

“美。”

他知道她在生他的气。过了片刻他说:

“埃德加和米丽亚姆明天来吃茶点。”

她没有回答。

“你不会介意吧?”

她仍然没有回答。

“介意吗?”他问道。

“我介不介意,你是知道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介意。我都在人家家里吃过好多次饭了。”

“你是。”

“那你为什么不乐意请他们来吃茶点呢?”

“我不乐意请谁啦?”

“那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呢?”

“哦,别再说了!你请了她来吃茶点,就行了嘛。她会来的。”

他很生母亲的气。他知道母亲讨厌的只不过是米丽亚姆。他把靴子一扔,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下午保罗去接他的朋友们。他很高兴看到他们前来。他们到家时大约是四点钟。到处干干净净、清清静静的,好好过一过星期天的下午。莫雷尔太太一身黑衣,围着围裙坐着。她起身迎接客人。她对埃德加很热诚,对米丽亚姆却很冷淡而且显得勉强。不过保罗觉得这姑娘一身棕色开司米女装,显得很是漂亮。

他帮母亲备好茶点。米丽亚姆本想自告奋勇帮帮忙,但未敢表示。他很为自己的家感到自豪。他心想,这家如今是颇具特色的。木头椅子,旧沙发。不过炉边地毯和椅垫十分舒适;挂的画很有品位;样样东西都朴素大方,还有好多书。他丝毫不为他的家感到难为情,她也丝毫不为她的家感到难为情,因为这两个家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且很温暖。他为那张餐桌感到自豪;瓷器很漂亮,桌布很好看。汤匙不是银的,餐刀没有象牙柄,这都没关系;一切都看得顺眼。莫雷尔太太在孩子们长大成人期间,一向料理家务有方,所以诸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米丽亚姆谈书谈了一会。这是她百谈不厌的话题。但是莫雷尔太太却无此闲心,立即转而跟埃德加攀谈起来。

起初,埃德加和米丽亚姆总是坐在莫雷尔太太一家人坐的那一排条凳上。莫雷尔是宁可上酒馆也不上教堂的。莫雷尔太太像一位矮小的得胜者坐在她那排座位之首,保罗坐在另一头;起初,米丽亚姆坐在他旁边。那时,教堂就像家。是个整整洁洁的地方,有深色的条凳,有细而别致的柱子,还有鲜花。从他小时候起就是这些同样的人坐在这些同样的座位上。他旁边是米丽亚姆,离母亲也近,礼拜堂以其无限的魅力将他所爱的这两个人联系在一起,这样坐上一个半钟头真是无比美好无比舒心。他顿时兼有温暖、愉快、虔诚之感。做完礼拜后,他陪米丽亚姆走回家,莫雷尔太太则同她的老朋友伯恩斯太太共度傍晚剩余的时光。他在星期天晚上跟埃德加和米丽亚姆同行时总是感情特别强烈。只要他在晚上经过矿井,走过亮着灯的矿灯房,走过又高又黑的车头箱和一排排无盖货车,走过像幽灵般缓缓转动的风扇,他总感觉到米丽亚姆回到了他身边,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几乎难以忍受。

她在教堂里跟莫雷尔家同坐一排条凳,为时并不很久。她父亲总带他们家另坐一排。是在楼座下面,正对着莫雷尔家的座位。保罗和母亲来到教堂,利佛斯家的座位总是空着。他焦急不已,生怕她不来:路很远,每逢星期天几乎总是下雨。她常常迟到,迈着大步,低着头,她的脸被那顶深绿色的丝绒帽遮着。她坐在对面,脸色总是灰扑扑的。他见她坐在那里,不禁感情强烈,他的整个内心仿佛都翻腾了起来。这不同于有母亲照看而感受到的那种喜悦、幸福和得意:这是奇异有余而人情味不足,而且煞费苦心,仿佛可望而不可即。

这时,他开始对正统教义产生怀疑。他二十一岁,她二十岁。她日渐害怕春天:他变得非常任性,使她痛心不已。他一路上无情地把她的信仰批驳得体无完肤。埃德加对此十分高兴。保罗生来就嘴巴不饶人又缺乏激情。但是令米丽亚姆痛苦难言的是,她所爱的人竟以刀刃般的理智检定她为人处世、她做人之本的宗教信仰。他对她不宽容。他无情得很。他们单独在一起走时,他甚至越发凶狠,像要扼杀她的灵魂似的。他痛斥她的信仰,几乎弄得她不知所以。

“她可高兴啦——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她可高兴啦,”保罗走后,莫雷尔太太心中暗暗呼喊道。“她可不像个普通女人,能让我沾他一点儿。她是要吸收他。她是要把他诱走,吸收他,直到他一无所剩,连他自己也不成其为他自己。他永远成不了自立的男子汉——她会把他吸干的。”这位母亲就这样坐着,心乱如麻,苦心焦思。

他呢,他陪米丽亚姆散步回家后,总是苦恼不堪。他散步时咬着嘴唇,捏着拳头,走得很快。来到一处梯磴时,他站上一会,一动不动。他面前,山谷漆黑一片,黢黑的山坡上灯火稀稀朗朗,黑夜里那谷底矿井的火光闪烁。这景象离奇、可怕。他为何心烦意乱得近乎茫然失措,不能动弹?他母亲为何坐在家里忍受痛苦?他知道她苦不堪言。但是她为何这样?他为何恨米丽亚姆,一想到他母亲便对米丽亚姆如此冷酷无情。他母亲忍受痛苦如果是米丽亚姆造成的,他就恨米丽亚姆——说恨就恨。为何她会使他觉得对自己没有信心,觉得不安全,仿佛他的外壳不足以防护向他袭来的黑夜和空间?他多么恨她啊!继而,心中的脉脉温情和恭顺礼让又油然而生!

他突然又猛一抬腿,跑回家去。母亲见他面带苦涩的表情,便没有吭声。他却非要她跟他说话不可。她很生气,气他跟米丽亚姆出去了这么久。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妈妈?”他绝望地大声喊道。

“我不知道,孩子,”她凄然地回答说,“我确实是努力试过去喜欢她的。我一试再试,可就是喜欢不起来——喜欢不起来!”

他介于这两人之间,感到悲哀、绝望。

春天是最糟糕的季节。他变化无常、紧张、冷酷。于是他决定跟她断绝来往。后来有些日子,他又得知她盼他前去。他母亲眼瞧着他日渐坐立不安。他无心做自己的事。他什么也无心去做。好像有什么把他的魂勾到威利农场去了。于是,他戴上帽子就出去,什么也不说。他母亲知道他去了。他一上路便宽慰地舒了口气。跟她在一起时,他又变得冷酷无情。

三月的一天,他躺在尼德米尔河边,米丽亚姆坐在他身旁。是个有蓝天有白云的艳阳天。无比明亮的云朵从他们头顶飘过,水面上悄然掠过云朵的阴影。天空无云之处,那蓝色显得明净而冷寂。保罗仰卧在多年来的牧草地里,仰望天空。他根本不想看米丽亚姆一眼。她似乎很需要他,他不予理睬。他始终不予理睬。他这会儿想向她献热烈、温柔之情,却做不到。他觉得她是要他躯体里的灵魂而不是要他。她通过联系他们两人的某种渠道,把他的全部力量与精力吸到她自己体内。她并不想他俩的相会成为男女间的那种相会。她要把他整个吸进她的体内。这使他不由感到疯狂似的紧张,神魂颠倒,好似服过麻醉药。

他在谈米开朗琪罗。她听他谈时,觉得自己仿佛触摸到的正是那微微震颤的细胞组织,正是那生命的原生质。这带给了她最深切的满足。最后这使她惊恐。他躺在那里苦心孤诣、入魔似地探求着,他的声音渐渐使她心中充满畏惧,那声音无比平板冷静,几乎不像人的声音,好似处于精神恍惚中。

“别再说了,”她声音轻柔地恳求说,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

他静躺着,几乎不能动弹。他的身体好像不是他的身体了。

“为什么不说?你累了?”

“是的,把你说得够累了。”

他笑笑,清醒了过来。

“可你总让我这样啊。”

“我也不想这样啊,”她小声地说。

“你觉得太过分了,受不了啦,才不想要我这样。可你总是不自觉地要我这样。我呢,我也愿意。”

他接着冷冷涩涩地说:

“如果你是要我,不是要我对你滔滔不绝地说,就好了!”

“我!”她厉声地说——“我!嗬,你什么时候才能让我弄懂你的意思啊?”

“那就是我的错了,”他说,打起精神,站了起来,谈谈琐事。他觉得空洞无物。为此,他对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憎恶。他知道,要怪罪也同样该怪罪自己。然而,这也无法阻止他恨她。

这段日子的一个傍晚,他跟她一起在回她家的路上走着。他们站在通向林子的牧场旁,舍不得分手。云朵散去,星星出来。他们朝各自的星座瞥了几眼。猎户座向西运行。它满身宝石,闪烁片刻,它的猎犬在下方运行,举步维艰地穿过泡沫似的云层。

猎户座在他们心目中,是各星座中意味最为深长的星座。以前,他们在付出过多感情的奇妙时刻总是对它凝视良久,直到他们感到自己也仿佛是住在某一颗星上。今夜,保罗一直郁郁不乐、十分乖张。他觉得猎户座似乎也就是个普通星座而已。他一直抵拒它的魔力与魅力。米丽亚姆在一旁细观她情人的情绪。但他不说实情,直到分手之时,他仍皱着眉站在那里,忧闷地凝视着汇聚的云层,而那个大星座一定还在云层后面阔步前进。

次日他家的小聚会,她是打算参加的。

“我就不来接你了,”他说。

“哦,也好;来接是不怎么好,”她慢悠悠地回答说。

“不是这意思——只不过他们不喜欢我这样做。他们说我关心你不关心他们。你是明白的,对不?你知道,这不过是友谊。”

米丽亚姆感到惊讶也为他痛心。他说这话是颇费了一番周章的。她离他而去,不愿使他再为难。她沿路走去时,朝她迎面飘来一阵细雨。她内心无比忧伤;她蔑视他,因为他随权威的风向而倒。她内心深处不自觉地感到他力图摆脱她。对此,她是从来不承认的。她可怜他。

这时节保罗已成为乔丹公司货栈的主要经销人。帕普沃思先生辞了职自行开业,保罗在乔丹先生手下当上了螺簧部管理员。到年底,他的工资将加到三十先令,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星期五晚上,米丽亚姆仍照常前去上法文课。保罗不常到威利农场去,她一想到法文课即将结束就心中难过;另外,虽说两人闹别扭,仍然喜欢在一起。他们读读巴尔扎克的作品,写点文章,颇有修养甚高之感。

星期五晚是矿工们结算的日子。莫雷尔“结算”——分派他们那个采矿道所得的钱——是在布雷提的新酒馆还是在他家里进行,依他同事们的意愿而定。巴克尔已戒酒,这回矿工们便在莫雷尔家里结算。

在外地教书的安妮,又回到了家。她仍然是个爱玩爱吵的姑娘;她已订有婚约。保罗在学设计。

星期五晚上,莫雷尔总是兴致很好,除非那一周的收入甚微。他一吃完晚饭就忙于准备洗澡。男人们结算时女人们应回避,谓之正派。这些同事们结算是男人的隐私,女人不可暗中监视,也不得知道那一周分得多少钱。所以,父亲在洗碗间里把水溅得哗啦直响时,安妮便出外跟邻居消磨一个钟头。莫雷尔太太则专心烤她的面包。

“关上门!”莫雷尔怒气冲冲地嚷道。

安妮把门砰一声关上,走了。

“我在洗澡,你要是再开门,我就打掉你的下巴,”他照样威胁说,满身肥皂泡也难不住他。保罗和母亲听他这话,都皱眉表示不满。

不一会,他从洗碗间跑出来,身上的肥皂水直滴,冷得发抖。

“哦,我的天啦!”他说。“我的毛巾在哪儿?”

毛巾搭在炉前的椅背上烘着,不然他会大耍威风、大发其火。他蹲在热烘烘的烘烤炉前把身子烘干。

“呼—呼—呼!”他装着冷得发抖,直呼气。

“哎呀,得了,别像个孩子!”莫雷尔太太说。“不冷。”

“你脱光衣服去洗碗间里试试,”这位矿工说,直擦头发;“像个冰窟!”

“我才不会那样咋呼呢,”他妻子回答说。

“不,你会全身冻僵,像个门把手,一下倒在地上。”

“为什么非得像个门把手,不像别的?”保罗好奇地问道。

“呃,我不知道;都这么说嘛,”父亲回答说。“你们那个洗碗间里,透风透得可厉害,吹透你的肋骨就跟穿过铁栅栏门似的。”

“吹透你的肋骨可没那么容易吧,”莫雷尔太太说。

莫雷尔低头看看自己的两肋,颇为沮丧。

“我!”他惊呼道。“我现在成了皮包骨的兔子。只剩骨头了。”

“我倒要看看,哪儿啊,”他妻子反驳道。

“满身都是!是一把柴把了。”

莫雷尔太太大笑。他的身体依然非常年轻,肌肉发达,没有一点肥肉。他的皮肤平滑光洁。简直像个二十八岁男人的身体,只不过像文身般的青疤太多,这是残留在皮肤里的煤尘所致,另外就是胸毛太多了。但他沮丧地把手放在身体的两侧。他固执己见,没有发胖,所以就瘦得像只饿得要死的老鼠。

保罗看着父亲那疤痕累累、指甲开裂的带褐色的粗大双手,在抚摩他身上那细嫩光滑的两肋,真显得极不相称,使他震惊。这两者竟然同属一血肉之躯,真是奇怪。

“我想,”他对父亲说,“你的身材原先是挺不错的吧。”

“呃!”这矿工惊呼起来,四下看看,像个孩子似的又惊慌又难为情。

“以前是挺不错,”莫雷尔太太大声说,“他要是不到处磕磕碰碰看见个窟窿眼儿都能钻似的,那该多好。”

“我!”莫雷尔叫道——“我身材好!我瘦得像干柴。”

“得了!”他妻子叫道,“就别寒碜自己啦!”

“是真的!”他说。“你是不知道,我身体垮了,一天不如一天了。”

她坐在那里大笑。

“你的身子骨跟铁打的似的,”她说;“要说身子骨,有谁能比呀。你总该看见过他年轻的时候吧,”她突然冲着保罗大声说,把身子一挺学她丈夫昔日那股英俊样儿。

莫雷尔难为情地看着她。他又看到了她往日对他的那种热情。这热情一时之间在她身上闪闪生辉。他羞怯,吃惊,自卑。但接着又有往日那种得意扬扬之感。接着,他又立即痛感这些年来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他要以东奔西忙来逃避这一切。

“给我擦擦背,”他对她说。

他妻子拿来一块擦上了肥皂的绒布,搭在他肩上。他一跳。

“喂,你这小女人真讨厌!”他叫了起来。“冰凉得要命啦!”

“你应该是条火蛇嘛,”她大笑,给他擦背。她很少为他做这种私人的事。这些事都归孩子们做。

“阴间可连这样的热气都不会有,”她又加了一句。

“不是,”他说;“你瞧嘛,有罅缝风往我这儿吹。”

她已经擦完了。她随随便便给他揩了揩,上楼去,不一会把他要换的裤子拿下楼来。把身上擦干后,他赶紧穿上衬衫。然后,他脸上红红亮亮的,头发竖着,绒布衬衫就耷拉在下井穿的裤子外面,站在那里烘他等着穿的外衣。他把外衣翻过来倒过去,又将外衣的里面翻到外面来,结果烘焦了。

“哎呀,你呀!”莫雷尔太太大叫起来,“穿上呀!”

“让你穿冷得像桶水的裤子,你肯吗?”他说。

他总算脱下了下井穿的长裤,换了一条挺像样的黑长裤。他都是站在炉边地毯上做完的,要是安妮和她的好友们在场他也会这么做。

莫雷尔太太翻动烤炉上的面包。一会儿,她从墙角处装面团的红色陶器钵里揪起一块面团,揉成形,放进洋铁罐里。她正干着,巴克尔敲门后进来。他矮矮的个子,沉稳,结实,一副仿佛能逾越任何障碍的神气。黑发剪得很短,头骨显得粗大。跟许多矿工一样,他脸色苍白,但身体健康,衣着整洁。

“晚上好,太太,”他向莫雷尔太太点点头,叹口气便坐了下来。

“晚上好,”她热诚地回答道。

“你鞋后跟开裂了,”莫雷尔说。

“我知道,”巴克尔说。

跟别的男人一样,他坐在莫雷尔家的厨房里,显得有些自卑。

“你太太好吗?”她问他。

他前些时曾告诉过她:

“我们快有第三个孩子了。”

“呃,”他回答说,摸摸脑袋,“她还可以,我想。”

“让我想想——什么时候生啊?”莫雷尔太太问道。

“呃,总快了吧。”

“啊!那她保养得好啰?”

“是啊,挺好。”

“这是好事,因为她身体不算很好啊。”

“是的。我又干了回胡涂事儿。”

“什么事?”

莫雷尔太太知道巴克尔办事不会很胡涂。“我出来的时候没拿菜篮子。”

“你用我的。”

“不,你自己也要用。”

“我不用。我老用线兜。”

她总在星期五晚都看见这个有主见的小个子矿工把一个星期的食杂品和食物买回家,她十分佩服他。

“巴克尔个子虽小,人家可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你比他差远啦,”她对丈夫说。

这时,威森正好进来。他瘦瘦的,显得体弱,已有七个孩子,他那样子却仍天真得像小孩,脸上挂着一丝傻笑。不过他的妻子则动辄发脾气。

“你没把我算上啊,”他说着淡然一笑。

“是啊,”巴克尔答道。

这个新到的人脱下帽子,摘下羊毛大围巾。他的鼻子又尖又红。

“我看你冷得很啊,威森先生,”莫雷尔太太说。

“这天儿冷得刺骨,”他答道。

“过来烤烤火吧。”

“不了,待在这儿就行了。”

两个矿工都远远地靠后坐着。要他们坐到炉边去,是怎么说也没有用。炉边在这个家是不可侵犯的。

“你就坐扶手椅嘛,”莫雷尔爽快地大声说。

“不了,谢谢;坐这儿挺好。”

“可不,来,当然坐那儿啦,”莫雷尔太太坚持道。

他起身走过去,很是尴尬。他坐在莫雷尔的扶手椅上,很是尴尬。这样不讲客气,未免太出格了。但是炉火使他感到无比庆幸。

“你的肺怎么样啊?”莫雷尔太太问道。他又笑笑,蓝眼睛里露出一丝悦色。

“哦,还行。”他说。

“里面老响,像个定音鼓,”巴克尔立刻说。“啧—啧—啧!”莫雷尔太太用舌头连声啧叹。“你那件绒背心做好了吗?”

“还没有,”他笑着说。

“那,为什么还不做呢?”她大声说道。

“要做的,”他笑着说。

“啊,等到何年何月啊!”巴克尔嚷道。

巴克尔和莫雷尔对威森已不耐烦。可话又说回来,他们两个都体壮如牛啊。

莫雷尔大致准备后便将钱袋子推到保罗面前。

“点点数,儿子,”他谦卑地说。

保罗不耐烦地放下书和铅笔,将钱袋袋口朝下,往桌上一放。袋里的总数为五镑,有银币、金币和零钱。他很快点完,参看清单——上面写有出煤量——把钱整理好。然后巴克尔一一过目。

莫雷尔太太上楼了,三个男人来到桌边。莫雷尔是一家之主,坐在他的扶手椅里,背对着暖暖的炉火。那两个同事坐的位子自当没有那么暖和。他们谁也不数钱。

“辛普森该得多少?”莫雷尔问;那两个同事对这个日班工人的收入颇为不满而指手画脚一番。这笔钱就给放在一边。

“比尔·内勒呢?”

这笔钱也给拿出了袋子。

接下来,因为威森住的是公司的房子,所以给扣了房租,莫雷尔和巴克尔便各拿四先令六便士。又因为莫雷尔的采煤量不居先,所以巴克尔和威森各拿四先令。后面的就好办了。莫雷尔分给他们每人一金币,分完为止;再分给他们每人半个银币,分完为止;然后再分给他们每人一先令,分完为止。到最后如果还剩下若干不好分,莫雷尔便拿去,算作付给他的酒钱。

然后,这三个男人站起来就走。莫雷尔在妻子下楼来之前已经溜之大吉。她听见关门的声音才下楼来的。她赶紧看看炉子里的面包。随后她扫了桌子一眼,看见桌上放着给她的钱。保罗是一直在工作的。他这会儿觉察到他母亲在点一周的家用钱,越点越生气。

“啧—啧—啧!”她那啧声不断。

他皱起眉头。他在她生气时是无法工作的。她又点点数。

“就这么二十五先令!”她大声说。“清单上是多少啊?”

“十镑十一先令,”保罗急躁地说。事情会怎么样,他十分害怕。

“他只给我二十五先令,还把他这一星期的俱乐部会费也算在里面啦!我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你现在挣钱了,他就可以不养家。不行,他想大吃大喝把钱花光。我要让他瞧瞧!”

“哦,妈妈,别这样!”保罗叫道。

“别怎么样,我倒要问问?”她大声说道。

“别再吵了。我没法工作。”

她平静下来。

“好,那好吧,”她说;“你倒说说我该怎么撑?”

“唔,吵也无济于事啊。”

“如果要你撑,你怎么办,我倒想知道知道。”

“时间不会久的。我把我挣的钱给你用。让他见鬼去。”

他继续工作;她系好帽带,一脸厉色。她焦急时,他总感到难以忍受。不过他现在一定要她对他放心。

“最上面一层的两条面包,”她说,“过二十分钟就烤好了。别忘啦。”

“好,”他回答说;她去市场了。

他一个人继续工作。他平时能全神贯注,这时却心神不安。他听院子门有无动静。七点一刻时有敲门声,米丽亚姆走了进来。

“就你一个人?”她问道。

“是的。”

她像在家里似地脱下圆帽和长外衣,去挂好。这使他备感兴奋。这里倒仿佛成了他们的家,他和她的家。然后她走过来,探头看看他的作品。

“是什么呀?”她问道。

“是静物图,做装饰物用,也做刺绣用。”

她近视,便弯下腰看他的画。

凡是他的东西她都要好好凝视一番,要追问他一番,这使他十分不快。他去起居室,拿来一捆棕色亚麻布。他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铺在地上。原来是一幅窗帘或是门帘,上面有用模版印成的一组美丽的玫瑰图案。

“啊,真美啊!”她叫道。

铺在她脚前的这块布上,印着淡红的玫瑰和深绿色的枝条,十分简单却不知何故又显得有些妖冶。她在这块布前一跪,那一头黑黑的鬈发便披了下来。他见她姿态妖媚地跪在他的作品前,他的心不禁为之一悸。她突然抬头看着他。

“它为什么显得这么冷酷?”她问道。

“什么?”

“它给人一种冷酷的感觉,”她说。

“好得很啦,什么冷酷不冷酷呀,”他说着便将它折起来,折它的那两只手就像是情人的两只手似的。

她慢慢站起来,暗自思忖。

“你准备怎么用它呢?”她问道。

“把它卖给自由商号。我是为我母亲做的,不过我觉得她宁可要钱。”

“是啊,”米丽亚姆说。他刚才说那番话时口气里带有一丝苦涩,米丽亚姆有同情之感。在她看来,钱不算什么。

他将布拿回起居室。回来时,他将一块小些的布扔给米丽亚姆。这是一个椅垫套,上面印着同样的图案。

“我为你做的,”他说。

她用颤抖的手去摸摸,一句话也没说。他很尴尬。

“哎呀,面包!”他叫道。

他把最上面一层的几条面包拿出来,使劲拍打拍打。已经烤好了。他把面包放在炉边凉着。他去洗碗间里,把两只手弄湿,从面团钵里揪出最后一块白面团,放进烤盘。米丽亚姆依然弯着腰在看她的印有图案的布。他站在那里搓去粘在手上的生面。

“你真的喜欢它吗?”他问道。

她抬头望着他,她的黑眼睛里燃着爱的火焰。他很不自在地笑笑。继而他谈起这个设计。跟米丽亚姆谈他的作品,是他的一大乐事。每当他谈起、设计他的作品,他的全部激情、全身热血便跟她进入这种神交。她给了他想象力。对此她并不知悉,恰似女人并不知悉自己孕育着胎儿。但这对她和他而言就是生命。

他们正谈着,走进来一个女人,大约二十二岁,小个子,脸色苍白,眼睛凹陷,但一副冷酷相。她是莫雷尔家的一位朋友。

“脱下外套吧,”保罗说。

“不了,我待不了多一会儿。”

她坐在保罗和米丽亚姆坐的沙发对面的扶手椅上。米丽亚姆挪开,离保罗远一点。屋里暖烘烘的,散着烤新鲜面包的香味。炉台上放着一些焦黄松脆的面包。

“我怎么也没想到今儿晚上在这儿遇到你,米丽亚姆·利弗斯,”比阿特丽斯阴阳怪气地说。

“为什么没想到呢?”米丽亚姆声音干哑地喃喃道。

“咦,让我瞧瞧你的鞋子吧。”

米丽亚姆很不自在,坐着没动。

“你不肯,就算啦,”比阿特丽斯大笑。

米丽亚姆伸出女装底下的两只脚。那双靴子显得怪里怪气、不理直气壮、凄楚动人,正显示出了她何等害羞何等缺乏自信。还满靴是泥。

“要命!你脏得真够可以的,”比阿特丽斯惊呼起来。“是谁给你擦靴子啊?”

“我自己擦。”

“你还真该好好擦擦,”比阿特丽斯说。“要我今儿晚上到这儿来,得有人三请四催才行。不过,爱情是不把烂泥放在眼里的,对吧,我的使徒宝贝儿?”

“Inter alia〔3〕,”他说。

“哦,天啦!你说外国话摆谱儿啦?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米丽亚姆?”

那话带点挖苦,但米丽亚姆没听出来。

“是‘除了别的事以外’的意思,我想,”她谦卑地说。

比阿特丽斯用嘴咬着舌头,森然大笑。

“‘除了别的事以外’,使徒?”她重复一遍。“你的意思是说,爱情不把爹妈,不把兄弟姐妹,不把男朋友,不把女朋友放在眼里,甚至不把被爱的他自己放在眼里?”

她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其实,是在冷笑,”他回答说。

“是心中暗笑,使徒莫雷尔——是真的呀,”她说;她又森森然一阵窃笑。

米丽亚姆一声不响地坐着,自思自想。保罗的朋友都爱跟她过不去,他在她危难时却把她舍弃不顾——似乎成了一种对她的报复。

“你还在学校教书吗?”米丽亚姆问比阿特丽斯。

“是啊。”

“那你还没有收到辞退预先通知啰?”

“到了复活节就会收到了。”

“就因为你考试不合格就辞退你,这太不应该了吧?”

“我不知道,”比阿特丽斯冷静地说。

“阿加莎说你一点儿也不比别的教师差。我觉得这事真荒谬。你为什么考试没通过,我挺纳闷。”

“没脑子呗,嗯,使徒?”比阿特丽斯简括地说。

“只有个爱损人的脑子,”保罗说着大笑起来。

“讨厌鬼!”她嚷道;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冲过去打他耳光。那两只小手很美。她跟他扭打时,他抓住她的手腕。她挣脱,揪住他几缕深棕色的浓密头发就摇。

“比阿特丽斯!”他说着用手指把头发理理顺。“我恨你!”

她高兴得大笑。

“留神啦!”她说。“我可要坐在你旁边啦。”

“那我宁愿跟母狐狸做邻居,”他说;说归说,他还是让出位置,让她坐在他和米丽亚姆之间。

“这下可把他漂亮的头发弄乱了!”她大声说;她用自己的梳子把他的头发梳好。“还有他漂亮的小胡子啊!”她大声说。她把他的头朝后一扳,梳他稚嫩的胡子。“这胡子长得真邪恶呀,使徒,”她说。“红红的,代表危险。那种香烟,你还有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比阿特丽斯看看烟盒里面。

“真想不到,我这是抽康妮的最后一支烟了,”比阿特丽斯说着把烟叼在嘴里。他给她划燃火柴点烟,她吞云吐雾起来,好不优雅。

“多谢多谢,亲爱的,”她嘲弄地说。

这使她有种恶作剧所带来的喜悦之感。

“你不觉得他很会侍候人吗,米丽亚姆?”她问道。

“哦,非常会!”米丽亚姆说。

他抽出一支烟准备自己抽。

“要火吗,老弟?”比阿特丽斯说着便将她的烟朝他凑过去。

他向她靠拢去,在她的烟上对了个火。他对火时,她对他挤眉弄眼。米丽亚姆看见他的眼睛调皮地直闪直动,他那丰满、近乎淫逸的嘴唇直颤动。他忘乎所以了,她对此无法忍受。现在他既然是这样,她跟他便无任何男女间的交情可言了;她不存在反倒好了。她看到衔在他丰满的红唇间的香烟在跳动。她恨他,因为他额上浓密的头发乱蓬蓬的。

“小伙子真亲切可爱!”比阿特丽斯说着,托起他的下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那我也要亲你一下,比阿特丽斯,”他说。

“甭想!”她格格直笑,跳起来跑开。“他这不是脸皮厚吗,米丽亚姆?”

“是很厚,”米丽亚姆说。“哦,对了,你该没忘了面包吧?”

“哎呀!”他叫了起来,猛地打开炉门。

只见青烟直冒,闻到面包烤焦的煳味。

“哦,天哪!”比阿特丽斯大声叫道,走到他身旁。他在炉前蹲下,她在他身后张望。“这就是把爱情不当回事的下场,小伙子。”

保罗沮丧不已,把面包一个个拿出来。向火的那个面包已烤得黑不溜秋了,另一个硬得像块砖头。

“我的妈呀!”保罗说。

“你把面上擦擦,”比阿特丽斯说。“把磨豆蔻的粗齿木锉拿来。”

她把炉里的面包排列好。他拿来了锉子,她把烤焦了的外面一层锉到桌上的一张报纸上。他把门敞着,好让煳味散出去。比阿特丽斯一个劲儿地锉,一面喷着烟,一面敲掉那个不成样子的面包外面烤成了木炭的东西。

“真没想到,米丽亚姆!你这回可要挨骂了,”比阿特丽斯说。

“我!”米丽亚姆惊呼道。

“趁他妈妈还没有回来,你最好赶紧走。我知道阿尔弗雷德国王为什么会让糕饼烤焦了〔4〕。这下我有了!使徒不妨就撒谎说他只顾工作,把面包的事儿忘了,只要他觉得这样说能糊弄过去。老太太要是早一步回来,她就不会扇阿尔弗雷德的耳光,挨耳光的就会是那个老爱忘事儿的厚脸皮了。”

她一面刮面包一面格格直笑。就连米丽亚姆也禁不住大笑。保罗垂头丧气地往炉里添火。

花园门呯的一声响。

“快!”比阿特丽斯喊道,把刮过的面包递给保罗。“用湿毛巾把它包起来。”

保罗赶紧跑进洗碗间。比阿特丽斯赶紧把刮下来的面包屑吹进炉子里,若无其事地坐下。安妮闯了进来。她就是这么个粗鲁无礼而又十分机灵的姑娘。光线太强,她直眨眼睛。

“有股糊味!”她大声说。

“是香烟味,”比阿特丽斯假装正经地回答说。

“保罗呢?”

伦纳德已随安妮之后进来。他那张脸长长的,挺滑稽,眼睛蓝蓝的,挺悲伤。

“我看,他不在,好让你们两个私下解决问题吧,”他说。他满怀同情心地向米丽亚姆点点头,对比阿特丽斯则略露讥讽的神色。

“不是,”比阿特丽斯说,“他跟九号女朋友走了。”

“我刚碰见五号,在打听他呢,”伦纳德说。

“没错——我们不如把他分了,像所罗门分孩子那样〔5〕,”比阿特丽斯说。

安妮大笑。

“哦,行,”伦纳德说。“你要哪一块呢?”

“我不知道,”比阿特丽斯说。“我让别人先挑。”

“你捡剩下的啰?”伦纳德说着做个鬼脸。

安妮直朝烤炉里看。米丽亚姆在一旁坐冷板凳。保罗进来。

“面包烤得真漂亮,我们的保罗,”安妮说。

“那你就该在家好好守着它,”保罗说。

“你这意思是说,你就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啰,”安妮答道。

“他该,就是该嘛!”比阿特丽斯嚷道。

“依我看,他手头的事还真多,”伦纳德说。

“你来这儿,路上难走吧,米丽亚姆?”安妮说。

“是啊——可我一个星期没出门——”

“所以你想出来换换环境,”伦纳德富有同情心地暗示道。

“倒也是,你不能老窝憋在家里啊,”安妮表示赞同。她十分亲切。比阿特丽斯穿上外套跟伦纳德和安妮一起走了。她要去会她自己的男朋友。

“别忘了面包啊,我们的保罗,”安妮大声说。“晚安,米丽亚姆。我看不会下雨的。”

他们都走后,保罗拿出用毛巾包着的面包,打开仔细看看,好不懊丧。

“一塌糊涂!”他说。

“可是,”米丽亚姆不耐烦地答道,“这有什么,不就是——两个半便士呗。”

“对,可是——我妈妈烘烤面包一向精心,她会很介意的。不过,老烦也不管用。”

他把面包拿到洗碗间里。他和米丽亚姆有了一点隔阂。他踌躇地站在她对面思索片刻,想到他和比阿特丽斯刚才的行为。他心中有些内疚却又不乏喜悦。说比阿特丽斯活该,那原因也是难以理解的。他不会后悔。她不知道他焦急不安地站在那里想什么。他额前浓密的头发乱蓬蓬的。她为什么就不能替他把头发向后拂回去,把比阿特丽斯的梳子留下的痕迹抹去?她为什么就不能用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身体?那身体显得何等结实,无处不生气勃勃。他能让别的姑娘这样,为什么不让她这样?

他突然清醒过来。他敏捷地撩开额前的头发,向她走去,几乎把她怔得直颤。

“八点半啦!”他说。“我们得打起精神来。你的法文书呢?”

米丽亚姆拿出练习本,羞涩不已。她每星期交给他一篇用法文写出的她内心活动的日记。他早已发现这是促使她写作文的唯一办法。她的日记大多是情书。他就要看日记了;她感到自己这心灵之历程仿佛就要被处于现在这种心情中的他所玷污似的。他坐在她身边。她看着他的手,既结实又柔滑,劲头十足地批改着她的作业。他只顾其文而不顾其心。不过他的手渐渐忘乎所以了。他一动不动地默默念着。她颤颤悠悠。

“‘今天早晨,小鸟唤醒我,’”他读道。“‘天刚亮,而我房间的小窗子外面已泛出白色,后来又变成了黄色。林中的鸟儿欢快地唱起歌。整个晨光都在震颤。我梦见你了。你是不是也看到了晨光呢?鸟儿几乎天天都把我唤醒。鸫鸫鸟的叫声总叫人害怕。天空是那样的蓝……〔6〕’”

米丽亚姆坐着,战战兢兢、似羞愧非羞愧。他仍然一动不动,竭力体味。他只知道她爱他。

他害怕她对他的爱。那爱对他来说太美好,而他承受不了。是他自己而不是她爱错了。他羞愧地批改她的作业,谦卑地改正她的一些字词。

“瞧,”他平静地说,“avoir的过去分词,放在前面时,要变位,变位要跟直接宾语一致。”

她俯身向前,好看清楚弄懂。她那卷卷的蓬松秀发碰到他的脸。他大吃一惊,像被火烫了似的,不禁全身战栗。他见她俯身向前,聚精会神地看她的练习本,红红的两片嘴唇微微张着,讨人怜爱;缕缕黑发搭在她褐红色的脸上。她像石榴般的浓艳。他看着她时屏住了气息。她突然抬头望着他。她乌黑的眼里毫无掩饰地流露出爱意、惧怕与渴望。他的也是乌黑的眼睛使她感到痛切。那两只眼睛仿佛支配着她。她完全失去了自制能力,惊恐万状。他知道,他要吻她就必须先消除心中的某种疑虑。他心中重又闪过憎恶她的念头。他继续专心看她做的练习。

他突然扔下铅笔,一跃而起跪到炉前,把面包翻动翻动。他这动作在米丽亚姆看来实在是太快了。她吓一大跳,真伤透了她的感情。就连他蹲在炉前的那样子也伤她的感情。他把面包从炉里拿出后抛起来,然后又接住,都动作飞快,总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只要他的动作温文尔雅,她就会感到无比美好无比亲切了。可是实际上,她的感情受到了伤害。

他回来,改完了作业。

“你这个星期做得不错,”他说。

她看到,他对她的日记感到满意。这远远不是对她的报偿。

“你有时候确实是笔头生花,”他说。“你该写写诗。”

她高兴得把头一扬,然后不相信地直摇头。

“我不相信自己,”她说。

“你应该试试啊!”

她又摇摇头。

“我们现在读点儿什么好不好,是不是太晚了?”他问道。

“是很晚了——不过我们可以读一点儿,”她主张道。

她现在果真就要为她在下一周的生活获取养料了。他叫她抄写波德莱尔的《阳台》。

然后他念给她听。他的声音柔和、温存,但渐渐变得近乎刺耳。每当他感动不已时总是翘起嘴唇、露出牙齿,表情激昂而痛苦。他现在就是这样。这使米丽亚姆感到他仿佛看不起她。她不敢看他,但还是低头坐着。她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激动这样愤懑。这使她很不愉快。她不喜欢波德莱尔,基本上——也不喜欢魏尔伦。

“看哪,那孤独的高原姑娘,

在田野里高声歌唱。”〔7〕

这滋润了她的心田。《美丽的伊内斯》也是如此。还有——

“美丽的傍晚宁静贞淑,

气息之圣洁宛如修女。”

这诗句就像在写她。还有他,他则憋着嗓子苦涩地说:

“你将回忆起爱抚的美好。”

诗念完;他把面包拿出炉外,把烤焦了的放在钵子的底层,好的放在上面。那个烤糊了的面包,仍然包好,放在洗碗间里。

“妈妈要到明天早晨才会看到,”他说。“这就不会使她在晚上看到那样生气了。”

米丽亚姆朝书橱里看看,看他收到过的明信片和信,看有些什么书。她拿了一本他感兴趣的书。他把煤气关小,两人便往外走。他图省事,连门都没锁。

直到十一点差一刻,他才回来。他母亲坐在摇椅里。安妮坐在炉前的矮凳上,头发披在肩后,两肘撑在膝上,闷闷不乐。桌上放着那个没包毛巾的、惹人烦的面包。保罗进来时紧张得屏住气息。大家都不说话。他母亲在看一份本地的小报。他脱下外套,走去坐在沙发上。他母亲表情生硬地挪动一下让他过去。大家都不说话。他很不自在。他坐在那里装着看他在桌上发现的一张纸,看了几分钟。然后——

“面包,我忘了,妈妈,”他说。

两个女人都没答理。

“呃,”他说,“也就两个半便士。我赔就是。”

他气鼓鼓地把三便士放在桌上,朝他母亲那边一推。她转过头去。她的嘴闭得紧紧的。

“是倒是,”安妮说,“你哪儿知道妈她该有多丧气呀!”

这姑娘坐在那里闷闷不乐地盯着火看。

“她为什么丧气呀?”保罗不以为意地问道。

“哼!”安妮说。“她差点儿到不了家了。”

他端视着他母亲。她面带病容。

“你差点儿到不了家,是怎么啦?”他仍然不以为意地问她。她没有回答。

“我发现她坐在这儿,脸色煞白,”安妮说,那声音像要哭似的。

“唔,为什么?”保罗追问不舍。他皱着眉,瞪着眼,感情十分强烈。

“不管叫谁都吃不消,”莫雷尔太太说,“拿着大包小包——又是肉又是菜,还有一副帘子——”

“嗐,那干嘛要拿呀;你用不着嘛。”

“谁拿呢?”

“让安妮把肉拎着嘛。”

“是啊,我可以把肉拎着。可我怎么知道。你跟米丽亚姆出去了,妈回来,你不在家。”

“你到底怎么啦?”保罗问他母亲。

“大概是心脏不好,”她回答说。她的嘴一圈确实有些发青。

“以前犯过吧?”

“是啊,常犯。”

“你为什么就没告诉过我?——你为什么没去找医生?”

莫雷尔太太在椅子上动了动,他这般呵斥,使她很是生气。

“你从来就什么都不注意,”安妮说。“你就知道陪米丽亚姆出去。”

“哦,我——还比你陪伦纳德出去得多吗?”

“我是十点差一刻回来的。”

屋里寂静片刻。

“我本以为,”莫雷尔太太辛酸地说,“她来这儿总不至于把你缠住不放,结果一炉面包都烤煳了。”

“她在,比阿特丽斯也在。”

“也许是这样吧。不过我们知道面包为什么会烤煳。”

“为什么?”他赶紧问道。

“因为你一心扑在了米丽亚姆身上,”莫雷尔太太恼火地说。

“哦,说得好——可不是这样的!”他气愤地回答说。

他苦恼万分。他抓起一张报就看。安妮解开罩衫的扣子,把散发编成辫子,草草对他说了声晚安就睡觉去了。

保罗坐在那里,装着看报。他知道他母亲要责备他。他也想知道她怎么会病,因为他很担心。他本想去睡觉算了,但没去,而是坐在那里等。沉静的气氛显得很紧张。时钟声嘀嗒嘀嗒,走得很响。

“趁你爸还没回来,赶紧去睡,”母亲态度生硬地说。“想吃什么,自己去拿。”

“我什么也不想吃。”

星期五晚上是矿工们打牙祭的时间,他母亲总在这天晚上给他捎回些点心当晚饭。今晚,他太生气了,不想到食品室去找东西吃。这激怒了她。

“要是我要你在星期五晚上去塞尔比又会怎么样,我都能想得到,”莫雷尔太太说。“要是她要你去呀,你怎么也不会嫌累而不去。还有,你可以不吃不喝。”

“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回去。”

“是吗?那她为什么来呢?”

“不是因为我要她来。”

“你不要她来,她不会来——”

“那好,就算是我要她来的,那又——”他答道。

“那没什么,只要合情合理,适可而止。可是呢,在泥路上闲荡好几英里,半夜回家,第二天一大早还得去诺丁汉——”

“就算我没有这样做,你照样会这么说。”

“对,我会,因为这么做没有一点儿道理。她就那么迷人,你非得一路跟着她不可?”莫雷尔太太这挖苦话实在尖刻。她坐着,一动不动,脸转向一边,用手捋围裙的黑色缎纹,一下一下,很有节奏。保罗见此动作,感到非常不愉快。

“我是喜欢她,”他说,“不过——”

“喜欢她!”莫雷尔太太仍用挖苦的口气说。“依我看,你什么也不喜欢,别的什么人你都不喜欢。安妮,我,别的人,对你都算不了什么。”

“你胡说什么呀,妈妈——你知道我不爱她——我—我告诉你,我不爱她——走路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挽我的胳膊,因为我不让她挽。”

“那你为什么老往她那儿跑?”

“我确实喜欢跟她聊天——我从没说过我不是这样。但是我不爱她。”

“就没别人聊天啦?”

“我跟她聊的事,跟别人聊不起来。有好些事,你不感兴趣,那——”

“哪些事?”

莫雷尔太太追问不舍,保罗有些心慌了。

“唔——绘画——还有书。你就不喜欢赫伯特·斯宾塞〔8〕嘛。”

“是不喜欢,”她难过地答道。“你到了我这年纪也不会喜欢。”

“唔,可我现在喜欢——米丽亚姆也喜欢——”

“你怎么知道,”莫雷尔太太傲然追问道,“我就不喜欢。你又没跟我聊过!”

“可你是不喜欢嘛,妈妈,你根本不会去关心一幅画是不是装饰性的;你根本不会去关心一幅画用的是什么手法。”

“你怎么知道我不关心?你跟我聊过吗?这些事你对我谈过吗,试过吗?”

“可这种事跟你没关系呀,你也知道没关系。”

“那,什么——什么才跟我有关系呀?”她追问不休。他皱着眉头,好不心烦。

“你老了,妈妈,而我们还年轻。”

他的意思无非是说她那把年纪了,兴趣不同,他有他的兴趣。但是话一出口,他便立即意识到说错了话。

“是啊,我清楚得很——我老了。所以我就该靠边站;跟你再没什么关系了。你就只要我服侍你——别的,都归米丽亚姆啦。”

他受不住了。他本能地明白过来,他是她的生命。再者,对他而言,她毕竟是首要的,只有她是至高无上的。

“你知道不是这样,妈妈,你知道不是这样啊!”

他这呼号感动了她,她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真像是这样啊,”她说,似暂把失望心情搁置一边。

“不,妈妈——我真的不爱她。我是跟她聊聊天,可我还是想着回家来陪陪你。”

他早已取下硬领和领带,光着脖子,现在起身打算去睡觉。他弯身去吻母亲时,母亲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偎贴在他肩上哭了起来,一阵抽噎呜咽完全不像她的声音,使他痛苦不已。

“我受不了啦。我可以容忍别的女人——但不是她。她不给我回旋余地,一点儿回旋余地也不给——”

他顿时对米丽亚姆痛恨不已。

“我从没有过——你知道,保罗——我从没有过丈夫——从没有真正的——”

他抚摩母亲的头发,嘴贴着她的喉咙。

“她把你从我身边夺走,得意极了——她不像普通的女孩子。”

“我不爱她,妈妈,”他喃喃说着便低下头,眼睛贴在她肩头,非常痛苦。他母亲吻他,吻得长而热烈。

“我的孩子!”她说,那声音因充满强烈的爱而颤抖。

不知不觉中,他温柔地抚摩她的脸。

“好了,”他母亲说,“去睡吧。要不到明天早上你就会累得很狠的。”她正说着,听见她丈夫回来。“你爸回来了——去吧。”她突然望着他,仿佛忧心忡忡。“也许是我自私。如果你想要她,那就要她吧,孩子。”

他母亲怪得叫人不可思议,保罗战栗地吻她一下。

“哈——妈妈!”他低声地说。

莫雷尔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帽子遮着他的眼角。他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又在搞鬼啦?”他恶狠狠地说。

这个酒鬼这般闯回家来,莫雷尔太太的心情便急转直下,变成了对他的憎恨。

“还好,总算没喝醉,”她说。

“嗯——嗯!嗯——嗯!”他带冷笑地直哼。他走进过道,挂好帽子和外套。他们听见他下三步楼梯进了食品室。出来,手里攥着一块猪肉饼。这是莫雷尔太太给她儿子买的。

“这不是给你买的。你一星期给我才二十五先令,我当然不会在你灌了一肚子啤酒后还给你买猪肉饼。”

“什——么——什——么!”莫雷尔摇摇晃晃地吼道。“什——么——不是给我买的?”他盯着手里的面包片夹肉,顿时勃然大怒,将它扔进火里。

保罗吓一跳。

“糟蹋你自己的东西去!”他嚷道。

“什么——什么!”莫雷尔突然吼道,跳起来,捏紧拳头。“我要让你瞧瞧,小子!”

“行!”保罗恶狠狠地说着,把头一歪。“让我瞧瞧吧!”

他此刻正想找样东西来动动手。莫雷尔半蹲着,举着拳头,准备动手。这年轻人站在那里,展颜微笑。

“来啊!”那父亲嘴里嘘了一声,猛一拳挥去,擦过他儿子的脸。即使相距如此之近,他仍不敢真的碰这年轻人一下,偏之分毫算了。

“好!”保罗说,眼睛盯着他父亲的嘴角,他的拳头马上就要向那里打去了。他极其渴望打这一拳,但是他听到身后一声无力呻吟。他的母亲脸色惨白、嘴唇发乌。莫雷尔正跃跃欲试,准备再出一拳。

“爸!”保罗说,像一声喝令。

莫雷尔为之一怔,肃然而立。

“妈!”儿子悲切地说。“妈妈!”

她奋力挺住。她不能动弹,但睁大着眼睛望着他。她渐渐恢复过来。他扶着她,让她躺在沙发上,跑上楼去拿了点威士忌,她终于能啜几口。他满脸泪水。他在她面前跪着,没有哭出声,却泪水满腮。莫雷尔坐在房间的另一头,肘撑在膝上,在另一边扫视。

“她怎么了?”他问道。

“晕倒了!”保罗答道。

“嗯!”

这做父亲的解鞋带。他歪歪倒倒地离去,上床睡觉。他在这个家里打了最后一架。

保罗跪在那里,抚摩她母亲的手。

“身体千万不能垮呀,妈妈——身体千万不能垮呀!”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没关系,孩子,”她喃喃地说。

他站起身来,取来一大块煤,封好火。他整理房间,把东西收拾好,

摆好早餐用具,给母亲拿来蜡烛。

“你去睡觉,能行吗,妈妈?”

“能行,我就去。”

“跟安妮睡,妈妈,不要跟他睡。”

“不,我要睡我自己的床。”

“不要跟他睡,妈妈。”

“我要睡自己的床。”

她站起来,他捻灭煤气灯,紧跟在她身后上楼,手端着蜡烛。走到梯台,他亲热地吻她一下。

“晚安,妈妈。”

“晚安!”她说。

他悲愤不已,脸紧紧压在枕头上。然而,他内心却很平静,因为他依然最爱他的母亲。这是逆来顺受的苦涩的平静。

第二天,他父亲竭力抚慰他,这对他是莫大的屈辱。

大家都竭力忘掉这一幕。

本章注释

〔1〕 保罗·魏尔伦(1844—1896),法国诗人。1894年,被法国诗坛誉为“诗王”。

〔2〕 指小犬座或大犬座。

〔3〕 拉丁文:除了别的事以外;尤其;格外。

〔4〕 阿尔弗雷德是威塞克斯(位于英格兰南部的一古代王国)的国王(849—899),因抗击入侵的丹麦人而著名。一次,他躲进一牧牛人的小屋(人家不知道他是国王),坐在火边只顾检查自己的装备,未顾及那家主妇烤的面包,结果挨了一通骂。

〔5〕 所罗门王(公元前10世纪):古代以色列王国国王,相传以智慧过人著称。据《圣经·列王纪上》第3章记载,一日有两个妓女来到所罗门王门前告状,一个说她们两人共住一个房间,两人都生了一个男孩,另一个妓女半夜睡着时压死了自己的孩子,趁她睡着,把死孩子换成她的活孩子;另一个说孩子是她的,要求公断。所罗门王吩咐将活孩子劈成两半,一人一半。真的母亲疼爱孩子,情愿放弃,另一妇人却同意。所罗门王据此把孩子判给前者。

〔6〕 原文为法文。

〔7〕 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的名诗《孤独的收割人》的第一二行应为:“看哪,那孤独的高原姑娘,形单影只地在田野里。”但华兹华斯的此诗是以托马斯·威尔金森的《苏格兰之旅》的有关描述为基础的。威尔金森在其书中的记述是:他看见一位姑娘在田野里一边收割一边用苏格兰方言唱歌。

〔8〕 赫伯特·斯宾塞(1820—1903),英国实证主义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