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二卷 第七章 痴男怨女情不尽

秋天,保罗去过威利农场多次。年纪最小的那两个男孩成了他的朋友。开始时老大埃德加还放不下架子。米丽亚姆也不让人接近她。她担心会像受到她自己的几个兄弟所轻视那样受到轻视。这姑娘风流浪漫的想象甚为丰富。瓦尔特·司考特笔下为头上戴盔或头巾上插羽毛的男子所爱的女主角,是无处不在的。她本人就是她想像中的成了养猪姑娘的某位公主。她唯恐这个会画画、会说法语、懂代数、真有些像瓦尔特·司考特笔下的男主角的少年有眼无珠,以为她是养猪姑娘却看不出她是公主的底细;所以她敬而远之。

她的好伴侣是她的母亲。二人都有棕色眼睛,都动辄故弄玄虚,这种女人藏于心中的宗教如同珍宝,是不可缺少之物,由此,看世间万物总是心有彷徨之感。所以对米丽亚姆而言,基督和上帝乃是同一个伟大形象,她爱之战战兢兢又爱之若狂总是在晚霞烧得红遍西边的天空之时,总是在伊迪丝、露茜、罗伊娜、布莱恩·德·波依斯·吉尔伯特、罗伯·罗伊以及盖·曼纳林这些人物〔1〕把清晨阳光下的树叶弄得沙沙响之时,或者是在下雪天只有这些人物高高悬坐在她卧室里的上空之时。对她来说,这就是生活。此外,她便在家干干单调乏味的苦活,如果她的兄弟们穿着在田里踩过的靴子不立即踩脏她干净的红地板,她对此类苦活也并不在意。她总要发疯似地把四岁的小弟弟抱住,爱得他死去活来;她虔虔诚诚上教堂,头低着,其他唱诗班女童之粗俗、教区牧师那声音之平庸都使她痛苦得颤抖;她跟兄弟们闹仗,认为他们是浑球儿;她不太尊重父亲,因为他心里没有妙思玄想,净想安然过日子,想吃饭时有饭可吃即可。

她憎恶她这像养猪姑娘似的处境。她想要受到尊重。她要学习;心想,保罗说过他能看《高龙巴》和《斗室之旅》〔2〕等名著,如果她也能看,世人对她就会另眼相看,尊重也为之加深。她无法靠财富和地位成为公主。所以她急切于获得学识,以此自豪。因为她与众不同,务不可与庸碌之辈为伍。唯有学识能使她获得梦寐以求的盛名。

她的美——羞怯、任性、极度敏感——在她眼里似乎不值一提。即使她追求狂想之心如此强烈,也还不够。她一定要有什么来增强她的自尊心,因为她觉得自己跟别人不同。她看保罗时总怀着渴望又郁郁不乐。大体上,她是藐视男性的。但是,现在这个人是新类型,机敏、愉快、雅致,文雅时有之,忧伤时也有之,又聪明,懂得又多,且家里有过丧事。这男孩那点学识本来有限,在她眼中他却几乎被捧上了天。她仍竭力藐视他,因为他看不出她是公主而只把她看作养猪姑娘。他呢,几乎就没怎么注意她。

后来他病得不轻,她感觉到他会身体虚弱下去。她便比他强壮。她可能爱他。如果她能在他身体虚弱时做他的情人,可以照料他,如果他能依赖她,不妨这样说,如果她能把他抱在怀里,她会何等地爱他啊!

一到天气放晴李花开放之时,保罗便搭送奶人的大马车一路去威利农场。早晨空气清新,马车慢慢驶上山坡,这时利弗斯先生亲切地冲这孩子直喊,继而他嘴里啧啧有声,将马牵前。白云朵朵,飘然而过,争向春天里生机盎然的群山后面汇集。在干枯草地和刺丛的映衬之下,山下尼德米尔河河水格外湛蓝。

路程是四英里半。树篱上的花蕾紫得发绿,好不鲜艳,正要开出形同玫瑰花结的花来;画眉鸟啁啾,山鸟唧喳聒噪。真是迷人的新天地。

米丽亚姆在厨房窗口朝外窥视,见那马穿过白色栅栏大门,进了农家庭院,院子后面有一片橡树林子,林子还光秃秃的。接着,身穿厚外套的年轻人爬下车。他伸手接过那个英俊强壮的农夫递给他的马鞭和毯子。

米丽亚姆出现在大门口。她大约十六岁,非常美,脸色红艳,不苟言笑,突然睁大眼睛,好像喜出望外似的。

“我说,”保罗说,腼腆地转过脸去,“你家的水仙花快开花了。是不是早了点儿?可它们不是显得很冷吗?”

“冷!”米丽亚姆说,那嗓音好听,动人心弦。

“花蕾的绿色——”他支支吾吾,难为情得说不下去了。

“我来拿毯子,”米丽亚姆过分有礼貌地说。

“我能拿,”他回答道,颇有些生气。但他还是把毯子给了她。

利弗斯太太来了。

“你一定又累又冷,”她说。“我给你脱外套吧。外套可沉啦。你不必非要穿着它,走路不便当。”

她帮他脱下外套。他对这般殷勤很不习惯。这件重外套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嗬,大妈,”那农夫提着几个牛奶桶一摇一摆经过厨房时笑道,“你拿的东西沉了点儿,你还摆弄不了啊。”

她把沙发垫拍拍松,让这小伙子坐。

厨房很小,摆布得也不整齐。这农场原先是一个雇农的小屋。家具很破旧。但是保罗喜欢这里——喜欢当炉边地毯用的麻布袋,喜欢楼梯底下有个奇特的小角落,角落里有一扇小窗子,他从这里稍一弯身就能看到后园里的李树和远处那些美丽的圆形小山丘。

“你躺下吧?”利弗斯太太说。

“啊,不;我不累,”他说。“出来走走,多快活啊,你说是不是?我看见黑刺李树开花了,还看见好多白屈菜。大晴天,我真高兴。”

“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不?”

“不了,谢谢你。”

“你妈妈好吗?”

“我觉得她现在累得很。我觉得她要干的事太多。说不定过些日子她要带我一起到斯凯尼斯去。她就能休息休息。她要是能休息休息,我就很高兴。”

“是啊,”利弗斯太太说,“她没累病,真是难得。”

米丽亚姆正忙着准备晚饭。保罗对一切都留心观察。他脸色苍白脸又瘦,他的眼睛却依旧敏锐,炯炯有神。他留心地看着这姑娘,她将大燉锅放到炉子上,她往平底锅里瞧一瞧。一举一动都不可思议、近乎狂放。这气氛跟他自己家里大不一样,自己家里样样好像都平常而一般。外面,那马伸过脖子去啃园子里的玫瑰丛,利弗斯先生向马一声吆喝,这姑娘吓了一跳,那对棕色的眼睛四下瞟瞟,仿佛有什么闯进了她的世界。一阵寂静感出现在屋内和屋外。米丽亚姆仿佛身处梦幻般的故事里,是个身陷囹圄的少女,她的心灵向往着遥远神奇的国度。她那褪了色的蓝色旧长衣和那双破靴子,只不过像是科菲图阿国王〔3〕的乞丐女身上那极具传奇色彩的破烂衣衫。

她突然觉察到他敏锐的蓝眼睛在看着她,把她从头到脚都看在眼里。她的破靴子和破旧长衣顿时使她感到难堪。她愤恨他看了个够。他甚至还知道她的长袜也没拉齐。她走进洗碗间,羞色满面。随之,她做事时,两手也微微发颤。她拿什么都拿不住,几乎都会掉到地上。她内心的梦想受到震惊,她的身体也惊恐得打颤。她愤恨他看到的实在太多了。

利弗斯太太得去做事,但还是坐下跟保罗聊了一会。她太拘泥于礼貌,只好陪陪他。片刻后她表示失陪便起身而去。又过了片刻,她瞧了瞧锅里。

“哦,哎呀,米丽亚姆。”她叫道,“土豆都煮干啦!”

米丽亚姆大吃一惊,像被刺了一下似的。

“是吗,妈妈?”她叫道。

“如果我没把这事交给你,米丽亚姆,”母亲说,“我也就算了。”她朝锅里看了看。

这姑娘像挨了一击,僵着身子。她的棕色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嗯,”她答道,感到羞愧难言,“我确实在五分钟前还看过的。”

“好吧,”母亲说,“是很容易煮熟的。”

“没怎么煮糊,”保罗说。“不要紧的,是吧?”

利弗斯太太怏怏不乐的棕色眼睛看着这个年轻人。

“要不是有那几个男孩子,倒也不要紧,”她对他说。“只不过米丽亚姆也知道,万一这土豆给‘露了馅儿’,事情可就麻烦了。”

“那,”保罗心中暗想,“你就别让他们找麻烦嘛。”

不一会,埃德加进来。他打着绑腿,靴子上满是泥。他身为农人,个子未免矮小了点,人未免拘谨了点。他瞥保罗一眼,冷淡地对他点点头,然后说:

“晚饭好了吗?”

“快啦,埃德加,”母亲带有歉意地答道。

“我可准备要吃了,”这年轻人说着拿起报纸就看。过了一会,家里其余的人一个接一个进来。开晚饭了。进餐之方式十分粗野。母亲那语气的过分温良和歉疚之意,更显出儿子们的举止之粗野。埃德加尝了一口土豆,嘴撇得跟兔子一样快,气呼呼地看着母亲,然后说:

“土豆煮糊啦,妈妈。”

“是的,埃德加。我一时把它给忘了。不想吃,就吃面包吧。”

埃德加气呼呼地望着对面的米丽亚姆。

“米丽亚姆是干什么的,土豆都看不好?”他说。

米丽亚姆抬起头。她张着嘴,棕色眼睛闪着炯炯目光然后避开,可她什么也没说。她强咽愤怒和羞愧,暗暗低下头。

“她确实是尽了力的,”母亲说。

“煮土豆都煮不好,”埃德加说。“有她在家管啥用?”

“只能吃光食品室里剩下的东西,”莫里斯说。

“土豆馅饼的事,他们老忘不了,老拿来攻击我们的米丽亚姆,”父亲笑着说。

她受到了莫大的屈辱。母亲默默坐着,心中难受,好似圣徒与莽夫同桌,不得其所。

这种事使保罗迷惑费解。他有些弄不明白,就为煮糊了几个土豆,怎会争得如此不可开交。

凡事——哪怕是一点家务事——母亲都提到宗教责任这一高度。儿子们憎恶这一套;他们感到没把他们当回事儿,便以蛮横和嘲讽傲慢相报复。

保罗幼年将过,尚未成年。这种事事都讲究宗教真义的气氛对他有种微妙的魅力。空中是有某种氛围。他自己的母亲知情达理。这里有些不同,有他喜欢的事物,往往也有他憎恶的事物。

米丽亚姆跟她的兄弟们大吵大闹。后来在下午,他们又出去后,她的母亲说:

“吃饭的时候,你真叫我失望啊,米丽亚姆。”

姑娘低下头。

“他们太可恶了!”她突然叫道,抬起头眼带怒色。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理他们吗?”母亲说。“我相信了你。我受不了你们争争吵吵啦。”

“他们太可恨!”米丽亚姆叫道,“还——还很下流。”

“是的,亲爱的。我不是告诉你无数次不要跟埃德加顶嘴吗?他想说什么就让他说什么,你就做不到吗?”

“为什么他就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就不能坚强些,忍一忍,就算为了我?难道你就这么软弱,非跟他们吵不可?”

利弗斯太太坚持“别人打你这边的脸,你再让别人打你另一边脸”这一教义,可谓毅然决然。这一教义,她根本无法向男孩子们灌输。她施之于女孩子们则成功得多,米丽亚姆这孩子是她的心头肉。对男孩子们讲述这打另一边脸教义时,他们都当作耳边风。米丽亚姆则时时高尚有余地对此教义听之顺之。所以他们藐视她憎恶她。她却显得自重而谦让,我行我素。

利弗斯家总给人争争吵吵、互不相让的感觉。没完没了地要求男孩子们表现出更深厚的顺从与自重谦让的感情,虽然使他们深恶痛绝,但是对他们还是起了作用的。他们无法跟外人建立起寻常的人的感情和正常的友谊;他们总为某种更深远之事而坐卧不宁。在他们看来,一般人浅薄、平凡、无足轻重。于是他们对最普通的社交也不习惯,痛苦地感到陌生,何等苦恼,却自认为清高而傲慢之至。骨子里所渴望的亲密的心灵之交,因尊口难开而可望不可及,与人密切交往的条条门径都因他们愚蠢得瞧不起人而给堵死了。他们想要真正的亲密,但连正常地接近任何人都办不到,因为他们不屑于迈出第一步,他们蔑视成其为人之正常交往的这种区区小事。

利弗斯太太使保罗入迷。他跟她在一起,件件事都具有宗教的和强化了的深意。他的有伤痛、高傲的心灵好似要向她寻求营养。他们仿佛要共同从某次经历中探求出生命的真髓。

米丽亚姆是母亲的好女儿。在下午的阳光下,母女两人和他一起走到田野上。他们找鸟窝。果园旁的树篱里有个雌鹪鹩的窝。

“我一定要你看看这个窝,”利弗斯太太说。

他蹲下,十分小心地把手指伸过荆棘丛,再伸到圆圆的鸟窝门里。

“感觉简直就像伸进活鸟的身体里了,”他说,“好暖和呀。他们说鸟把巢筑得像杯子一样圆,是用胸慢慢碾压圆的。我不明白,窝顶又是怎么弄圆的呢?”

这两个女人觉得这鸟窝好像顿时成了活的了。此后,米丽亚姆每天都来看它。它对她显得是如此亲密。保罗和姑娘一起走去树篱时,他又看到了那些白屈菜,金色点点散绽在水沟之边。

“我喜欢它们,”他说,“特别是它们的花瓣在阳光下平展开来。就像阳光在熨它们。”

尔后,这些白屈菜对她也有了几分魅力。她虽然赋予万物人性,但她也因此而激励他洞悉万物,这对她而言万物也就栩栩如生了。她在感到拥有万物之前似乎总要万物激发她的想象力或激奋她的心灵。她强烈虔诚的信仰使她与尘凡生活隔绝,而这信仰使这世界在她看来,要么是没有罪恶与性关系的女修道院庭园或乐园,否则就是丑恶残酷之地。

于是在这种微妙的亲密气氛中,他们怀着对大自然某种事物的共同感悟而相会,他们的爱情萌芽了。

对他而言,了解她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他病后不得不在家待十个月。有段时间他和母亲住在斯凯格尼斯,十分愉快。他甚至从海边也给利弗斯太太写些长信描写海岸和大海。他带回心爱的几张平坦的林肯海岸的素描,急于要给他们看。利弗斯一家看这些素描的兴味简直胜过了他母亲的兴味。莫雷尔太太关心的不是他的艺术,而是他本人和他的成就。但利弗斯太太和她的孩子们简直成了他的信徒。他们激发了他,使他对画画倾注满腔热情,而他母亲的影响则在于使他默默下定决心,百折不挠。

他很快跟那几个只不过表面上很粗野的男孩子成了朋友。他们充满自信时,总透着一种异样的温柔与可爱。

“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休耕地不?”埃德加犹犹豫豫地问道。

保罗高高兴兴地去了,帮他的朋友锄地、挑拣萝卜,忙了一下午。他常同那三兄弟躺在谷仓的干草堆上,给他们讲诺丁汉和乔丹公司的事。作为回报,他们教他挤牛奶,让他干点轻活——剁剁干草,把萝卜捣烂——他爱干多少就干多少。他在仲夏整个收割饲草之季都跟他们一起干活,继而喜欢上了他们。这家人实际上是与世隔绝的。不知为什么,他们颇像“消亡种族的遗民”。几个儿子强壮健康,却过于敏感、退缩不前,因而十分孤独,一旦博得他们的友情,他们又是无比亲密、体惜人的朋友。保罗非常喜欢他们,他们也非常喜欢保罗。

后来米丽亚姆也成了其中的一员。不过,她在他的生活中留下痕迹之前他已经进入了她的生活。一个阴沉的下午,家里人下地的下地了,上学的上学了,只有米丽亚姆和母亲在家,这姑娘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对保罗说:

“你看见过我们的秋千吗?”

“没有,”他答道。“在哪儿?”

“在牛棚里,”她答道。

她想给他什么,想让他看什么,总要先犹豫一番。对价值,男人有男人的标准,不同于女人,对她的心爱之物——她心目中的珍贵之物——她的兄弟们是常常挖苦而且表示轻视的。

“走,去看看,”他答道,跳起身来。

谷仓两边各有牛棚一个。矮些暗些的那个牛棚里可关牛四头。暗处的棚梁上吊着一根粗绳子,绳子向后绕在墙上的木桩上,这少男少女走上前去正要抓住绳子,几只母鸡惊得在食槽上飞来飞去、咯咯直叫,好似一阵骂声。

“像根绳子嘛!”他不无赞赏地大声说;他往上面一坐,急于一试。接着他又站了起来。

“你先来吧,”他对姑娘说。

“你看,”她说着走进谷仓,“要铺上几个袋子。”她替他把秋千拾掇得舒舒服服的。这使她很是高兴。他把那绳子抓住。

“快,上去啊,”他对她说。

“不,我不想先来,”她答道。

她态度冷淡,默默站在一边。

“怎么啦?”

“你先玩吧,”她恳求地说。

她愿意对一个男人退而恳求并且愿意对他表示宠爱,这几乎是她生平的第一次。保罗看着她。

“好吧,”他说着坐下。“当心啦!”

他一蹬脚就荡了起来,立即在空中飞着,几乎要荡出牛棚门外,牛棚门的上半部是开着的,出现在眼前的是蒙蒙细雨,很脏的场院,还有没精打采站在黑色车棚前和那片灰绿色的树林后面的牲口。她头上戴着红色宽檐帽站在下面注视着。他朝下望着她,她看见他闪亮的蓝蓝的眼睛。

“荡得真带劲儿,”他说。

“可不。”

他在空中荡着,全身上下都在荡着,像只寻求速度乐趣而飞扑的鸟儿。他朝下看看她。红色的帽子,黑色的鬈发,那张俊秀热忱、一动不动像在沉思的脸向他仰着。牛棚里很暗很冷。一只燕子突然从屋顶飞下来,冲出了门外。

“我还不知道有只鸟在看呢,”他大声说。

他悠然荡着。她能感觉到他在空中荡上去荡下来,像是靠着某种力量一样。

“啊,我都快要没命啦,”他用超然、梦幻般的声音说道,仿佛他就是秋千那行将消泯的摆动。她入迷地看着他。他突然停住,跳下秋千。

“我荡得够久了,”他说。“可是荡得真带劲儿——荡得真是带劲儿啊!”

米丽亚姆见他荡秋千如此认真显得如此热心,心中十分高兴。

“不;你接着来,”她说。

“唔,你不来一下?”他问道,感到惊讶。

“那好吧,不要太久。我只玩一会儿。”

他替她铺好袋子,她坐了上去。

“这太好啦!”他说着便推动她。“脚跟抬起来,要不会撞到食槽边上的。”

她感觉到他抓扶着她时准确无误而且及时,他推动她时用力恰到好处,她有些害怕。她心里泛起惊骇之浪。她交托给他了。在适当之时又推一下,推得既坚决又合情合理。她紧紧抓住绳子,几乎要晕过去了。

“哈!”她害怕得笑了。“别再高了!”

“可你荡得一点儿也不高啊,”他反驳说。

“不要再高了嘛。”

他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恐惧,住了手。他正要再推她时,她感到紧张得揪心。但他没有推。她松了口气。

“你真不想再荡高点儿?”他问道。“要我来推你荡起来吗?”

“不;我自己来,”她答道。

他走到一边,看着她。

“喂,你就没怎么动嘛,”他说。

她不好意思地淡然一笑,不多一会儿便下来了。

“他们说,会荡秋千的人就不会晕船,”他说着又上了秋千。“我相信我就不会晕船。”

他荡了起来。她觉得他身上有种令她销魂的魅力。瞬息之间,他什么都不是而是一件摇荡之物;全身上下无处不在摇荡。她不曾感到如此迷惘,她的兄弟们亦然。它激发起了她心中的热情。那情形就像是,他仿佛是一团火焰,摆荡于半空,点燃了她心中的热情。

保罗对这家人的亲密感,渐渐集中在了三个人身上——母亲、埃德加和米丽亚姆。从这家的母亲那里,他是要寻求也许会使他精神振奋的那种同情与魅力。埃德加是他很亲密的朋友。他对米丽亚姆则多少有些俯就,因为她显得十分自卑。

这姑娘却渐渐发现跟他有缘。如果他带来素描簿,对着那最新的素描沉思良久的就是她。然后她抬头看着他。突然间,她阴郁的眼睛一亮,似在黑暗中闪烁着金光的清泉,她会问:

“为什么我这么喜欢这幅画呀?”

他心中总有些畏缩而避开她这种隐秘、亲密、迷茫的眼神。

“是为什么呢?”他问道。

“我不知道。它真实得很。”

“那是因为——是因为画里几乎没有阴影;更显得微光四射,我画的仿佛是树叶和处处的原生质,不是死板的外形。我觉得那样就没有生命。只有这四射的微光才真正有生命。外形是没有生命的外壳。四射的微光才是内核。”

她把小指含在嘴里,仔细琢磨着这番话。这番话使她再次有了生命之感,给她原本觉得毫无意义的事物带来了生气。她要弄明白他这番激越抽象之言究竟是什么意思。这一席话乃是她得以清楚地物色她心爱之物的媒介。

又有一天的傍晚时分,她坐在一旁,他在画西边满天红霞下的松树。他一直沉默不语。

“就该是这样!”他突然说。“我就是要这样的。现在你看看它们,然后告诉我,它们是松树的树干还是烧红了的煤块,也就是说,黑暗中的缕缕烽火?是上帝为你点燃的,烧不尽的树丛。”

米丽亚姆看着,感到惊吓。但她觉得那些松树的树干很奇妙,不同寻常。他收拾好画箱,站起来。他突然看着她。

“你为什么总是很忧伤?”他问她。

“忧伤!”她大声地说,抬起她那对惊吓、美妙的棕色眼睛望着他。

“是啊,”他答道。“你总是很忧伤。”

“我没有啊——哦,一点儿也没有啊!”她大声说道。

“可是,就连你的欢乐也因为忧伤而不过像一息奄奄的热情了,”他坚持道。“你从不快乐,甚至从来没有过好心情。”

“不是的,”她沉思着。“我不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不快乐;因为你内心中不同,会像棵松树一样突然燃烧起来;而不像普通的树,上面长满忙于随风倒的树叶而且非常——”

他被自己所云弄得结舌了;她却加以深思而他则有一种奇怪的激情,觉得这种感情仿佛是新奇的。她竟如此近在他身旁。这是一种新奇的刺激剂。

他有时又憎恶她。她最小的弟弟只有五岁。这孩子很瘦弱,棕色的大眼睛,脸瘦而奇妙有趣——雷诺兹〔4〕的画作《天使唱诗班》里的唱诗班男童之一,有几分小精灵的神气。米丽亚姆常跪在他身边,拉他靠近她。

“唉,我的赫伯特啊!”她说,声音像唱歌似的,深沉而过多地充满了爱。“唉,我的赫伯特啊!”

她把他抱在怀里,充满爱意,轻轻地摇,她的脸半仰着,眼睛半闭着,声音里一片爱意。

“不要!”这孩子说,很是不安——“不要,米丽亚姆!”

“要;你爱我,不是吗?”她喃喃低语,近乎精神恍惚,摇个不停,仿佛狂爱得神魂颠倒。

“不要!”孩子又说,皱起清秀的眉毛。

“你爱我,不是吗?”她喃喃道。

“你为什么这么无事自扰啊?”保罗嚷道,她这般极端的情感使他甚为不满。“你为什么就不能平平常常地对待他?”

她放开孩子,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她这种会使任何感情都无法正常维持的过分热烈的表现,使保罗恼怒不已。她在大可不必之时表露出的这种可怕、露骨的感情使他震惊不已。他已习惯了他母亲的谨慎庄重。他屡屡为自己有她那样的母亲而由衷地高兴,她是那么沉稳那么健全。

米丽亚姆的肉体之勃勃生气全在她的眼睛里,这对眼睛常如阴郁的教堂一般阴郁,但也会熊熊燃烧,好似一场大火。她总是面带忧思的表情,难得一变。她倒可以称得上是在耶稣去世时跟圣母马利亚有同感的女人之一。她的身子不柔韧灵活也无活力。她走路有些摇晃,颇为吃力,头向前低着,沉思默想。她并不笨手笨脚,但一举一动却都不像那回事。她擦盘子常常站在那里,懊恼而手足无措,因为她要么把茶杯要么把玻璃酒杯擦成了两半。这似乎是她缺乏自信又担心受怕而用劲过大所致。她只知张而不知弛为何物。对任何事都认真得生硬有余而游刃不足,因努力过分而结果适得其反。

精神紧张、一摇一晃地向前走路,这她是难得一改的。她偶尔也跟保罗下田野。她欣喜若狂的眼神毕露,使保罗感到害怕。但就身体而言,则是她担心受怕。如果她要跨过梯磴,便苦苦抓住他的双手,开始方寸大乱了。他要劝她哪怕是从没有多高的地方跳下来,也是办不到的。她睁大着两眼,窘态百出,心中怵然。

“不!”她大声叫道,似笑非笑,害怕不已——“不!”

“你就跳呗!”有一回他嚷道,把她往前一推,拽着她从栅栏跳下来。她痛苦得狂喊一声“啊”,好像要不省人事一样,可把他吓坏了。她两脚落地安然无恙,此后在这方面便有了勇气。

她对自己的命运不满之至。

“你不喜欢待在家里?”保罗问她,感到十分诧异。

“谁会喜欢呢?”她回答说,声音低而紧张。“那算什么日子啊?我成天打扫,可那些男孩子马上又搞得乱七八糟了。我不想待在家里。”

“那你想什么呢?”

“我想做点事。我想跟别人一样有个机会。为什么我就该待在家里,

不让我有模有样?就因为我是女孩子?我有什么机会呢?”

“做什么的机会?”

“了解任何事的机会——学的机会,做任何事的机会。就因为我是女人,不公平。”

她似乎很有怨气。保罗感到诧异。在他自己家里,安妮几乎是乐于做女孩子的。她没有这么大的责任心;她的情形简单多了。她就只想做个女孩。米丽亚姆却几乎狂热地希望自己是男人。然而同时她又恨男人。

“做女人,做男人,都一样,”他说着皱起眉头。

“哈!都一样?男人什么都有。”

“我认为,女人应当乐于做女人,跟男人应当乐于做男人一样,”他答道。

“不!”——她直摇头——“不!做男人的什么都有。”

“你想要什么呢?”他问道。

“我要学。为什么我就该什么都不懂?”

“什么?学数学和法语?”

“为什么我就不该学数学?是啊!”她嚷道,眼一瞪,不以为然。

“那好,我懂多少,你就能学到多少,”他说。“我教你,只要你愿意。”

她瞪大着眼睛。他能当她的老师,她不相信。

“愿意吗?”他问。

她低下头,吮着手指暗自思忖。

“愿意,”她十分犹豫地说。

这类的事,他一向是都要告诉母亲的。

“我要去教米丽亚姆学代数,”他说。

“好啊,”莫雷尔太太答道,“我希望学代数对她有益处。”

星期一傍晚他去农场时天色已晚。他进屋时,米丽亚姆已打扫过厨房,正跪在炉边。家里人都出去了,只有她在。她转头看见他,脸红了,阴郁的眼睛顿时闪闪一亮,脸上披散着秀发。

“你好!”她说,声音温柔悦耳。“我就知道是你。”

“怎么会知道?”

“我熟悉你的脚步声。没人像你走得那么快那么稳。”

他坐下,喘口气。

“学代数,准备好了吗?”他问道,从口袋里掏一本小书。

“可是——”

他能觉察到她想打退堂鼓。

“你说过要学的,”他坚持说。

“就在今天晚上?”她支吾道。

“我就是为这才来的。要是你想学,就该开始了。”

她把炉灰倒到畚箕里,似怕非怕地看着他直笑。

“倒也是,可是在今天晚上!你瞧,我没想到啊。”

“哎呀,行了!倒炉灰去,回来就开始。”

他走到后院坐在石凳上,那里晾着一些放得歪歪倒倒的大牛奶罐。男人们都在牛棚里。他能听见把牛奶挤进桶里的单调的声音。不一会,她来了,拿来几个青绿青绿的大苹果。

“你喜欢吃的,”她说。

他拿了一个咬一口。

“坐下,”他说,嘴里塞得满满的。

她是近视眼,在他肩后朝书上瞅。这使他很不舒服。他赶紧把书递给她。

“看,”他说。“就是以字母代表数字,没别的。你记下‘a’代替‘2’或是‘6’。”

他们一个教一个学,他不停地说,她埋头看着书。他讲得又快又急。她一声不应。他不时问问她“懂了没有?”,这时她总是抬头看着他,睁大着眼睛,害怕得只好似笑非笑。“懂了没有?”他大声问道。

他讲得太快。但是她一声不吭。他又问她一番,接着就发急了。他见她那样子,可以说是听他摆布,张着嘴,睁大着眼睛,笑得又带有几分害怕、歉意和愧色,便不由火冒三丈。后来,埃德加提着两桶牛奶走来。

“你好!”他说。“你们在干吗?”

“学代数,”保罗答道。

“代数!”埃德加好奇地重复一句。然后他付之一笑,走了。保罗咬一口他忘了吃的苹果,见园里倒霉的卷心菜被鸡啄得像花边似的,真想把它们都给拔了。他再看看米丽亚姆。她正在仔细地看那本书,似很专心,但又怕看不懂而战战栗栗。这使他很是生气。她脸色微红,真美。但她心中似在真诚地祈求。她知道他很生气,畏畏缩缩地将书合上;就在他见她因为学不懂而痛心的这一瞬间,他的态度一下变温和了。

但是她接受得慢。她被难住,低声下气地面对着功课,便使他火冒三丈。他冲她发脾气,继而感到过意不去,继续上课,然后又大为光火,对她口出恶言。她默默地听着。偶尔,这是十分难得的,她也为自己辩解辩解。她那清澄的深色眼睛亮晶晶地瞪着他。

“你不给我时间去学嘛,”她说。

“好吧,”他说着把书往桌上一扔,点支烟。片刻后他又有些后悔地回到她旁边。于是继续上课。他要么勃然大怒要么温温良良,总是如此。

“你为什么一看书就魂飞魄散?”他嚷道。“你又不是用你圣洁的灵魂去学代数。你就不能用你清晰质朴的头脑去看书吗?”

往往在他又走进厨房时,利弗斯太太会以责备的眼光看着他,说:

“保罗,别对米丽亚姆这么严。她也许脑子不快,可我确信她是尽了力的。”

“我也没法子,”他遗憾地说。“我一生气就发作。”

“你不见怪吧,米丽亚姆?”后来他问这姑娘。

“不,”她向他保证说,声音悦耳而深沉——“不,我不见怪。”

“别见怪我;是我不好。”

然而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冲她发脾气。别人都没有惹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这就很奇怪了。他冲她发火。有一回他竟然朝她扔铅笔。一阵缄默。她把头稍稍一偏。

“我不是——”他开口道,但没往下说,只觉全身无力。她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也从来没有生过他的气。他常常觉得有愧不已。但他又照样怒不可遏,一触即发,好似气泡破裂;当他见她心甚切、不说话,可以说是一脸茫然时,他照样想朝她扔铅笔,然而当他见她痛苦得手发抖、嘴张开时,他又为她痛苦得心如刀割。他追寻她,正因为她在他身上唤起的感情如此炽热。

此后他便避开她而跟埃德加在一起。米丽亚姆和她哥哥生来就性情相反。埃德加崇尚理性,好奇心强,对生活抱有一种科学性的兴趣。米丽亚姆见保罗为了远比她粗俗的埃德加而与她疏远,心中苦如黄连。而这个年轻人跟她的大哥在一起却非常快活。二人一起下地过一下午,雨天便在草料棚里干木工活。他们一起聊天,要不保罗就教埃德加唱安妮弹着钢琴教过给他的那几支歌。男人们,包括利弗斯先生,常常热烈地讨论土地国有化以及类似的问题。保罗已经知道他母亲的看法,她的看法也就是他自己的看法,于是为她争辩。米丽亚姆在场也参加,但老等着,要等到讨论结束才有可能发表个人之见。

“就算土地国有化了,”她心里说,“埃德加还是埃德加,保罗还是保罗,我还是我。”所以她等待那年轻人对她回心转意。

他专心于画画。晚上他喜欢单独跟母亲待在家里,画啊,画啊。她或做针线或看书。他画着画着会抬起头,看看母亲那和颜悦色的脸,然后又兴高采烈地作画。

“有你坐在摇椅上,我就能竭力画好,妈妈,”他说。

“我看确实是这样!”她说,佯作怀疑似地嗤了一声。但是她感到确实如此,心里喜得发颤。她做活或看书会一连几个小时坐着不动,隐约知道他在埋头工作。他则激情满腔地挥动手中的铅笔,也能感受到母亲的温暖在他心中犹如一股破竹之力。母子二人都愉快不已,对此却都未觉察到。对这些如此意味深长的时日,真实而生动的时日,母子二人几乎忽视了。

他只在受到激励时才觉察到。一幅素描完成后他总要拿去给米丽亚姆看。他在这时受到激励而明白自己是在无意中完成此画的。他与米丽亚姆接触,从而获得悟力;他的想象力得以加深。他从母亲那里获得的是强烈的热情,亦即创作的力量;米丽亚姆则把这种热情强化得炽如白光。

他回厂上班,工作条件改善。星期三下午他可以去美术学校——乔丹小姐的规定——晚上回。后来逢星期四和星期五,厂里的下班时间由八点钟改为六点钟。

夏天的一个傍晚,米丽亚姆和他从图书馆回家,走过赫罗德农场的田地。从这里到威利农场只有三英里。已收割的牧草黄灿灿的,酢浆草的顶梢一片深红。他们在高地上慢慢向前走,西边天空渐渐由金黄变为红色,由红色变为深红,带有寒意的蓝色继而在那光辉的背景下爬了上来。

他们走到通向阿尔弗雷顿的公路,它在两侧越来越暗的田野间显得越来越白。保罗在此犹豫起来。离他的家有两英里路,离米丽亚姆的家有一英里路。他们俩抬头都看见,在西北边天空的余晖下,这条路所通之远处阴暗一片。山顶上是塞尔比,那里的几幢模模糊糊的屋子和高竖着的矿井吊车,在天空的映衬之下仅现出其黑黑的轮廓,显得渺小。

他看看表。

“九点啦!”他说。

两人站着,抱着各自的书不愿分开。

“那树林这会儿好可爱呀,”她说。“我希望你去看看。”

他跟着她慢慢走到公路对面,来到一扇白门前。

“我如果回家晚了他们又该抱怨嘀咕了,”他说。

“你又没做错什么,”她不耐烦地答道。

暮色中,他跟着她走过被牲口啃过的草地。树林里凉风习习,树叶和忍冬的香气扑鼻,幽深一片。两人默默地走着。夜,悄然来到朦胧的树丛间。他看看四周,满怀期待。

她曾经发现过一丛野玫瑰,想找给他看。她知道这事很奇妙。然而,她感觉到他不看这花,这花便不会沁入他的心脾。只有他能使这花成为她之所有,永不凋落。她很不满足。

小径上已有露珠。老橡树林中升起薄雾,他十分踌躇,不知那白色是一团雾抑或只不过是出现在云雾里的苍白的剪秋罗花。

他们来到松林边时,米丽亚姆越发热切越发紧张。她的野玫瑰花丛或许不在了。她或许找不着它了;但她一心想要找到它。她几乎激情满怀地想跟他一起站在那花丛前。他们要心心相印地在一起——这是使她激动得心怦怦直跳之事,这是圣洁之事。他默默地走在她身边。他们相互靠得很近。她颤抖,他有点焦急地倾听。

他们走到林边时看见前方的天空露出珍珠母的颜色,大地渐暗。不知何处有忍冬的阵阵清香从松林最外面的树枝上传来。

“在哪儿呢?”他问道。

“在中间那条小径上,”她小声说,微微地颤抖着。

他们拐过小径,她站住了。她朝松林间那条大路望去时惊惧不已,凝视了好一会儿工夫也未辨认出什么;渐暗的灰暗光线使所有东西都没有了颜色。过了一会,她看见她的花丛了。

“啊!”她大声一叫,赶紧跑上前去。

一片静寂。这花丛长得高,枝叶横生。它那多刺的花枝伸到了一丛山楂树上,又长又密的枝条爬到了草地上,把好似颗颗落下的纯白的大星星抛洒在四下的黑暗里。这象牙般、众多散落的大星星似的簇簇花团,在树叶、树干和草地的隐秘处闪烁。保罗和米丽亚姆紧挨在一起站着,沉默无言,看着。这玫瑰花朵从容大方,向他们展尽风姿,仿佛点燃了他们心中的什么似的。夜幕犹如迷漫的烟雾降临,却仍然扑不灭这玫瑰之火。

保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脸色苍白,惊奇地期待着,两唇微张,那对深色的眼睛坦挚地看着他。他的眼神似乎直穿她的内心。她的心灵颤抖。就是她想要的心心相印。他背过脸去,似很痛苦。他面朝着那个花丛。

“它们好像跟蝴蝶一样,会飞走似的,还抖动抖动呢,”他说。

她看着她的玫瑰。它们雪白,有的卷曲而圣洁,有的绽放不羁。枝干则晴如阴影。她情不自禁地向花儿伸出手;她走上前,满怀仰慕地抚摩它们。

“我们走吧,”他说。

飘来一阵清凉的象牙色玫瑰的香味——一种纯真、贞洁的香味。不知是何心事使他感到焦虑和束缚。两人默默无言,走着。

“星期天见,”他轻声地说,离开了她;她慢慢走回家,对此夜的圣洁气氛感到心满意足。他蹒蹒跚跚走在小径上。他一走出树林来到空旷的草地,总算能自如地呼吸了,便拔腿就跑。仿佛他心中涌起一阵美妙的谵妄。

每次跟米丽亚姆出去总是回家很晚,他知道母亲心里直犯嘀咕、很生他的气——为什么,他可不明白。他走进屋里,扔下帽子,这时他的母亲便看看钟。她一直坐在那里想事儿,因为眼睛受了风寒不能看书。她感到,保罗不知不觉给这姑娘引诱走了。她不喜欢米丽亚姆。“她这种女人是要把男人的魂勾完勾尽的,”她自言自语道;“他就是这么个蠢货,让自己给勾引去了。她永远不会使他成为男子汉;她永远不会的。”所以,他不在家而跟米丽亚姆在一起时,莫雷尔太太便越来越心神不定。

她看看钟,冷漠而疲乏地说:

“你今晚走得够远的。”

他跟那姑娘接近从而变得热烈、坦然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你准是送她回家的,”他的母亲接着说。

他不回答。莫雷尔太太机敏地瞅他一眼,见他前额的头发都已汗湿就为了急着赶路,又见他愁眉不展,气恼不已。

“她一定是妖媚得迷人,弄得你离不开她,只好在这么晚的时间赶八英里路。”

刚刚跟米丽亚姆相会的情景如此美妙,又得知母亲为此事十分焦急,他真是两头为难。他本想什么也不说,也不回答。但是,他狠不下心对母亲不理不睬。

“我就是喜欢跟她谈谈说说,”他急躁地回答说。

“就没有别人跟你谈谈说说了?”

“我要是跟埃德加出去,你就不会说什么了。”

“你知道我会说的。你知道,不管你跟谁出去,我都要说你这么晚从诺丁汉回来还要这么一路奔波。再说”——她的声音突然间带有气愤和轻蔑的意味——“还是些少男少女就求爱——真恶心。”

“不是求爱,”他叫道。

“我不知道你还能把那叫做什么。”

“不是的!你以为我们谈情说爱吗?我们就只说说话。”

“谈了多久,走了多远,只有天晓得啦。”这是满带讥讽的回答。

保罗气愤地把靴子上的鞋带使劲一拽。

“你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他问道。“因为你不喜欢她。”

“我没说我不喜欢她。可我不赞成小孩子过于亲近,从来都是不赞成的。”

“我们家的安妮跟吉姆·英格出去,你就不在意。”

“他们比你们俩懂事些。”

“为什么?”

“我们家安妮这孩子心计不深。”

他不懂这话的意思。但他母亲显得很累。威廉死后她的身体一直不很好;她的眼睛又疼。

“唔,”他说,“乡下美得很。司利斯先生〔5〕问起过你。他说他很惦记你。现在总觉得好些了吧?”

“我早该上床睡了,”她答道。

“怎么,妈妈,你知道你在十点一刻之前是不会上床睡觉的呀。”

“哦,会的。该睡了!”

“哦,我的好妈妈,我这会儿使你不愉快,所以你什么都会说,对吧?”

他亲亲她的前额,这是他无比熟悉的前额:眉宇间的深深皱纹,向上梳着的现已变白的细发,还有端庄的两鬓。他亲过后,手放在她肩上迟迟不挪开。他慢慢离开,去睡觉。他已将米丽亚姆忘记;他只看见母亲的

从她那温暖、宽阔的前额向后梳的头发。不知怎的,她有些伤心。

后来一次他见到米丽亚姆时,对她说:

“今晚可别让我回去晚了——不迟于十点钟。我妈妈挺焦急。”

米丽亚姆低下头,思忖着。

“她为什么焦急呢?”她问道。

“因为她说我得早起,不该在外面待得很晚。”

“这好呀!”米丽亚姆若无其事地说,带点讽刺意味。

他对此很是反感。他又照常很晚回家。

若说他和米丽亚姆相爱了,他们两人都是不会承认的。他认为他过于理智而不致于故作多情,她则觉得自己过于高傲。他们两人都成熟得晚,心理甚至比身体成熟得更晚。她跟她的母亲一样,总很敏感。别人举止稍微粗俗一点,便会使她极度痛苦而退避三舍。她的兄弟们都粗里粗气,却从不口出粗言。男人们要谈畜养之事都在屋外谈。但是,或许是因为每个畜牧场都接连不断有畜养和产仔的事,米丽亚姆对这种事情便更是极度敏感,人家稍一提到交配这事她便浑身不适,厌恶至极。保罗跟她志同道合,他们的亲密关系是一尘不染、万分纯洁的。母马怀驹是切不可说的。

他十九岁时一周只能挣二十先令,但是他很愉快。他画画,进行得够顺当的,日子也过得够顺当的。耶稣受难日〔6〕那天,他发起了一次去铁杉石公园的远足。同去远足的有三个跟他同龄的小伙子,还有安妮、亚瑟、米丽亚姆以及杰弗里。在诺丁汉当电工学徒的亚瑟,那天是回家休假。莫雷尔跟往常一样起得很早,在院子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锯木头。七点钟时一家人都听见他在买三便士一个的十字霜糖面包;他跟卖面包的小女孩谈得津津有味,还管她叫“小乖乖”。他赶走了几个带更多面包来卖的男孩,告诉他们说一个小女孩把他们的生意给“抢”了。随后莫雷尔太太起床,一家人七零八落地下了楼。又不是星期日,不按平日的时间起床却赖床不起,对每个人而言都是一大享受。保罗和亚瑟在早饭前看了一会书,不梳不洗,不穿外衣就坐下吃早饭了。这也是一种节日享受。房间里暖暖和和的。无事可忧无事可虑。有家道小康之感。

男孩子们看书之时,莫雷尔太太到园子里去了。现在他们是在另一个房子里,老房子,在原先斯卡尼尔街那房子附近,是在威廉死后不久搬来的。不多一会从园子传来激动的叫声:

“保罗!保罗,快来看啦!”

是他母亲的声音。他扔下书跑了出去。屋外这个长长的园子直通田野。这天天气阴沉寒冷,凛冽的寒风从德比郡吹来。两块田之外就是贝斯特伍德,屋顶和红墙十分杂乱,其中耸立着教堂楼塔和公理会教堂的尖顶。再远处的森林和一些小山一直延伸到灰沉沉的奔宁山脉〔7〕。

保罗朝花园望去找母亲。她的头从幼嫩的茶藨子丛中露出来。

“到这儿来!”她喊道。

“干什么?”他答道。

“快过来看。”

她正在看茶藨子树上的幼芽。保罗走过去。

“想来,”她说,“我还以为在这儿看不到它们了呢!”

儿子走到她身旁。围篱下的小花坛里缠结着一丛乱草似的叶子,就像从尚未成熟的鳞茎上长出来的,有三朵绵枣〔8〕儿已开花。莫雷尔太太指着这些深蓝色的花。

“你看它们啦!”她惊呼道。“我本来在看茶藨子,这时我心里想,‘有样东西好蓝好蓝的;难道是装过白糖的纸袋?’你瞧啊!什么糖纸袋呀!是三株四萼齿草,〔9〕多美啊!从哪儿来的呢?”

“我不知道,”保罗说。

“嗯,是个奇迹呀!我以为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我全都认得呢。可是,它们岂不是长得很好吗?你看,那棵醋栗正好把它们遮蔽着。摘不着,碰不着!”

他蹲下,把这小蓝花的钟状花冠向上托起。

“它们的颜色真美啊!”他说。

“可不是!”她叫道。“我猜,是从瑞士来的,他们说在瑞士就有这么美丽可爱的花。奇怪不奇怪,它们抗得住雪啊!从哪儿来的呢?总不会是被吹来的吧?”

他想起来了,他曾将不少看似无用的小鳞茎种在这里,让它们成活。

“你没告诉过我呀,”她说。

“是没有!我是想种下,兴许会开花。”

“现在,你瞧啊!我差点儿就没看到它们。我这辈子还没在花园里种过四萼齿草。”

她激动不已,兴高采烈。这花园给她带来无尽的欢乐。这房子有个长长的花园而且花园通向田野,保罗为她能住在这里感到高兴。每天早上吃过早饭她就出外,闲步花园,心情舒畅。不错,草草叶叶她全都识得。

参加远足的人到齐。食物已装好,这一行人欢声笑语,出发了。他们把身子探到水沟堤的外面,将报纸扔到沟这边的水里,看着它被水冲到沟的那一边。他们站在船库车站的人行小桥上,看着那寒光四射的铁轨。

“你们真该看看六点半钟那趟开往苏格兰的特别快车!”伦纳德说,他父亲是铁路信号员。“好家伙,快得没啥声音!”大伙便抬眼望望铁路两头,一头通伦敦,一头通苏格兰,感到这两个神奇的地方就近在身旁。

在伊克尔斯顿,矿工们成群结队,等酒馆开门。这是个闲滞懒怠、得过且过的小镇。在斯丹顿门,铸铁厂的炉焰熊熊。对所见所闻都要好好议论一番。到了特洛威尔,他们又从德比郡进入诺丁汉郡。午饭时分,他们到达铁杉石公园。园里挤满了从诺丁汉和伊克尔斯顿来的人。

他们原以为能参观一座古老威严的纪念碑。看见的却是一堵古里古怪、弯弯扭扭的小石壁,像个烂蘑菇,凄然竖立在田野边上。伦纳德和迪克立即上前,将自己姓名的字母缩写“L. W.”和“R. P.”〔10〕刻在这个古老的红砂岩上;保罗无此想法,因为他看过报上的评论,讽刺那些到处刻下姓名字母缩写的人,说他们是妄想不朽而不得其门而入。然后,小伙子都爬到岩石顶上眺望四方。

下面的田野上,处处是工厂来的男女青年,或吃午餐或玩耍嬉戏。远处有一古老庄园的花园。草地四周有一些紫杉树篱和茂密的树丛,还有一花坛一花坛的黄色英国报春花。

“瞧,”保罗对米丽亚姆说,“花园多宁静啊!”

她看见深色的紫杉和金黄的英国报春花,喜形于色。他,在这么一大群人里,似乎一直就不属于她;他不一样了——不是她的保罗,不是善解她心灵深处最轻微的颤动的保罗,而是别的什么人,跟她没有共同语言。这使她无比伤心,使她茫然无知了。他只有回到她身边,撇下这另一个他,亦即次要的他,她才会又感到如鱼得水。现在他叫她看看这花园,是想要再跟她接近。她对田野景致感到厌烦,转过脸去,看这个四周全是一束束无声无息的英国报春花的平静的花园。她禁不住感到一片寂静,感到几乎出神入迷。几乎就像花园里只有她和他单独在一起。

他又离开她,到别的伙伴那里去了。不久他们便动身回家。米丽亚姆一个人掉在后面慢慢走。她跟别人合不来;她很难跟任何人交往:所以她的朋友、伙伴、情人是大自然。她看着太阳黯然西下。在阴冷、排栽成树篱的灌木丛中有些红色的树叶。她停下来采集红叶,温柔亲切、一往情深。她指尖的爱给红叶以爱抚;她心中的热情给红叶以灼热。

她突然觉察到自己是一个人在一条陌生的路上,赶紧向前走。她在小巷里一拐弯,碰见保罗,他弯着腰在干什么,他心神专注地干着,很稳健、有耐心,又有些绝望。她十分迟疑地走过去看。

他聚精会神地呆在路当中。夜色灰蒙,天边绽露的一道浓艳的金色使他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她看着他,修长、坚定,仿佛落日把他交还给了她。她不由自主地深感苦楚,深知自己非爱他不可。她发现了他,发现了他身上珍贵罕有的潜力,发现了他的孤独。她似获“天使报喜”〔11〕一样,战战抖抖地慢慢走上前去。

他终于抬起头。

“呃,”他感激地大声说,“你在等我!”

她见他满眼难色。

“怎么啦?”她问道。

“这里弹簧断了”;他把伞坏了的地方指给她看。

她立即感到有些过意不去,知道不是他自己弄坏的,责任在杰弗里。

“不就是一把旧伞吗?”她问道。

她不明白,他对小事一向从不介意,这回竟然小题大做起来。

“是威廉的伞,再说我妈妈不会不知道的,”他平静地说,仍然修着,十分有耐心。

这话像刀似地刺痛了米丽亚姆。这,岂不证实了她心目中的他!她看着他。但他显得缄默谨慎,她不敢安慰他,甚至不敢声音柔婉地对他说话。

“走吧,”他说。“我修不好了。”他们默默地一路走去。

就在那天晚上,他们在尼德格林附近的树下散步。他跟她说话时显得十分焦躁,像在竭力说服自己。

“你知道,”他费力地说,“如果一个人产生了爱,那么另一个人也一样。”

“啊!”她回答道。“像我小时候我妈对我说过的,‘爱产生爱。’”

“是的,大概是这个意思,我认为就是的。”

“我希望这样,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爱就可能很可怕了,”她说。

“是的,可是爱是——至少对很多人来说是这样,”他答道。

米丽亚姆觉得他很自信,自己也有了明确的态度。她总认为在小巷里跟他突然相遇乃是天意。这次的谈话像一条法律条文铭记在她心中。

现在她跟他是一致的,而且支持他。这期间他傲慢无礼,伤害了威利农场这家人的感情,她却对他不变心,相信他是对的。这期间她做梦时屡屡梦见他,栩栩如生、难以忘怀。后来这些梦一再出现,发展到了更微妙的心理程度。

复活节次日,这原班人马又去温菲尔德庄园远足。米丽亚姆去塞斯利桥乘火车,置身于熙熙攘攘的度公假日人群中,感到激动万分。他们在阿尔弗雷顿下了车。保罗感兴趣的是这里的街道和带狗的矿工们。这里的矿工是新型矿工。他们到了教堂,米丽亚姆才高兴起来。他们带着大包小包的食物,不太敢进去,因为怕给赶出来。伦纳德这瘦瘦的滑稽小伙子,最先进去;保罗呢,是死也不愿给赶出来的,他最后进去。教堂里一派复活节装饰。圣水器里开着许许多多白水仙花。习习微风因从各个窗户吹来好像也是彩色的〔12〕,而且为百合花与水仙花那郁馥的芳香所激奋。在此气氛中,米丽亚姆满心欢喜。保罗生怕做了不该做的事;他对这地方很是敏感。米丽亚姆转身向着他。他也转身向着她。他们待在一起。他不愿向前走到领圣餐的栏杆处。她心中暗暗称许他这样做。她在他身边敞开心扉做祈祷。他感觉到了幽暗的宗教场所的奇怪魅力。他心中潜在的所有不可言传的想法栗然苏醒过来。她被他所吸引。他跟她在一起,就是一篇祈祷文。

米丽亚姆很少跟别的小伙子说话。他们一跟她交谈就很尴尬。所以她总是沉默不语。

他们爬到庄园的陡峭小路时,晌午已过。阳光下,万物辉耀,一派暖和、生机盎然的景象。白屈菜和紫罗兰都已开花。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常春藤之绿绿莹莹,城堡围墙那空气似的浅灰颜色,那遗迹四周之古雅俊逸,都尽善尽美。

庄园是浅灰色的坚固石料建筑,外墙显得单调、镇静。年轻人,个个都高兴得不得了。他们又担心不已,唯恐领会不到探索这遗迹的愉快。第一个庭院在断裂的高墙之内,那里放着几辆农用大车,车杠弃置在地上,轱辘上闪烁着金红色的铁锈。四周一片寂静。

人人急不可待地付了六便士,怯生生地穿过内院那道华美洁净的拱门。他们都羞怯怯的。曾是殿堂所在的铺石路上的一棵老蒺藜树已开花。他们周围的一片幽暗中是各种各样的道路和破旧的房间。

吃过了午饭,他们又前去探索这一古迹。

这一回是姑娘们跟小伙子们一起去的,由小伙子们充当导游和解说员。庄园一角有一高塔,显得摇摇欲坠,据说苏格兰的玛丽女王曾被囚禁于此〔13〕。

“想想看,这位女王也来过这儿啊!”米丽亚姆爬上凹陷的楼梯时,低声说了一句。

“如果她能爬得上来的话,”保罗说,“因为她的风湿病很严重。我看是他们对她很凶。”

“你不认为她罪有应得吗?”米丽亚姆问道。

“不,我不这么认为。她只不过是精力过剩罢了。”

他们继续上螺旋楼梯。从狭窗吹进来的一阵大风刮向塔楼,把米丽亚姆的直裙吹得像个气球,她十分害臊,保罗一把拉住她的衣服褶边,才帮她将其拽住。他做得非常坦然,就像替她拾起手套一样。这事她总记在心里。

塔楼的破顶周围,长春藤十分繁茂,年岁久远却端丽大方。还有几株怕寒的桂竹香,颜色淡而冷,含苞未放。米丽亚姆想探身去摘些长春藤,但保罗阻止了她。她反倒只好等在他身后,他摘下一小枝便递给她一小枝,是地道的骑士风度。塔楼仿佛在风中摇晃。他们举目远眺,只见这片乡下树林连绵、十分繁茂,还有牧场闪现其间。

庄园的地下墓穴十分华丽,保存完好。保罗作素描一幅:米丽亚姆跟他在一起。她心里在想,这位不知甘苦的苏格兰女王睁着紧张、绝望的眼睛望着远方的群山,无人从那里前来搭救她;或者坐在这个墓穴里听人对她说有一个神跟她所处之地一样冷酷无情。

他们又快快活活地出发,回头一看,山上巍然屹立着可亲、整洁的大庄园。

“要是你能有那个农场,该多好,”保罗对米丽亚姆说。

“是啊!”

“来这儿看你,该有多愉快呀!”

他们来到了有石墙的不毛之地,他喜欢这里,她却感到这里很陌生,尽管离家只有十英里。这一行人已走得七零八落。他们穿过阳光下的一大片草坡,沿着一条布满无数闪闪发光的小水坑的小路向前走时,与米丽亚姆并排走着的保罗用手抓住米丽亚姆挎着的袋子上的几根细带子,她顿时发觉身后的安妮十分警觉、忌妒不已。不过,那草地在阳光下显得悠然自在,那小路上像镶满了宝石,而他是难得对她有任何表示的。她的手指捏着袋子上的几根细带子一动不动,他的手指有触碰的感觉;这地方金灿灿,如美景一幅。

他们终于进了克里奇村,它零乱、灰暗,地势很高。村子远处是著名的克里奇看台,保罗从自家花园里就能看见它。这一行人继续吃力地前进。四周和下面,地域辽阔。小伙子们都急于登上山顶。山上有一土墩,到现在已削去了一半,土墩上竖着一块古代石碑,坚固,矮墩墩的,在古时候就是靠它向山下平地上的诺丁汉郡和莱斯郡发信号。

这里地势高,无遮无蔽,因而风大,只有顶着风紧贴碑壁站着才是安全之计。他们脚下之处因开采过石灰石已成悬崖绝壁。下面是些小山丘和小村子,十分杂乱——马特洛克、安伯盖特、斯通尼米德尔顿。小伙子们急于从远离左边人烟很密之处察访出贝斯特伍德教堂。它好像坐落在平原上,他们未免反感得很。他们只见德比郡的群山,地势渐低,跟向南部延伸的英国中部地区合而为一,单调极了。

米丽亚姆有点怕风,小伙子们却喜欢风。他们走了一程又一程,到了沃特斯丹威尔。食物已吃完,大家都很饿,回家的费用已所剩无几。他们想法子买到一个长面包和一个葡萄干面包,用小刀切成片片,坐在桥边的堤上,一边吃一边望着清可见底的德温特河奔淌而过,望着从马特洛克来的一辆辆四轮游览马车在客栈门前停下。

保罗这时已累得脸色发白。他整天为这一行人张罗,现在累坏了。米丽亚姆心中有数,跟他寸步不离,他听命于她。

他们要在安伯盖特车站等一个小时。车开来,车上拥挤,都是要回曼彻斯特、伯明翰和伦敦的游客。

“我们也能去那儿就好了——人家很可能以为我们也是去那么远的,”保罗说。

他们到家时已经很晚。米丽亚姆跟杰弗里一起往回走时,她看见月亮朦朦胧胧地升起,又大又红。她觉得了却了一桩心愿。

她的姐姐阿加莎是小学教师。这两个女孩子相处不和。米丽亚姆觉得阿加莎俗气。她自己想当小学教师。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阿加莎和米丽亚姆在楼上打扮。她们的卧室在马厩上面。房间很矮,不很大,没有摆什么家具。米丽亚姆在墙上挂了一幅法罗纳扎〔14〕画的《圣凯瑟琳》的复制品。她喜欢画里那个坐在窗台上梦想的女人。她自己房间的窗子太小,坐不了。正面的窗子,垂满忍冬和五叶地锦,望出去可以看到院子对面橡树林的树梢,后窗则不过手帕大小,是朝东的狭窗,望出去可以看到东方衬映着那些可爱的、圆圆的小山渐露曙光。

这姐妹俩很少说话。阿加莎娇小、性格果断,反对家风,反对“另外一面脸”的教义。她如今已涉足人世,很可以独立自主了。她坚信世俗的社会准则,看重外表、风度、地位,而米丽亚姆对这些是不屑一顾的。

保罗一来,这两个女孩子都喜欢待在楼上,暂时避开。她们更喜欢跑下楼,打开楼梯口的门,见他等在那里期待她们。米丽亚姆站着,费力地把他送给她的那一串念珠从头顶往下套。念珠绊住了她纤细的发丝。但她最终还是将它套了下来,那红褐色木珠子衬着她淡棕色的脖子,十分好看。她发育得很好,俊秀得很。她照照挂在粉刷过的墙上的那面小镜子,却照不出自己的全身。阿加莎给自己买了一面小镜子,端放一处,爱怎么照就怎么照。米丽亚姆站在窗子附近。她突然听见熟悉的门链咔嗒响的声音,见保罗推开院子门,把自行车推进了院子。她看见他朝屋子望望,她赶紧闪躲一边。他漫不经心地走着,身边的自行车也像一有生命之物随他而行。

“保罗来啦!”她惊呼道。

“你不高兴?”阿加莎尖刻地说。

米丽亚姆一动不动地站着,惊异不已,手足无措。

“那么,你不高兴?”她问道。

“高兴,不过我不会让他看出来,以为我想望他。”

米丽亚姆吃了一惊。她听见他把自行车放在下面的马厩里,对吉米说话,吉米是匹马,早先在矿上拉车,现已病弱。

“啊,吉米老朋友,你好吗?只是病得打不起精神,是不?唔,真遗憾,我的老朋友。”

她听见这小伙子抚摩马身时马一仰头便拉动套在孔眼里的套索发出的声响。她多么想好好听听他以为只有马能听到的这些话啊。但是,在她的伊甸园有一条大毒蛇。她真心诚意地扪心自问,是不是想要得到保罗·莫雷尔。她觉得这想法或许有些可耻。她心乱如麻,担心自己真地想要得到他。她站在那里,自知有罪。随之又生羞耻之心,使她苦恼不已。她在万分痛苦中踌躇了。她想要得到保罗·莫雷尔吗?他知道她想要得到他吗?这是她何等难解的不贞啊。她感到她的整个心灵仿佛陷入了羞惭的深渊。

阿加莎先打扮好,跑下楼来。米丽亚姆听见阿加莎跟那小伙子打招呼时是何等快活,而且确切地知道阿加莎用那种腔调打招呼时,那对灰眼睛会变得何等明亮。她本应觉得,如此这般地跟他打招呼,未免冒失。然而她站在那里,为想得到他而归罪于己,有芒刺在背之苦。她困惑不已,跪下祷告:

“哦,上帝,别让我爱上保罗·莫雷尔。如果我不该爱上他,那就阻止我爱上他吧。”

祷告里的一些罕有之言使她顿生疑窦。她抬头思忖。爱他怎么会是错?爱是上帝的恩赐。它反倒使她感到羞耻。这都是因为他,保罗·莫雷尔。不过,这不关他的事,是她自己的事,是她自己和上帝之间的事。她要成为献祭。是上帝的献祭,不是保罗·莫雷尔的献祭,也不是她本人的献祭。过了一会,她用枕头捂着脸,说:

“可是,主啊,如果我爱他是您的旨意,就让我爱他——就像为拯救人的灵魂而牺牲的基督那样。让我堂堂正正地爱他,因为他是您的儿子。”

她一动不动地跪了片刻,感慨万千,那披散的黑发下衬托着拼缀被面上的红方块和淡紫枝条。对此而言,祷告几乎必不可少。稍后她为牺牲自我而狂喜,认为自己跟已经牺牲从而把最大的幸福给予无数生灵的上帝是息息相关的。

她下楼来时,保罗正靠在扶手椅上热心地对阿加莎大发议论,阿加莎则在嘲笑他带来给她看的一幅小画。米丽亚姆瞥他们一眼,见此轻浮,唯恐避之不及。她走进起居室一人待着。

快到吃茶点之时她才得以跟保罗说话,继而态度冷淡,他感到他对她有所冒犯了。

米丽亚姆中断了每星期四晚去贝斯特伍德图书馆的做法。整个春季她都按时去叫保罗同往;后因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和他家里的人的些微怠慢,使她意识到他们对她的态度,她决定不再前去。于是在一天晚上她告知保罗,她不会再在星期四晚上去他家叫他了。

“为什么?”他问得很干脆。

“不为什么。我只觉得不去的好。”

“那好吧。”

“不过,”她吞吞吐吐地说,“你要是愿意约我见面,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

“在哪儿跟你见面呢?”

“随便哪儿——只要你愿意。”

“不管在哪儿我都愿意跟你见面。你为什么就不能继续来叫我,我不明白。既然你不愿来,我也不愿跟你见面。”

于是,此前对她对他一直都宝贵不已的星期四晚上,就此终止。他以工作取而代之。莫雷尔太太对他这安排满意不已,心照不宣。

他不认为他们是情侣。他们的亲密关系一直是无比抽象微妙的心灵之交,要穷思极想、锲而不舍方能感知得到,所以他只把它看作一种柏拉图式的友情。他断然否认他们之间还有别的什么关系。米丽亚姆默不做声,或者说她心中暗暗认可。他对自己竟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谓傻瓜。他们按默契行事,对熟人的非难与含沙射影一概不予理睬。

“我们不是恋人,我们是朋友,”他对她说。“这,我们知道。让他们说去。他们说也没有什么关系。”

有时他们一起散步时,她会羞怯地把自己的胳膊挽着他的胳膊。但他一向不喜欢这样,而她也是了然的。这样做使他内心产生激烈的斗争。跟米丽亚姆相处时他总是处在高度的抽象状态,这时他本能的爱情之火就变成了思想之溪流。她愿意如此。如果他非常愉快,用她的话说就是玩忽大意,她便等他在她面前恢复过来,亦即等他故态复萌;他则皱着眉头,奋力跟自己的心灵斗争,急切地渴望得到理解。在这般渴望理解的激情下,她的心灵跟他的心灵靠紧了;她完全拥有了他。不过,首先必须使他成为抽象的。

此外,如果她用胳膊挽着他的胳膊,对他几乎就是折磨。他仿佛意识分裂,六神无主。她触摸到的那个部位因摩擦而滚烫。他内心进行着一场大血战,故而变得对她冷酷无情。

仲夏的一个傍晚,米丽亚姆去他家,爬过坡,身上热乎乎的。保罗一个人在厨房里;他母亲在楼上走动的声音依稀可闻。

“来看看香豌豆花,”他对姑娘说。

他们走进花园。小镇和教堂后面,天空一片橘红;满园里奇妙温暖的阳光把每一片叶子照得不同凡响。保罗走过一长排美丽的香豌豆花,这里摘一朵那里摘一朵,都是淡黄色和淡蓝色的。米丽亚姆跟在他身后,闻着那芬芳。花的魅力如此之大,她感到一定要使它们成为她自己的一部分。她弯下腰闻花香时,她和那花仿佛在相亲相爱。保罗不喜欢她这样。这般举动未免有些露骨,有些过于亲热。

他已摘了一大把,两人回到屋里。他听了听,知道他母亲在楼上没有什么动静,然后说:

“过来,我给你别上几朵。”他一次在她的衣服胸前别上两三朵,不时退后几步看看效果。“你知道,”他说着从自己嘴里取出别针,“在镜子前面戴花,女人就该这样。”

米丽亚姆大笑。她心想把花别在衣服胸前,别上即可,不必那么过细。保罗给她别花大费苦心,是他兴之所至。

她大笑,使他颇为不快。

“有些女人是这样的——那些看上去很不错的女人,”他说。

米丽亚姆听他此言,竟把她跟一般女人混为一谈,又大笑,却笑得不欢。别的男人说出这种话,她都不会往心里去。但是出自他之口,则使她不快。

他快要把花别好时,听见他母亲下楼的脚步声。他赶紧别上最后一个别针,转身走开。

“别让妈妈知道,”他说。

米丽亚姆拿起书,站在门口,失意地望着那美丽的夕阳。她不会再来找保罗了,她说。

“晚上好,莫雷尔太太,”她恭恭敬敬地说。她这话听起来就像她认为自己没有权利站在那里似的。

“哦,是你呀,米丽亚姆,”莫雷尔太太冷冷淡淡回答说。

保罗坚持要大家接受他和这姑娘的友情,莫雷尔太太处事有方,自当不会当面翻脸。

到他二十岁时,全家人才有钱出外度假。莫雷尔太太自结婚之后除了去看望她的姐妹外,从未出外度过假。如今,保罗总算攒够了钱,全家可以如愿了。去的人还真不少:安妮的几个朋友,保罗的一个朋友,威廉原先工作过的事务所的一个年轻人,还有米丽亚姆。

写信预订房间之事,可谓热闹。保罗和母亲为此争论不休。他们想住带家具的农舍,为期两周。她认为一个星期就够了,他坚持两个星期。

最后总算从马伯索普来了回信,正是他们想要的一周三十先令的农舍。皆大欢喜。保罗为母亲着想,不禁欣喜若狂。她真可以好好度假了。晚上,母子二人坐在一起,心中想象着度假将是何种情形。安妮进来,还有伦纳德、艾利斯和基蒂。屋里洋溢着狂喜、期盼的气氛。保罗告诉了米丽亚姆。她高兴地暗自思量着此事。莫雷尔家里却是一片欢声笑语。

他们定在星期六早晨乘七点钟的火车出发。

保罗提出让米丽亚姆在他家过夜,因为她当天早晨赶来,路程太远。她来他家吃晚饭。大家兴奋异常,连米丽亚姆也受到热情的接待。然而几乎从她一进门来,气氛就变得拘束、紧张了。他发现琼·英吉萝〔15〕写的一首诗,诗里提到马伯索普,所以他一定要念给米丽亚姆听听。他从未如此多情善感得要给他家里的人念诗。而现在,他们都欣然从命听他念诗。米丽亚姆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于他。有他在场,她总好像全神贯注于他、深深被他所吸引。莫雷尔太太妒忌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她也打算听听。就连安妮和父亲也在听,莫雷尔头歪在一边听,那样子就像有些人听布道而感到心亏。保罗低头看着书。他现在已有了他所要的听众。莫雷尔太太和安妮几乎在跟米丽亚姆唱对台戏似的,看谁听得最仔细、谁能讨得他的欢心。他好不志高气扬。

“可是,”莫雷尔太太插话说,“写到恩德贝新娘时钟鼓齐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是用钟敲出的古老曲调,是预防洪水的警告。我猜想,恩德贝新娘是在一次洪水中淹死的,”他回答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根本一无所知,但是他决不会示弱而向妇道人家承认这一点。他们听着,相信他之所说。他自己也相信。

“那些人知道这曲调的意思啰?”他母亲问道。

“是啊——就像苏格兰人听见《森林里的花朵》一样——另外,他们总是倒着敲钟来报警。”

“怎么会?”安妮说。“倒着敲,顺着敲,声音不都一样吗?”

“可是,”他说,“如果你敲钟的底端,声音就低沉,再朝上敲声音就高了,是当—当—当—当—当!”

他这模仿之声的音阶一个比一个高。大家都觉得这一着真高明。他也觉得真高明。他稍停片刻,继续念诗。

“嗯,”他念完后,莫雷尔太太好奇地说。“可我希望书里写的内容不要这么悲惨就好。”

“我不明白他们干嘛要淹死自己,”莫雷尔说。

片刻之间没人说话。安妮起身收拾桌子。

米丽亚姆起身,打算帮着收盘盘碟碟。

“我来帮你洗,”她说。

“当然用不着,”安妮喊道。“你就再坐下吧。要洗的东西不多。”

米丽亚姆不会随和也不便坚持,便又坐下跟保罗一起看书。

他成了众人之首;他的父亲不起作用。万一那口白铁箱子运去了弗斯比而没有运去马伯索普怎么是好,他颇为此操神受累。他胜任不了雇马车的差事。是他果敢、瘦小的母亲办妥的。

“喂,上这儿来!”她对一个人喊道。“这儿!”

保罗和安妮在一旁等着看会是什么结果,难免羞愧,却捧腹大笑。

“到布鲁克村舍,多少钱?”莫雷尔太太问道。

“两先令。”

“什么,有多远啊?”

“可远呢?”

“我不信,”她说。

她爬进车里。八个人一下都挤进了这辆破旧的海滨马车。

“你们瞧,”莫雷尔太太说,“一个人才合三便士,要是坐有轨电车——”

他们一路驶去。每见一个村舍,莫雷尔太太都会喊:

“是这个吗?呃,就是这个!”

大家屏住气息坐着。疾驶而过。一阵不约而同的叹气。

“我真高兴,幸好不是刚才看到的那个不三不四的屋子,”莫雷尔太太说。“我刚才吓坏了。”他们一路驶去。

他们终于到了下榻的屋子,它孤零零地立在公路边的堤上。他们还要过一座小桥才能到屋前的花园,所以欣喜若狂。他们都喜欢这屋子,僻远,一边是海草地,一边是大片农田,田里种有白色的大麦、黄色的燕麦、红色的小麦和绿色的块根作物,平平坦坦,直连天边。

保罗管账。他和他母亲负责所有事务。全部开销——宿费,伙食,等等等等——为每人每天十六先令。早上,他和伦纳德去洗澡。一大早,莫雷尔出外转悠。

“你,保罗,”他母亲在卧室里叫他,“吃块黄油面包。”

“好吧,”他答道。

他回来,见他母亲正一本正经地在厨房里充当主人。女房东很年轻。她的丈夫失明,洗衣服的活是她干。所以莫雷尔太太总是自己在厨房里洗锅洗碗,也自己铺床。

“你说了,要过个真正的假期的,”保罗说,“可好,又在干活。”

“干活?”她大声说。“你在说些什么呀!”

他喜欢跟她一起穿过田野,去村里,去海边。她怕过那个木板桥,他笑她简直像个小娃娃。总之,他跟她形影不离,仿佛他是她的男人似的。

米丽亚姆难得有机会跟他在一起,除非是别人都去听“黑人民谣”了。米丽亚姆觉得这种歌单调乏味得叫人受不了,他自认也有同感,一本正经地告诉安妮,听这种歌谣是干蠢事。然而这些歌他都会唱,在路上走时还大唱特唱。如果他独自听到,这种单调乏味使他满意不已。不过对安妮,他又有说法:

“这种玩意儿乱七八糟!没有一点儿名堂。稍有常识的人都不会坐在那儿听。”他向米丽亚姆说到安妮和其他人时则满带嘲笑的口吻:“他们大概又去听歌了。”

看见米丽亚姆唱这种歌谣,很是奇妙。她的下巴很直,从下嘴唇到下巴颏是笔直笔直的。她唱歌时总使保罗想到博蒂切里〔16〕笔下某位悲伤的天使,即使那歌词是:

“快到情人小巷来

陪我散步陪我谈。”

在他画画或别人都去听歌之时,他才属于她。他向她大谈特谈他何等喜爱那地平线:他何以感到林肯郡的长空和大地对他意味着意志之无穷,正如诺曼底式教堂的弓形拱门层出不穷象征着人类的精神百折不挠、顽强地突飞猛进,无人知其止境;他说,这是跟垂直线和哥特式尖端拱门相反的,垂直线和哥特式尖端拱门直冲云霄,飒飒爽爽,消失于天宇。他说他自己是诺曼底式,说米丽亚姆是哥特式。她甚至对此说也点头称是。

一天傍晚他和她同去朝瑟德索普延伸的大沙滩。碎浪扑岸,化为咝咝作响的泡沫。这是个温暖的傍晚。这一大片沙滩上除了他们并无别人,除了海的声音更无别的声响。保罗喜欢看海水扑打土地。他喜欢置身于海浪的喧腾和海滩的宁静之间的感觉。米丽亚姆跟他在一起。一切都变得很紧张。他们回家时天色已黑。一路要经过许多沙丘中的一处豁口,走过两堤间一条抬高的草路。四下漆黑寂静,沙丘后面传来海的低吟。保罗和米丽亚姆默默地走着。他突然一怔,全身的血液像在燃烧,呼吸困难。一轮橘红色的皓月正从沙丘那边凝视着他们。他站着不动,看着它。

“啊呀!”米丽亚姆看见它时惊呼一声。

他仍然一动不动,凝视着大而红的月亮,在这茫茫黑暗中惟有它是独一无二的。他的心跳得厉害,胳膊的肌肉紧缩。

“怎么啦?”米丽亚姆喃喃道,等着他。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她站在他身边,永远是模糊虚幻的。她帽子的黑影遮住了她的脸,他看不见她在看他。但是她在思忖。她有点担心——很动情很虔诚。这是她的最佳状态了。他对此无能为力,热血在他胸中烧得像一团火。但他无法向她言传,他的血液像在燃烧。不知何故她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在期盼他表露虔诚心境。怀着这种期盼的她,也多少觉察到他的激情,于是不安地凝视着他。

“怎么啦?”她又喃喃问道。

“是这月亮,”他皱着眉回答说。

“是啊,”她表示赞同。“不美吗?”她对他感到好奇。危急关头已经过去。

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毕竟很年轻,两人的亲密关系又很抽象,他哪里知道自己是想要把她搂在怀里以减轻他心中的痛苦。他怕她。他像男人需要女人一般而需要她的实情在他心中一直被压抑,已被压抑成一件难为情的事。当她想到此情而受尽折磨痛苦进而畏缩时,他早已畏缩到他的心灵深处了。现在这种“纯洁”甚至阻拦了他们的第一个爱之吻。仿佛是她几乎经受不住肉体之爱的冲击,连一个热吻也经受不住;他则太畏缩、太敏感而不敢吻她。

他们沿着黑乎乎的沼泽草地走,他看着月亮,不言不语。她在他身边慢慢地走着。他恨她,因为她似乎有些使他看不起自己。抬眼远看——他看见黑暗中有灯光,是他们那个点着灯的村舍的窗口。

他心里总想到他的母亲,还有其他有趣的伙伴。

“啊,别的人早就回来了!”他们一进屋母亲就说。

“这有什么关系呢!”他急躁地嚷道。“只要愿意,我就可以去散步,不是吗?”

“我本以为你会回来跟大伙一起吃晚饭的,”莫雷尔太太说。

“我要随自己的意,”他反驳道。“并不晚。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

“好吧,”他母亲讽刺地说,“那你就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那一晚,她没有再理会他。对此,他装着毫不注意、满不在乎,只是坐着看书。米丽亚姆也在看书,只当自己不存在。莫雷尔太太恨她,因为是她把她的儿子保罗变成了这样。她眼看着保罗越来越急躁、自负、忧郁。她将这一切都归罪于这姑娘。安妮和她的朋友们一致跟她作对。除了保罗,米丽亚姆没有自己的朋友。但她并不十分痛苦,因为她蔑视其他那些人的浅薄。

保罗恨她,则因她破坏了他的闲适与纯真。他为一种羞辱之感而痛苦。

本章注释

〔1〕 伊迪丝,司考特小说《群岛之王》(1815)里的女主角;露茜,英国大诗人斯宾塞、华兹华斯、柯尔律治等写有以此名为题的诗作;罗伊娜,司考特小说《艾凡赫》(1819,旧译《撒克逊劫后英雄略》)里的人物;布莱恩·吉尔伯特,《艾凡赫》里的圣殿骑士;罗伯·罗伊,司考特同名小说(1817)里的男主角;盖·曼纳林,司考特同名小说里的人物(陆军中校)。

〔2〕 《高龙巴》是法国作家梅里美(1803—1870)的小说;《斗室之旅》是法国作家格扎维埃·德迈斯特(Xavier de Maistre,1763—1852)的作品。

〔3〕 科菲图阿是假想的非洲一国王,其故事见英国主教托马斯·珀西(死于1811年)所编汇的《英国古诗遗宝》(1765)中的“科菲图阿国王和乞丐女”;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一场)和《理查二世》(第五幕第二场)中均提到过此故事。

〔4〕 乔舒亚·雷诺兹爵士(1723—1792),英国画家、艺术评论家;其妹弗兰西斯(1729—1827)是业余画家。

〔5〕 司利斯是名,按说应称利弗斯(姓)先生。

〔6〕 复活节前的星期五。

〔7〕 从苏格兰南部到英格兰中部。

〔8〕 似指欧洲大陆的一种植物,多生长于裸露的花葶上,蓝色或白色。

〔9〕 鳞茎草本植物的一种,花深蓝,白心。

〔11〕 天使向圣母马利亚报喜:耶稣即将诞生。

〔10〕 L是伦纳德(名)的缩写;R是理查德(名)的缩写;理查德的昵称是迪克。

〔12〕 教堂窗户上嵌有彩色玻璃。

〔13〕 玛丽·都铎女王,在位十一年间(1547—1558)曾迫害三百多名新教徒致死,故有“血腥的玛丽”之恶称。

〔14〕 保罗·法罗纳扎(1528—1588),意大利画家,又名保罗·卡利亚里。

〔15〕 琼·英吉萝(1820—1897),英国女诗人、儿童故事作家。

〔16〕 桑德罗·博蒂切里(1444?—1510),意大利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