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六章 丧家

亚瑟·莫雷尔日渐长大。他机敏,粗心,任性,很像他父亲。他不喜欢学习,该做事时总是叫苦不迭;只要有玩的,他又溜出去比谁都快。

外表上他是家里的骄子,因为体格好,举止优雅,生气勃勃。一头深褐色头发,脸色红润,深蓝色的眼睛敏锐,睫毛又长,加之有股子爽气、性子又急,使他成了宠儿。不过他年龄渐长,人也随之变得有些无常。他无端地发脾气,蛮不讲理,令人难以忍受。

他所爱的母亲有时也烦他。他一心只想着自己。他要找乐儿,是雷都打不动的,就连她也不行。一不顺心就没完没了地向她叫苦。

“天哪,你这孩子!”有一次他叫苦说有个教师不喜欢他时,她说,“你要是不愿这样,就改嘛;要是改不了,就忍着。”他也嫌恶他曾经爱过、也曾经疼爱过他的那位父亲。莫雷尔渐渐上了年纪,往日行动利索、健美的身体如今已萎缩,并未随着岁月而成熟,反倒难看得甚为可鄙了。鄙夫一个,粗鄙十足。这个面目可憎的已有一把年纪的人对亚瑟吆五喝六,亚瑟这孩子就暴跳如雷。而且莫雷尔的态度日益恶劣,脾性简直令人厌恶。在孩子们渐渐长大而正值关键的青春期之时,对孩子们的心灵而言,父亲就像某种邪恶的刺激剂。他在家中的态度和他在井下对矿工的态度没有两样。

“讨厌透顶!”父亲使亚瑟厌恶时亚瑟就会嚷起来,跳起身跑到屋外。孩子们讨厌他这一套,莫雷尔便越发变本加厉。十四五岁的孩子们特别敏感,容易急躁,他惹他们讨厌又把他们气得简直要发疯,似乎能从中得到某种满足。于是乎,处在父亲堕落年迈时期长大的亚瑟最恨他不过。

有时,父亲似乎也能感觉到孩子们的这种轻蔑的憎恨。

“哪儿有像我这样为一家人卖命的人啦!”他大声嚷道。“我为你们尽力,倒把我当狗看。我可不吃这一套,告诉你们说吧!”

若不是他出言威胁,若不是他事实上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尽力,他们是会感到于心有愧的。然而实际上,这种争斗如今几乎完全成了父亲与孩子们之间的争斗,他照样我行我素地来他那套恶劣讨厌的做法以维护他的自恃心。孩子们憎恶他。

亚瑟终于变得非常容易动怒发火,一获得诺丁汉一所文法学校的奖学金,母亲就决定让他去城里住在她的姐姐家里,只在周末回家。

安妮仍在公立小学里当低年级教师,一周能挣到大约四先令。不过她已通过了考试,很快就可以一周挣十五先令,到那时家里的经济问题可望缓和。

莫雷尔太太现在依恋儿子保罗。他文静而不露锋芒。但他仍坚持画画,对母亲仍是一片赤子之心。他做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她。她在夜晚等他回家后,把她之所想,或者说把她一天来所想过的事都一一向他倾吐。他坐在那儿认认真真地听。母子二人相得甚欢。

威廉现已跟他的浅黑肤色姑娘订了婚,给她买订婚戒指花了八畿尼〔1〕。孩子们对这么贵的价钱都为之咋舌。

“八畿尼!”莫雷尔说。“他真蠢!要是给我一点儿,他更有面子。”

“给你一点!”莫雷尔太太大声说道。“干吗要给你一点?”

她记得他就没买过订婚戒指,她还是觉得威廉好,就算他傻,却不吝啬。现在这年轻人谈的净是他和未婚妻去参加舞会,她穿的各种耀眼的盛装,或者津津有味地告诉他母亲他们像名人一样上戏院。

他想带那姑娘回家一趟。莫雷尔太太说可在圣诞节时回来。威廉这次回来,带回的是未婚妻而不是礼物。莫雷尔太太准备好了晚饭。她一听见脚步声便起身去开门。威廉进来。

“你好,妈妈!”他匆匆吻她一下,然后站到一边让她看到一位身材修长、长相秀媚的姑娘,她身着精致的黑白方格女装,外披皮裘。

“这位是‘吉普’!”

威斯顿小姐伸出手,嫣然一笑。

“哦,您好,莫雷尔太太!”她大声说。

“我想你一定饿了,”莫雷尔太太说。

“哦,不,我们在火车上吃过了。我的手套在你那儿吗,胖大个?”

个子高、骨瘦如柴的威廉·莫雷尔匆匆瞥了她一眼。

“怎么会在我这儿呢?”他说。

“那就是我弄丢了。别生我的气啊。”

他皱皱眉,没说什么。她瞄了一眼厨房。厨房小,她觉得新奇,厨房里吊着闪亮的冬青,一些画的后面是常青树,木凳子和小木桌。正在这时,莫雷尔进来。

“你好,爸!”

“你好,我的儿子!你们的事我都听说了。”

两人握手,威廉介绍那位小姐。她又嫣然笑笑。

“您好,莫雷尔先生!”

莫雷尔讨好地鞠一躬。

“我很好,希望你也好。你一定不要客气,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

“哦,谢谢您,”她回答说,觉得很有趣。

“你要不要上楼去?”莫雷尔太太说。

“如果你不在意;要是有劳您,就算了。”

“哪儿的话。安妮带你去。瓦尔特,把这箱子提着。”

“打扮的时间可别太久啊,”威廉对未婚妻说。

安妮拿着个铜烛台,害羞的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领这位年轻小姐去前屋的卧室;是莫雷尔先生和莫雷尔太太腾出来给她用的。它在烛光中也显得很小很冷。矿工们的妻子只在有人得重病时才在卧室里生火。

“要我解开箱子上的皮带吗?”安妮问。

“哦,太谢谢你啦!”

安妮当了一回女佣,然后下楼端热水。

“我看她很累了,妈妈,”威廉说。“路途辛苦,赶得又匆忙。”

“我是不是能为她做点儿什么?”莫雷尔太太问。

“哦,不用,她没事儿的。”

气氛冷清。过了半个钟头,威斯顿小姐下来,换了一身紫色女装,在这间矿工的厨房里显得过分豪华。

“我对你说过,不用换衣服,”威廉对她说。

“哦,胖大个!”她一脸可爱的笑容,把脸转向莫雷尔太太。“您不觉得他老爱抱怨吗,莫雷尔太太?”

“是吗?”莫雷尔太太说。“他这样可不好。”

“是的,真不太好啊!”

“你有点儿冷,”母亲说。“要不要坐到火边来?”

莫雷尔赶紧从扶手椅上跳起来。

“来,坐这儿!”他大声说。“过来,坐这儿!”

“不了,爸,你自己坐。坐沙发,吉普,”威廉说。

“不,不!”莫雷尔大声说。“这把椅子最暖和。过来,坐这儿,威森小姐。”

“太谢谢您啦,”这姑娘说着,在这矿工的扶手椅——尊贵之位——上坐下。她打了几个哆嗦,渐渐感觉到厨房的温暖传遍全身。

“给我拿块手绢来,亲爱的胖大个!”她说着,嘴向他凑过去,仍是那亲密的口吻,旁若无人,使家里其他人都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在此。这位年轻的小姐显然没把他们当人看:眼下在她看来,他们都是牲口。威廉心中不快而气馁不已。

在位于斯特里瑟姆的这户人家里,威斯顿小姐的光临就已经是屈尊了。在她看来,这些人当然粗鲁——总之,是劳工阶层。她该如何使自己适应呢?

“我去拿,”安妮说。

威斯顿小姐未予理会,仿佛刚才说话的是仆人。安妮拿了手绢下楼来,她又态度自若地说“哦,谢谢你!”

她坐在那里谈起火车上的饭菜如何如何差,谈起伦敦,谈起舞会。她还真有些紧张不安,心有疑惧才喋喋不休。莫雷尔坐着不停地抽那种烟味特浓的捻卷烟,一边噗噗喷烟,一边看着她,听她那一口流利的伦敦话。莫雷尔太太穿着她最好的黑丝罩衫,不时镇静而简略地答答话。三个孩子围坐一起,不声不响,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威斯顿小姐成了公主。为了她,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最好的茶杯,最好的茶匙,最好的桌布,最好的咖啡壶。孩子们心想她一定觉得这可排场了。她觉得不习惯,无法了解这些人,不知该如何对待他们。威廉开开玩笑,心里并不很自在。

十点钟左右,他对她说:

“你不累吗,吉普?”

“有点儿累了,胖大个,”她回答说,立即用的是亲热口吻,头稍往旁边一偏。

“我去给她点蜡烛,妈妈,”他说。

“好吧,”母亲回答道。

威斯顿小姐站起来,向莫雷尔太太伸出手。

“晚安,莫雷尔太太,”她说。

保罗坐在锅炉前,开龙头把水灌进一只石料啤酒瓶里。安妮用一件旧法兰绒布矿井背心将瓶子包好,吻吻母亲道晚安。她得跟那位小姐共用那间卧室,因为家里已住满。

“你等一会儿,”莫雷尔太太对安妮说。安妮便坐下照看着那只灌了热水的瓶子。威斯顿小姐跟大家一一握手,使大家受宠若惊,然后跟着威廉一起离开。过了五分钟,他又下楼来。他心中不快;他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没说什么,直到别人都去睡了,只留下他和他的母亲。他跟以前一样,两腿叉开站在炉边地毯上,犹犹豫豫地说:

“怎么样,妈妈?”

“怎么样,儿子?”

她坐在摇椅上,为他感到有些不快、丢脸。

“你喜欢她吗?”

“喜欢,”她回答得有些迟疑。

“她还有些害羞,妈妈。她不习惯。这儿不同于她姨妈家,你知道。”

“当然是这样,孩子;她一定觉得适应不了。”

“是的。”他突然皱起眉头。“她不摆臭架子就好了!”

“只是初次见面嘛,她难免感到局促别扭,孩子。以后就好了。”

“你说得对,妈妈,”他感激地回答说。但他还是愁眉不展。“你知道,她不像你啊,妈妈。她不稳重,没什么头脑。”

“她还年轻,孩子。”

“是啊;她的举止不当。她母亲去世时,她还是个孩子。往后她就跟姨妈一起住,姨妈使她无法忍受。她的父亲是个浪荡子。她没得到过爱。”

“是的,那你就该给她弥补弥补啊。”

“所以——有好些事你要原谅她。”

“你有什么事要原谅她的呢,我的孩子?”

“我不知道。她显得浅薄的时候,你应当记住,从来没有任何人开导过她举止要沉稳些。她非常喜欢我。”

“这,谁都能看出来。”

“可是你知道,妈妈——她——她跟我们不一样。那些人,像她的生活圈子中的那些人,似乎另有一套不同的原则。”

“你下判断可别太轻率了,”莫雷尔太太说。

但是他似乎心里很不踏实。

不过,到了早上,他起床后在屋里又是唱又是闹闹玩玩的了。

“喂!”他坐在楼梯上喊着。“你起来了吗?”

“起来了,”她的声音很轻细。

“圣诞快乐!”他向她喊道。

只听见从卧室里传来她的笑声,像银铃般悦耳。过了半个钟头还不见她下楼来。

“她说她起来了,真起来了吗?”他问安妮。

“是的,是起来了,”安妮回答说。

他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楼梯边。

“新年快乐,”他喊道。

“谢谢你,亲爱的胖大个!”远处传来笑声。

“快点儿啊!”他恳求地说。

过了将近一个钟头,他还在等她。一向在六点钟以前起床的莫雷尔,看看钟。

“唷,怪事!”他大声说。

除威廉外,全家人都吃过早饭了。他走到楼梯下。

“难道要我给你送个复活节彩蛋上去?”他颇为乖戾地喊道。她只笑笑。准备了这么久,全家人都认为会出现不可思议的情况。她终于来了,身着罩衫和裙子,显得十分可爱。

“这么久了,你真的是在打扮吗?”他问道。

“亲爱的胖大个!不该这么问啊,对不对,莫雷尔太太?”

一开始她像一位贵妇人。她跟威廉上教堂时,他身穿长礼服头戴大礼帽;她身着伦敦做的服装和皮裘;保罗、亚瑟和安妮都以为人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莫雷尔穿着他最好的衣服站在路口,看着这衣着华丽的一对走来,觉得自己是王子和公主的父亲。

然而,她并不那么高贵。一年来她在伦敦的一家事务所做秘书或办事员之类的事。她和莫雷尔一家人在一起,却俨然一女王。她坐着让安妮或保罗侍候她,像是她的仆人。她对莫雷尔太太是伶牙俐齿,对莫雷尔则是一副恩人气派。但一两天后,她的态度变了。

威廉总想让保罗或安妮跟他们一起去散步。这样更有趣。保罗真是全心全意地崇拜“吉普赛人”;事实上他母亲对他曲意奉承这姑娘是实难原谅的。

第二天,莉莉说:“哦,安妮,你知道我把皮手笼放在哪儿了吗?”威廉回答说:

“你知道是在你的卧室里。为什么还问安妮?”

莉莉上楼,气鼓鼓地闭着嘴。这使那年轻人很是生气,气她把他的妹妹当仆人。

第三天晚上,威廉和莉莉在黑暗的起居室里一起坐在火炉边。十点三刻时,听见莫雷尔太太掏炉灰。威廉走进厨房,身后跟着他的心上人。

“很晚了吧,妈妈?”他说。她正独自坐着。

“还不晚,孩子,我平时都是坐到这时候。”

“你还不去睡吗?”他问道。

“把你们俩留在这儿?不,我的孩子,我做不到。”

“你就不能相信我们,妈妈?”

“不管相信不相信,我都不能走。你们如果愿意,可以呆到十一点钟,我也可以看看书。”

“去睡吧,吉普,”他对那姑娘说。“我们不能让妈等着。”

“安妮没吹灭蜡烛,莉莉,”莫雷尔太太说;“我想你看得见的。”

“好吧,谢谢你。晚安,莫雷尔太太。”

威廉在楼梯下吻了吻他的心上人,她走了。他回到厨房。

“你就不能相信我们,妈妈?”他又问一次,很是生气。

“孩子,我告诉你,别人都去睡觉了,让你们这样的两个年轻人单独呆在楼下,我是做不到的。”

他对这回答只好从命。他吻一下母亲,道晚安。

复活节时他一个人回来了。他没完没了地跟母亲谈他的心上人。

“你知道,妈妈,我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想她。哪怕是再见不到她了,我也不在乎。可是,我晚上跟她在一起时就非常喜欢她。”

“那么这种在婚前的爱就很奇怪了,”莫雷尔太太说,“如果她使你感到的魅力只限于此的话!”

“真希奇!”他大声说道。他烦恼,困惑。“可是——现在我们的关系非常亲密,我不能没有她。”

“这,你最清楚,”莫雷尔太太说。“如果是像你说的那种情况,我看那不叫爱——反正,不像是爱。”

“哦,我不知道,妈妈。她是一个孤儿,而且……”

他们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他感到迷惘,烦恼。她颇为谨慎。他的全部精力和金钱都花在了那姑娘身上。他回到家里,连带母亲去诺丁汉的钱都没有。

圣诞节时保罗的薪水加到了十先令,他高兴不已。他在乔丹公司很是快活,只因工时长又成天待在室内,身体受到损害。感到这个儿子越来越重要的母亲,常在想怎样帮他一把。

星期一下午他有半天假。五月的一个星期一早上,只有他们两人吃早饭时,她说:

“我看,今天天气挺好。”

他惊异地抬起头。这话有言外之意。

“你知道,利弗斯先生搬到一个新农场去了。唔,上星期他问我愿不愿意去看看利弗斯太太,我答应如果星期一天气好就带你一块儿去。我们去吗?”

“啊哈,想得真周到,太好啦!”他喊着。“我们今天下午就去吗?”

保罗兴高采烈地赶去火车站。德比路那头的那棵樱桃树在阳光下闪着光。斯塔图特园的旧砖墙亮得发红,春天燃起了一片翠绿。公路急转直下,静卧在早晨凉爽的尘埃中,阳光和阴影交织于路面形成种种图案,十分灿烂。树木纷纷高傲地倾斜着它们大大的绿色肩膀;在仓库里的这个男孩,整整一上午都在梦想着外面的春天。

他在午饭时回到家来,他母亲兴奋不已。

“我们去吧?”他问道。

“我准备好了就走,”她回答说。

过了一会,他站起来。

“你去换衣服,我来洗,”他说。

她照办了。他把锅锅罐罐洗完放好,拿起她的靴子。靴子很干净。莫雷尔太太生来就很讲究,走泥路从不弄脏鞋子。但保罗还是要给她把靴子擦干净。那是八先令一双的小山羊皮皮靴。然而他认为那是这世上最雅致的靴子;他毕恭毕敬地擦,仿佛它们是花朵似的。

她突然颇为羞涩地出现在里屋的门口。

她穿了一件棉布新罩衫。保罗跳起来跑上前去。

“啊呀!”他惊呼道。“好打眼啦!”

她带点傲气地哼了一声,把头一扬。

“这衣服一点儿也不打眼!”她回答说。“挺老气挺素净的。”

她往前走,他围着她转。

“我说,”她问,十分羞涩却又装作神气活现的样子,“你喜欢吗?”

“太喜欢啦!你真是个像小女孩一样有心眼儿的女人,跟你出去游玩,没说的。”

他走到她身后打量她。

“我说,”他说道,“要是在街上,我在你后面走,我一定会说:‘这个小女人挺扬扬自得嘛!’”

“哦,她没有这样,”莫雷尔太太说。“这衣服是不是适合她,她都没有把握呢。”

“哦,得了吧!她就喜欢穿脏脏的黑颜色,像包着一层烧焦的纸。这衣服适合你,而且我还要说穿着它好看极啦。”

她又那样哼了一声,心里很高兴,却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

“要说呢,”她说,“这衣服只花了我三先令。花三先令是买不到现成的衣服的,对不?”

“我想,是买不到,”他回答说。

“还有,是好料子啊。”

“真是好料子,”他说。

这件罩衫是白色的,带点淡紫色和黑色小枝花样。

“我穿,怕还是太花哨了点儿,”她说。

“你穿,太花哨?”他反感地大声说。“那你还不如买些白色假发黏在头上呢。”

“很快就用不着去买啦,”她回答说。“我的头发白得够快啰。”

“唔,你才不会,”他说,“我要个白发妈妈干什么?”

“你有个白发妈妈,恐怕也只能将就将就了,”她淡然地说。

他们大模大样地出发,因为有太阳,她拿着威廉送给她的那把伞。保罗个子虽说不大,比她可高多了。他扬扬自得。

休耕地上刚长出来的小麦闪着丝一般的光亮。敏顿矿上空,羽毛状的白色蒸汽袅袅,传来噗咔噗咔的声音十分刺耳。

“瞧那儿!”莫雷尔太太说。母子俩站在路上眺望。天空下映衬出几个侧影沿着大矿山的山脊缓缓而上;这是一匹马、一辆手推车和一个男人。他们头顶苍天,爬上斜坡。最后那男人将车向前推起一倒。垃圾废料顺着巨大井口区的陡坡滚下去,那哗啦哗啦声过于轰然。

“你坐一会儿,妈妈,”他说,她在斜坡上找个地方坐下,他便敏捷地画素描。他画时,她静观四周,在此午后时分,红红的农舍闪耀在万绿丛中。

“世界真美妙,”她说,“美极了。”

“矿井也很美,”他说。“簇拥在一起,简直像有生命似的——是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庞然大物。”

“是啊,”她说。“也许吧!”

“感谢上帝,那些车还得停着,”她说,“这就是说他们这个星期的情况还不错。”

“可我喜欢从东西感受到活生生的人。从那些车就能感受到人,因为车是由人的手使唤的,全都是。”

“是啊,”莫雷尔太太说。

他们在公路边的树下走着。他一会告诉她这一会告诉她那,她都听得津津有味。他们经过尼德米尔山的山边,阳光将其光辉轻轻抛洒在山坳里,好似朵朵花瓣。他们拐到一条私家的路上,有些胆怯地朝一大农场走去。一只狗狂吠几声。一个女人出来张望。

“这是去威利农场的路吗?”莫雷尔太太问道。

保罗怕被人家撵开,跟在后面。但那女人很是和蔼,给他们指路。母子俩穿过小麦地和燕麦地,过一小桥来到一处荒野的草地。一群田凫围着他们飞,围着他们叫,它们的胸脯白得发亮。湖水平静,一片湛蓝。一只苍鹭高高地飞过天空。对面小山上,树林葱翠宁静。

“这条路荒得很,妈妈,”保罗说。“就像加拿大。”

“可是美呀!”莫雷尔太太说着看看四周。

“瞧那只苍鹭——看——看见它的腿了吗?”

他指点着母亲什么应该看一看,什么用不着看。她十分满意。

“可是现在,”她说,“该往哪儿走呢?他是叫我穿过林子的。”

林子就在他们的左边,围着栅栏,阴森森的。

“我觉得走小路能走到那条路上,”保罗说。“你呀,不知是怎么搞的,你找城里的路挺行的。”

他们找到一扇小门,一会就到了林中的一条宽阔的青葱小径,一侧是新种的枞树和松树树丛,另一侧是倾斜的长着老橡树的林中空地。橡树间新植的绿色榛树下,遍地是淡黄褐色的橡树叶,这地上长着一丛丛天蓝色的圆叶风铃草。他给她采了些花。

“这儿的干草是刚割的,”他说;然后又采了些勿忘我给她。之后,他看着她劳碌的手捧着他给她的那一小束花时,他再次感到心中的爱带有心疼之情。她高兴不已。

可到路的尽头,要爬过一道篱笆。保罗一下就爬了过去。

“过来,”他说,“我来拉你一把。”

“不,让开。我自己能行。”

他站在下面,伸出两只手准备扶住她。她非常小心地爬过去。

“你爬的那样子,真是!”她安全着地时他略带轻蔑地大声说道。

“这些阶磴儿真可恨!”她嚷道。

“你这个小女人多没用啊,”他回答道,“让几个阶磴儿难住了。”

前面,树林边低矮的红色农舍一大片。两人赶紧前行。树林近旁是苹果园,苹果花落在磨石上。在一树篱和连绵的橡树下有个池塘,池塘里的水很深。几头乳牛站在树荫里。农场和那些农舍形成四边形的三边,把照向树林的阳光团团围住。一片恬静。

母子俩走进围有篱墙的小花园,红紫罗兰的花香扑鼻。开着的门旁放着好几条要晾凉的长面包。一只母鸡走过去想啄上几口。这时门口突然出现一个围着脏围裙的姑娘。她大约十四岁,脸颊黑里透红,黑黑的短鬈发扎成一束,美而飘洒,一对乌黑的眼睛;她看见陌生人时害羞、疑惑、有些不高兴,消失不见了。过了一会来了另外一个人,是个瘦弱的女人,脸色红润,一对深棕色的大眼睛。

“哦!”她惊呼道,面露喜色,“你可来啦。我见到你,真高兴。”她的声音很亲热又有些忧伤。

两个女人握手。

“我们该没给你添麻烦吧?”莫雷尔太太说。“农场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我是知道的。”

“哦,没有!我们能看见新面孔,高兴还来不及呢。这儿太闭塞啦。”

“我看也是,”莫雷尔太太说。

他们被带进起居室——一间很长很低的屋子,壁炉上有一大把绣球花。两个女人在那里谈着,保罗到外面看田园景色去了。他在花园里闻紫罗兰的花香,观赏种种植物,这时那姑娘快步向篱笆旁的煤堆走去。

“这大概是重瓣玫瑰吧?”他对她说,朝沿着篱笆的那一溜花丛指一指。

她那对棕色大眼睛惊异地看着他。

“开出花就是重瓣玫瑰了吧?”他说。

“我不知道,”她结结巴巴地说。“是白花粉红心。”

“那就是女儿红了。”

米丽亚姆脸红了。她那姿色娇艳动人。

“我不知道,”她说。

“你们园子里的花不算多,”他说。

“我们是头一年来这儿,”她回答说,显得有些冷淡而高傲,往后一退就进屋了。他没注意,还在东张西望。不一会,她的母亲出来;他们一起参观于农舍之间。保罗万分高兴。

“你们养家禽养牛养猪吧?”莫雷尔太太问利弗斯太太。

“没有,”这个小个子女人说。“我没时间照管家畜,我也干不惯。能管管家就可以了。”

“是啊,我看也是。”莫雷尔太太说。

过了一会,那姑娘出来。

“茶点准备好了,妈妈,”她说,那嗓音文静悦耳。

“哦,谢谢你,米丽亚姆,我们就去,”她的母亲几乎显得有些讨好地回答说。“请去用茶,好吗,莫雷尔太太?”

“当然好,”莫雷尔太太说。“准备好了就去。”

保罗和他的母亲还有利弗斯太太一起用茶。用过茶后,他们一起出外,走进树林,那里圆叶风铃草遍地,长满条条小径的勿忘我香气扑鼻。母子二人心醉魂迷了。

他们再回到屋里时,利弗斯先生和他的长子埃德加正在厨房里。埃德加大约十八岁。后来,杰弗里和莫里斯放学回家,他们个子都很高,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利弗斯先生长相英俊,年富力强,留着金黄色的胡子,像时刻谨防什么似的眯紧一双蓝眼睛。

利弗斯家的两个男孩子有些傲慢,但保罗并没有注意到。他们去找鸟蛋,到处钻,到处爬。正当他们喂鸡时,米丽亚姆出来。男孩们没理睬她。笼里关着一只母鸡,还有几只黄澄澄的小鸡。莫里斯抓了一满把谷粒喂它们啄食。

“你敢不敢喂?”他问保罗。

“试试看,”保罗说。

他的手小,暖和,长得也灵巧。米丽亚姆在一旁看着。他把谷粒喂给母鸡。那母鸡瞪着狡猾明亮的眼睛看了看,忽然间在他手里啄食。他惊得大笑起来。“咄,咄,咄!”母鸡的嘴一下一下地啄食他手心里的谷粒。他又大笑起来,其他男孩也哈哈大笑。

“它碰着你,啄你,可是不会伤着你,”保罗说;这时谷粒都已喂完。

“嘿,米丽亚姆,”莫里斯说,“你来试试。”

“不,”她大声说着往后退。

“哈!小宝贝儿,真娇气!”她的两个弟弟说。

“伤不着的,”保罗说。“啄得挺好玩。”

“不,”她仍然大声说,扭头把黑鬈发一甩,让到一边。

“她不敢,”杰弗里说。“她只会背诗,别的什么都不敢。”

“不敢跳篱笆门,不敢打转转,不敢走滑坡,别的姑娘打她,她都不敢拦住。她什么都不行,只会想心事,自以为是某个人物。是‘湖上贵妇’。〔2〕唷嗬!”莫里斯大声嚷道。

米丽亚姆又羞又恼,一脸通红。

“我敢做的事比你们多,”她喊道。“你们是些胆小鬼,无赖。”

“哦,胆小鬼,无赖!”他们异口同声、装模作样地重复她的话,模仿她常用的引语嘲笑她。

“如此粗人休想把我惹怒,

莽汉就此得到无声的答复”〔3〕

他针对她,引用后,放声大笑。

她走进屋里。保罗和男孩们走进果园,凑合搭起一个双杠。他们各显其长。他灵活有余而膂力不足,但也管用。摇摆的树枝上有一朵低垂的苹果花,他伸手去摸。

“我是不会摘苹果花的,”大哥埃德加说。“要不明年就没有苹果了。”

“我没想要摘它,”保罗回答着就走开了。

男孩们对他有点敌意;他们更关心他们自己的事。他漫步回屋去找他的母亲。他绕到后屋时看见米丽亚姆跪在鸡笼前,手里握着一把玉米,紧咬着嘴唇,弯着腰低着头,神情紧张。母鸡瞅着她,那样子十分淘气。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过去。母鸡突然伸过头来。她大叫一声赶紧后退,既害怕又懊恼。

“它不会伤着你的,”保罗说。

她满脸通红,惊跳起来。

“我只想试试,”她低声说。

“瞧,它不伤人嘛,”他说着,放两粒玉米在手心里,让母鸡啄,啄,啄他光着的手。“只会让你想笑,”他说。

她把手伸过去,又缩回来,然后再伸过去,惊叫一声又缩了回来。他皱皱眉。

“嗐,我可以让它在我脸上啄食,”保罗说,“它不过是轻轻碰一下。它是很有灵性的。它要是没灵性,每天会吃进多少土啊。”

他冷漠地等着,看着她。米丽亚姆终于让母鸡从她手上啄食。她轻轻叫了一声——怕,因为怕才觉得痛——可怜巴巴的。但是她做到了,而且又喂了一次。

“你瞧,”这男孩说。“不伤人吧,啊?”

她瞪起黑眼睛看着他。

“不伤人,”她笑了,直打颤。

她站起身进了屋。她对这男孩好像有股子怨气。

“他以为我不过是个寻常的女孩,”她心里想,她要证明自己是跟“湖上贵妇”一样的杰出人物。

保罗发现母亲已准备回家。她对儿子笑笑。他捧着一大束鲜花。利弗斯先生和太太陪他们走到田野上。黄昏中,群山一片金色;露在树林深处的圆叶风铃草紫色渐暗。四处一片恬静,只听见树叶沙沙作响、鸟儿飕飕飞过。

“这地方真美啊,”莫雷尔太太说。

“是啊,”利弗斯先生回答道;“要是没有野兔,这个小小的地方还不错。牧草都给啃光了。我真不知道,务农所得够不够付地租。”

他把手拍了几下,树林附近的牧场立即有了动静,只见棕色野兔四处乱窜。

“真是这样!”莫雷尔太太惊呼道。

她和保罗独自往前走。

“这地方不是很可爱吗,妈妈?”他悠然地说。

一轮朔月升起。他心旷神怡得心里作痛。他的母亲禁不住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因为她也心旷神怡得想哭。

“我能帮帮那个人该多好!”她说。“我能照看家禽和小牲口该多好!我可以学挤牛奶,跟他有商有量,跟他一起筹划。如果我是他的妻子,我保证农场能经营好,我知道!但是,她没有这长处——她确实没有这长处。她本不该挑这样的担子,你知道。我替她难过,也替他难过。如果他是我的丈夫,我保证不会说他是个坏丈夫!这并不是说她这么做了;她是很可爱的。”

圣灵降临节节期,威廉和他的心上人又回家来。他有一周的假期〔4〕。

风和日丽。威廉、莉莉和保罗照常在早上一起出外散步。威廉跟他的心上人说话不多,只对她谈了些他小时候的事。保罗则不停地跟他们俩说话。他们三人在敏顿教堂边的草地上躺下。靠近城堡农场那边,一排美丽的白杨在风中摇曳。树篱上垂吊着山楂;旷野里的小雏菊和布谷鸟剪秋罗,好像笑逐颜开似的。威廉这个二十有三的大个子年轻人,现在已瘦了些,甚至有点憔悴;他躺在阳光下想入非非,莉莉在一旁摸弄他的头发。保罗去摘大朵的皱菊去了。她已把帽子摘下;她的头发黑如黑马鬃。保罗回来,把雏菊插进她的黑发里——有白的有黄的,好不耀眼,再配上一株粉红色的布谷鸟剪秋罗。

“现在你挺像个年轻的女巫,”这男孩对她说。“她像不像,威廉?”

莉莉大笑。威廉睁开眼睛看着她,那眼神充满痛苦也充满热烈的垂青之情,显得困惑不已。

“他这不是把我打扮得怪里怪气了吗?”她问道,俯身冲着她的情人直笑。

“没错,他是!”威廉笑着说。

他看着她。她的美似乎使他不快。他匆匆朝她插满了花的头看一眼,皱起眉头。

“你这样子够好了,如果你想知道,”他说。

她没戴帽子,散着步。不多一会,威廉清醒过来,对她非常温柔。他来到桥前,刻下她和他的姓名缩写字母,成一心形。

L.L.W.

W.M.

他刻时,她盯着他那只有力、紧张的手,手上的汗毛和斑点晶亮晶亮,她似乎为之着了迷。

威廉和莉莉在家的这些日子,家里有种既哀愁又温暖的气氛,还有某种顾惜气氛。但他时常发脾气。她为这次为时八天的小住,竟带来了五件女服和六件罩衫。

“哦,能不能请你,”她对安妮说,“给我洗这两件罩衫,还有这些东西?”

第二天早上威廉和莉莉出去了,安妮站在那里洗衣服。莫雷尔太太十分气愤。有时,这个年轻人瞥见他的心上人对他妹妹的那种态度,他也看她不顺眼。

星期天上午她穿的是件挺括有丝光的印花薄软绸女服,如 鸟羽毛般的蓝色,戴一顶淡黄色大帽子,帽子上插满玫瑰,多为深红色,那样子好不美艳。大家无不赞不绝口。但是到了晚上当她准备外出时,她又问:

“胖大个,看见我的手套了吗?”

“哪一双?”威廉问道。

“新买的黑色小山羊皮手套。”

“没有。”找了一番。她弄丢了。

“你瞧,妈妈,”威廉说,“从圣诞节以来这是她弄丢的第四双手套了——五先令一双啊!”

“可你只给我买过两双,”她颇有异议地说。

晚饭过后,她坐在沙发上,他站在炉边地毯上,他似乎看她很不顺眼。下午,他留下她,独自去看望几个朋友。她一直坐着看书。晚饭后,威廉要写封信。

“给你书,莉莉,”莫雷尔太太说。“你愿意再看一会儿吗?”

“不,谢谢,”这姑娘说。“我愿意闲坐闲坐。”

“那会很无聊的。”

威廉急匆匆地将信一草而就。他在封信时说:

“看书!得了,她一辈子也没看过一本书。”

“哦,去你的!”莫雷尔太太说,对儿子这夸大之词很不以为然。

“是真的,妈妈——她没看过,”他说着,跳起来,又站在炉边地毯上。“她一辈子也没看过一本书。”

“她跟我一样,”莫雷尔应道。“她坐在那儿费那么大的劲儿看书,也看不出个啥名堂,跟我差不多。”

“可是你刚才的话,是不该说的,”莫雷尔太太对儿子说。

“是真的,妈妈——她看不懂。你给她的是什么书?”

“安妮·斯旺写的一本小书。在星期天下午,谁也不想看枯燥无味的东西的。”

“那好,我敢打赌,她最多也只看了十行。”

“你错了,”他母亲说。

莉莉一直片刻难安地坐在沙发上。他迅速向她转过身去。

“你看了吗?”他问道。

“我看了,”她回答说。

“多少?”

“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页。”

“把你看过的说一点儿给我听听。”

她说不出来。

她没有看完第二页。他看过的书不少,而且脑子灵悟性高。她只会谈情说爱、瞎聊闲扯,别的一窍不通。他以母亲的见解来条分缕析自己的所有想法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每当他需要友谊而得到的回答是要他好好当付账单和慌慌张张的情人时,他便憎恶他的未婚妻。

“你知道,妈妈,”晚上,只有他和母亲在一起时他这样说道,“她不知道钱来之不易,太稀里糊涂。她领了工资,会突然买蜜饯栗子一类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得不给她买季票,买另外一些零碎东西,甚至买她的内衣裤。她想结婚,我也想明年结婚得了。但是这——”

“这样结婚会坏事的,”他母亲回答说,“我得再考虑考虑,孩子。”

“现在都到了这份儿上,断不了啦,”他说,“所以我要尽快结婚。”

“那好,孩子。你要结,可以,没人阻止你;可我告诉你——我一想到这事我就睡不着。”

“哦,她会好的,妈妈。我们对付得了。”

“她叫你给她买内衣裤?”母亲问道。

“哎呀,”他解释般地说,“她没有让我买;有天早上——天很冷——我看她在车站直哆嗦,站都站不稳;我就问她衣服穿得够不够。她说:‘我想够了。’我说:‘你穿了保暖的内衣裤没有?’她说:‘没有,内衣裤是布的。’我问她,天这么冷,为什么不穿厚些的内衣裤,她说因为她没有厚些的。她那样儿——会得支气管炎的!我只好带她去买了几件保暖的衣服。再说,你知道,她总该留够买季票的钱吧;可她没有,她来向我要,我只好去弄季票钱。”

“看这前景并不妙啊,”莫雷尔太太苦涩地说。

他脸色苍白,一向漫不经心、笑容可掬的粗犷的脸上,一脸抵触与绝望的神情。

“现在我不能跟她断;已到这分儿上了,”他说。“再说,从某方面看,我没她也不行了。”

“孩子,记住,你自己的人生是攥在你自己手里的,”莫雷尔太太说。“不管从哪方面看,婚姻失败而无可挽回,都是最糟不过的事。我的婚姻就够糟,确确实实,对你也该有所教益吧;但是兴许本来就更糟。”

他背靠着壁炉架,手插在口袋里。他这么个瘦削的大个子,看起来只要他愿意,似乎天涯海角他也能去。然而,她在他脸上看到的却是绝望。

“我现在不能跟她断,”他说。

“嗯,”她说,“记住,有些事比解除婚约更糟。”

“现在我不能跟她断,”他说。

时钟嘀嗒嘀嗒走着;母子俩沉默不语,意见相左;但他不愿再说什么。最后她说:

“行了,去睡吧,孩子。早上起来你会觉得好些的,你或许会明白事理些。”

他亲过她后走了。她掏尽炉灰。现在她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之前,她对丈夫早已万念俱灰,但并未因此而挫伤她活下去的力量。到如今,她的灵魂伤残而心如死灰了。受到打击的是她的希望。

威廉时常向未婚妻表明这种憎恶。在家最后的一个晚上,他责骂了她一番。

“唔,”他说,“她是什么样的人,你要是不相信,那好,她受过三次坚信礼,你相不相信呢?”

“胡说一气!”莫雷尔太太大笑。

“不管是不是胡说,她是受过三次嘛!对她来说坚信礼就是那么回事——不过是做做戏,出出风头。”

“我没有,莫雷尔太太!”这姑娘喊道——“我没有!没这回事!”

“什么!”他嚷道,陡然向她转过身去。“一次在布罗姆利,一次在贝克纳姆,还有一次在别的地方。”

“没有别的地方!”她说着哭了。——“没有别的地方了!”

“有!就算没有,你又为什么受两次坚信礼呢?”

“有一次,我才十四岁,莫雷尔太太,”她分辩说,眼里含着泪。

“是啊,”莫雷尔太太说;“我很能理解,孩子。别理他。你该感到羞愧,威廉,说出这种话来。”

“可是,是这样嘛。她是信教的——还有蓝丝绒封皮的祈祷书——要说她心里有什么信仰,怕还赶不上桌子腿呢。三次受坚信礼就为了给人家看,夸耀一番,她干什么都是这样——干什么都是这样!”

这姑娘坐在沙发上哭。她没有逞性子。“说到爱!”他嚷道,“你还是叫一只苍蝇爱你的好!它会喜欢歇落在你身上——”

“行了,不要说了,”莫雷尔太太命令道。“你要说这些,别在这儿说,找别的地方说去。我真替你害臊啊,威廉!你怎么就不能像男子汉一点儿。不会别的,只会找姑娘的岔,还说什么跟她订了婚呢!”

莫雷尔太太愤然坐下。

威廉默然,后又觉后悔,吻吻这姑娘予以安慰。然而,他刚才说的是真话。他憎恶她。

他们离开,莫雷尔太太一直陪他们到诺丁汉。去凯斯顿车站,路很远。

“你知道,妈妈,”他对她说,“吉普浅薄得很。她有口无心。”

“威廉,我希望你不要这么说,”莫雷尔太太说,很为走在她旁边的这姑娘感到不自在。

“没关系的,妈妈。她现在是非常爱我,我要是死了,她不出三个月就把我忘了。”

莫雷尔太太很害怕。她听出儿子后面那句若无其事的话里充满苦楚,她的心猛地直跳。

“你怎么知道?”她回答道。“你不知道的事就不该说。”

“他老说!”这姑娘喊道。

“把我埋了不出三个月,你就会另找别人,把我忘了,”他说。“这就是你的爱嘛!”

莫雷尔太太目送他们走进诺丁汉车站,然后回家。

“总算有一点是叫人感到安慰的,”她对保罗说,“我能肯定,他是拿不出钱来结婚的。这样一来,她倒救了他。”

她心境愉快。还没到穷途末路。她坚信威廉不会娶他的吉普赛。她等待,她要让保罗亲近她。

整个夏季,威廉的家书中,语气兴奋狂热;他显得反常、紧张。有时他快活得过分,不过总从他的家书中知道他意气消沉、十分哀愁。

“嗯,”他母亲说,“我看他会把自己毁在那个人身上,那个不值得他爱的人——不值得他爱,不过是个碎布做的玩具娃娃。”

他想回家来。仲夏假日已过;圣诞节又还早得很。他兴奋若狂地来信说,可在十月的第一个星期的鹅庙会期间回家来过星期六和星期天。

“你气色不很好啊,儿子,”母亲一见到他就说。

她再次拥他入怀几乎要泪如泉涌。

“是啊,我一直不很好,”他说。“上个月感冒,好像拖了很久,不过快好了,我想。”

十月天,阳光明媚。他欣喜若狂,像个逃学的孩子;随后又变得沉默寡言。他比以前更瘦,两眼憔悴。

“你工作太辛苦了,”他母亲对他说。

他干两份工作,挣钱好结婚,他说。他只在星期六晚跟他母亲谈过一次;他对他的心上人感到柔肠寸断。

“可是,你知道,妈妈,虽说这样,如果我死了,她还是会伤心两个月的,往后她就忘了我。你看吧,她不会到这儿来看我的墓一眼的,一眼也不会。”

“怎么啦,威廉,”他母亲说,“你又不是要死了,为什么这么说呢?”

“可是,总之——”他回答。

“她也没办法。她就那样,你如果选择她——唔,你就不能有怨言,”他母亲说。

星期天上午,他正在戴硬领:

“瞧,”他对母亲说着抬起下巴,“硬领把我的下巴都磨出了疹!”

下巴底下,喉咙上面,红肿了一大块。

“不应该红肿成这样啊,”他母亲说。“抹点儿药膏。你该另外换个硬领了。”

星期二上午从伦敦来的电报说他病了。跪在地上擦地板的莫雷尔太太立即站起来看电报,叫来一邻居,向女房东借了二十先令,收拾好东西,出发了。她匆匆去凯斯顿,在诺丁汉赶上了去伦敦的快车。她在诺丁汉等了将近一个小时。她这个戴顶黑帽子的小个子问搬运工知不知道怎么去艾尔默斯区。三个小时花在了路上。她茫然若失,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到了金斯克罗斯,仍然没人能告诉她怎么去艾尔默斯。她提着网兜,里面装有她的睡衣、梳子、刷子,逢人便打听。终于有人告诉她乘地铁去坎农街。

她到威廉的住处时,已是六点钟。百叶窗没放下。

“他怎么样?”她问。

“不见好,”女房东说。

她跟着那女人上楼。威廉躺在床上,两眼充血,面色如土。到处扔的是衣服,屋里没有生火,他床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杯牛奶。一直没人陪着他。

“怎么了,我的孩子!”母亲斗起胆子问。

他没有回答。他看着她,但认不出她。他开始说话,声音木然,像在重复口述一封信的内容:“因该船货舱漏损,糖已凝结成块。要砸碎——”

他不省人事。他的工作一直是在伦敦港检验糖一类的货物。

“他这样有多久了?”母亲问女房东。

“星期一早上他是在六点钟回来的,好像睡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我们听他在说话,今天早上他就说要找你。所以我拍了电报,我们也找了医生。”

“你能不能把火生起来?”

莫雷尔太太竭力抚慰儿子,使他平静。

医生来了。他说,是肺炎,另有罕见的丹毒,是硬领将下巴底下擦伤引起的,已扩散到脸部。他希望不扩散到脑部就好。

莫雷尔太太住下来照料。她为威廉祈祷,祈祷他能认出她。但是这年轻人更加面如土色。晚上,她跟他一起顽强抗争。他不断地说胡话,没有恢复知觉。两点钟,病情陡然恶化,他死了。

莫雷尔太太在这公寓卧室里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个钟头;然后叫醒屋里的人。

六点钟,打杂女工相助,她得以为他做好入殓安葬的准备;然后走遍号称在伦敦的这凄凉村子,去找户籍员和医生。

九点钟,位于斯卡吉尔街的小房子又收到电报:

“威廉昨晚去世。望父亲带钱前来。”

安妮、保罗和亚瑟都在家;莫雷尔先生上工去了。三个孩子一声不吭。安妮害怕,啜泣起来;保罗出去找父亲。

这一天,天气甚好。布林斯利矿的白色蒸汽缓缓融入蔚蓝天空的阳光中;吊车轮高耸,闪闪发亮;煤筛将煤倒进无盖货车里,十分喧闹繁忙。

“我找我爸;他得去伦敦,”这孩子对他在井口区遇到的第一个人说。

“你找瓦尔特·莫雷尔?上那儿去问乔·瓦德。”

保罗走进井上的那间小办公室。

“我要找我爸;他得去伦敦。”

“你爸?他在井下吗?他叫什么?”

“莫雷尔先生。”

“什么,瓦尔特?有事吗?”

“他得到伦敦去。”

这人拿起电话拨通井下办公室。

“有人找瓦尔特·莫雷尔,工号四十二,哈德。有点儿事;他儿子在这儿。”

他转过身对着保罗。

“他一会儿就上来,”他说。

保罗走到井口外面。他看着垫板载着一节煤车升上来。这个大铁笼子靠在支架上往回一降,一满车的煤便卸了下来,一辆空煤车被推到垫板上,某处响起铃声,垫板开动,像块石头一落而下。

保罗并不觉得威廉已经死了;这是不可能的,这里照样是一片喧闹繁忙呢。装卸工将小煤车拉到转车台上,另一个工人推着小煤车沿着井口向弯曲的铁轨跑去。

“威廉死了,妈在伦敦,她怎么办呢?”这孩子问自己,好像这问题十分难解。

他看着垫板一个接一个升上来,却仍不见父亲。一辆煤车旁终于站着一个人的身影!垫板停下,莫雷尔走了出来。因事故受伤,走路还有点瘸。

“是你吗,保罗?他的病更重啦?”

“你得到伦敦去。”

两人离开井口,众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二人出了矿区沿着铁路而行,一边是阳光照耀的秋日田野,另一边是一溜无盖货车。莫雷尔惊吓地问:

“他该没死吧,孩子?”

“死了。”

“啥时候?”矿工给吓坏了。

“昨天晚上。我们收到妈妈的电报。”

莫雷尔紧跨几步,靠在一辆煤车上,用手蒙住眼睛。他没有哭。保罗站住,掉头看看,等着。一辆煤车慢慢滚上称煤机。保罗什么都看见了,唯独没有看见他父亲靠在煤车上似乎疲惫不堪。

莫雷尔以前只去过伦敦一次。他出发前去帮帮妻子,显得面容憔悴,胆战心惊。那是在星期四。把孩子们留在了家里。保罗上班。亚瑟上学,安妮找了个朋友陪她。

星期六晚,保罗从凯斯顿回家,刚拐弯就看见父亲和母亲从塞斯利桥车站出来。他们在黑暗中静静地缓步而行,二人相隔甚远。这孩子等着。

“妈妈!”他在黑暗中叫道。

莫雷尔太太那矮小的身形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又叫了一声。

“保罗!”她漠然地说。

她让他亲亲她,但是似乎并不知道是他。

到家后,她还是那样——矮小、苍白、缄默。她什么也不注意,什么话也不说,只说:

“棺材今晚到这儿,瓦尔特。你最好找些人帮帮忙。”又对孩子们说:“我们要把他带到家里来。”

随之她又恢复原样,缄默不语,呆呆地望着,两手相叠放在膝上。保罗看着她,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去上过班了,妈妈,”他忧郁地说。

“是吗?”她呆呆地答道。

过了半小时莫雷尔又走进来,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等他到了,我们把他停在哪儿?”他问妻子。

“放在前屋。”

“那我就把桌子搬开?”

“对。”

“停放在几把椅子上?”

“你知道——好,也好。”

莫雷尔和保罗,拿支蜡烛,走进起居室。那里没有煤气灯。父亲卸下红木椭圆桌的大桌面,把屋中间那块地方清理出来;把六把椅子对放着,以便停放棺材。

“没见过他这么长的身子!”这个矿工说,一面干一面焦急地张望。

保罗走到吊窗前看外面。屋前茫茫黑暗中,那棵白蜡树挺立着,阴森,好似鬼蜮。

这个夜晚的光都显得微弱暗淡。保罗回到母亲身边。

十点钟时,莫雷尔喊道:

“他来了!”

众人一惊。前门传来开锁拉闩的响声,门一开,从黑夜中进入屋里便畅通了。

“再拿支蜡烛来,”莫雷尔喊道。

安妮和亚瑟去了。保罗跟在母亲身后。他站在里屋门口,抱着母亲的腰。面对着面的六把椅子,等候在清理过的屋当中。亚瑟站在窗前,靠着花边窗帘,手里拿一支蜡烛;安妮站在敞开的门旁,背对着夜色,俯身向前,手里的铜烛台亮闪闪。

传来车轮的响声。保罗能看见下方黑黢黢的街上有几匹马和一辆车,一盏灯,几张苍白的面孔;还看见一些男人,都是矿工,卷着袖子,在黑暗中像是在拼命使劲。不多一会,两个男人出现,被又大又重的东西压得直不起腰。是莫雷尔和他的邻居。

“稳住!”莫雷尔喊道,气喘吁吁。

他和他的伙伴踏上园子的陡台阶,喘着气步入烛光,他们抬着的棺材的一头随之在烛光下一亮一闪。又看见他们后面几个人的手和脚在拼命使劲。在前的莫雷尔和伯恩斯有点摇摇晃晃,那又黑又大又重的东西晃了晃。

“稳住,稳住!”莫雷尔喊道,仿佛疼痛不已。

六个抬棺人都进了小园子,将棺木高高抬起。要进门,还要上三级台阶。黢黑的路上,那辆马车上的黄灯孤零零地亮着。

“加把劲!”莫雷尔说。

棺木晃了晃,抬棺人抬着棺木开始上那三级台阶。头几个人出现时,安妮手里的蜡烛明暗不定地闪了闪,她呜咽起来;这六个人的手、脚和低着的头齐用力,好不容易上完了台阶进了屋,棺木抬在他们肩上有如悲痛压在了他们的肉身上。

“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莫雷尔太太轻轻地哀声说。每当抬棺人上台阶步子不一而使棺木稍稍晃动,莫雷尔太太就会这样说:“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妈妈!”保罗啜泣着说,手抱着母亲的腰。“妈妈!”

她听不见。

“啊,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她说了又说。

保罗见父亲额上的汗珠往下滴。屋里有六个人——脱了上衣、弯着身子、手脚齐用力的六个人挤满一屋子,老磕碰着家具。他们把棺木掉个头,轻轻安放在椅子上。莫雷尔脸上的汗水滴到了棺木板上。

“他真重啊!”有个人说,那五个矿工都叹息几声,鞠鞠躬。使过猛劲后,他们浑身还在打颤,走下台阶,出去后关上门。

起居室里只剩下这一家人和那只光亮的大箱子了。入殓,方知威廉身长六英尺四英寸。这棕色闪烁而沉重的棺木横在那里,好似一座纪念碑。保罗心想,这棺木是怎么也无法再抬出这房间了。他的母亲在轻轻地抚摩那光亮的木头。

他们将他安葬于山边的小公墓,从那里望过田野便是大教堂和幢幢房屋。天气晴好,十分暖和,连白菊花都给晒得皱巴巴的了。

在这之后,怎么劝说也劝说不了莫雷尔太太开开口说说话,劝说不了她像往日一样对生活充满浓厚的兴趣。她跟一切隔绝。坐火车回家,她一路上都自言自语:“如果死的是我该多好!”

保罗晚上回家来,见他母亲干完一天的活,坐在那里,两手叠着放在膝上的粗布围裙上。她以前总是要换件衣服再系上黑围裙的。现在是安妮给保罗开晚饭,保罗的母亲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前面,紧闭着嘴。他就动脑筋想些新鲜事说给她听。

“妈妈,乔丹小姐今天来过了,她说我画的煤矿开工素描画得很美。”

但莫雷尔太太没理会。他一晚又一晚地勉强想些事说给她听,尽管她听而不闻。她这情形几乎使他发疯。终于:

“你怎么了,妈妈?”他问。

她听而不闻。

“怎么回事啊?”他坚持问。“妈妈,怎么回事啊?”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厌烦地说完就转身走了。

这孩子——才十六岁——垂头丧气,只好上床睡觉。他得不到她的亲近,好不孤苦伶仃,过了十月、十一月、十二月。她尽了力,但就是精神振作不起来。她只一心思念着死去的儿子;竟让他死得如此之惨。

在十二月二十三日这天,保罗把五先令的圣诞节赏钱揣在口袋里,晕晕忽忽地回家来。他母亲看着他,她的心都快要不跳了。

“怎么回事?”她问道。

“我有点儿难受,妈妈!”他回答说。“乔丹先生给了我五先令圣诞节赏钱呀!”

他把钱交给她,他的手直抖。她把钱放在桌上。

“你一点儿也不高兴嘛!”他怪她;他浑身抖得厉害。

“你哪儿难受?”她说,解开他的外套钮扣。

是老问题。

“我很难受,妈妈。”

她给他脱下衣服,扶他上床。他得了肺炎,很危险,这是医生说的。

“我要是把他留在家里,不让他去诺丁汉,恐怕他就不会病吧?”这是她问的第一句话。

“也许不会这么严重,”医生说。

莫雷尔太太心中连连责备自己。

“我该关注活着的,不该牵挂死了的啊,”她自言自语说。

保罗病得很厉害。晚上,他母亲睡在他床上照料他;他们请不起护士。他的病情恶化,临近病危。一天晚上,他全身细胞极度过敏,仿佛行将虚脱,这时他恐怖、虚弱,感觉到死亡将至,在床上辗转反侧,其意识在做最后的一搏,好似癫狂一般。

“我要死了,妈妈!”他喊着,头枕在枕头上,喘息。

她把他扶起来,轻声哭泣起来:

“哦,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这话音使他苏醒。他认出了她。他的全部意志力一下复苏过来并且左右了他。他把头靠在她胸前,他使她安心了是因为爱。

“这话要说起来,”她的姨妈说,“那个圣诞节保罗病了,倒是好事呢。我看,是救了他的妈妈。”

保罗卧病在床有七个星期之久。他能起床后仍苍白虚弱。他父亲给他买了一盆郁金香,有深红的有金黄的。他跟母亲坐在沙发上聊天,那郁金香便在三月的阳光里闪耀。母子俩相偕相伴,亲密万分。莫雷尔太太的生命现在扎根于保罗了。威廉有言在先,果然言中。圣诞节,莫雷尔太太收到莉莉的信和小礼物。莫雷尔太太的妹妹在新年时收到一封信。

“我昨天晚上去参加舞会。那儿有些讨人喜欢的人,我过得快活极啦,”这封信上说。“每支舞我都跳——不落下一支闲坐着。”

此后莫雷尔太太就没再听到过她的音信。

莫雷尔夫妇的儿子死后,有段时间二人相处倒还和和气气。他不时会迷迷糊糊,漠然睁大着眼睛呆望着房间另一头。然后突然站起来,匆匆跑去三杯酒酒馆,回来时又很正常了。从此,他散步也不去谢普斯通,免得经过他儿子原来工作的办事处,那公墓他也是避而不去的。

本章注释

〔1〕 旧时英国金币;1畿尼合21先令。

〔2〕 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小说家、戏剧家瓦乐特·司考特(1771—1832)的长诗(1810)。

〔3〕 可能是上述长诗里的诗句。

〔4〕 指圣灵降临节(复活节后的第七个星期日)后的一周,尤指头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