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四章 保罗的少年生活

保罗也许会像他的母亲那样个子瘦弱矮小。他的金发渐带红色继而变成深棕色;他的眼睛是灰色的。这孩子脸色苍白举止沉稳,那一对眼睛似乎能倾听,丰满的下唇向下撇着。

在他那年龄他未免显得老成了。他知道别人,尤其是他母亲的心事。母亲心烦他都知道,而且心中不安。他的心灵似乎总是仔细地关注着她。

他年龄渐大,身体也随之渐渐强健。威廉大他太多,跟他玩不到一块儿。所以这孩子在最初几乎完全属于安妮。她是个爱玩爱吵的姑娘,她妈管她叫“满天飞”。但是她特别喜欢她的这个小弟弟。保罗老跟在她后面转,她玩什么他也玩什么。她跟河洼地的其他野小子一起没命地赛跑。保罗也总跟在她旁边跑,跟着沾沾她的光,还算不上是自己比赛。他沉稳也不引人注意。可是他的姐姐很喜欢他。只要是她要他做的事,他似乎都会喜欢做。

她有个大玩具娃娃,虽然并不十分喜爱它,却为它感到自豪得不得了。她把它放在沙发上,给它盖上沙发背套睡觉。后来她把这事给忘了。这时保罗要练习练习从沙发扶手上往下跳。这一跳不打紧,把盖在背套下面的玩具娃娃的脸压扁了。安妮冲过来,大哭,接着坐下哭着哀悼起来。保罗呆着一动不动。

“不知道玩具娃娃在那儿,妈妈,不知道它在那儿,”他说了一遍又一遍。安妮为玩具娃娃哭泣,他便手足无措、可怜巴巴地坐着。她的悲伤终于过去。她原谅了弟弟——他是如此惶恐不安。但是过了一两天后,她大吃一惊。

“我们为阿拉贝拉举行个火葬吧,”他说。“把她烧了。”

她给吓坏了,但也被强烈地吸引住了。她倒要看看这孩子会怎么着。他用砖头砌了个祭坛,把阿拉贝拉体内的刨花掏出一些来,把一些碎蜡放在它被压凹了的脸上,浇上一点煤油,付之一炬。他怀着恶意的满足看着那粒粒碎蜡在阿拉贝拉的破额上熔化,像汗水一样滴进火里。这个昏迷不醒的大玩具娃娃烧着,他便暗自欣喜。最后,他用棍子在余烬里拨一拨,找出全都烧黑了的胳膊和腿,用石头压碎。

“这就是阿拉贝拉小姐的火葬,”他说。“她什么也未剩下,我真高兴。”

此话使安妮心神不安,尽管她没说什么。他似乎非常憎恶这个玩具娃娃,因为是他把它弄坏的。

孩子们,尤其是保罗,都向着母亲,特别反对父亲。莫雷尔依旧蛮横照样喝酒。他一阵一阵地过几个月就爆发一通,弄得全家遭罪。保罗永远不会忘记,有个星期一的晚上,他从少年禁酒团回来,看见母亲的眼睛又肿又青,父亲站在炉边地毯上,两腿分开,低着头;下班刚回来的威廉瞪着父亲。几个小些的孩子进屋时,屋里寂静无声,大人都目不斜视。

威廉的嘴唇都气白了,紧握两个拳头。他等到又气又恨、在一旁看着的几个孩子都不做声了,才说:

“胆小鬼,我在,你就不敢这样。”

莫雷尔火冒三丈。他转身冲着儿子。威廉虽说个子大,但是莫雷尔身强力壮而且气得发狂。

“我不敢?”他嚷道。“我不敢?你再胡来,小子,我就要你知道我的拳头的厉害。哼,你以为我不会?”

莫雷尔半蹲着挥挥拳,那样子实在恶劣难看。威廉的脸气得煞白。

“就凭你?”他说,既镇静又紧张。“这怕是最后一次了。”

莫雷尔跳近一步,蹲下,收回拳头要打。威廉的两个拳头已做好准备。他的蓝眼睛里一亮,好似大笑一般。他看着父亲。再多说一句,父子二人就会打起来。保罗希望他们打起来。三个孩子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

“你们两个都给我住手,”莫雷尔太太厉声喝道。

“这一个晚上就够受的了。你,”她说着转身对着丈夫,“看看你的这些孩子!”

莫雷尔朝沙发瞥了一眼。

“看看这些孩子,你这个下贱货!”他冷笑着说。“嗯,我对孩子们怎么啦,我倒想知道?他们都像你;你让他们学会了你那套鬼把戏——都是你教出来的,你。”

她没理他。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他把靴子往桌子底下一扔,上床睡觉去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他干一仗?”威廉在父亲上楼之后说。“我本来是可以很容易就打败他的。”

“说得轻巧——他是你的父亲,”她回答说。

“‘父亲’!”威廉重复道。“叫他做我的父亲!”

“呃,他是——所以——”

“你为什么不让我收拾他?我能做到,轻而易举。”

“什么!”她大声说。“还没到那一步。”

“不,”他说,“已经更糟了。瞧瞧你自己。为什么不让我收拾他?”

“因为这种事我无法容忍,别再这样想啦,”她当即喝止了他。

孩子们纷纷上床睡觉,个个可怜巴巴的。

威廉渐渐长大,这时全家从河洼地迁到小山顶的房子里,远远望去便是山谷。山谷展现在面前,像个圆凸的海扇壳,也像个蛤壳。屋前有一棵巨大的老白蜡树。西风从德比郡向屋子刮来,气势汹汹,把那棵树刮得惊喊。莫雷尔喜欢听。

“这是音乐,”他说。“能使我安睡。”

保罗、亚瑟和安妮可不喜欢这声音。保罗觉得这简直是鬼叫。他们搬进这住处过的第一个冬天,父亲变得恶劣透了。孩子们在宽阔隐秘的山谷边的街上,玩到八点钟回家,然后上床睡觉。他们的母亲坐在楼下做针线活。屋前的这片空间如此之广阔,总使孩子们感觉到黑夜、空阔和恐怖。这恐怖来自那棵树的惊喊与家中不和的痛苦。保罗常常在睡了一大觉之后醒来便听见楼下砰砰直响。他顿时完全清醒过来。然后他听见喝醉了回来的父亲大嚷大叫,接着是母亲的厉声回答,再接着就是父亲用拳头捶桌子的砰砰声,还扯起嗓门骂骂咧咧。随后,一切的一切都湮没于那棵被风狂吹的大树发出的惊叫狂呼声中了。孩子们躺在床上,提心吊胆、不敢出声,等风声暂歇再听听父亲在干什么。他也许又会打妈妈。在黑暗中感到战栗,寒毛直竖,感到要出人命。他们躺着,强烈的痛苦使他们感到揪心。风从树上刮来,越刮越猛。这棵竖琴状的大树的所有琴弦都嗡嗡、嘘嘘地响起来,都惊喊起来。接着,突然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外面,楼下,四处一片沉寂。怎么回事?是要出人命的沉寂吗?父亲干了什么?

孩子们躺着,心中迷惑不解。他们终于听见父亲扔下靴子,穿着袜子上楼,步子又重又慢。孩子们还在听。最后,风声暂歇时,他们终于听见水龙头的水哗哗流进水壶,是妈妈在准备早上用的水,他们总算可以安安稳稳睡觉了。

在早上他们乐呵呵的——玩得乐呵呵的;晚上他们在黑暗中围着那根孤零零的路灯柱跳舞。但是他们的心老悬着,眼神阴郁,他们的全部生活从中一览无余。

保罗恨他的父亲。他从小就有他个人的极为强烈的宗教信仰。

“叫他别喝酒吧,”他每天夜里都祈祷。“主啊,让我的父亲死吧,”他时常祈祷。“别让他死在矿井里,”吃完茶点、父亲还没有下工回来时他这样祈祷。

另有一次也叫全家人遭罪。孩子们放学回家吃完茶点。壁炉一侧铁架上的大黑锅慢慢烧滚,炖菜放在炉子上,都是为莫雷尔准备的晚饭。他应该在五点钟到家。但是几个月来他每晚下工后都去喝酒。

冬天的晚上很冷,天黑得也快,莫雷尔太太在桌上放个铜烛台,点上一根牛脂蜡烛以省煤气。孩子们吃完黄油面包或肉汁面包,准备出去玩。不过莫雷尔要是没回来,他们又不敢出去。莫雷尔太太一想到他干了整整一天活,不回家洗洗后吃饭,而是满身矿灰,空着肚子坐在那里喝得醉醺醺的,她就浑身不自在。她的这种情绪从她那里传给了孩子们。她不再是独自受苦:孩子们跟她一起受苦。

保罗出去跟别的孩子玩。黄昏中的大山凹那边微光点点,那里就是矿井。最后下工的几个矿工零零落落地走在昏暗小路上。点路灯的人上路了。再没有矿工走来。黑暗笼罩了山谷;活已干完。是夜晚了。

保罗焦急地跑回厨房。桌上还点着那支蜡烛,炉火发出红光。莫雷尔太太独自坐着。铁架上的锅里冒着热气;餐盘已摆在桌上。整个屋子里弥漫着等待的气氛,所等的那个人正满身矿灰、没吃晚饭、隔着茫茫夜色在离家一里之外一醉方休。保罗站在门口。

“我爸回来了吗?”他问道。

“你自己看啦,还没回来,”莫雷尔太太说,对儿子明知故问很是恼火。

孩子站在母亲身边不走。二人共同分担着焦虑。不一会,莫雷尔太太出去,把土豆捞出来。

“都烧糊了,烧焦了,”她说,“我这是为的啥呀?”

他们两个人没有多说什么。保罗几乎要怨恨妈妈不该因为爸爸下工不回家而等得这么苦。

“你干嘛要操这份心呀?”他说。“他要在外面喝醉,你为什么不由他去呢?”

“由他去!”莫雷尔太太动气了,“‘由他去’,你倒说得轻巧。”

她明白,下了工待在外面不回家的男人,很快就要把自己连同全家毁了。孩子们还小,要靠他养家。威廉给了她安慰,最终她总算有个人可以依靠,万一莫雷尔不行了的话。但是,家里的人天天晚上等待的气氛之紧张则是一样的。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到六点钟时,桌子上还铺着桌布,饭菜仍在那里摆着,屋里仍然是一片焦急与期待的气氛。这孩子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不能出去玩。于是他跑到隔着一个门的英格太太家去,好让她跟他说说话。英格太太没有孩子。她的丈夫对她很好,但他在一家店里干活,回家很晚。她见这孩子在门口,便说:

“进来,保罗。”

两人坐下谈了一会儿后,这孩子突然站起来说:

“好了,我要走了,去看看我妈妈有没有什么事要我干。”

他假装出非常高兴的样子,没有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他的这位朋友。然后他跑进了家门。

这一阵子,莫雷尔每次回家来都脾气很坏、讨厌可恨。

“回来得还真是时候,”莫雷尔太太说。

“我什么时候回来,碍你什么事?”他嚷道。

家里的人,个个一动不动,因为他凶相毕露。他吃饭的那德行,说有多粗野就有多粗野,一吃完便将一堆碗碟推开,两支胳膊在桌上一趴。然后就睡着了。

保罗非常恨父亲。这个矿工,脑袋小而难看,黑发已带点灰色,枕在光着的胳膊上,脸上又脏又红,鼻子和下巴肉嘟嘟的,两道眉毛歪斜着显得十分可鄙,满腹啤酒、浑身疲乏、一腔怒火地睡着了。如果有人突然进来,或者弄出响声,这个人就抬起头大声吼道:

“谁要再弄出响声,我告诉你们,我就给他头上两拳!听到没有?”

恐吓味十足、总是冲安妮嚷的这最后一句,使全家人都对他恨之入骨。

他是被拦在一切家事这道门之外的。没有谁把任何事说给他听。孩子们单独跟妈妈在一起时就把一天所发生的事,所有事,都告诉她。凡事都要跟妈妈说过,才算真有其事。然而,父亲一进屋里,一切皆终止。他就像运转顺当的家庭机器中的楔子。他常常觉察到,他一进屋就顿时一片沉寂,被拦在生活之外,不受欢迎。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无法改变了。

他非常想孩子们跟他说说话,但孩子们不会。莫雷尔太太有时会说:

“你应当去告诉你爸爸。”

保罗在一家儿童报纸举办的一次竞赛中得了奖。大家都喜上眉梢。

“等你爸回来,你最好告诉他,”莫雷尔太太说。“你是知道的,他老叨咕,说什么事都不告诉他。”

“好吧,”保罗说。要他去告诉爸爸,还不如不得奖。

“我参加竞赛得了个奖,爸,”他说。

莫雷尔转过身对着他。

“是吗,孩子?什么竞赛?”

“哦,没什么——有关女名人。”

“你得的奖金是多少呢?”

“是一本书。”

“啊,这样!”

“写鸟的书。”

“唔——唔!”

仅此而已。父亲与其他任何家庭成员是不可能有话可谈的。他是局外人。他背弃了心中的上帝。

他只有在干活的时候,干得高高兴兴的时候,才重归家人的生活之中。有时,他在晚上补补鞋,修修锅,修修下矿用的水壶。他往往要几个下手,孩子们正求之不得。干活时,他们跟他成为一体,他在真正干点什么的时候,便再次成为了真正的自我。

他干活是把好手,心灵手巧,心情甚好时还会唱上几句。他闹别扭发脾气是一阵一阵的,这个一阵可以是几个月,几年。有时他又会快活得很。见了叫人愉快的是,他钳着一块烧红了的铁跑进洗碗间,喊着:

“快闪开啦——闪开!”

接着,他把这块软乎乎、红彤彤的东西放在铁砧上,打出他需要的形状。或者,他一时间专心一意地坐在那里,做锡焊。孩子们高兴地在一旁看着金属突然熔化,沾在烙铁尖上,这时屋里充满烧熔了的松香和热锡的气味,有一会儿莫雷尔一声不响、全神贯注。他补靴子时常常唱唱歌,只因那锤打之声令人高兴。还有,他坐下来,在他下井穿的厚布工作裤子上补上大块大块的补丁时,他也高兴得很,这活他常干,他觉得裤子太脏、料子太硬,不能给妻子补。

他做信管时,孩子们最高兴。莫雷尔从顶楼找来一捆没有腐烂的长麦秆,用手把它们弄干净,直到每根麦秆都亮闪闪的,像金麦秆一样,再切成一节一节的,每节长约六英寸,他尽量在每一节的底端留个凹口。他有一把非常锋利的小刀,切麦秆一切就断而不会把麦秆切坏。然后,他把一堆火药放在桌子中央,这是放在擦洗得雪白的桌子上的一小堆黑色颗粒。他把麦秆整理好修剪齐,保罗和安妮往麦秆里装火药,堵实。保罗很爱看黑色颗粒从他的手掌里沙沙地慢慢流进麦秆口,一颗接一颗欢欢喜喜地落下,把麦秆填满。然后他用一点肥皂——用拇指指甲在茶碟里的一小块肥皂上抠了一点——封住麦秆的口。

“看,爸!”他说。

“对了,我漂亮的小伙,”莫雷尔回答说,他特别喜爱二儿子。保罗把信管放进火药罐,准备在早上用,到时候莫雷尔把它带到井下,点燃一炸就会把煤块炸下来。

这时,仍然很喜欢父亲的亚瑟便靠在莫雷尔坐的椅子的扶手上说:

“给我们说说井下的事吧,爸。”

这,莫雷尔是求之不得的。

“嗯,有一匹小马——我们管它叫塔菲。”他就此开始了。“它可机巧啦。”

莫雷尔讲起故事来显得很亲切。人家一听就感觉到塔菲确实机巧。

“它一身棕色的毛,”他会接着讲,“个子不很高。呃,它嘚嘚嘚嘚地来到井下,接着你就听见它打喷嚏。

“‘喂,塔菲,’你问它,‘你干嘛打喷嚏呀?闻过鼻烟了吗?’

“它又打喷嚏。然后它走上前,把头向你凑过来,真赖皮。

“‘你要什么,塔菲?’你问它。”

“它想要什么?”亚瑟总是这样问。

“它想要一点烟草,我的小乖乖。”

这个塔菲的故事可以无休无止地讲下去,大家都爱听。

不过有时他也会讲个新故事。

“猜怎么着,小乖乖?吃点心的时候,我去穿外套,我胳膊上有个东西溜过去,一看,是只小老鼠。

“‘嘿,往哪儿跑!’我大喝一声。

“一把正好抓住它的尾巴。”

“你把它弄死啦?”

“对,它们讨厌得很。井下多得很呢。”

“它们吃什么呀?”

“马吃玉米时总要掉一些在地上,它们就吃这些玉米——你要是不注意,它们会钻进你口袋,吃掉你的点心——不管你把衣服挂在哪儿——这些小东西偷偷摸摸,啃这咬那,可讨厌啦。”

莫雷尔有活干的时候,才会有这么愉快的晚上。他总是睡得很早,比孩子们睡得早。修补活干完,报上的大标题也瞅过几眼,再待着就没事干了。

父亲上床睡觉,孩子们安了心。他们躺在床上,小声地说一会儿话。突然映在天花板上的灯光把他们吓一跳;这是矿工们提在手里的灯的灯光;他们从外面慢慢走过,要去接九点钟的夜班。他们听见矿工们的说话声,想像矿工们渐渐走下黢黑的山谷。有时他们跑到窗前,望着三四盏灯越来越小,在黑暗的田野里摇曳。在这之后再赶紧上床,暖暖和和挨在一起,好不快乐啊。

保罗弱不禁风,患了支气管炎。其他几个孩子都很结实;所以母亲对他有别于对其他孩子。一天,他在午饭时间回家,感到身体不适。而这家人是从来不遇事就大惊小怪的。

“你怎么啦?”他母亲厉声问道。

“没事儿,”他回答。

但是他没有吃午饭。

“你不吃饭,就别去上学,”她说。

“为什么?”他问道。

“就是这么回事。”

午饭后,他躺在沙发上,就是躺在孩子们都喜欢的挺暖和的印花布垫子上。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那天下午,莫雷尔太太在熨衣服。她熨衣服时听到孩子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声音很小但不间断。她过去对他曾有过的、近乎厌烦的感受又油然而生。她当初没希望他能活下来。然而,他年轻的身躯里充满巨大的生命力。如果他死了,对她或许倒不失为一种解脱。她对他的爱中总掺杂着痛苦。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隐隐约约觉得有熨斗往熨斗架上搁的咔嗒声,熨斗在熨衣板上碰出的轻微的噔噔声。他一惊醒,睁开眼睛,看到母亲站在炉边的地毯上,把热熨斗挨近脸,仿佛在听熨斗热不热似的。她面容平静;嘴紧闭着,这是痛苦、幻灭和克己之兆,鼻子稍微有点斜,一双蓝眼睛显得如此年轻、敏锐、热切,使他心中充满了爱。她平静时总显得刚毅并充满生机,只不过像被剥夺了权利一样。母亲生活不如所愿的感受,深深刺痛了这孩子:自己没有能力为她补偿回来,又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痛心,然而也使他的内心更加坚韧执著。孩子是有孩子的志向的。

她往熨斗上啐口唾沫,唾沫在又黑又光的熨斗表面跳了跳就没有了。她跪下来,把熨斗放在炉边地毯的麻布衬料上用力擦擦。她周围是红红的炉火火光,觉得很暖和。保罗喜欢她蹲下把头歪到一边的样子。她的动作轻盈。看着她总是一种享受。只要她做事,只要是她的动作,在孩子们眼里都是无可挑剔的。屋里暖烘烘的,充满熨热了的衣服的气味。后来,牧师前来,轻言细语跟她谈谈说说。

保罗患支气管炎,卧病在床。他并不很在乎。要发生的已经发生了,逞强也没有用。他喜欢这样的夜晚,八点钟以后,熄了灯,他可以观看火光影子在暗暗的墙和天花板上跳跳蹦蹦,可以观看巨大的幻影晃来晃去,直到屋里好似挤满了人在悄然打斗。

父亲去就寝前,要到病房看看。有人病了,他总是十分和蔼。但对这孩子而言,父亲破坏了气氛。

“你睡着了,亲爱的?”莫雷尔温柔地问道。

“没有,妈妈来了?”

“她还在叠衣服。你要什么不?”莫雷尔是很少对儿子用“您”这类词的。

“我不要什么。她要多久才来呀?”

“要不了多久,小乖乖。”

父亲在炉边地毯上站了一会,迟迟疑疑。他感到儿子并不需要他。他走到楼上的楼梯口对妻子说:

“孩子要你,你还要多久啊?”

“我得干完活啊,天啦!叫他睡吧。”

“她叫你睡觉,”父亲温柔地对保罗重复一遍。

“嗯,我要她来嘛,”孩子坚持说。

“他说你不来,他睡不着,”莫雷尔朝楼下喊道。

“哎呀,我就来。别朝楼下嚷嚷,还有别的几个孩子——”

莫雷尔又回到病房,蹲在炉火前。他可喜欢烤火了。

“她说她就来,”他说。

他转了转,无所适从。孩子焦躁得生了气。父亲在此似乎使病人更加焦躁不安。莫雷尔站在那里看了看孩子,只好轻声地说:

“晚安,宝贝儿。”

“晚安,”保罗回答,翻过身去,能独自呆着,安心了。

保罗喜欢跟妈妈一起睡。不管卫生学家们怎么说,跟心里所爱的人一起睡仍然是其味无穷的。心灵感到温馨、安稳、平静,触摸对方带来的全然是舒泰,都使人酣然进入睡乡,因而身体与心灵的健康得以完全恢复。保罗挨着她睡,病情好转;而她一向是难以入睡的,后来竟也一睡就着,睡得很香了,这似乎给了她信心。

恢复期间,保罗常坐在床上,观望那些鬃毛柔软的马在田间马槽边吃草,在已被踩成黄色的雪地上到处都是它们散落的干草;观望大群矿工回家——小小的黑影三五成群地慢慢穿过白色的田野。

尔后,雪地上升起暗蓝色的雾霭,夜色降临。

恢复期间,一切都很奇妙。雪片突然落在窗玻璃上,像燕子似的停一会儿,然后就不见了,玻璃上滚下来的是一滴水珠。雪片围着屋角盘旋,像一群鸽子一掠而过。远在山谷那边,运煤的黑色小火车迟迟疑疑地爬行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家境贫寒,孩子们如果能干点什么补贴家用就高兴得很。夏天,安妮、保罗和亚瑟三人在一大早就出去采蘑菇,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找,几只云雀从草丛飞了出来,他们要找悄悄躲在草丛中的皮色白净、身子光溜溜的小个儿蘑菇。如果他们能采到半磅,就会喜出望外:是有所获的喜悦,直接从大自然手中有所得的喜悦,给家庭收入出力的喜悦。

拾落穗煮牛奶粥除外,最重要的收获要算是采黑莓。莫雷尔太太总要在星期六买水果做布丁;她同样也喜欢黑莓。所以保罗和亚瑟一到周末就出去找,寻遍小灌木林、树林和旧采石场,只要能采到黑莓,哪儿都去。在矿村这一带,黑莓相当稀少。但是保罗到处找。他喜欢去乡下,在矮树丛里找。空手回家见母亲,他是受不了的。他觉得,这样会使她失望,那还不如死了好。

“嗳呀!”孩子们一进门她就惊叹地说,孩子们回来得很晚,累得要死饿得要命,“你们去哪儿啦?”

“呃,”保罗回答说,“这儿没有,我们就去了米斯克山。你瞧这儿,妈妈!”

她朝篮子里瞄了一眼。

“啊,真大呀!”她赞叹说。

“有两磅多——有两磅多吧?”

她拎了拎篮子。

“怕有,”她不太有把握地说。

保罗掏出一个小花枝。他总是把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花枝带回来给她。

“真美!”她说,那语气是女人接受定情纪念品时的惊喜语气。

这孩子走了一整天,路途遥遥,他不愿认输也不愿空手回到母亲面前。只要他还年幼,她对此是体会不到的。她一心指望孩子们长大成人。在她心中占首位的是威廉。

威廉去了诺丁汉,不常在家,母亲便以保罗为伴。保罗不自觉地嫉妒威廉,威廉也嫉妒他。但同时他们又是好朋友。

莫雷尔太太跟二儿子亲密,显得更微妙更细腻,或许不像她对大儿子那样热烈。五个矿井的矿工都在星期五领工资,但不是人人各自去领。各矿道的工钱一律交给工头,他是承包人,由他或在酒店或在他自己家里把工钱再分好。为了便于孩子们去领工钱,学校在星期五下午提前放学。莫雷尔家的孩子——威廉、安妮、保罗在没有工作之前都曾在星期五下午去领过工钱。保罗多在三点半钟出发,口袋里放个小白布包。条条小路上,女人、姑娘、小孩和男人成群结队拥向办公室。

这些办公室都相当气派:红砖新房子,简直像大楼,耸立在它自己的庭园里,就在青山小巷的尽头。接待室是大厅,又长又空,地上铺着青砖,四周靠墙是一溜座位。矿工们一身肮脏的工作装,就坐在这里。他们从井下上来就早早地来了。女人和孩子往往在红沙砾的小路上闲逛闲逛。保罗总是在矿山边沿和矿山斜坡上东看西看,因为那里生长着小小的紫罗兰和勿忘我。人声嘈杂。女人们都戴着在节假日才戴的帽子。姑娘们聊天,叽叽喳喳,声音大得很。小狗四处乱跑。四周绿茵茵的灌木丛却悄然无声。

里面传来叫唤“斯宾尼园——斯宾尼园”。为该处干活的都拥了进去。轮到布雷提矿的领工钱时,保罗挤进人群。发工钱的房间很小,当中一张柜台将小室一分为二。柜台后面站着两个人——布莱斯韦特先生和他的办事员温特巴特姆先生。布莱斯韦特先生个子很大,外貌有些像严厉的长者,留着稀稀落落的白胡子。他通常围一条很大的丝围脖儿,在大热天里也敞开壁炉烧着火。窗子是不开的。冬天时,别人从屋外的清新空气里走进他家,把喉咙都呛痛了。温特巴特姆先生矮矮胖胖的,秃顶得厉害。他的上司俨然像长者对矿工们提出忠告时,他的帮腔之言并不俏皮。

房间里挤满了一身污垢的矿工、回家换过了衣服的男人、女人,还有一两个小孩,往往还有一只狗。保罗个子小,只有被挤到大人们腿后的份,靠近炉子,把他烤得够呛。他知道名字的顺序——他们按矿坑号叫。

“霍利德。”是布莱斯韦特先生那洪亮的声音。霍利德太太默默走上前,接过钱,走到一边。

“鲍尔——约翰·鲍尔。”

一个男孩走到柜台前。布莱斯韦特先生,他个头大脾气也大,那目光从眼镜上端瞅着男孩。

“约翰·鲍尔!”他又叫一遍。

“是我,”男孩说。

“咦,你的鼻子,原先不是这样的,”爱卖弄的温特巴特姆先生从柜台上探出头来说。人们都哧哧地窃笑,不由想到了老约翰·鲍尔。

“你爸怎么不来呀?”布莱斯韦特先生说,声音大而傲慢。

“他不舒服,”孩子尖声地说。

“你该告诉他别喝酒,”那位熟练的出纳员说。

“他要是一脚踢穿你的肚子,也没关系,”后面有人这么嘲笑了一句。

在场的男人都哈哈大笑。那位大模大样的出纳员低头看下一张单子。

“弗雷德·皮尔金顿!”他漠不关心地叫道。

布莱斯韦特先生是公司的大股东。

保罗知道再隔一个人就轮到他了,心怦怦直跳。他被挤得靠着壁炉架。他的两个腿肚子都烤痛了。他并不想挤过那道人墙。

“瓦尔特·莫雷尔!”传来洪亮的声音。

“在!”保罗答道,声音尖细而且微弱。

“莫雷尔——瓦尔特·莫雷尔!”出纳员又叫了一遍,食指和拇指捏着工资单,准备递出去。

保罗苦于害羞,不能也不愿大声回答。那些大人把他遮住了。多亏温特巴特姆先生相助。

“他在这儿的。人呢?莫雷尔家的小子?”

这个肥胖、秃顶、脸涨得通红的小个子用敏锐的目光张望四周。他指指壁炉。矿工们掉头看看,纷纷让到一边,孩子这才出现。

“他在这儿!”温特巴特姆先生说。

保罗走到柜台前。

“十七镑十一先令五便士。叫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大声点?”布莱斯韦特先生说。他将装有五镑银币的袋子 的一声扔在工资单上,温文尔雅地攥起一小摞十镑金币放在银币旁边。金币亮晃晃地一连串滑在票据上。出纳员点完钱数;孩子把钱全都捧到柜台里另一边的温特巴特姆先生面前,由他扣除房租和工具费。孩子又该犯难了。

“十六先令六便士,”温特巴特姆先生说。孩子太心慌,点不了数。他把几个零星的银币和半镑金币〔1〕推过去。“你知道你交给了我多少钱吗?”温特巴特姆先生问。孩子看看他,没出声。他傻眼了。“你没长舌头啊?”

保罗咬着嘴唇,又推过去几个银币。

“公立小学没教你们数数?”他问道。

“只教代数和法语,”一个矿工说。

“还教耍赖皮,”另一个矿工说。

保罗一直让后面的人等着。他用颤抖的手把钱放进包里,怏怏地走了。每在这种场合他都吃尽苦头。

他到了外面,走在曼斯菲尔德路上,才安心了许多。公园墙上的地衣绿油油。一处果园的苹果树下,有些金黄色和白色的鸡在啄食。矿工们纷纷往家走,川流不息。这孩子害羞地挨着墙根走。这些矿工中,有许多他都认识,但他们污垢满身,他无法辨认。这是他的又一苦恼。

他走到布雷提的那家新酒馆时,他的父亲还没有来。老板娘沃姆比太太认识他。他的外婆,也就是莫雷尔的母亲,原先是沃姆比太太的朋友。“你爸还没来呢,”老板娘说,兼有嘲笑和屈尊俯就的意味,这是女人专跟成年男子说话时的口气。“坐下吧。”

保罗坐在酒馆里长凳的边上。有几个矿工在拐角处“算账”——分钱;有几个走了进来。他们都朝这孩子瞥了一眼,没有说什么。莫雷尔终于来了;一身煤黑,却步子轻快,蛮像那么回事。

“喂!”他颇为亲切地对儿子说。“你比我先到?喝点什么不?”保罗和另外几个孩子都竭力反对喝酒,他当着这些人喝一杯柠檬汁,比拔掉一颗牙还要受罪。

老板娘de haut en bas〔2〕打量他一番,颇有怜悯之意,但对他过于循规蹈矩感到恼怒。他悻然往家走。他一声不吭地进了屋。星期五是烤面包的日子,通常总给他留个热乎乎的面包。母亲把面包放在他面前。

他突然气冲冲地转身对着她,两眼似火烧:

“我再也不去办公室了,”他说。

“为什么?怎么啦?”他母亲惊讶地问道。他陡然生气,倒叫她觉得很有趣。

“我再也不去了,”他声明说。

“哦,行啊,去告诉你爸。”

他嚼着面包,仿佛也恨它似的。

“我不——我不去领钱了。”

“那就找卡林家的孩子去领;他们可乐意挣这六便士了。”莫雷尔太太说。

这六便士是保罗的唯一收入。大多花去买生日礼物;但毕竟是收入,他很看重它。但是——

“让他们挣就是!”他说。“我不要。”

“哦,好吧,”他妈妈说。“那你也用不着跟我使性子。”

“那些人讨厌,又粗俗又讨厌,我再也不去了。布莱斯韦特先生发音都发不准,温特巴特姆先生连语法都不懂。”

“你不再去,就为这?”莫雷尔太太笑着说。

孩子沉默了一会。他的脸色发白,眼神郁愤。母亲忙于家务,没有理会他。

“那些人老挡在我前面,我出也出不去,”他说。

“我说,孩子,你就请他们让一让,”她回答说。

“阿尔弗雷德·温特巴特姆先生还说,‘公立小学教了你些什么?’”

“他们教他的也不多,”莫雷尔太太说,“事实是——规矩和智慧都谈不上——天生诡诈。”

她就这样以自己的方式抚慰了他。他那显得可笑的过于敏感使她心痛。他眼中的郁愤有时激励她,使她睡着的灵魂于惊诧中得到片刻欣喜。

“发了多少钱?”她问道。

“十七镑十一先令五便士,扣了十六先令六便士,”儿子回答说。“这星期挺好,我爸的零用只扣了五先令。”

这样,她便能算出她丈夫挣了多少,要是交给她的钱不够数,她便能责问他。莫雷尔一向对每个星期的收入保密。

星期五晚上是烤面包的时间,也是上集市的时间。保罗照例在家里烤面包。他喜欢呆在家里画点儿画、读点儿书;他很爱画画。安妮一到星期五晚上就“寻欢作乐”;亚瑟跟平时一样过得很快活。所以家里只剩保罗一人。

莫雷尔太太喜欢上集市买东西。山顶的小集市正在通往诺丁汉、德比郡、埃尔克斯顿和曼斯菲尔德的四条大路的交汇处,货摊很多。四轮大马车纷纷从四周各村驶来这里。市集上全是妇女,大街上全是男人。看到街上到处有这么多男人,真令人惊异。

莫雷尔太太老跟卖花边的女人拌嘴,同情那个水果小贩——这人有点傻,可他的老婆很坏——跟卖鱼的有说有笑——这人油得很,但挺有趣——把油毡贩摆弄得服服帖帖,对小百货商很是冷淡,至于陶器商那里,前去问津要么是非买不可要么是她看中了一个小盘子上的矢车菊;问价时虽说客气却也冷淡。

“不知道这个盘子多少钱,”她说。

“七便士,你拿走。”

“谢谢。”

她放下盘子就走了;但是她不把它买到手是不会离开集市的。她又走了回来,瓶瓶罐罐若无其事地摆在那里,她朝那个盘子偷看一眼,装着不是看它。

她个子小,身着黑衣,头戴户外软帽。这帽子已戴了三个年头;安妮看它很不顺眼。

“妈!”女儿恳求说,“别再戴这顶帽子了,真难看。”

“我还有哪一顶戴呢,”妈妈尖刻地回答说。“我觉得还挺不错嘛。”

最初它有个帽尖;后来有些花状装饰物;现在只剩下黑色花边和一点黑玉色的装饰了。

“它看上去窝窝囊囊的,”保罗说。“就不能让它显得精神点儿?”

“看我不给你两下,说话没大没小的,”莫雷尔太太说罢,毅然决然地把颌下的这顶黑色帽子的带子系好。

她又瞄了那盘子一眼。她和她的敌人——陶器商——都觉得很别扭,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事似的。他突然大声问道:

“五便士,要不?”

她吓一跳,心一硬;但还是弯腰拿起盘子。

“我要了。”她说。

“倒像是你帮了我一把,嗯?”他说。“你朝它吐口唾沫得了,就像你对白送给你的东西那样。”莫雷尔太太冷冷淡淡地付给他五便士。

“你不是白给我的,”她说。“你如果不愿卖,我出五便士你也不会卖给我。”

“这地方又热又闹又挤,能亏本卖点儿就算不错啦,”他发牢骚地说。

“是啊;生意总有好有坏嘛,”莫雷尔太太说。

但是她饶了他。他们像朋友一样。现在她敢用手去摸摸那人的陶器了。于是她很高兴。

保罗在等她。他喜欢看见她回家来。她这时大功告成,人也很累,拿着大包小包,心情却最为舒畅,感到精神焕发。他听见她步子轻快地走进门;他停止画画,抬起头。

“哎哟!”她叹口气,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

“真没想到,你手里拿满了东西!”他说着放下画笔。

“是啊!”她喘着气。“安妮这毛丫头还说去接我呢。真沉哪!”她把线袋和大包小包放在桌上。

“面包烤好了吗?”她问着走到烤炉前。

“在烤最后一个,”他回答。“你不用看。我没忘。”

“咳,那个卖陶器的呀!”她说着关上烤炉的门。“我说过他可坏啦,你知道吗?话又说回来,我看他并不很坏。”

“是吗?”

孩子专心听她说。她脱下小黑帽。

“可不是嘛。我看他赚不到什么钱——唉,如今人人都这么叫苦——使他火气很不小。”

“换了我,我也会这样的,”保罗说。

“嗯,对此谁也不会感到惊奇。他卖给我了——你猜,这个多少钱卖给我的?”

她从一张破报纸里拿出盘子,乐滋滋地站在那儿看着盘子。

“给我看看!”保罗说。

两人站在一起看那盘子,好不得意。

“我喜欢有矢车菊图案的东西,”保罗说。

“对呀,我当时就想到你给我买的那只茶壶——”

“一先令三便士,”保罗说。

“五便士!”

“不止吧,妈妈。”

“是不止。你知道,简直是买了个便宜。我一路大手大脚地花,没钱再买东西了。再说,他要是不愿意也不会卖给我。”

“是的,他是可以不卖,”保罗说,母子二人唯恐有从那陶器商手里白拿之嫌,互相安慰着。

“我们可以用它放水果羹,”保罗说。

“放蛋羹或肉冻也可以,”母亲说。

“还可以放小红萝卜和莴苣,”他说。

“别忘了那个面包哇,”她说,那明亮的声音里充满喜悦。

保罗看看炉子里,轻轻地拍一拍炉底上的面包。

“好了,”他说,把面包递给她。

她也把面包拍一拍。

“是好了,”她回答说,然后去开口袋。“哎,我花钱大手大脚,真不像话。我知道我会花得分文不剩的。”

他热切地跳到她身边,看看她这一次大手大脚买的东西。她打开另一包报纸,几株紫罗兰的根和红雏菊的根露了出来。

“花了四便士呢!”她呻吟地说。

“真便宜!”他叫道。

“可不,按说我在这个星期是不该花钱买它的,没什么钱了。”

“它们可爱极啦!”保罗叫道。

“可不!”她大声说,禁不住喜形于色。“保罗,你看那枝黄的,像不像——老头儿的脸!”

“真像!”保罗叫道,弯腰去闻。“可香啦!就是上面溅了点泥。”

他跑进洗碗间,拿来绒布,小心翼翼地把那株三色紫罗兰擦了擦。

“现在再看看,它水淋淋的!”他说。

“是啊!”她赞叹说,满心欢喜。

斯卡吉尔街的孩子都相当好。莫雷尔家住的那一头,孩子不多。少就更合群。男孩女孩一起玩,女孩子也打打闹闹也玩些动作粗野的游戏,而男孩子也玩女孩子玩的跳舞、转圈和过家家的游戏。

安妮、保罗和亚瑟都喜欢冬天不下雨的夜晚。他们待在家里,等到矿工们都回了家,等到天已全黑、街上无人。他们便围上围巾出去,大衣他们是不屑一穿的,矿工的孩子都这样。路口很黑,路的尽头夜色茫茫,在一凹地处,灯光点点,十分零乱,那便是敏顿,正对面的远处便是赛尔比。那最远处的微弱灯光似乎要把这黑夜不断地延伸下去。孩子们在路上急切地望着田间小径尽头的路灯柱子。如果这小小的一方光亮之地也没有人,这两个男孩真有凄凉之感。他们站在路灯下,两手揣在口袋里,背对黑夜,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些黑糊糊的房子。忽见一位上身穿件短外套、下着裙子,两腿修长的小姑娘飞奔而来。

“比利·皮林斯,你们家的安妮,还有艾迪·达金,在哪儿?”

“我不知道。”

不过,这也没多大关系——现在有三个人了。他们在路灯柱子周围玩起了游戏,直到别的一些孩子叫叫嚷嚷一拥而来。游戏玩得又激烈又热闹。

这里只有一根路灯柱子。后面漆黑一片,仿佛黑夜全都在那里。前面,一条宽阔、黑黢黢的路通向山顶。不时有人经过这里走小路去田野里。走不了十几码,黑夜就把他们吞没。孩子们继续玩游戏。

他们相处得格外亲密,这是他们远隔凡尘所致。一旦吵起架来,游戏就泡汤了。亚瑟动不动就发脾气,比利·皮林斯——其实是菲利普——更糟。保罗得站在亚瑟一边,爱莉斯站在保罗一边,埃米·利姆和艾迪·达金总是向着比利·皮林斯。这六个孩子打打闹闹,搞得互相憎恶,简直不共戴天,然后惊惊慌慌各自逃回家去。保罗永远不会忘记,在大争大吵之后,他看见从山顶上那条荒凉的路上,慢慢地、平稳地升起一轮又大又红的明月,像一只大鸟。他想起《圣经》上说那月亮会变成血。第二天他赶紧去跟比利·皮林斯言归于好。于是,在黑夜笼罩之下的路灯柱子旁,狂热紧张的种种游戏再度登场。莫雷尔太太只要走进起居室,就能听见孩子们使劲地唱:

“西班牙皮鞋穿脚上,

丝织的袜子亮光光;

个个手指都戴着戒指,

我用牛奶洗身子。”

他们做游戏显得如此全神贯注,随着那歌声从黑夜里传来,他们不由感觉到了在旷野里唱歌的野趣。歌声打动了母亲;他们在八点钟回家来,何以脸红红的、眼睛亮灿灿的,还一个劲儿地抢着说话,她完全明白了。

他们都喜欢卡斯吉尔街的这屋子,就因为屋前无比空阔,就因为从这里看到的世界气象万千。夏日傍晚,女人们靠在田间篱笆上,聊天,脸朝西,望着落日喷出霞光,直到远处德比郡的群山横亘于这绯红之中,好似一只蝾螈的黑背。

在这夏季,矿井并不全日开工,尤其是烟煤矿井。住在莫雷尔太太隔壁的达金太太,走到篱笆边,把炉边地毯抖抖干净,这时她会发现一些人慢慢走上山来。她立即认出他们是矿工。她等在那儿,这个站在山顶上的又高又瘦的悍妇,对那些正吃力地走上山的可怜矿工简直就是威胁。刚刚十一点。夏日清晨之后就一直像黑纱一样罩着远处树木繁茂的那些小山的雾气,还没有消散。第一个走上来的人走到梯磴前。他把栅栏门推得“嘎吱”直响。

“怎么,你们停工了?”达金太太大声问道。

“我们停工了。”

“他们停了你的工,真可惜呀,”她挖苦地说。

“倒也是,”那人回答说。

“哪儿能啊,你们就巴不得上井来,”她说。

那人继续赶路。达金太太走进院子,发现莫雷尔太太出来倒垃圾。

“我看,敏顿停工了,太太,”她大声说。

“这下可坏了!”莫雷尔太太气愤地说。

“哈!我刚才看见约翰·哈奇比了。”

“也好,能省鞋子,”莫雷尔太太说。两个女人各自进了屋,反感极了。

这些矿工脸上还没有弄黑,就又成群结队地回家了。莫雷尔不想回家。他喜欢阳光灿烂的早晨。但是他刚去上工就被打发回家,心里憋着气。

“天哪,这就回来啦!”他一进门,他的妻子就惊呼道。

“我有什么法子,老婆?”他嚷道。

“午饭不够吃啊。”

“那我就吃我带下井的干粮,”他大声吼道,怪可怜的。他觉得又丢脸又恼怒。

孩子们放学回来,见父亲在啃他带下井去又带回来的两片厚厚的又干又脏的黄油面包,都傻眼了。

“我爸干嘛吃干粮啊?”亚瑟问。

“不吃,又该冲我大叫大喊了,”莫雷尔哼哼着说。

“净胡说!”他的妻子嚷道。

“让它浪费掉?”莫雷尔说。“我不像你们大手大脚,净浪费。我在井下要是有一丁点面包掉在地上弄脏了,我也要捡起来吃。”

“耗子会吃的,”保罗说。“不会浪费。”

“好好的黄油面包可不是喂耗子的,”莫雷尔说。“吃了总比浪费好,管它脏不脏呢。”

“让耗子吃也没什么,只当你喝酒花了钱呗,”莫雷尔太太说。

“哦,是吗?”他嚷嚷说。

那年秋天,他们日子不好过。威廉刚去了伦敦,母亲盼他寄钱。他寄回过一两次,是十先令,但初去那里,开销很大。他每星期都有家书寄来。他给母亲的信写得很详细,告诉她他的生活,如何交友并跟一个法国人互教互学,何等喜欢伦敦。母亲又感到他是跟她在一起的,如同他在家时一样。她每星期回信给他,写得简明扼要、诙谐俏皮。一天到晚,她打扫屋子时总想着他。他在伦敦:他会干得很出色的。几乎可以说,他就像她的骑士,身佩她的徽章出阵了。

圣诞节他要回来住上五天。家里从未有过这番张罗。保罗和亚瑟到处去找冬青枝和常青树。安妮按老法子做了些漂亮的纸环。家中准备的食物之丰盛也是前所未闻的。莫雷尔太太做了一个又大又气派的蛋糕。她还教保罗怎样将杏仁煮白去皮,觉得自己得意得有些像女皇。他毕恭毕敬地剥去这长长果仁的皮,点点数,不能少一个。据说在冷的地方打蛋,蛋才打得好。于是这孩子站在洗碗间里,那里的温度接近冰点;他在那里打呀打呀,蛋越打泡越多,变得像雪一样白,这时他兴冲冲地跑到母亲跟前。

“瞧啊,妈妈!不是很可爱吗?”

他拈了一点儿放在鼻尖上,然后把它吹到空中。

“唉,别浪费呀,”母亲说。

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威廉将在圣诞前夜到家。莫雷尔太太把食品储藏室仔细查看一番。有一个葡萄干大蛋糕,一块米糕,好些果酱馅饼,好些柠檬馅饼,好些百果馅饼——两大盘。她的料理已经完成——好些西班牙馅饼和干酪蛋糕。四处装点一新。挂在厨房里的那束有冬青果的冬青枝,招人喜爱得要亲吻它,上面点缀着许多亮晶晶小装饰,她在准备她的精巧的馅饼时,它就在她头顶上慢慢地打转转。屋里炉火甚旺。一股做精制糕点的香味迎面扑来。他应在七点钟到,但也许会晚一点。三个孩子已去接他。她一人在家。七点差一刻时莫雷尔进了屋。妻子没说话,丈夫也没说话。他坐在扶手椅里,兴奋得手足无措,她静静地继续烤面包。只有从她做事的细心上才看得出她是何等的激动。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他说几点钟到?”莫雷尔第五次问道。

“火车六点半到,”她加强语气地说。

“他在七点十分就该到了。”

“哎,算了,中部地区的火车有晚点几个钟头的,”她淡漠地说。她宁可预计他到得晚,这样一来,他到的时候就不觉得晚了。莫雷尔去门口望了望。然后他回来。

“哎呀,你这个人,”她说。“你就像只不伏窝的母鸡。”

“你去给他准备点吃的吧?”做父亲的说。

“有的是时间,”她回答说。

“我看没多少时间了,”他回答说,有些坐不住了。她开始收拾桌子。水壶噗噗地响。他们等着,等着。

三个孩子这时已到了塞斯利桥的站台,塞斯利桥在中部干线上,离他们家两英里。他们等了一个钟头。火车开来——他不在车上。铁路那头的红灯绿灯闪来闪去。天又黑又冷。

“去问问他,从伦敦来的车到了没有,”他们看见一个戴着有遮檐的帽子的男子时,保罗对安妮说。

“我不去,”安妮说。“你别出声——没准儿他会赶我们走的。”

但是,保罗非常想让此人知道他们在等从伦敦乘火车来的人:这听起来该多了不起啊。然而他又非常非常怕跟任何人说话,更不用说去问一个戴着有遮檐的帽子的男子了。三个孩子都不敢去候车室,怕给赶出来,又怕他们离开站台会出事。他们仍在黑暗与寒冷中等着。

“晚了一个半钟头了,”亚瑟可怜巴巴地说。

“嗐,”安妮说,“圣诞前夜嘛。”

他们都沉默不语。他没有来。他们朝铁路黑压压的另一头望去。那远处就是伦敦!似乎遥不可及。他们心想,一个人从伦敦来,在路上什么事都是可能发生的。他们都心烦得不想说话。他们又冷又犯愁,只好默默地在站台上挤在一起。

过了两个多钟头,他们终于看见一辆车前的灯光隐约出现在远处的黑暗中。跑来一名搬运工。孩子们的心怦怦直跳,赶紧退后几步。一列开往曼彻斯特的特快停了下来。两个车门打开,从其中一个车门里走出来的正是威廉。他们向他跑去。他兴高采烈地把几个小包递给他们,立即解释说这趟特快在塞斯利桥这样的小站停站完全是因为他要在此下车:在此是不停站的。

这时在家里的父母担心不已。桌子已经摆好,排骨已做好,一切就绪。莫雷尔太太围上黑围裙。她身上穿的是最好的衣服。然后她坐下来,装作看书。每分每秒对她都是折磨。

“唔!”莫雷尔说。“都一个半钟头了。”

“孩子们还在等呢!”她说。

“火车不会还没到吧,”他说。

“我告诉你,在圣诞前夜会晚点几个钟头。”

他们彼此都有点生对方的气,所以心急如焚。屋外,那棵白蜡树在刺骨的寒风中呻吟。

人从伦敦归的茫茫黑夜啊!莫雷尔太太苦熬着。时钟那轻微的滴答声使她心急火燎。天越来越晚,这一切令人越来越无法忍受。

门口终于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

“他来啦!”莫雷尔叫道,随之跳了起来。

然后他又退后。母亲向门口跑了几步等在那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门忽然打开。威廉站在那里。他扔下旅行提包,把母亲搂在怀里。

“妈!”他说。

“我的孩子!”她喊道。

她抱住他亲了亲,放开他,竭力用十分平常的口气说:

“你这么晚才到啊!”

“可不是嘛!”他大声说着转向父亲。“啊,爸!”

两人握握手。

“啊,我的儿子!”

莫雷尔的眼睛湿了。

“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他说。

“哦,这不回来了!”威廉叫道。

儿子又转向母亲。

“你看上去挺精神,”她骄傲地说着笑了起来。

“是啊!”他大声说。“我想是这样——回家了嘛!”

他是个壮小伙,高大直挺,一副勇毅的样子。他转身看看常青树和招人喜爱得要吻它的冬青枝,还有炉边锡器里小馅饼。

“哎哟!妈妈,一点都没变!”他说,仿佛松了口气。

一时间大家都默不做声。他突然跳向前,从炉边拿起一块馅饼就塞进嘴里。

“唔,你在别的地方没见过这种农村土灶吧!”父亲大声说。

他给他们带回了数不清的礼物。他把挣的每一分钱都花在礼物上了。屋里充溢着一种阔绰气氛。给他母亲买的是一把白柄镀金的伞。她至死都保留着它,任何东西皆可丢失,唯独它不可丢失。人人都有一份厚礼;此外还有数不清的糖果:土耳其糖,菠萝冰糖等一类的东西;孩子们心想,这些东西只有名声赫赫的伦敦才有。保罗在朋友们面前对这些糖果夸个不停。

“真正的菠萝,切成一片一片的,跟水晶似的——真好!”

家里,人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家总是家,不论有过多大苦痛,他们都爱之甚深。举行了晚会,也庆祝过了。人们前来看望威廉,看看伦敦使他有了什么变化。他们都发现他“好一个绅士,好一个壮小伙,真没想到”!

他又要离开时,孩子们都各待在一处独自哭泣。莫雷尔伤心地上床睡觉,莫雷尔太太觉得像被什么药物弄麻木了似的,心如死灰。她爱他如命啊。

他在律师事务所工作,该事务所跟一家航运大公司有联系;这年盛夏之时,他的上司表示愿意让他乘该公司的轮船去地中海旅行,花费甚少。莫雷尔太太写信给他:“去吧,去吧,我的孩子。这种机会以后不会再有,我想到你要去地中海旅行,比想到你回家还高兴。”但威廉还是回家过了两星期的假日。地中海吸引着他这样的年轻人去旅游,那迷人的南方也使他这样的穷家小子为之折服,然而就连这地中海在他可以回家探亲之时也拦不住他。这给了他母亲多大的感情补偿啊。

本章注释

〔1〕 等于10先令。

〔2〕 法语:傲慢地,轻蔑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