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十五章 被遗弃的人

克莱拉随丈夫去了舍菲尔德,保罗几乎再没见过她。瓦尔特·莫雷尔似乎听任所有苦难降临到他头上,在苦难的泥淖里翻滚,一如既往。两人几乎已无父子关系可言,要说有,也不过是觉得切不可让对方真正受穷。家中无人照管,屋里空空荡荡,他们受不了,于是保罗住到诺丁汉,父亲莫雷尔则住到贝斯特伍德的一个朋友家里。

对这年轻人而言,一切都似乎破灭。他无法作画。母亲去世那天他完成的那幅——使他满意的那幅画——是他最后的画作。工作时已不见克莱拉。他回到家里,再无心拿起画笔。什么都没了。

于是,他总在镇上东逛西逛,跟他认识的人一起喝酒厮混。这真使他厌倦。他跟酒店女招待聊聊天,几乎是见女人就跟她搭讪,但是他的眼神忧郁、紧张,像在寻觅。

一切似乎都如此不同,如此不真实。人们似乎没有理由上街,房屋似乎没有理由在大白天挤在一起。这些事物似乎没有理由占据空间,没有理由不让空间空着。他的朋友跟他说话:他闻其声,也回答。但是话声为何嘈杂,他就弄不明白了。

他独自一人时,他在厂里无意识地努力工作时,他才十分正常。在厂里工作时,他一切皆忘,意识全无。但是工作总有干完之时。工作干完,使他痛苦不已,以致一切事物均已失去真实性。下了第一场雪。他看见灰蒙中,雪花点点,好似珍珠。过去它们本当勾起他最强烈的感情。它们此刻似乎毫无意义了。过不多久它们便无形无实,留下的只是它们曾经存在过的那片空地。夜里,高而漂亮的有轨电车沿街驶过。它们竟然哗啦哗啦地开来开去不辞劳苦,简直不可思议。“为何一路倾斜着向特伦特桥开去不辞劳苦?”他问那些大有轨电车。仿佛,有它们倒不如没有它们。

黑夜沉沉才最为真实。这在他看来才是完整、能理解、平静的。他可以将自己交托给它。突然一张纸片在他脚边飘起,顺着人行道被吹去。他站住不动,直着身子,捏紧拳头,感到身心都痛苦不已。他又看见病房,看见母亲,看见她的眼睛。他不知不觉间一直跟她在一起,陪伴着她。那突然飘起的纸片提醒了他,她已不在人世。但他是跟她在一起的。他要一切依旧,这样他便又能跟她在一起。

一天一天,一星期一星期过去。但是,似乎事事融合,结聚,堆积成团。他辨不清何为今日何为昨天,何为这星期何为上星期,何为这里何为那里。一切皆模糊一切皆难辨。他常常一出神就是个把小时,不记得做过什么。

一天晚上,他回到住处已很晚。炉里尚有余火;别人都已睡了。他添了几块煤,朝桌上看看,决定不吃晚饭。他坐在扶手椅上。寂静无声。他木头木脑,只看见那淡淡的烟,袅袅地往烟囱里去。不一会,钻出两只老鼠啃掉在地上的面包屑,十分小心。他看着它们,好似相隔甚远。教堂的钟敲两点。他能听到远处铁路上刺耳的货车哐当声。不,货车并不远。货车该在哪里就在哪里。他自己又在哪里呢?

时间过去。那两只老鼠在他的拖鞋上蹿来蹿去,好不得意。他一动不动。他不想动。他什么都没想。这样更省心。没有凡事都要做一番分辨的那种悲楚。随之,另有意识在无意识地活动,不时闪变成尖刻之言。

“我在做什么?”

神情恍惚,半醉半醒,冒出了回答:

“自我毁灭。”

随后,一种模糊、活生生、转瞬即逝的感觉告诉他,这是不对的。过了一会,他突然问:

“为什么不对?”

又无回答,但他心中那顽强无比的念头阻止他自我毁灭。

路上传来一辆笨重的运货马车的哐当声。电灯突然灭了;自动配电机的电表〔1〕里咔的一响。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看着前方。只有老鼠匆匆逃走,炉火在黑黢黢的房间里发着红光。

然后,他内心的对白又开始,很无意识、更加清晰。

“她死了。为的是什么——她苦苦奋斗?”

这就是令他绝望而要跟她去的原因。

“你还活着。”

“她没活着。”

“她活着——活在你心里。”

突然间,这难以肩负的担子使他感到精疲力竭。

“你一定得为她而活,”他心中的意志说。

感觉郁闷不已,仿佛无法激励意志。

“你一定得把她的生活,把她生前所为都接过来,继续下去。”

但是他不想这么做。他要放弃。

“但是你可以继续画画,”他心中的意志说。“要不也可以生儿育女。这两种办法都能把她的努力继续下去。”

“画画并不是生活。”

“那就生活下去呀。”

“娶谁呢?”冒出了这个令人不快的问题。

“尽量找个最好的。”

“米丽亚姆?”

但他对此是信不过的。

他突然站起来,去睡觉。他走进他的卧室关上门时,他紧握着拳头站住了。

“妈妈,我亲爱的——”他竭尽他心灵的全部力量说。然后他停住。他不愿说下去。他不愿承认他想要死,想了结自己。他不愿承认生活已将他打败,也不愿承认死亡已将他打败。

他径直上床就睡,沉湎于睡梦中。

过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他总是孤单一人,内心徬徨,时而想到死,时而想到生,都很固执。真正的痛苦的是他无处可去,无事可干,无话可讲,自己不再是自己。有时他在大街上跑,像疯子一样:有时他是疯了;很多事时而有时而无。这使他心悸不已。有时他站在酒馆的卖酒柜台前要一杯酒。眼前的一切突然远离他而向后隐没。他远远地看见那个酒店女招待的脸,那些唠唠叨叨的酒徒,溅污了的红木柜板上他自己的玻璃酒杯。有什么东西把他和这些隔开了。他可望而不可即。他不要这些;他不要这杯酒。他突然转身出去。他站在门口望着满是灯光的街道。他非这街道所有,也非置身其中。有什么东西将他隔离在外了。那里,路灯下一切照常,离他却有千里之遥。他够不着。他觉得,连那路灯柱他都碰不着,慢说够着了。他能去哪里?无处可去,不能再回酒馆也不能前去他处。他感到窒息。他无处可去。他内心更加紧张;他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我不应该这样,”他说;贸然转身,走进酒馆喝酒。酒有时能给他浇愁;有时使他愁更愁。他沿街跑。他始终心神不安,去这里,到那里,到哪里算哪里。他下决心要画画。但是刚画几笔就嫌恶画笔不已,起身离去,匆匆去俱乐部玩牌或打台球,匆匆去某处跟酒馆女招待调调情,而这女招待在他看来也不比她汲酒用的铜泵柄强多少。

他很瘦,两颊深陷。他不敢照镜子看自己的眼睛;他从不看自己。他想摆脱自己,却无从下手。绝望之中,他想到了米丽亚姆。或许——或许——?

一个星期天的傍晚,他碰巧走进唯一神教派教堂,人们起立唱第二首赞美诗,他看见她就在他前面。她唱时,灯光映得她的下嘴唇闪闪亮。不论怎么说,她那样子看来总算有所获:如果不是寄希望于人间,也多少寄希望于天国了。她的安乐和她的生活似乎都在来世。对她,他不禁产生一股温暖、强烈的感情。她唱时,似乎一心向往着神秘和安乐。他寄希望于她。他巴不得布道结束,也好跟她说说话。

她随人群出来,从他面前走过。他几乎能触摸到她。她不知道他在那里。他看见她黑鬈发下那柔润的褐色后颈。他要把自己交托给她。她比他行,比他强。他要依靠她。

她漫不经心地穿过教堂外面那一小群人。她在人前总是茫然不知所措,总是格格不入。他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她大吃一惊。她那棕色的大眼睛惊得直瞪,一看是他,十分诧异。他稍稍退后。

“我没想到——”她支吾地说。

“我也没想到,”他说。

他看着别处。他那突如其来的美好希望又无踪影了。

“你来镇上有什么事吗?”他问。

“我住在安妮表姐家。”

“哈!长住?”

“不;明天就走。”

“你一定得直接回家?”

她看着他,把脸藏在帽檐下。

“不,”她说——“不;倒也用不着。”

他转身走,她跟着他。他们穿行于上教堂的人群中。圣玛丽教堂里,管风琴仍在奏鸣。黑压压的人影从亮着灯光的门口走出来;人们纷纷走下台阶。那巨大的彩色窗子在黑夜里鲜艳夺目。教堂好似一盏挂着的大灯笼。他们沿石洞街走,然后乘车去特伦特桥。

“你就跟我一起吃晚饭,”他说;“然后我送你回去。”

“好吧,”她答道,声音低沉、沙哑。

他们在车上几乎没说话。桥下,特伦特河河水很满,黑黝黝的。朝考威克那边望去,一片漆黑。他住在霍尔姆路,在荒凉的镇子边缘,正对着斯涅顿修道院和考威克森陡坡的那几片河边草地。大水已退。在他们的左边是静静的河水和一片阴暗。他们几乎害怕了,沿着那排屋子匆匆而行。

晚饭摆好。他拉上窗帘。桌上放着一钵鸢尾花和一些鲜红的银莲花。她弯身向着花。她一边用指尖摸花一边看着他说:

“真美呀,是不是?”

“是啊,”他说。“你喝什么——咖啡?”

“我喜欢喝咖啡,”她说。

“对不起,一会就好。”

他去了厨房。

米丽亚姆脱下衣帽,四下看看。这房间没有什么装饰,简朴。墙上挂着她的照片,克莱拉的照片,安妮的照片。她看看画板,想知道他在画什么。上面只有几根毫无意义的线条。她看看他在看什么书。显然只有一本普普通通的小说。她看到,架子上的几封信是安妮、亚瑟写来的,还有她不认识的某个男人写来的。凡他接触过的东西,凡跟他本人稍沾边的东西,她都不放过,细看细瞧。他离开她已如此之久,她要重新发现他、他的处境、现在如何。但是这房间里能帮助她了解的,毕竟不多。这只使她感到悲哀不已,感到难以忍受、得不到安慰。

她正好奇地翻看他的素描簿,他端着咖啡进来。

“里面没有什么新的,”他说,“没有什么很有趣的。”

他放下托盘,走过去,在她肩后往下看。她慢慢地一页页翻着,样样过目,目不转睛。

“噢!”她翻到一幅素描不动时他说,“这一幅我都忘了。不坏吧,啊?”

“不坏,”她说。“可我看不太懂。”

他拿过她手里的簿子翻起来。他发出十分好奇的声音,显得又惊又喜。

“这里面有些,很不坏,”他说。

“一点儿也不差,”她认真地说。

他又感到了她对他的作品的兴趣。或者是对他本人的兴趣?在他作品里的他变得明晰可见时,她便对他非常感兴趣,为什么?

两人坐下吃晚饭。

“顺便问一下,”他说,“我好像听说你自己挣钱过日子了?”

“是的,”她答道,埋头喝咖啡。

“干什么工作?”

“我也就是在布劳顿的农校学了三个月,兴许能留在那儿当教师。”

“哎呀——这对你挺适合的!你一向都想自立嘛。”

“是的。”

“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也是上星期才知道。”

“可是我一个月前就听说了,”他说。

“是的;可当时还没有定下来。”

“我早该想到才是,”他说,“你告诉过我,你要努力试试的。”

她吃饭时,神情局促慎重,仿佛因如此张扬他所熟悉之事而畏畏缩缩。

“我想你一定很高兴,”他说。

“非常高兴。”

“对——总算是件好事。”

他颇感失望。

“我觉得这会是很了不起的,”她说,口气显得有点傲慢、愤慨。

他当即报之一笑。

“你为什么不觉得了不起呢?”她问。

“哦,我不认为会是了不起的。只不过你会发现自食其力并不是一切。”

“对,”她说着,艰难地咽下一口食物;“我也不认为。”

“我认为对男人来说,工作几乎可以算是一切,”他说,“尽管对我并不是这样。女人却只用她全部身心的一部分工作,真实的充满活力的那一部分是被掩盖着的。”

“难道男人就能把自己的全部献给工作?”她问道。

“是的,其实是这样。”

“女人只用她不重要的那部分?”

“是这样。”

她抬头望着他,气得睁大着眼睛。

“那么,”她说,“要真是这样,那就是奇耻大辱。”

“是的。可我也不是什么都懂,”他答道。

晚饭后,两人靠近炉火站着。他给她搬来一张椅子放在他对面,两人坐下。她穿的深紫色的衣服,跟她那深色皮肤和浓眉大眼很是相称。鬈发依然美丽、蓬松,脸却显得老多了,棕色的脖颈也细了些。他觉得她似乎老了,比克莱拉还老。她的青春已飞快地消逝。她显得近乎呆板、木然。她沉思片刻后看着他。

“你的情况怎么样?”她问。

“还行,”他回答说。

她看着他,等着。

“不是吧,”她说,声音很低。

她棕色的双手紧张不安地相握,放在膝上。这双手仍然有欠自信或镇静,显得近乎歇斯底里。他看见这双手时不禁退缩。随之他苦笑一下。她把手指放在唇间。他那细长、黝黑、备受折磨的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她突然把手指从嘴里拿开,望着他。

“你跟克莱拉吹啦?”

“是的。”

他的身子像搁在椅子上的被扔弃的东西。

“你知道,”她说,“我想我们应该结婚。”

数月来他第一次猛然清醒,而且对她肃然起敬。

“为什么?”他说。

“你瞧,”她说,“你是在怎样地糟蹋你自己啊!你也许会病,你也许会死,而我还不知道——这跟我从没认识你没什么两样。”

“如果我们结婚呢?”他问道。

“不管怎么说,我可以不让你糟蹋自己,不让你成为别的女人——像克莱拉那样的女人——的牺牲品。”

“牺牲品!”他重复一遍,笑笑。

她默默地低下头。他坐在那里,觉得失望又涌上心头。

“我也没把握,”他慢慢地说,“结婚会带来多大的好处。”

“我只是为你着想,”她答道。

“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可是——你这么爱我,你要把我装在你的口袋里。会憋死我的。”

她低下头,把手指放在唇间,心中好不辛酸。

“你不这样,还能怎么样?”她问道。

“我不知道——过下去吧,我想。说不定我过不了多久就到国外去。”

他那话音绝望而固执,使她禁不住跪在炉前的地毯上,近在他身边。她缩着身子,像被什么压垮一般,抬不起头。他的两只手无力地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她觉察到了这双手。她觉得现在他躺在那里听她的摆布。如果她能站起来拉住他抱住他,说“你是我的”,他就会把自己交托给她。但是她敢吗?她可以轻易地牺牲自己。但是她敢坚持己见吗?她觉察到,他穿着深色衣服、细长的身子四脚八叉地躺在她身边的椅子上,似乎一息奄奄。但不行;她不敢伸出胳膊搂住这身子说:“这身子是我的。把它给我。”她很想这么做。它唤醒了她所有的女性本能。但是她蜷缩着身子,不敢做。她怕他不让她做。她怕这样做太过分。他的身子就躺在那里,被扔弃了。她知道她应该将它抱来声称归她所有——声称对它拥有一切权利。但是——她能这样做吗?在他面前,在他心怀对某种未知之事的强烈需要面前,她只能束手无策,别无他法了。她的两手发颤;她半仰着头。她的两眼在颤动在哀求,近乎迷乱,突然对他露出恳求的神色。他顿生同情之心。他拉着她的手,把她拉到他跟前,安慰她。

“你要我,想嫁给我?”他低声地说。

哦,他为何不要她?属于他的正是她的心灵啊。属于他的,他为何不要?想要属于他却又得不到他认可,这般冷酷她忍受已久了。此时他又使她紧张不已。这对她太过分。她把头往后仰一仰,两手捧着他的脸,凝视着他。不,他无动于衷。他要的是别的。她用她全部的爱恳求,切勿使此事成为她的选择。她应付不了此事,应付不了他,她知道应付不了什么。然而此事使她紧张到觉得自己会崩溃。

“你想这样吗?”她十分认真地问道。

“不太想,”他痛苦地答道。

她转过脸去;庄重地站起来,把他的头搂在她怀里,轻轻地摇他。这么说,她是不会得到他了。所以她可以安慰安慰他。她用手指抚摩他的头发。对她而言,这是苦甜兼有的自我牺牲。对他而言,则是充满怨恨和痛苦的又一次失败。他无法忍受——这胸脯温暖,这胸脯像摇篮一样摇他却承受不了他这负担。他多想依偎着她,而这有形无实地装作依偎只会折磨他。他退到一边。

“不结婚,就没别的法子啦?”他问道。

他痛苦得龇牙咧嘴。她把小指放在唇间。

“是的,”她说,声音如丧钟一般低沉。“是的,我想是这样。”

两人的关系就此结束。她无法要他,无法解除他对自己的责任。她只能为他而牺牲自己——每天都高高兴兴地牺牲她自己。而这,他并不需要。他要她抱住他,高兴而又命令似地说:“别心神不安了,别寻死觅活。你是我的伴侣。”她没有这样的力量。或者说,她要的是伴侣吗?或者说,她是想在他身上找个救世主吧?

他觉得离开她,他便误了她一生。但他也知道,不离开她,使这个内心绝望的人窒息,他便摒弃了自己的生活。他不希望摒弃自己的生活而给她以生活。

她静静地坐着。他点上一支烟。烟袅袅升起。他在思念他的母亲,已把米丽亚姆忘记。她突然看着他。痛苦涌上她心头。她的牺牲看来是徒劳了。他躺在那里,冷冷淡淡,对她漠不关心。她在突然之间又看到了他的缺乏信仰和浮躁、易变。他要像个任性的孩子毁掉自己。那好吧,他活该!

“我想我该走了,”她低声说。

他从她这口气便知,她蔑视他。他默然站起来。

“我送送你,”他答道。

她站在镜前,用别针别好帽子。他拒绝她的牺牲,使她好不痛苦,痛苦难言!日后的生活显得死气沉沉,仿佛已无光明。她低头看那些花——桌上如此芬芳,洋溢着春天气息的鸢尾花和鲜红的银莲花竞相争艳。真是有他必有这些花。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颇有信心,敏捷、冷酷、镇静。她知道她应付不了他。他会像只鼬鼠从她手里跑掉。然而没有他,她的生活会得过且过而毫无生气。她沉思,她抚摩花。

“带回去吧!”他说;他把花从瓶里拿出来,还水淋淋的,很快走进厨房。她等他转来,接过花,两人一起出去,他说着话,她感到心如死灰。

现在她要离他而去。他们坐在车上时,她痛苦地依偎着他。他毫无反应。他去何处?他的结局又将如何?他在她心中留下的那种空虚感情,她无法忍受。他如此愚蠢,如此糟蹋自己,一向为难自己。现在他去何处呢?他毁了她,对他又算得了什么?他没有信仰;只图一时的痛快,没有别的,不顾更为深刻的东西。好啊,她会等着看他的结局会如何的。等他吃尽苦头而厌倦,就会屈服而回到她的身边。

在她表姐家门口,他跟她握手后离开了她。他转身离开时,觉得已失去他最后的依靠。他坐在车上,只见这镇子延伸到了铁路所在的山中凹地,一片迷蒙的灯光。镇子远处,一片乡村,那里冒着烟,星星点点,日后将变成更多的镇子——大海——黑夜——过了一程又一程!没有他容身之地!无论他身置何方,他都是形单影只。在他胸前,当着他的面,延伸着茫茫无边的空虚,在他身后,也到处都是茫茫无边的空虚。街上的人来去匆匆,也阻止不了他的空虚感觉。他们是些小小的影子,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但他们每个人的身上仍是同样的黑夜,同样的沉寂。他下了车。乡间一片死寂。寒星在天空闪烁;苍穹之下,这点点寒星倒映在洪水中,一望无际。这无所不在的茫茫黑夜无边无际,充满恐怖,白昼可暂时惊醒它唤起它,它还会回来,最终成为永恒,将世间万物包罗在它的沉寂和生气勃勃的黑暗中。不存在时间,只存在空间。谁能说他的母亲曾经活在这世上而今已不在人世?她曾经在一处,如今在另一处;仅此而已。不论她在何处,他的心灵都不会离开她。如今她已远去,走进了这黑夜,他仍与她同在。母子在一起。然而他的身子,他的胸脯却靠着梯磴,他的两只手却扶着木头栅栏。这些似乎是有形之物。他在何处?——直立在那里的不过是区区血肉之躯,还不如洒落在地里的一颗麦穗。这,他无法忍受。那无边无际、黑沉沉的寂静似从四面八方向他压来,要将他这个如此之小的火花扑灭,然而小得近乎于无,也就无从扑灭。万物皆消失于其中的这黑夜,向四处伸展,远至星星,远至太阳。星星和太阳这几个光亮的颗粒惊恐得团团而转,相互抱在一起,在使它们相形见绌的黑暗里显得渺小、胆怯。如此这些,还有他自己,都微不足道,说到底不过是乌有而已,然而并非不存在。

“妈妈!”他低声喊道——“妈妈!”

在这一切之中,她是他唯一的依靠。她已不在人世,跟黑夜合而为一了。他要她抚摩他,带他去她身边。

但是不,他不肯屈服。他猛一转身,朝那城市的金色磷光走去。他握紧拳,抿紧嘴。他不会朝那个方向走去,不会走向黑暗,不会随她而去。他朝隐隐约约传来嘈杂声、灯火辉煌的镇子快步走去。

本章注释

〔1〕 20世纪初英国城市中家庭用电往往用一种自动配电的电表,在投币口投入若干硬币,即能供电若干,用完必须再投入硬币,否则立即停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