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 第十四章 解脱

“顺便告诉你,”安塞尔医生说,这是一个傍晚,当时保罗在舍菲尔德,“我们这儿的医生收了一名诺丁汉男子——道斯。他好像没什么亲属。”

“巴克斯特·道斯!”保罗惊呼道。

“就是这个人——身体一直是很好的,依我看。最近差了。你认识他吗?”

“他在我现在工作的地方干过。”

“是吗?你了解他的情况吗。他也就是闷闷不乐,要不然,他的身体要比现在强。”

“他的家庭情况我一无所知,只知道他跟妻子分居,一直有点消沉,我想告诉他说是我,好吗?告诉他,我会去看他的。”

莫雷尔下回碰见这位医生时,说:

“道斯怎么样?”

“我对他说,”医生回答说,“‘你认识诺丁汉的叫莫雷尔的人吗?’他看我一眼,想扑过来掐我的脖子似的。于是我说:‘我认为你知道这个姓;全名是保罗·莫雷尔。’我又告诉他,你要去看他。‘他想干什么?’他说,仿佛你是警察似的。”

“他说了愿意见我吗?”保罗问。

“他什么也不肯说——行,不行,随便,都没说,”医生答道。

“为什么不肯说?”

“这,我也想知道呢。他一天到晚躺在那里,闷闷不乐。有关他的事,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你觉得我可以去吗?”保罗问。

“可以。”

这两个对手打架后,两人间的一种关联感觉有增无减。莫雷尔对对方总感到几分内疚,或多或少是有责任的。他既然处于这种精神状态,对同样痛苦、绝望的道斯抱有一种近乎痛切的亲切感。再者,两人的怨恨曾是不加掩饰的,也曾是不共戴天的,这就是一种关联。总而言之,他们各自的刚毅的男子气概已经较量过了。

他带着安塞尔医生的名片去了隔离病房。护士是个健康、年轻的爱尔兰女人,领他去病房。

“有人来看你了,吉姆·克罗〔1〕,”她说。

道斯突然转过身来,大吃一惊,咕哝一声。

“呃?”

“哇哇叫啊!”她嘲弄说。“他只会像乌鸦‘哇哇叫’!我带一位绅士来看你了。现在说声‘谢谢你’呀,表示点儿礼貌。”

道斯那惊惶的黑眼睛打量护士身后的保罗。他目光里充满惊惧、疑惑、怨恨、痛苦。保罗看见这一对敏捷、阴郁的眼睛,便迟疑了。两人对过去的不加掩饰的自我都害怕不已。

“安塞尔医生告诉我,你在这儿,”莫雷尔说着伸出手。

道斯木头木脑地跟他握握手。

“所以我想该来一趟,”保罗接着说。

没有回答。道斯躺在那里,望着对面的墙。

“说‘哇哇!’呀,”护士嘲弄说,“说‘哇哇’呀!吉姆·克罗。”

“他生活得还好吗?”保罗问她。

“哦,好!老躺着,老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护士说,“这可吓得他有话都不说。”

“总得有个人说说话,”莫雷尔大笑。

“就是!”护士笑道。“这儿只有两个老头,还有一个老是哭哭啼啼的男孩。运气不好啊!我在这儿还真想听听吉姆·克罗的声音,可他只会‘哇哇!’怪叫,别的都不会!”

“真难为你了!”莫雷尔说。

“可不是嘛!”护士说。

“那我来得正好啰,”他大笑。

“哦,从天而降!”护士大笑。

过了一会她走了,留下他们两人。道斯瘦了些,本来很英俊,现在却显得精神萎靡。如医生所说,他躺着闷闷不乐,无心于康复。连让心脏跳动他似乎都不愿意。

“你过得不愉快吧?”保罗问道。

道斯突然又看着他。

“你在舍菲尔德干什么?”他问。

“我母亲在我姐姐那里病倒,瑟斯顿街。你在这儿干什么?”

没有回答。

“你住院多久了?”莫雷尔问。

“我说不上来,”道斯勉强答道。

他躺着,望着对面的墙,似乎竭力使自己相信站在那里的不是保罗。保罗觉得心肠一硬,很是生气。

“安塞尔医生告诉我,你在这儿,”他冷冷地说。

对方没有答理。

“伤寒是很厉害的,我知道,”莫雷尔坚持说。

道斯突然说:

“你来干啥?”

“因为安塞尔医生说,这儿你谁也不认识。你认识谁吗?”

“我在哪儿都没有认识的人,”道斯说。

“呃,”保罗说,“那是因为你不愿意认识人。”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打算尽快把我母亲送回家,”保罗说。

“她怎么啦?”道斯问,那关心是病人的同病相怜。

“她得了癌症。”

又是一阵沉默。

“我们要接她回家,”保罗说。“我们想弄一辆汽车。”

道斯躺着,思量。

“为什么不叫托马斯·乔丹把车借给你?”道斯说。

“不够大,”莫雷尔回答说。

道斯躺着思量时,眨一眨他阴郁的眼睛。

“那就向杰克·皮尔金顿借;他会借给你的。你认识他。”

“我想我还是租一辆,”保罗说。

“租,你就太傻了,”道斯说。

这个清瘦的病人重又显得很英俊。保罗为他感到难过,因为他的两眼显得疲倦。

“你在这儿找到工作没有?”他问。

“我才来一两天就病倒了,”道斯回答说。

“你得进疗养院,”保罗说。

对方的脸色又沉了下来。

“我才不去疗养院呢,”他说。

“我父亲在西索普的一家疗养院住过,他很喜欢那地方。安塞尔医生会介绍你去的。”

道斯躺着思量。他显然不敢再去应付世事了。

“这会儿,海滨是很美的,”莫雷尔说。“太阳照在沙丘上,不远处就是海浪。”

对方没有答理。

“天哪!”保罗终于说,他心里太痛苦,不愿多费唇舌;“等你知道自己又能行走又能游泳,就没事儿啦!”

道斯瞟他一眼。此人那阴郁的眼睛害怕跟人世间任何人的眼睛对视。保罗话音里真诚的苦痛和无奈却给了他一种宽慰之感。

“她病得很重吗?”他问道。

“像蜡一样,快要燃尽,”保罗回答说;“但是心情愉快——充满生气!”

他咬咬嘴唇。片刻后他站起来。

“呃,我要走了,”他说。“给你留下两个半先令。”

“我不要,”道斯喃喃道。

莫雷尔没有回答,只是把钱放在桌上。

“好了,”他说,“等我再来舍菲尔德,一定抽空来看你。说不定你愿意见见我姐夫吧?他在皮耶克罗夫工作。”

“我不认识他,”道斯说。

“他,人很好。我叫他来,好不好?他兴许会带些报来给你看。”

对方没有回答。保罗离去。道斯在心中激起的强烈情感使他压抑,使他战栗。

他没告诉他母亲,但第二天对克莱拉说了这次在医院的会面。正是午饭时间。两人现在不常一起出去,这一天他要她跟他一起去城堡庭园。他们坐在那里,阳光下盛开着鲜红的天竺葵和黄色的蒲包花。现在她对他总很提防,总很怨恨。

“巴克斯特得了伤寒,住在舍菲尔德医院,你知道吗?”他问。

她睁着惊惶的灰眼睛望着他,她的脸色煞白。

“不知道,”她说,惊恐不已。

“他好些了。我昨天去看过他——是医生告诉我的。”

克莱拉听到这消息,像是痛苦不已。

“他病很重?”她内疚地问。

“原先很重。现在渐渐康复。”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哦,没说什么!他像是闷闷不乐。”

两人有了隔阂。他又告诉了她一些情况。

她走着,闭着嘴不言语。又有一次他们一起散步时,她挣脱他的胳膊,跟他各走各的。他非常渴望得到她的安慰。

“你对我亲切一点儿好不好?”他要求道。

她没有回答。

“怎么啦?”他说,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

“别这样!”她说,挣脱开。

他由她去,自己郁闷地寻思一番。

“是巴克斯特弄得你心烦意乱?”他终于问道。

“我一直对他很恶劣!”她说。

“你对待他不好,我都说过多次了,”他答道。

两人间敌意产生。各找各的思路。

“我待他——是的,我待他是不好,”她说。“现在你待我不好。是我的报应。”

“我怎么待你不好?”他说。

“我自作自受,”她又说一遍。“我从没想到过他值得我爱,现在你认为我不值得你爱。我自作自受。他爱我胜过你一千倍。”

“他不爱你!”保罗争辩道。

“他爱我!不管怎么说,他尊重我,这一点你就做不到。”

“看起来他似乎是尊重你!”他说。

“他尊重我!是我害得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知道是我!你让我懂得了这一点。他爱我胜过你一千倍。”

“好吧,”保罗说。

他现在只想独自呆着。他有他自己的苦处,是几乎承受不了的苦处。克莱拉却折磨他,使他疲惫不堪。他离开她时并不觉得难过。

她一有机会便去舍菲尔德看望她的丈夫。会见并不愉快。她给他留下玫瑰花、水果和钱。她想跟他重归于好。这不是因为她爱他。她见他躺在那里,她心中并无爱的温情。她只想对他低声下气,想跪在他面前。此刻她想做自我牺牲。她毕竟没能使莫雷尔真心爱她。从道德上说她受了惊吓。她想要赎罪。于是她跪在道斯面前,给了他一种微妙难言的愉快。但是两人间的距离仍然很大——太大。此举使这男人吃惊。此举使这女人满意。她就喜欢感到自己跨过不可逾越的距离来服侍他。这时她就得意了。

莫雷尔去看望过道斯一两次。始终是死对头的这两个男人间有了一种友情。但是他们从不提及夹在他们中间的那个女人。

莫雷尔太太的病情渐渐恶化。起初,他们时常抱她下楼,有时甚至抱到花园里去。她靠在椅子里,带着微笑,好不漂亮。结婚金戒指在她白皙的手上闪亮;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她望着枝缠叶绕的向日葵渐渐凋谢,菊花开,继而大丽花开。

保罗和她彼此感到害怕。他知道,她也知道,她不久于人世了。但是母子都强颜欢笑。每天早晨,他一起床便穿着睡衣裤走进她的房间。

“你睡过了吗,亲爱的?”他问道。

“睡了,”她答道。

“睡得不大好?”

“呃,是不大好!”

于是,他知道她一夜未合眼。他看见她的手在被子下面按着肋部的痛处。

“痛得厉害?”他问。

“不。有点儿痛,不提也罢。”

她不屑地哼哼鼻子,这是由来已久的老习惯。她躺着的时候,那样子像个少女。她那对蓝眼睛一直看着他。但是她眼睛下面那病痛的黑眼圈使他又心痛不已。

“今天是个大晴天,”他说。

“是个好天。”

“要不要抱你下楼?”

“再看吧。”

接着他去给她端早饭。一天到晚,他心里只想着她。久而久之,这心中的痛楚使他焦躁不安。黄昏时分他回到家来,透过厨房的窗子往里瞄一眼。她不在;她没有下床。

他径直跑上楼,吻她一下。他几乎胆怯地问:

“你没下床啊,好妈妈?”

“没有,”她说。“吗啡弄得我很困乏。”

“大概是给你开多了,”他说。

“我想是,”她答道。

他坐在床边,十分痛苦。她蜷着身子侧躺着,像个孩子。灰褐相杂的头发蓬松地搭在耳朵上。

“头发搭在耳朵上,痒吧?”他说着轻轻地将头发向后撩开。

“痒,”她回答说。

他的脸挨近她的脸。她含笑的蓝眼睛凝视着他,活像少女的眼睛——多情,笑里带着柔情蜜意。这使他心悸,畏惧、痛苦、爱恋兼而有之。

“你想把头发梳成辫子吧,”他说。“躺着别动。”

他走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松开她的头发,梳理开来。那头发好似灰褐相杂的长长的柔丝。她的头缩在两肩之间。他一边轻轻地梳着、编辫子,一边咬着嘴唇,不由感到茫然。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他无法理解。

晚上,他常常在她房间里作画,不时要抬头看看。他常发现她那对蓝眼睛凝视着他。两人的目光相遇时,她便微微一笑。他又专心画画了,无意间画出不错之作,他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

有时,他走进来,脸色苍白,不言不语、目光敏锐、警觉,像个醉得要死的人。两人间的层层面纱,他们都担心撕破。

她装出好转的样子,快活地对他喋喋不休,听到零零碎碎的消息也要大惊小怪一番。两人都明白,只能小题大做,唯恐涉及大事,否则他们作为人的自恃之心便会粉碎。他们害怕,于是他们对一切都看得开,很是快乐。

有时,她躺在那里,他也知道她在回忆往事。她的嘴慢慢抿成一条缝。她僵着身子,以免在死去时撕心裂肺地大叫。他永远不会忘记她接连好几个星期一直咬紧嘴唇,如此艰难、孤单、顽强的情形。有时,病痛稍缓,她便谈起她的丈夫。此刻她憎恨他。她不原谅他。她不能容忍他进房间来。往事,对她来说是最为苦涩的往事又猛然涌上心头,不说不行,她告诉了儿子。

他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一点一点地遭到毁坏。泪水常常突然一涌而出。他跑去火车站,泪水滴在人行道上。他常常无法继续工作。笔不管用了。他坐在那里凝视,不知所以。再清醒过来时,他觉得恶心,四肢发颤。他从不过问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想分析不想知道。他只忍受、闭着眼睛;逆来顺受。

他的母亲也是如此。她想到疼痛,想到吗啡,想到来日;从未想到死。她知道,死已临近。她只好向死亡屈服。但是她决不会向它哀求,决不会与它为友。她默不作声、熟视无睹,被推向了那扇门。一天一天过去,一星期一星期过去,一个月一个月过去。

有时在阳光灿烂的下午,她看上去几乎是十分愉快。

“我要想想那些好时光——我们去梅布尔索浦、罗宾汉海湾,还有香克林的时候,”她说。“这些美丽的地方,毕竟不是人人都去过的。多美啊!我要想这,不想别的事。”

然后,她在整晚又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一句话也不说。两人在一起,严肃、倔强、沉默。他终于走进自己的房间去睡觉,靠在门口像瘫了似的,再也迈不动了。他意识全无。一种他说不出所以然的狂风暴雨好像在他心中肆虐。他靠着站在那里,忍受着,不予探究。

早上,他们又都正常了,尽管她因服用吗啡而脸色灰白、身上好像覆盖着灰。然而他们又很快活。尤其是安妮或亚瑟在家的时候,他常常忽视她。他很少见克莱拉。他通常是跟一些男人在一起。他敏捷、活跃、有生气;朋友们见他面色如土,眼睛阴郁而闪烁时,他们便对他有点不放心。他有时去找克莱拉,但她几乎是冷淡的。

“要我吧!”他干干脆脆地说。

她偶尔也会答应。但是她害怕。每当他拥有她时,这拥有中总有使她退缩而离开他的东西——某种不自然的东西。她越来越害怕他。他如此沉着,却如此陌生。她害怕的这个男人并非跟她在一起,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躲在这个假装的情人的背后;是某个险恶的人,他使她心中充满恐惧。她开始对他产生一种痛恨。他几乎像个罪犯。他需要她——他拥有她——使她觉得自己给操在死亡手里了。她躺在那里,心惊胆战。身边并没有人爱她。她几乎憎恨他。随后,时时心软。但她不敢怜惜他。

道斯去了诺丁汉附近的西利上校疗养院。保罗有时去那里看望他,克莱拉则很少去。这两个男人间的友情发展得可谓独特。康复很慢、十分虚弱的道斯似乎把自己托付给莫雷尔了。

十一月初的一天,克莱拉提醒保罗,她的生日到了。

“我差点儿忘了,”他说。

“我想你是全忘了,”她答道。

“没忘。我们去海边过周末?”

他们去了。天又阴又冷。她指望他会对她温存一番,他却显得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他坐在车厢里,望着窗外,她跟他说话,他还大吃一惊呢。他其实什么也没想。仿佛万事皆空。她走到他面前。

“怎么了,亲爱的?”她问。

“没什么!”他说。“那些风车的翼板不显得千篇一律吗?”

他握住她的手坐着。他没什么可谈,没什么可想。握住她的手坐着倒是一种安慰。她感到失望、痛苦。他并没有跟她在一起;她不存在。

傍晚,他们坐在沙丘间的空地上,望着黑沉沉、波涛汹涌的大海。

“她决不会屈服,”他平静地说。

克莱拉心里一沉。

“决不会,”她答道。

“死法各式各样。我父亲家的人都害怕,得拖着他们的脖子,就像拖牲口一样,把他们拖到死神那儿;我母亲家的人是给一步步推去的。他们顽强,不想死。”

“是啊,”克莱拉说。

“她就不想死。她不能死。牧师仁肖先生那天来我家。‘想想!’他对她说;‘你就要在另一个世界见到你的父母、姐妹和你的儿子了。’她说:‘长久以来没有他们,我也过来了。现在没有他们,我也能过。我要的是生者而不是死者。’即使是现在,她也还是想活下去。”

“哦,多可怕!”克莱拉说,吓得再也说不出话了。

“她望着我,她要跟我在一起,”他接着单调地说。“她意志坚定,仿佛她不去——决不去!”

“别想这事了!”克莱拉大声说。

“她过去虔诚——她现在也虔诚——可这没用。她就是不屈服。你知道吗,星期四我对她说:‘妈妈,如果我不得不死,我就死。我就决心死。’她对我说,非常严厉:‘你以为我不是这样吗?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

他的话声停了。他没有哭,却单调地往下说。克莱拉想要跑开。她四下张望。漆黑、浪声四起的海岸,黑沉沉的天空,都怒视着她。她站起身来,给吓坏了。她想去有亮光的地方,想去另外有人的地方。她要远离他。他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我不愿让她吃东西,”他说,“这她也知道。我问她:‘你吃点什么吧?’她就几乎怕说‘吃’。‘我就喝一杯本杰尔酒吧,’她说。‘酒能给你提提神,’我对她说。‘是啊’——她几乎大叫起来——‘可是我不吃点什么呢,身上就像有什么在啃在咬。我受不了。’于是我去给她弄吃的。是癌症在啃咬她。我希望她死!”

“得啦!”克莱拉说,声音粗厉。“我要走了。”

他随她走过黑黢黢的沙滩。他没对她亲热。他好像几乎当她不存在。而她害怕他,对他反感。

两人都同样茫然,就这样回到诺丁汉。他总是忙,总是做这做那,总是找这个朋友找那个朋友。

星期一他去看望巴克斯特·道斯。此人没精打采,脸色苍白,起身跟对方打招呼,扶着椅子伸出手来。

“你不用起来,”保罗说。

道斯慢慢坐下,看着莫雷尔,满腹狐疑。

“别为我浪费时间,”他说,“如果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的话。”

“我想来,”保罗说。“瞧!我给你带糖果来了。”

病人把糖果放在一边。

“这个周末过得不怎么样,”莫雷尔说。

“你母亲还好吧?”对方问。

“几乎还是老样子。”

“我还以为她也许病情恶化,因为你星期天没来。”

“我在斯凯格内斯,”保罗说。“我是要换换环境。”

对方那乌黑的眼睛看着他。他似乎在等着,不太敢问,相信他会如实告诉他的。

“我和克莱拉一起去的,”保罗说。

“我也已经知道了,”道斯平静地说。

“是老早约定的,”保罗说。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道斯说。

两人明明确确提到克莱拉,这还是头一遭。

“而且,”莫雷尔慢慢地说;“她厌倦我了。”

道斯又看着他。

“从八月以来她就厌倦我,”莫雷尔又说了一遍。

这两个男人在一起相安无事。保罗提议下一盘跳棋。两人不声不响,下了起来。

“我母亲死后,我就到国外去,”保罗说。

“国外!”道斯跟着说了一遍。

“是的;我不在乎做什么工作。”

两人继续下棋。道斯渐渐占优。

“我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保罗说,“你也应当这样,我认为。”

他吃掉了道斯的一颗棋子。

“我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对方说。

“该发生的事总会发生,”莫雷尔说。“想法子也没用——至少——不,我不知道。给我几块奶糖。”

两人吃了糖果,开始再下一盘棋。

“你嘴上的伤疤是怎么弄的?”道斯问道。

保罗赶紧用手捂着嘴,望着花园那边。

“骑自行车不小心摔的,”他说。

道斯用手去动棋子时,手直颤。

“你当初不该取笑我,”他说,声音很小。

“什么时候?”

“那天晚上在沃德伯罗路,你和她从我身边走过——你把手搭在她肩上。”

“我从没有取笑你,”保罗说。

道斯把手指按在一颗棋子上不动。

“你从我旁边走过,我才知道是你在那儿,”莫雷尔说。

“我也是在那会儿才知道是你,”道斯说,声音很小。

保罗又吃了一块糖。

“我没有笑你,”他说,“要不就是跟平常那样笑笑。”

他们下完了棋。

那个晚上莫雷尔从诺丁汉走回家,以便找点事干干。布尔维尔的上空被高炉的火焰映得一片通红;乌云好似一层低低的天花板。他走在这条十英里的公路上,觉得仿佛自己是在这昏天黑地间走出了生活。尽头,却是病人住的那个房间。即使他永远走下去,能到之处也只是这个房间而已。

他临近家门时,并不觉累,或者说不知道累。他穿过田野便能看见她卧室窗口跳动着红红的炉火火光。

“她一死,”他自言自语道,“这火也就熄了。”

他轻轻地脱下靴子,悄悄上楼。他母亲的房门敞开着,因为她依然是一个人睡。红红的炉火火光将其红光洒在楼梯平台上。他步子轻捷,像个影子,在门口窥视。

“保罗!”她低声说。

他的心仿佛又碎了。他走进去,坐在床边。

“你回来得这么晚!”她低声说。

“不很晚,”他说。

“呃,几点了?”这低语显得忧郁、无奈。

“刚过十一点。”

不是真话;快一点钟了。

“哦!”她说;“我还以为不止十一点呢。”

他知道,她每晚的难以言状的疼痛不会消退。

“你睡不着吗,我的好妈妈?”他说。

“是啊,睡不着啊,”她悲叹道。

“没关系,小宝贝!”他低声安慰地说。“没关系,我的好妈妈。我留在这儿,陪你半个钟头,好妈妈;这样就会好些。”

他坐在床边,用指尖慢慢地、有间歇地抚摩她的眉头,抚摩她的双目直到她合上眼,安慰她,那只空着的手握住她的手指。他们能听见睡在别的房间的人的呼吸声。

“你现在去睡吧,”她低声说,有他的手指抚摩,有他的爱相伴,她静静地躺着。

“你想睡了吧?”他问。

“是啊,我想睡了。”

“你是不是觉得好些了,我的小宝贝?”

“是的,”她说,像个焦躁、还没完全被哄好的孩子。

日子照旧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他现在几乎不去找克莱拉。但是他坐卧不宁、徬徨不安,四处向人求助,一无所获。米丽亚姆曾温情地给他写过信。他去看她。她看见他苍白、憔悴、神情阴郁迷惑,心痛不已。她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心痛至极,难以忍受。

“她怎么样?”她问。

“还那样——还那样!”他说。“医生说她支持不了多久,可是我知道她撑得住。到圣诞节,她还会在。”

米丽亚姆打个寒噤。她把他拉过来;她把他紧紧搂在胸前;她吻他,吻他。他顺从,这在他却是折磨。她吻不去他的苦恼。这仍然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她吻他的脸,激起他的欲念,而他的心灵因死亡造成的苦痛而折腾着。她吻他,她用手指抚摩他的身体,及至他觉得自己会发狂,他终于挣脱开了她。此刻他要的不是这——不是这。她却以为她已经安慰他了,已使他满意了。

十二月到,下过雪。他如今整天呆在家里。他们请不起护士。安妮来照料母亲;他们喜欢的那位教区护士,每天一早一晚都来。保罗和安妮分担护理工作。晚间,时常有些朋友前来跟他们一起呆在厨房里,哈哈大笑,捧腹大笑。这是心理的反作用。保罗滑稽可笑,安妮怪里怪气。大家都笑,笑出了眼泪,竭力压低声音。莫雷尔太太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听见了他们的笑声,她在痛苦中倒也感到了宽慰。

然后,保罗小心翼翼、有罪似地上楼去,看看她听见没有。

“我给你拿点牛奶来好不好?”他问道。

“一点点儿,”她可怜巴巴地回答说。

他回头就往牛奶里掺些水,免得太滋补。然而,他爱她胜过爱他自己的生命。

她每晚服用吗啡,心律不齐。安妮睡在她旁边。清早,姐姐一起床,保罗就去接班。他母亲因服用吗啡,在早上便十分衰弱,面如土色。由于这番折磨,她的眼睛日益幽冥,好像只有瞳孔。每天早上的疲乏和疼痛实难忍受。然而她不能——也不愿——哭泣,甚至无多怨言。

“今天早上你多睡了一会,小宝贝,”他对她说。

“是吗?”她答道,显得焦躁而疲乏。

“是啊,快八点了。”

他站在那里望着窗外。白雪覆盖大地,白茫茫一片,好不荒凉。他摸摸她脉。脉搏时强时弱,如同一种嗓音和噪音的回响。这也许就预兆着死。她让他摸摸她的手腕,因为她知道他想知道什么。

有时他们相互凝视着。然后几乎就像达成了协议。几乎仿佛是他也同意她死。但是她不愿死;她不愿。她的身体已瘦成了遗骨一把。她的眼睛幽冥,充满痛苦。

“你就不能给她点什么,了结算了?”他终于问医生。

医生摇摇头。

“她支持不了多久了,莫雷尔先生,”他说。

保罗走进屋。

“我再也受不了啦;我们都会疯的,”安妮说。

两人坐下吃早饭。

“我们吃早饭,你去陪陪她,明妮,”安妮说。但明妮害怕。

保罗踏雪走过田野,走过树林。他看见白白的雪地上有兔子和鸟的足迹。他走了好几英里,漫无目的。一轮如烟的红红夕阳西下,西下得缓慢,西下得痛苦,踌踌躇躇。他心里想,她会在这一天死去的。树林边有头驴子踏着雪朝他走来,脑袋挨着他,跟他一起走。他用胳膊搂着驴脖子,用脸去蹭一蹭驴耳朵。

他母亲不言不语,但还活着,嘴坚强不屈地紧闭着,只有她那受尽折磨的眼睛还透出一丝生气。

圣诞节将至;雪天更多。安妮和他觉得似乎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她那幽冥的眼睛仍有生气。父亲莫雷尔,一声不吭,心惊胆战,把自己抹煞在一边。他有时走进病房看看她,然后便出来,手足无措。

她仍然紧紧抓住自己的生命不放。矿工们一直罢工在外,在圣诞节前大约两星期前复工。明妮端着喂牛奶的杯子上楼去。这已是矿工复工两天之后的事。

“那些矿工是不是说他们手痒了啊,明妮?”她问这话的声音显得无力、焦急、倔强。明妮吃了一惊。

“据我所知可不是这样,莫雷尔太太,”她回答道。

“我敢断定他们是手痒了,”这生命垂危的女人说着,累得叹口气,动一动头。“可是,好歹,这星期能有点儿钱买些东西回来了。”

无事不挂在她心上。

“你爸下井用的东西该好好晾晾了,安妮,”她说,这是在矿工们要复工之际。

“你就别操心了,亲爱的妈妈,”安妮说。

一天晚上,只剩安妮和保罗二人。护士在楼上。

“她能活过圣诞节,”安妮说。两人心里充满惊恐。

“活不过,”他冷酷地回答说。“我要给她服吗啡。”

“哪种?”安妮道。

“从舍菲尔德配来的,全用上,”保罗说。

“唉——行啊!”安妮说。

第二天他在卧室里画画。她像是睡着了。他在画前面,轻轻地踱来踱去。突然间她小声哀求道:

“别走来走去了,保罗。”

他回头一看。她脸上那一对黑水泡般的眼睛正看着他。

“我不走来走去,亲爱的妈妈,”他温柔地说。他心里的又一根筋似乎突然折断。

那天晚上,他将所存的所有吗啡药丸都拿到楼下。他小心翼翼地把药丸研成粉末。

“你在干什么?”安妮说。

“我要把这放在她晚上喝的牛奶里。”

两人都笑了,活像两个串通干坏事的小孩子。他们害怕归害怕,神志却不是不清醒的。

那天晚上,护士没来安顿莫雷尔太太睡前的事情。保罗把热牛奶倒进杯里端上楼去。这是九点钟。

他将她扶起靠在床上。他把喂牛奶的杯子放进她嘴里,只要能解除她的痛苦,他本当死也甘心。她呷了一口,推开杯嘴,看着他,她的眼睛显得幽冥、诧异。他看着她。

“哦,味道好苦啊,保罗!”她说着皱皱眉。

“这是医生让我给你吃的一种新安眠药,”他说。“他认为,这药能使你在早上要好受些。”

“能这样就好,”她回答说,像个孩子。

她又喝了几口牛奶。

“可是这味道真可怕!”她说。

他看见她无力的手指拿着杯子,看见她的嘴唇微微翕动。

“我知道——我尝过,”他说。“待会儿我再给你喝点儿没放药的牛奶。”

“这样也好,”她说,继续喝药。她像个孩子似地顺从他。她是不是知道,他心里没底。她困难地喝着,这时他看她可怜、疲弱的喉咙在蠕动。他跑下楼去拿牛奶。她的奶杯里已点滴不剩。

“她喝了吗?”安妮小声问。

“喝了——她说味道很苦。”

“哦!”安妮笑道,咬住上唇。

“我对她说,是新药。牛奶在哪儿?”

两人上楼。

“我不知道,护士为什么没来安顿我?”母亲像个孩子似地抱怨说,有些闷闷不乐。

“护士说她要去听音乐会,我的好妈妈,”安妮回答说。

“是吗?”

他们沉默片刻。莫雷尔太太把那少许没有放药的牛奶一口喝下。

“安妮,那药真难喝!”她忧郁地说。

“是吗,亲爱的妈妈?好了,没事了。”

母亲又疲乏得叹口气。她的脉搏很不规则。

“我们来安顿你睡觉吧,”安妮说。“护士也许要很晚才来呢。”

“唉,”母亲说——“试试看吧。”

他们翻开被子。保罗见穿着法兰绒睡衣的母亲蜷作一团,像个小女孩。他们很快铺好半边床,把她移到铺好的地方,再铺另外半边床,把她的睡衣拉拉直,盖住她那双小巧的脚,给她盖上被子。

“行了,”保罗说,轻轻地抚摩她。“行了!——现在你可以安睡了。”

“是啊,”她说。“我没想到你们铺床铺得这么好,”她加上一句,似乎很是高兴。她蜷起身子,脸枕在手上,头缩在肩膀间。保罗把她细长的灰白的发辫搭在她肩上,吻她。

“你会睡着的,亲爱的妈妈,”他说。

“会的,”她深信不疑地回答说。“晚安。”

他们熄了灯,一片寂静。

莫雷尔已睡。护士没有来。安妮和保罗在十一点钟左右来看她。她似乎跟平时吃过药后一样,睡了。她的嘴微微张着。

“我们守候着?”保罗说。

“我像平时一样,就在她旁边睡,”安妮说。“说不定她会醒的。”

“那好。如果有变化就叫我。”

“好。”

他们呆在卧室的炉火前,觉得外面的夜黑沉沉、雪漫漫,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人。他终于去隔壁的房间,睡了。

他几乎立即睡着,但时时惊醒,然后就睡熟了。安妮小声叫他:“保罗,保罗”,他惊醒过来。他看见他姐姐站在黑暗里,身穿白色睡衣、背后拖着一条长辫子。

“什么事?”他小声问着坐了起来。

“过来看看她。”

他转身下床。病房里点着煤气灯。他母亲躺着,脸枕在手上,蜷着身子,跟她刚睡一样。但是她的嘴张着,呼吸声大而沙哑,像打鼾一样,呼吸的间歇时间很长。

“她快不行啦!”他小声说。

“是的,”安妮说。

“她这样有多久了?”

“我也刚醒。”

安妮的身体缩在晨衣里。保罗用一条棕色毯子把自己裹住。这是凌晨三点钟。他将火拨旺。两人坐在那里等着。那大如打鼾的呼吸声停——停了片刻——再继续。间歇——长时间的间歇。他们惊住了。那大如打鼾的呼吸又起。他弯腰挨近她,看看她。

“怪可怕的!”安妮小声说。

他点点头。两人又坐下,不知如何是好。大如打鼾的呼吸声又起。两人又提心吊胆起来。呼吸声又起,声音大而沙哑。这不规律、间歇时间很长的声音响彻全屋。莫雷尔在他自己的房间睡觉。保罗和安妮缩着身子蜷作一团坐着,一动不动。大如打鼾的声音又开始——声音停止后的间歇令人难熬——继而又是刺耳的呼吸声。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保罗再看看她,弯腰挨近她。

“她兴许会这样拖下去,”他说。

两人都默默不语。他看看窗外,隐隐约约能分辨出花园里地上的雪。

“你去我床上睡吧,”他对安妮说。“我在这儿守着。”

“不,”她说,“我陪你守在这儿。”

“我不愿你守在这儿,”他说。

安妮终于悄悄走出房间,剩下他一个人。他把棕色毯子紧紧裹住身子,蹲在他母亲面前,守着。她那样子很可怕,下颌耷拉着。他守候着。有时他觉得那巨大的呼吸声不会再起。他忍受不了这声音——这等待。巨大的沙哑声突然又起,吓他一跳。他又轻轻地添了火。切不可惊扰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呼吸声一阵又一阵,这一夜也即将随之过去。一响起这声音,他的心就一阵绞痛,直至最后他对此已无多少感觉。

他父亲起床了。保罗听见这矿工穿长统袜,打呵欠。然后,莫雷尔穿着衬衣、长袜走了进来。

“嘘!”保罗说。

莫雷尔站住,看看。然后他看看儿子,十分无奈、战栗。

“我是不是还是呆在家里好?”他小声说。

“不用。上工去吧。她会拖到明天的。”

“我看拖不到。”

“拖得到。上工去吧。”

这矿工又战栗地看看她,二话没说就走出了房间。保罗看到他的吊袜带的带子在他腿上甩来甩去。

又过了半小时,保罗下楼喝了一杯茶再回到楼上。莫雷尔穿着下矿井的衣服,又上楼来。

“我上工去?”他说。

“对。”

过了一会,他听见父亲走了,那沉重的脚步踩过已不坚硬的雪地。矿工们在街上相互打招呼,三三两两地一起去上工,慢慢走着,步子沉重。那可怕、拉长的呼吸继续着——呼噜——呼噜——呼噜;隔了半晌才是——啊嗬——嗬——嗬!远处雪地上响起钢铁厂的汽笛声。煤厂和别的工厂的汽笛声也接二连三而来,呜呜叫、轰轰鸣,有的声音小而远,有的近。接着鸦雀无声。他添了火。那巨大的呼吸打破了寂静——她还是那样。他拉起百叶窗望着外面。天色很暗。或许是略有光亮。或许是雪色泛蓝。他放下百叶窗,穿好衣服。他哆嗦着拿起盥洗架上的那瓶白兰地喝了几口。雪是在变蓝。他听见一辆运货马车哐当哐当沿街驶过。是的,七点钟了,天蒙蒙亮了。他听见有人打招呼。世界在苏醒。灰蒙、死一般的黎明悄悄笼罩在雪地上。是的,他能看清一座座房屋。他扭灭煤气灯。似乎很暗。那呼吸声依旧,不过他对此已几乎习惯。他能看见她。她还是那样。他不知道,如果把厚衣服堆在她身上,会不会使她呼吸更困难,那吓人的鼻息会不会就此停止。他看着她。这不是她——根本不是她。如果他把毯子和厚大衣盖在她身上——

门突然开了,安妮进来。她询问地看着他。

“还那样,”他镇静地说。

两人耳语片刻,然后下楼吃早饭。这是七点四十分。安妮不一会就下楼来。

“可怕!她那样子实在可怕!”她小声说,给吓呆了。

他点点头。

“怎么会那样啊!”安妮说。

“喝点儿茶,”他说。

两人又上楼去。不久,邻居们来了,害怕地问:

“她怎么样?”

情形依旧。她躺着,脸枕在手上,嘴巴张着,可怕的巨大鼾声时有时无。

十点钟,护士来了。她神情古怪,愁容满面。

“护士,”保罗大声说,“她会像这样拖些日子吗?”

“不会,莫雷尔先生,”护士说。“不会。”

一片沉静。

“真可怕!”护士痛哭着说。“谁会想到她能挺得住啊?下楼去吧,莫雷尔先生,下楼去。”

十一点钟左右,他终于下楼,坐在邻居屋里。安妮也下了楼。护士和亚瑟在楼上。保罗手捧着头,坐在那里。安妮突然飞似地跑过院子,近乎发疯似地喊道:

“保罗——保罗——她去了!”

他当即回到自己家里,上楼。她躺在那里,蜷着身子,静静地一动不动,脸枕在手上,护士在给她擦嘴。大家都靠后站。他跪下,脸挨着她的脸,胳膊搂着她:

“我的好妈妈——我的好妈妈——哦,我的好妈妈!”他小声地说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好妈妈——哦,我的好妈妈!”

他听见护士在他身后哭着说:

“她这样更好,莫雷尔先生,她这样更好。”

他的头从还有暖意的、死去的母亲身上抬起来,径直下楼,用黑鞋油擦靴子。

有很多事要做,写信等等。医生来,看了看她,叹口气。

“哎——可怜的人啊!”他说完便转身走了。“对了,六点钟左右来诊所取死亡证。”

大约四点钟,父亲下工回来。他默默地拖着步子走进屋里,坐下。明妮忙着给他准备晚饭。他累了,把黑乎乎的胳膊搁在桌上。晚饭有他喜欢吃的青萝卜。保罗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此事。一时间,都不说话。儿子终于说:

“百叶窗放下了,你注意到没有?”

莫雷尔抬起头。

“没有,”他说。“怎么——她去了?”

“是的。”

“什么时候?”

“今天中午十二点钟左右。”

“嗯!”

这矿工静静地坐了一会后吃晚饭。仿佛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他吃青萝卜,一声不吭。吃完后,洗洗,上楼换衣服。她的房门关着。

“你去看过她了吗?”他下楼时,安妮问他。

“没有,”他说。

他立刻出门。安妮走了,保罗去找殡仪员、牧师、医生、户籍员。这是很费时的事。他将近八点钟才回家。殡仪员马上就来量棺材的尺寸。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他拿着蜡烛上楼。

长久以来一直温温暖暖的这房间,冷冷清清了。鲜花、瓶子、盘子,所有这些病房所有的七零八碎的东西都收拾一净;一片严酷景象。她躺在床上,身子隆起,床单从她翘起的双脚上一顺而下,好似一片洁白、起伏的雪原,如此宁静。她躺着,像熟睡的少女。他手拿蜡烛,向她弯下腰。她躺着,好似熟睡中的少女正梦见她心爱的人。嘴微微张着,仿佛为那痛苦而诧异,然而那张脸却年轻,额头开阔白晳,仿佛人生与它无关。他再看着她的眉毛,看着她稍稍偏向一边的可爱小巧的鼻子。她又年轻了。只有从她两鬓俏然拱起的头发里夹杂着银丝,搭在她肩上的两条朴素的发辫是银发和棕发相杂。她会醒来。她会睁开眼睑。她仍跟他在一起。他弯下腰,动情地吻她。他的嘴感觉到的却是冰凉。他战栗地咬咬嘴唇。他看着她时觉得决不能,决不能让她走。不能!他抚摩她两鬓的头发。也是冰凉的。他看到的是那张对苦痛无言、诧异的嘴。他蹲在地板上,对她低语:

“妈妈,妈妈!”

殡仪员来时,他仍陪在她身边,来的几个殡仪员都是年轻人,是他过去的同学。他们恭恭敬敬地碰碰她,安顿时沉沉着着,有条不紊。他们没有看她。他警惕地守着。他和安妮悍然守护着她。他们不让任何人进去看她,得罪了邻居们。

过了一会,保罗出了屋,在朋友家玩牌。半夜,他回来。进屋时他父亲从长沙发上站起来,哀声哀气地说: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孩子。”

“我没想到你会守着不睡,”保罗说。

他父亲一副孤独无助的样子。莫雷尔曾是什么都不怕的——什么也吓不倒他。保罗猛然意识到他害怕一个人在家守着死者,才不敢去睡。他很难过。

“我忘了你是一个人,爸爸,”他说。

“不吃点东西?”莫雷尔问。

“不吃。”

“坐在这儿——我给你煮了点儿热牛奶。喝吧;要不就凉了。”

保罗喝了。

“明天我得去趟诺丁汉,”他说。

过了一会,莫雷尔去睡觉。他匆匆走过那扇关着的房门,把自己的房门开着。不多一会,儿子也上了楼。他照常走进那个房间,吻她,道晚安。屋子里又冷又黑。他心想,他们让她房间的炉火一直烧着该多好。她依然做着她年轻的梦。但是她会感到冷的。

“我亲爱的!”他小声说。“我亲爱的!”

他没有吻她,怕自己觉得她冰凉、陌生。她睡得那么甜,使他安心。他轻轻关上她的房门,不吵醒她,他去睡了。

早晨,莫雷尔听见安妮在楼下,保罗在楼梯平台对面的房间里咳嗽,他才鼓起勇气。他开门,走进那个黑黢黢的房间。他看见晨光中那个隆起的白色身影,但不敢看她。他手足无措,吓得无法保持镇定,又走出房间,离开了她。他没再看她了。过去几个月来他没见到她,因为他一直不敢见。她又好像是他的年轻妻子。

“你看过她了吗?”安妮在早饭后严厉地问他。

“看了,”他说。

“你不觉得她很可爱?”

“可爱。”

他随即出了屋。他似乎一直想偷偷离开,惟恐避之不及。

保罗四处奔波,料理丧事。他在诺丁汉见到克莱拉,一起在一家咖啡馆用茶点,这时他们又高兴不已。发现他并非悲不自胜,她感到无限欣慰。

不久后,亲戚们前来吊唁,丧事成了公事、子女们成了社交人物。他们顾不上自己的事。他们安葬她时,风雨交加。湿泥闪光,白花全被淋透。安妮紧抓住他的胳膊,身子向前倾着。她看见地下露出威廉棺材的隐秘的一角。橡木棺材平稳下葬了。她去了。雨水流进墓穴。一群身穿黑衣手撑雨伞的送葬人转身离去,他们伞上的雨水闪亮。冷雨倾盆,墓地上阒无一人。

保罗回家,忙于以酒待客。他父亲跟莫雷尔太太家的亲戚们坐在厨房里,是些“上等”人,他们流着泪说她是何等贤惠的妻子,说他又如何为她尽了最大努力——不遗余力。他已为她鞠躬尽瘁,他没有什么可自责的。她去了,但他为她尽了最大努力。他用他的白色手绢擦擦眼睛。他再三说他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他这一生已为她尽了最大努力。

他就是这样来忘却她。他个人是从未想过她的。凡内心深处之事,他一概否认。保罗憎恶他坐在那里思念她而伤感。他知道他父亲在酒馆里也会这样。因为他内心里上演的是一幕真正的悲剧,这是由不了他的。后来,他午睡后下楼,有时脸色惨白,抖抖颤颤。

“我梦见你妈了,”他小声地说。

“是吗,爸爸?我每回梦见她,都是她身体健康时的样子。我时常梦见她,好像很美好很自然,仿佛什么都没变。”

莫雷尔却蹲在炉前,害怕不已。

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似真非真,没有多少痛苦,平平淡淡,或许有点宽慰,通常是白夜。保罗四处奔忙,心神不安。自从他母亲病情恶化,数月来,他一直未跟克莱拉做爱。她对他可谓无话可说,颇为疏远。道斯见到她也是少而又少,不过这两个人要跨过他们间的那段巨大距离一小步也是难上加难。这三人得过且过。

道斯康复甚慢。圣诞节时他在斯凯格内斯疗养院里,将近复原。保罗去海边数日。他父亲跟安妮住在舍菲尔德。道斯来到保罗的住处。他疗养结束。互有莫大隔阂的这两个人,似乎是忠诚相待的。现在道斯离不开莫雷尔。他知道保罗跟克莱拉实际上已经分手。

圣诞节后两天,保罗回到诺丁汉。临走前的晚上,他和道斯坐在炉前抽烟。

“克莱拉明天要来这儿呆一天,你知道吗?”他说。

对方瞥他一眼。

“对,你告诉过我了,”他回答说。

保罗把威士忌酒杯里剩下的酒喝完。

“我对房东太太说了,你妻子要来,”他说。

“是吗?”道斯说,踌躇不已,但几乎已把自己交托给对方了。他站起来,动作尚不灵便,伸手去拿莫雷尔的酒杯。

“我来给你倒满,”他说。

保罗一跃而起。

“你坐着别动,”他说。

道斯仍用发颤的手继续调酒。

“调好了,你就说一声,”他说。

“谢谢!”对方答道。“你不用站起来嘛。”

“动一动对我有好处,伙计,”道斯答道。“这样,我觉得身体又挺对劲儿了。”

“差不多了,你知道。”

“当然,我当然就快好了,”道斯说着朝他点点头。

“伦纳德说,他能让你在舍菲尔德有出头之日。”

道斯又瞥他一眼,那乌黑眼睛对对方所说无不赞同,或许有些听对方摆布了。

“真有意思,”保罗说,“又重新开始。我觉得我比你更摸头不知脑。”

“怎么说,伙计?”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好像困在洞里,黑乎乎阴森森的,没有路。”

“我知道——我明白,”道斯说着点点头。“可你会发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表示抚慰地说。

“我也这么想,”保罗说。

道斯磕磕他的烟斗,显得十分无奈。

“你不像我,我不中用了,”他说。

莫雷尔看见那人的手腕和苍白的手牢牢抓着烟斗杆往外磕烟灰,仿佛他已经认命了。

“你多大?”保罗问。

“三十九岁,”道斯答道,瞥他一眼。

那对褐色眼睛里充满失意,几乎在恳求重获自信,恳求有人帮他自立自新,给他温暖,使他重振精神,这使保罗十分为难。

“你正当壮年啊,”莫雷尔说。“看起来,你还没有元气大伤。”

那人的褐色眼睛突然一亮。

“还没有,”他说。“还有精力。”

保罗抬头看看,大笑。

“我们两个都精力旺盛,能干出名堂的,”他说。

两人的目光相遇。他们互递眼色。各自从对方的眼里看出那热情之紧迫,他们把威士忌一饮而尽。

“对,没错!”道斯说,气喘吁吁。

片刻的停顿。

“我不明白,”保罗说,“你撂下的事,为什么不接手呢。”

“什么——”道斯示意他继续。

“是的——破镜重圆啊。”

道斯转过脸去,连连摇头。

“做不到啦,”他说,抬头,露出一丝嘲讽似的微笑。

“为什么做不到?因为你不愿意?”

“也许吧。”

两人默默地抽烟。道斯叼着烟斗,牙露在外。

“你是说你不想要她?”保罗问。

道斯盯着那幅画,一脸嘲讽表情。

“我不知道,”他说。

烟雾阵阵。

“我相信她要你,”保罗说。

“你?”对方答道,口气柔和、讽刺、茫然。

“对。她从来就跟我合不来——你还在,没有销声匿迹。所以她不愿离婚。”

道斯仍神情嘲讽地盯着壁炉架上端的那幅画。

“女人对我就是这样,”保罗说。“她们发疯似地要我,可又不愿意属于我。她一直是属于你的。我早就知道。”

阳刚之气涌上道斯心头。牙露得更明显。

“也许在当初我是个傻瓜,”他说。

“你当初是个大傻瓜。”莫雷尔说。

“尽管如此,也许你这傻瓜比我更傻,”道斯说。话里略带几分得意兼恶意。

“你这样认为吗?”保罗说。

片刻的沉默。

“不管怎么说,我明天就要离开了,”莫雷尔说。

“我明白,”道斯回答说。

两人没有继续交谈。相互折磨的本能复萌。两人几乎相互回避。

他们同住一间卧室。他们就寝时,道斯显得茫然,好像在想什么事。他穿着衬衫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腿。

“你不冷?”莫雷尔问道。

“我在看我的腿,”对方回答说。

“腿怎么啦?腿好好的嘛,”保罗在床上回答道。

“看上去是好好的。有点儿水肿。”

“怎么啦?”

“过来看。”

保罗勉勉强强下床,走过去,看看那人的长满亮闪闪暗金色汗毛、相当漂亮的两腿。

“看这儿,”道斯说着指指他的胫。“里面水鼓鼓的。”

“哪儿?”保罗说。

那人用指尖按一按。出现几个小压痕,压痕慢慢还原。

“这没什么,”保罗说。

“你摸摸,”道斯说。

保罗用手指按按。出现小压痕。

“嗯!”他说。

“糟透了,是吧?”道斯说。

“为什么?这算不了什么。”

“腿上有水肿,就算不上个男人。”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要紧,”莫雷尔说。“我的肺也不大好呢。”

他回到自己床上。

“我身上其他地方都不错,”道斯说完,熄灯。

早上,下雨。莫雷尔收拾好行李。大海灰蒙、阴沉、汹涌。他似乎越发要跟这人世断绝关系。这样做给他一种存心不良的愉快。

两人来到车站。克莱拉下了火车,沿着月台走来,坚毅沉着、镇静自若。她穿件长大衣戴顶花呢帽子。她如此镇静自若,两个男人都憎恶她。保罗在隔栏边跟她握握手。道斯靠着书亭,端视着。因为下雨,他将黑大衣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底下。他脸色苍白,平静中透着几分清高。他迎上前,稍微有点一瘸一拐。

“你的气色应该比现在强些才是,”她说。

“哦,我现在已经好啦。”

三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她弄得这两个男人在她跟前犹犹豫豫。

“我们这就去住的地方得了,”保罗说,“要不就去别的地方?”

“还是回住处好,”道斯说。

保罗走在人行道外侧,旁边是道斯,克莱拉走在最里边。他们交谈时十分客气。起居室朝大海,海潮灰蒙、汹涌,在远处嘶嘶作响。

莫雷尔把一张大扶手椅摇一摇。

“坐下,伙计,”他说。

“我不想坐这把椅子,”道斯说。

“坐下吧!”莫雷尔又说。

克莱拉脱下衣帽,放在长沙发上。她略显反感神情。她用手指将头发往上捋一捋,坐下,颇为冷淡镇静。保罗跑下楼,有话对房东太太说。

“我看你冷吧,”道斯对他妻子说。“再靠近炉子一点儿。”

“谢谢你,我挺暖和,”她答道。

她望着窗外的雨和海。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呃,租的房间明天到期,所以他让我留下。他今晚回去。”

“这么说,你打算去舍菲尔德?”

“是的。”

“你开始工作,身体能行吗?”

“我要开始工作了。”

“真找到工作了?”

“是的——星期一开始。”

“你身体还不行。”

“为什么不行?”

她再看着窗外,没有回答。

“你在舍菲尔德有住处吗?”

“有。”

她又望着窗外。窗格玻璃上雨水直淌,使窗格玻璃模糊不清。

“你应付得了吗?”她问。

“我想我能行。我不得不!”

莫雷尔回来,他们便不说话了。

“我坐四点二十那趟车,”他进来时说道。

没人搭腔。

“我看你还是把靴子脱了好,”他对克莱拉说。

“我有一双拖鞋在那儿。”

“谢谢你,”她说。“我的靴子没湿。”

他把拖鞋放在她脚边。她让拖鞋就放在那里。

莫雷尔坐下。这两个男人都显得无可奈何,一副狼狈相。此刻道斯倒很泰然,似乎自暴自弃,而保罗却显得六神无主。克莱拉心想,她未见过他如此卑微如此平庸。他仿佛无地自容。他来去张罗,他坐在那里说话,都显得有些虚假,言不由衷。她在他毫无觉察时打量他,不由暗自说此人朝三暮四。他有他的可取之处,那就是激情,心情专一时也能让她饱尝纯净的生命之琼浆。此刻,他显得可鄙,微不足道。他毫无恒心。她的丈夫更有男子的尊严。总之,他不随风转舵。她觉得莫雷尔没有长性、多变、虚假。他永远不会让任何女人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看不起他,是因为他畏畏缩缩、卑微不已。她的丈夫至少有男子汉气魄,打败了就认输。但是另外这个人决不会承认自己被打败。他善于应变,鬼鬼祟祟,卑微不已。她看不起他。然而她打量更多的是他而不是道斯,他们三个人的命运仿佛都掌握在他手里。她因此憎恶他。

她如今似乎更了解男人,了解男人能做什么要做什么。她不那么怕他们,对自己更有信心。他们毕竟不是她曾经想象的那种自私自利的小人,使她更感安慰。她明白了很多事——想弄明白的事几乎都弄明白了。她的命运之杯里曾经是满满的。依然满得她能承受。总之,他走,她是不会感到惋惜的。

他们吃过饭,坐在火炉旁吃果仁喝酒。没说一句正经八百的话。然而克莱拉意识到,莫雷尔正退出这个圈子,让她选择跟她丈夫在一起。这使她气愤。他这个人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后把她打发回去,毕竟是个卑鄙小人。她却不记得她自己也得到了想要得的东西,内心深处其实也是希望给打发回去的。

保罗感到崩溃,感到孤单。他的母亲真正地维护过他的生命。他爱她;其实母子是一起面对人世的。如今她去了,在他往后这永远是生活中的裂口,面纱上的裂缝,他的生命似乎从这裂口裂缝中慢慢漂游,仿佛是被拖向死亡。他想要有人自愿地主动帮帮他。他因对紧随他心爱的人之后走近死亡这一大事存有畏惧,那些区区小事他便不放在心上了。克莱拉无法帮助他坚持下去。她是要他而不是要了解他。他觉得她要的是精力旺盛的他,不是遭受苦难的真正的他。要得到真正的他,对她而言实在是太困难;他不敢给她。她应付不了他。这使他感到羞愧。于是,他暗自羞愧,因为他陷入困境,因为他把握生活缺乏信心,因为没有人支持他,感到不踏实、虚幻,在这具体有形的世上仿佛可有可无,越发卑微、卑微。他不想死;他不甘心屈服。但他并不怕死。如果没有人相助,他就独自一人过下去。

道斯被逼上生活末路才知道害怕。他可以走在死亡的边缘,可以躺在那里朝里张望。随之,他胆怯,害怕,只好往回爬,好似乞丐接受施舍。这其中尚有几分清高。正如克莱拉所看到的,他承认自己被打败,他无论如何都是愿意别人对他收回前言的。这,她能为他办到。

三点钟。

“我乘四点二十那趟车,”保罗又对克莱拉说。“你这个时候走还是晚点儿走?”

“我不知道,”她说。

“我七点一刻在诺丁汉接我父亲,”他说。

“那,”她答道,“我就晚点儿走。”

道斯突然痉挛一下,像被拽了一下。他望望窗外的大海,但什么也没看见。

“墙角有一两本书,”莫雷尔说。“我都看完了。”

大约四点钟,他走了。

“后会有期了,”他说,握手。

“希望这样,”道斯说。“也许——有那么一天——我能把钱还给你,因为——”

“我会来要的,你等着吧,”保罗大笑。“过不了多少日子我就会一文不名的。”

“哎——唔——”道斯说。

“再见,”他对克莱拉说。

“再见,”她说着向他伸出手。她瞥了他最后一眼,无言、恭顺。

他走了。道斯和妻子又坐下来。

“这种天气出门真够受的,”那男人说。

“是啊,”她答道。

两人东扯西拉谈到天黑。女房东端来茶点。道斯不等人请,便把椅子拉到桌前,俨然一丈夫。然后他恭谦地坐着等人倒茶。她并不问他想不想喝,便给他倒茶,俨然一妻子。

茶点用过后,已快六点钟,他走到窗前。外面一片漆黑。大海咆哮。

“还在下雨,”他说。

“是吗?”她答道。

“你今晚不走了吧?”他迟迟疑疑地说。

她没有回答。他等着。

“下雨,我不走了,”他说。

“你要我留下吗?”她问。

他抓着暗色窗帘的手直颤抖。

“要,”他说。

他仍背对着她。她站起来,慢慢朝他走去。他松开窗帘,犹豫地向她转过身。她站着,手背在背后,抬眼看着他,显得忧郁、神秘。

“你要我吗,巴克斯特?”她问。

他回答时声音沙哑:

“你想回到我身边吗?”

她呻吟一声,举起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她跟前。他把脸贴在她肩上,紧紧抱住她。

“带我回去!”她心醉神迷地低声说。“带我回去,带我回去!”她把手指伸进他细密的黑发,仿佛似有意识似无意识。他把她抱得更紧。

“你还要我吗?”他喃喃道,语不成声。

本章注释

〔1〕 一种并无恶意的蔑称;常指叛教者、变节者或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