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 第五节

艾蒂安在拉赛纳家里吃过饭,回到楼上,走进租给他的那间小屋。这是一间小阁楼,正对着沃勒矿井。这时,他觉得筋疲力尽,就和衣倒在床上。两天来,他一共睡了不到四个钟头。当他黄昏时醒来的时候,迷糊了一阵,竟认不出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他感到很不舒服,头昏眼花,好容易才站起来,他想先出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然后再吃晚饭和睡觉。

外面,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灰暗的天空变成了青铜色,阴沉沉的,预示着一场北方的连绵淫雨。从温湿的空气来看,这场雨很快就来临了。天黑了,浓重的烟雾淹没了平原的远处。在这茫无边际的红色土地的海洋中,低沉的天空仿佛变成了黑色的尘雾,没有一丝风,到处笼罩着一种下葬时死气沉沉的凄凉气氛。

艾蒂安信步向前走去,没有目的,只是想排除心头的烦闷。他从沃勒矿井前面走过,矿井在它那洼地的底部,已经分辨不清,还没有一盏灯亮起来,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日班工人从矿井出来。毫无疑问,一定是六点钟了,井下装卸工、井上井口工、马夫等,一群一伙地往外走,其中夹杂着在黑暗中欢笑着、身影模糊的选煤女工。

最先出来的是焦脸婆和她的女婿皮埃隆。她正跟女婿吵闹,因为在她和监工为计算废石数量发生争执时,他没有从旁相助。

“哼!算了吧,没出息的东西!在这些吃我们的混蛋面前如此低声下气,亏你还是个男子汉!”

皮埃隆跟在她后面,听凭她唠叨,一声没响。最后,他说:

“难道要我跟工头儿们打架去吗?谢谢吧,我才不去找那些麻烦!”

“那你就把屁股掉过去给人家打吧!”她叫嚷道。“哼!她妈的,我只恨我的闺女没听我的话……他们把她爸爸作践死了,难道还不够?你还要我谢谢他们吗?休想。走着瞧,我非扒他们的皮不可!”

焦脸婆长着一个鹰钩鼻子,白头发在风中乱舞。她愤怒地挥动着两条瘦长的胳膊,越走越远,话声也渐渐消失了。但是,身后两个青年的声音又引起了艾蒂安的注意。他回头一看,认出是在这儿等朋友的扎查里,他的朋友穆凯刚刚走到他面前。

“你准备好了吗?”穆凯问。“咱们先吃块面包,然后就到沃尔坎去。”

“等一等,我还有点儿事。”

“什么事?”

穆凯回过头去,望见斐洛梅正从选煤场走出来。他心里明白了。

“啊!好吧,是这么回事啊……那么,我先走了。”

“好,一会儿我就追上你。”

穆凯刚要走,碰见了父亲老穆克。他也正从沃勒矿井出来。父子俩只简

单地打了个招呼,儿子就向大路走去,父亲则沿着运河回家去了。

尽管斐洛梅不愿意,扎查里还是把她拖向那条岔道。她很忙,想改日再说。于是他俩像一对老夫老妻似的争论着。两个人在外面幽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特别是在冬天,地上潮湿,又没有麦子可躺。

“不是,不是为那事儿,”他不耐烦地咕哝说,“我有件事跟你说。”他搂着她的腰,慢慢地拖着她走了。到了矸子堆的阴影里以后,他问她有没有钱。“干什么用?”她问。扎查里支支吾吾地说有两个法郎的欠债,家里愁得没办法。“算了吧!……我看见穆凯了,你准是又要到沃尔坎去找那些下流歌女去。”他捶胸发誓地申辩着。她耸了耸肩膀,表示不相信,他便说:“要是你高兴的话,可以跟我们一块儿去……你会看到我有没有怕让你知道的事。你看我是不是去找歌女,……你去吗?”“小家伙怎么办?”她回答说。“有那么个整天哭喊的孩子,我动弹得了吗?……你让我回去吧,孩子们在家里准保又打起来了。”

可是扎查里仍旧拉着她不放,苦苦央求她。你瞧,已经答应穆凯了,怎么好在他面前丢脸呢。一个男人不能像母鸡似的天一黑就卧下睡觉呀。斐洛梅被说服了,她撩起上衣的下襟,用指甲把线挑开,从衣角上取出几个半法郎的硬币。因为她担心被母亲摸去,就把自己在矿上加班加点挣的钱藏在衣服里。

“你看,我这儿一共只有五个,”她说,“我给你三个……只是有一样,你要向我保证,设法让你妈答应咱们结婚。这露天地里的夫妻生活我过够了!为了这个,现在我每顿饭都要挨妈妈的骂……发誓吧,你先发誓。”

她的语声柔弱无力,真是一个病魔缠身的姑娘,没有任何热情,对自己的生活真正感到了厌倦。扎查里发了誓,他大声嚷着说,一言为定,绝不食言;他拿到三个硬币以后,吻了她一下,胳肢她,逗她乐,要不是她一再不肯,说那件事不会给她带来丝毫快乐的话,他一定要在他们老夫妻的冬宫——矸子堆的一个角上办完那事儿的。扎查里穿过田地去追赶他的伙伴,斐洛梅便独自一人回矿工村去了。

艾蒂安无意识地远远望着他们,并没有多去想它,认为这不过是一般的幽会。矿井里的姑娘都比较早熟。他回忆起他在里尔的工厂后边等待过的那些女工,那一群群的姑娘,从十四岁就堕落到穷困的纵情放荡中。但是,他看到的另一桩事更使他惊讶,他立刻站住了。

在矸子堆的脚下,在放着几块大石头的洼处,小让兰坐在当中,正粗暴地呵叱坐在他左右两边的丽迪和贝伯。

“嗯?你们有什么好说?如果再不满足,我就一人再给你们一个耳光……你们说,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不错,主意确实是让兰想出来的。他跟那两个孩子在运河边上的草地里采蒲公英,顺着河采了一个钟头以后,弄了一大堆。他想自己家里无论如何也吃不了这么多,于是,他们没有回家,到蒙苏去了。他让贝伯守着野菜,推丽迪去拉有钱人家的门铃,说是卖蒲公英来了。他已经有了经验,说小姑娘卖什么都卖得出去。他们热心地卖了一阵,一大堆蒲公英全部卖光了;小姑娘卖了五十五个生丁。货已脱手,三个人正在分钱。

“这样不公平!”贝伯声明道,“应该平分成三份……如果你一个人留下三十五个生丁,我们一个人就只能有十个生丁了。”

“什么不公平?”让兰愤怒地反驳说。“第一,我采得最多!”

贝伯对让兰向来是既敬又畏,盲目信任的,因此平常总是顺从他,自己经常受骗。虽然他年纪比较大,也有力气,但有时却要挨揍。不过,这回不同了,一想到这些钱,他就不服气,要反抗。

“他欺侮咱们,你说是不是,丽迪……要是他不平分,咱们就告诉他妈去。”

这一说不要紧,让兰立刻朝他鼻子上给了一拳。

“你再说一句!我就上你们家去,说你们把野菜卖给太太了……再说,你这个混蛋,我能把五十五个生丁平均分成三份吗?你机伶,你就来试试,看你能不能分……给你们,每人十个生丁,赶快拿走,不然我就还装进我的口袋。”

贝伯被制服了,接下了十个生丁。不住哆嗦的丽迪一句话也没说,她在让兰面前有一种被打服的小媳妇之感,对他又怕又温柔。让兰递给她那十个生丁的时候,她露出顺从的微笑伸出手来。但让兰陡然又变了主意。

“嗨,你把这些钱都拿回去干什么?……要是你藏不好,一定会被你妈摸去的……最好还是我替你保存着吧。你要花的时候再跟我要。”

于是,四十五个生丁全都进了让兰的腰包。为了堵住丽迪的嘴,让兰笑着搂起她。两个人就在矸子堆上滚到一起。丽迪是他的小妻子,他们常常在黑暗的角落里尝试他们在家里隔着板壁听到或从门缝里看到的夫妻乐事。他们什么都懂,但是因为年龄太小,还不大能办到,只是在一块试着耍闹几个小时,像尚未成熟的小狗一样放荡地嘻戏而已。他把这种耍闹叫做“当爸爸和妈妈”,而每当他要拉她的时候,她跑,随后在本能的快活激动中让他抓住。她常常生气,但总是对永远得不到的一种东西怀着希望。

贝伯要想这样做却不行,他要是摸丽迪一下,就会挨一顿臭打,因此当他看着他们俩在一起胡闹的时候,他又恼又恨,气得不知如何是好,而他们俩当着他的面也毫无顾忌。所以他也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吓唬他们,喊着说有人在看,跟他们捣乱。

“坏了,那儿有一个人在看!”

这一回他可真的没有说谎,那边确实有一个人,原来就是决定继续朝前走的艾蒂安。孩子们跳起来逃跑了。艾蒂安绕过矸子堆,顺着运河走去,看到这些在鬼混的孩子的惊慌失措感到可笑。老实说,就他们的年龄来说,干这种事未免太早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听到和看到的就是这些,要使他们守规矩,只有把他们捆起来。这件事使艾蒂安心里十分难过。

他继续走了百来步,又碰见许多对野鸳鸯。他到了雷吉亚这个老矿井的废墟附近,这是公共幽会场所,蒙苏的姑娘们都在这儿跟情人闲遛;推车女工们不敢大胆地在小屋顶上怀上她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到这个人迹稀少的偏僻角落来。木栅破成了一段段,人人都可以随便进入旧日的贮煤场,这里已是一片荒野,两座倒塌的棚屋和仍旧竖立着的巨大支架的残骸在那里挡着。许多不能用的斗车,横七竖八地扔在那里,烂了一半的旧坑木堆成一堆,到处是茂密的荒草,中间夹杂着许多粗壮的小树。因此,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每个姑娘都在这里有自己隐蔽的巢穴,让情人把她们按倒在大木头上、小树后或斗车里。显然大家近在咫尺,可谁也不打扰谁。在这个废机器周围,在这个不再出煤的矿井附近,爱情却成鲜明对照,放纵的爱情在本能的推动下,使这些尚未成年的女孩子怀上了孩子。

这里还住着一个看守人,他就是老穆克。差不多就在毁坏了的井楼下面,公司给了他两间房,房子的最后几根屋梁快要断了,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虽然他们不得不把一部分屋顶支住。一家人在这里住得倒还算不错,他跟穆凯住一间屋,穆凯特住另一间。窗户上一块玻璃也没有了,他索性钉上木板,这样光线虽然不好,却比较暖和。另外,他实际上什么也不看管,他只到沃勒矿井去照看马,对雷吉亚的废墟从来也不过问。在这里只留着雷吉亚竖井,用来为附近一个矿井作通风道。

老穆克几乎就在这些爱情生活的包围中过了一辈子,穆凯特从十岁起就开始在废墟的各个角落里厮混!她并不像丽迪是一个惊惶失措的、未成熟的小女孩,她已经是个身材丰满的姑娘,完全配得上刚长胡子的小伙子。父亲看她举止庄重自爱,从不把情人带到家里来,也就不说什么。再说,他对这些事情已司空见惯了,并不当作一回事。每当他到沃勒矿井去上班或下班回来的时候,几乎每走一步,都可能踢着草地里的情人;假使他要到场地的那一头去抬些柴禾做饭,或者给他养的家兔找些牛蒡草的时候,那就更糟了,他会看到所有蒙苏姑娘们的贪馋的鼻子一个接着一个地翘起来,他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踢着沿着小路边伸开的大腿。不过天长日久,遇到这种情况,双方谁也不以为然了,他只注意自己不要绊倒,让姑娘们继续干完她们的事儿。看到这种人生本能乐趣,他总是怀着老好人的安详态度,蹑手蹑脚地快步走开。只是在这样的时候,姑娘们熟识了他,他也熟识了她们,就好像人们熟识在花园里的梨树上放荡嬉戏的喜鹊一样。啊!这些青年人啊!是那么如胶似漆,那么永无餍足!有时候,他默默惋惜地摇一摇头,转过脸去不看那些躲在暗处、吁吁喘息、过于放荡的轻薄女人。只有一桩事使他感到生气:那就是两个情人常常靠着他屋子的墙拥抱胡搞,他倒不是怕妨碍他睡觉,而是担心他们摇动得太厉害,慢慢会把墙蹭坏的。

老穆克的老朋友长命老每天晚上都要来串门,这是他每天晚饭前必须的一次散步。两个老人彼此并不怎么交谈,在一块儿呆上半个钟头也聊不上十句话。但是,只要这样呆在一起他们就感到快活,他们无需谈论,只是在心里各自回忆着他们共同经历的往事。他们并排坐在雷吉亚矿的一根横木上,偶尔谈上一两句话,然后又低下头转入沉思。无疑,这时他们又变得年轻起来。在他们周围,小伙子们撩起情人的裙子,于是啧啧的接吻声和笑声不断传来,从压倒的青草中散发出一股股年轻姑娘们身上的热气。四十三年前,长命老就是在这个矿井后面占有了他的妻子——一个十分孱弱的推车女工。当时他把她放在一辆斗车里,尽情地拥抱她。啊!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于是,两个老人摇着头,常常连声再见也忘了说就分手了。

这天晚上,艾蒂安来到这里的时候,正从横木上站起来要回矿工村去的长命老向老穆克说:

“晚安,晚安,老伙计!……我说,你又看到鲁西了吗?”

老穆克一声不响地愣了一会儿,轻轻地耸了耸肩,一面往家里走去,一面说:

“晚安,晚安,老伙计!”

艾蒂安也坐到这根横木上。不知为什么,他心里越来越感到郁闷。老人渐渐远去,艾蒂安望着他的背影,回想起自己早晨来到这里时的情景,回想起这位沉默寡言的老人在狂风中跟他说的那一大篇话。这是多么悲惨呀!而这些疲倦不堪的姑娘们,依旧这么傻呆呆地要在晚上跑到这里来造出一些小家伙,造出一些吃苦受累的生灵!如果她们永无休止地生养这些挨饿的人,那么永世也结束不了这种悲惨局面。难道她们不该在灾难临头之际,把肚子塞住,把大腿夹紧吗?他所以这样闷闷不乐,也许是因为现在别人都在成双成对地寻欢作乐,唯独他因孤单一人而感到烦恼吧。沉闷的天气使他有些透不过气来,几滴稀疏的雨点打在他的火热的手上。是的,所有的女人都必然要这样的,这不是理智所能抵抗的。

正当艾蒂安一动不动地坐在黑暗中的时候,从蒙苏下来的一对男女从他身旁擦过,朝着雷吉亚的那片荒地走去,他们并没有发觉他。他想姑娘一定是个未成年的少女,因为她挣扎着,抵抗着,喃喃地低声恳求着对方;男的一句话也不说,不停地把她往堆着发霉的绳子的棚屋的阴暗角落里拖。这是卡特琳和大个子沙瓦尔。他们从眼前经过的时候,艾蒂安并没有认出是他俩,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们,一种性感使他想看个究竟,暂且摆脱了沉思。他为什么要过问呢?姑娘们总是欲就故拒,嘴里说“不”,心里却希望对方主动把她们按倒。

卡特琳离开二四○矿工村以后,便沿着大路向蒙苏走去。她从十岁开始在矿上干活以来,一直是独自一人在这一带来来往往,这是矿工家庭里固有的充分自由。她发育较迟,正待迸发的春情尚未苏醒,所以到了十五岁还没有被男人占有。她走过公司的各个场地,穿过街道,进入一家洗衣房,她知道在那里一定能找到穆凯特;因为穆凯特总是在那儿跟一些从早到晚轮流请喝咖啡的女人一起厮混。但是,很不走运,这次恰恰轮到穆凯特请客,所以她答应借给卡特琳的半法郎,现在不能借了。为了安慰卡特琳,她们请她喝杯热咖啡,她没有喝。卡特琳也不肯叫自己的女伴跟别的女人转借。于是,一种迷信思想使她产生省下这笔钱的想法,她相信如果她现在买了丝带,可能会给她带来不幸的。

她急忙又回矿工村去,走到蒙苏边上的几幢房子跟前时,突然被在皮凯特咖啡馆门口的一个男人喊住了。

“喂!卡特琳,走这么快是上哪儿去呀?”

原来是大个子沙瓦尔。她一见到他很不耐烦,这倒不是他惹了她,而是因为她心里正不痛快。

“进来喝点什么吧……一小杯甜酒,怎么样?”

她婉言谢绝了。她说天快黑了,家里人还等着她。他走上前来,在大路当中低声央求她。很久以来,他就想让她答应到他的住处去,他就在皮凯特咖啡馆二层楼上租着一间很漂亮的房子,里面有一张可以睡一对夫妻的大床。是不是因为他使她感到害怕,她才总是拒绝呢?她温柔地微笑着说,她要在不会怀孩子的那一周才上去。然后,谈着谈着,不知怎的又谈起她没能买蓝丝带的事。

“我替你买一根,”他喊道。

她的脸红了,觉得最好还是拒绝,可是又满心希望得到丝带。于是又产生了借钱的想法,她终于答应了,条件是算他借给她的钱,她将来一定如数归还。他们接着又取笑了一阵,两个人说好,如果她不跟他睡觉,她就得还他钱。但是,当沙瓦尔说要到梅格拉店里去买丝带时,两个人又发生了争执。

“不,不到梅格拉那儿去买,妈妈说过,不许我到那儿去。”

“算了吧,难道你到哪儿去还有规定不成!……全蒙苏就属他那儿的丝带最漂亮!”

大个子沙瓦尔和卡特琳像一对情人来买结婚礼物一样,双双走进梅格拉的铺子。梅格拉一见他们,觉得自己像是受了嘲弄,红着脸怒气冲冲地给他们拿了蓝丝带。一对年轻人买完东西走了,梅格拉直挺挺地站在门口,望着他们在暮色苍茫中离去。当他的妻子走过来,怯生生地问他一桩什么事的时候,他就拿她撒气,骂她,同时嚷着说,总有一天他要让那些没良心的下流胚知道后悔,到那时候他们都不得不爬在地上舔他的脚。

大个子沙瓦尔陪着卡特琳在路上走着,摇晃着两条胳膊紧靠在她身旁。他不断用胯碰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带着她往前走。突然,她发现他领着她离开了大路,两个人已经走上了通往雷吉亚的小道。但是,还没容她说什么他就搂住了她的腰,不停地用甜言蜜语来说服她,弄得她心思迷乱。真糊涂!有什么可怕的呢!难道像她这么可爱的,像丝绸一样软绵,嫩得甚至令人想咬一口的小宝贝儿,他会害她吗?他在她耳边唧唧哝哝地说着,热气扑到她的脖子上,使她全身感到一阵发麻。她心里紧张得要命,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真的,他似乎很爱她。上个星期六的晚上,她灭了灯以后,自己也曾思忖过,如果他像现在这样对待她,将会发生怎样的事啊。睡着以后,她又梦见自己不再说“不”,而完全被欢乐征服了。为什么今天一想到同样的事,又感到厌恶和后悔呢?他用胡子轻轻蹭她的脖子,她舒服得闭上了眼睛,这时候早晨看见的另一个男人的身影,从她合着的黑暗的眼下掠过。突然,卡特琳向四周望了一眼。沙瓦尔把她带到雷吉亚的废墟里来了,她望着黑魆魆的倒塌的棚架,吓得后退了一步。

“啊,不!不!”她喃喃地说,“我求求你,放开我吧!”

对男性的恐惧使她心情纷乱,即使姑娘们很愿意,而当她们感觉到具有征服力量的男性接近的时候,这种恐惧仍然使她们的浑身肌肉都紧张起来进行本能的抵抗。她虽然什么都懂,但作为一个处女,她仍然感到恐惧,仿佛有一种可怕的、未曾经验过的创痛在威胁着她。

“不,不,我不愿意!我跟你说,我年纪还太小……真的!以后再说吧,至少等我成人以后。”

他轻声地说:

“傻瓜!有什么可怕的……这能怎么样你!”

他不再多讲,紧紧地抱住她,把她推倒在棚架底下,她仰脸倒在废绳堆上,不再抵抗,于是就在未成年以前,和所有像她这样的女人一样,被按倒在露天地上,顺从地为男性所占有,她那惊慌的喃喃声已经停止,只听见男人呼哧呼哧的喘息。

这时候,艾蒂安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静听着。又有一个女孩子被压倒了!看到这幕喜剧,他心情激动,又嫉妒又气愤,非常不快地站了起来。他不再自寻烦恼!抬腿就跨过横木,因为他认为那两个这时正在紧要时刻,绝不会受到任何惊扰的。然而,当他在路上走了百来步,回头看见他们也站了起来,似乎也要回矿工村的时候,感到很惊讶。男的又搂住姑娘的腰,带着满面感激的神情紧紧地搂住她,在她耳边说个不停。但是,姑娘却有些焦躁,急着要回家,特别是看到天已经晚了而显得非常着急。

这时,艾蒂安心中被一种愿望缠扰着,他要看一看他们的脸。真愚蠢!为了打消这个念头,他加快了脚步。可是,两只脚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最后他在第一盏路灯近处躲进了黑影里等候着。当他认出从面前经过的是卡特琳和沙瓦尔的时候,他顿时惊呆了。最初,他还有些怀疑,这个穿深蓝色袍子、戴着麻布无沿帽的女孩子,真的是她吗?这就是他看见的那个穿着短裤、戴着粗布无沿帽的“小伙子”吗?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方才贴着他身边过去,他也没有马上认出是她来。但是他又看到了她那双碧绿的、泉水般清澈的眼睛,是那么明亮,那么深邃,他不再怀疑了。这个伤风败俗的女人!他鄙视她,心里感到愤怒,没来由地急着要报复她。而且,她也不配做一个姑娘!她令人厌恶。

卡特琳和沙瓦尔慢慢地走了过去。他们压根不知道有人这样窥探他们,沙瓦尔拉住她,吻她耳后,她也放慢脚步,一边接受情人温柔的抚摸,一边开心地笑着。艾蒂安只好在后边跟着他们。但可恼的是,他们挡住了他的路,使他不得不看那些一见就令他更加生气的事情。早上她还发誓说她真的还没有情人。当时他并没有相信,他只是没有像那个人那样做,结果却让别人把她夺去了!他让人在自己的鼻子下边占有了她,竟然还傻瓜一样偷偷地看着他们无耻地取乐!他简直要发疯了,紧攥拳头,两眼冒火,心里升起一种杀人的念头,恨不得一口就把这个男人吞掉。

这次散步持续了有半个钟头。快到沃勒矿井的时候,沙瓦尔和卡特琳又放慢了脚步。他们在运河边上停了两次,沿着矸子堆又停了三次,互相温存地玩闹着,快活极了。艾蒂安怕被他们发现,每当他们停下来时,也只好跟着停下来。他竭力使自己只怀着一种深深的遗憾,从而使自己懂得应当怎样很好地和姑娘们打交道。过了沃勒矿井以后,他没有回拉赛纳的酒馆吃晚饭,而继续跟着他们,一直跟到矿工村。他在暗处足足站了一刻钟,直到卡特琳被沙瓦尔放开回家去为止。当他确信他们已经不再在一起以后,才慢慢地走了。他在通向马西恩纳的公路上走出了很远,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是时而轻轻顿足。他心里憋闷得很,难受得厉害,根本无法呆在屋子里。

过了一个钟头,将近九点钟光景,艾蒂安才又穿过矿工村走回来,他想,要想明天早晨四点钟能起床,必须回去吃饭睡觉了。整个村庄都已入睡,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百叶窗里没有一丝光亮,像军营一样的一排排房子沉睡着。只有一只猫从空旷的菜园里一跃而过。疲惫不堪的工人们,吃过晚饭以后立即就倒到床上去了,又结束了受苦的一天。

拉赛纳的铺子里依然灯火通明,有一个机器匠和两个日班工人在喝啤酒。艾蒂安在进去以前,又站住向黑暗中最后看了一眼。眼前仍是黑茫茫一片,正如早晨刮大风时他来到这里看见的一样。沃勒矿井像一头凶恶的猛兽蹲在他的面前,黑暗中只有几点微弱的灯光。矸子堆上的三团炭火又在高处燃烧着,仿佛三轮血红的月亮,他眼前不时浮现出长命老和他那匹黄马的影子。远处,光秃秃的平原上黑暗吞噬了一切,蒙苏、马西恩纳、旺达姆森林,海洋般的甜菜地和麦地,都湮没在黑暗中,只有高炉的蓝火焰和炼焦炉的红火焰,像远处的灯塔闪着亮光。夜渐渐深了,这时候又慢慢下起连绵不断的细雨,茫茫的黑夜笼罩在单调的雨丝中。只有抽水机缓慢粗哑的喘息声日夜不停地轰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