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 第三部 第一节

第二天以后的日子里,艾蒂安又回到矿上去做工。他重新安排了生活,以适应这种工作和这些新的习惯,但在开始的时候觉得是那么不好受。在头两个星期,一桩意外的事打乱了这种单调的生活。他发烧了,两天两夜没能起床。他四肢无力,脑袋滚烫,在半昏迷状态中老是做恶梦。他梦见自己在一个极其狭窄的坑道里推煤车,怎么挤也挤不过去。这纯粹是在学徒阶段过于劳累的缘故,很快也就复原了。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现在,他跟同伴们一样,三点钟起来,喝完咖啡,带上拉赛纳太太头天晚上给他做好的双份三明治去上班。他每天早晨上班去的时候,总遇到回家去睡觉的长命老;下午下班回来的时候,又总碰着上班去的布特鲁。他戴着无沿帽,穿着短裤和粗布上衣,冻得直打哆嗦,到更衣室的火炉前面去烘烘脊背,然后他光着脚来到收煤处,在猛烈的过堂风中等着下井。由周身布满一块块黄铜的粗大钢架做成的提升机,在阴暗的高处闪闪发光,这一切他都无心再看;无论是像夜鸟一样无声飞驰的钢索,还是在信号、喊叫命令声中和震撼铁板的煤车隆隆声中不停升降的罐笼,都不再引起他的注意。他的安全灯不大亮,可恶的管灯人一定没有擦。只在穆凯轻薄地拍着姑娘们的屁股把所有的人装进罐笼以后,他才感到温暖了些。不等他回头看一看井口的光线是怎样消失的,罐笼就像一块石头似的掉到洞底。他从来没想到可能会发生失事坠毁;他在哗哗的雨声中向黑暗的井底下降,感到像回到了家里一样。在下面,一到达罐笼站,皮埃隆满脸假笑地把他们放出罐笼时,总响起一片羊群般杂沓的脚步声,各个班组的工人拖着脚步,各自走向自己的掌子面。后来,他对井下的巷道比对蒙苏的街道还熟悉,应该在什么地方拐弯,在什么地方低头,以及要在什么地方躲开水坑,他都了如指掌。他对这条两公里长的地下道路已经那么熟悉,两手插在口袋里,不点安全灯也能照常行走。每天都碰到同样一些人:在路过时用灯照照工人脸的工头,拉着一匹马的老穆克,赶着打鼻息的“战斗”的贝伯,跟在车子后面跑着、关通风门的让兰,还有推着斗车的身材丰满的穆凯特和体格瘦小的丽迪。

时间一久,艾蒂安对掌子面上的潮湿和闷热也不觉得太难受了。爬通风狭道宛如走平地,他好像已经变得瘦小起来,就是以前连手都不敢模的那些缝隙现在他也能爬过去。他呼吸夹带着煤屑的空气也不觉得难受,在黑暗里也看得清楚了,对于流汗也不再在意,对于身上从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衣服也习惯了。此外,他不再笨手笨脚地瞎费力气,他学会了巧干,而且学得非常快,使全班的人都感到惊奇。刚刚三个星期,他就成了矿井里一名最优秀的推车工,没有一个人能像他那样灵巧地把斗车一直推到绞车道口,也没有谁能像他那样装得井井有条。他身材小,任何地方都能钻过去,他的胳膊虽然又细又白,就像女人的胳膊一样,肉皮里却仿佛包着一副铁臂,干起活来力大无比。他从不叫苦,当然这是出于自尊,就是累得吁吁直喘,也没有半句怨言。他唯一的缺陷,是他不懂得什么是开玩笑,要是谁说他两句,他马上就会火冒三丈。总之,由于不可抗拒的习惯力量,他一天天地逐渐变成了一部机器,已经被看作一名真正的矿工了。

马赫对艾蒂安非常友好,因为他敬重干活好的人。随后,和别人一样,他觉得艾蒂安比自己有知识,因为他看到他常常写字、读书,还会画一些图,并且谈论一些自己一辈子都没听说过的事。这些都没有使他感到奇怪,因为矿工都是些粗鲁人,他们的头脑比机器匠自然要简单些。使他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小伙子的勇气,是他为了充饥吃煤块时的那种乐观的样子。这是他生平遇到的第一个这样快就适应了这里的环境的工人。因此,当采掘工作紧张,马赫不愿抽下一个挖煤工去支坑木的时候,总是把这项活儿交给这个年轻人,确信他一定能支得牢固利落。工头们总是在这个伤脑筋的支坑木的问题上找麻烦,马赫时刻担心丹萨尔陪着内格尔工程师来。他们一到就又要连嚷带叫地硬找出些理由要他们返工。他发现他的新推车工支的坑木还比较能使这些先生们满意,尽管他们脸上从来没有任何表示,并且再三地说,公司总有一天要采取根本措施的。事情就这样拖着,矿井在暗中沸腾着不满的情绪,最后连最为息事宁人的马赫也气得握起了拳头。

起初,扎查里和艾蒂安之间互相有些敌视。一天晚上,两个人互相威胁着要打架。但是,扎查里是个正直的小伙子,除了他喜欢的事以外,什么也不过问,对方友好地请他喝了一杯啤酒,他的气立刻就消了;他很快也承认这个新来的人高他一等。勒瓦克现在也显得很友好,常跟这个推车工谈论政治。他说,这个年轻人是个有见识的人。整个包工组里,艾蒂安除了感到大个子沙瓦尔暗暗怀有敌意外,别人再没有任何芥蒂了。这倒不是他俩经常要斗嘴,因为,他们已经成了伙伴,而只是每当他们一起开玩笑的时候,两个人的目光就像要把对方吃了似的。卡特琳仍旧在他俩之间过着厌倦而驯顺的女人的生活。她弯腰推着斗车,对帮助她的那位推车的同伴总是那么和蔼可亲,但是,她也要忍受他的情人当众对她的狎昵。实际上人们已认可他们是夫妇,连家里人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每天晚上大个子沙瓦尔都要把卡特琳带到矸子堆后面去,然后再把她送回家门口,并且当着全矿工村的人,作最后一次拥抱。艾蒂安对她已经死了心,常常故意拿这些来往散步的事去逗她,用掌子面上男女之间的露骨言词随便取笑她;她也用同样的口吻来回答,并且毫不害羞地叙述她的情人对她的举动。但是,每当年轻人的目光和她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她的脸色便变得苍白,心情也纷乱不安。于是,两个人都背过脸去,往往一个钟头也不讲一句话,各自脸上露出痛恨对方的样子,恨对方没把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春天了。一天,艾蒂安出了竖井以后,迎面吹来的四月温暖的春风里,飘散着一阵阵新翻的土地、嫩绿的野草和清新的空气的芳香。每当他在永远是冬天的井下,在任何夏季不能驱散的阴暗潮湿中工作上十个小时以后出来的时候,总是感到春意分外浓馥,分外温暖。白昼渐渐地长起来,五月里,他竟能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才下井去,绯红的天空向沃勒矿井洒下曙光,矿井冒起的白色蒸汽像玫瑰色的羽毛一样袅袅上升。人们不再冻得打战,云雀在高空歌唱,从平原的远处吹来了和煦的春风。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耀眼的太阳变得炎热起来,把广阔的平原晒得火热,把煤粉染污了的砖头照得通红。六月间,麦子已经老高,青绿的麦子和浓绿的甜菜截然分明。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微风拂过,波澜起伏,眼看着这个大海一天天地壮大成长,他时常发觉这片绿海比早晨更绿而感到非常惊讶。运河两岸的白杨树吐出了绿叶,矸子堆上也长满了青草,草地上盛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当人们在地底下为受苦受累而悲叹的时候,一片生机正在地面上萌芽和迸发。

现在,当艾蒂安每天晚上散步的时候,不再到矸子堆后面去惊扰幽会的情人了,而是到麦田里追找他们,只要一眼瞟见泛黄的麦穗和大朵的红罂粟花一动,他立刻可以断定那里是这些可怜的鸟雀放荡的窝巢。扎查里和斐洛梅按照老情人的习惯,经常到麦地里来。焦脸婆老是追踪丽迪,时常把她跟让兰一起从窝里拖出来,不过他们藏得也很严,除非踩到他们身上,否则是赶不散他们的。至于穆凯特,更是到处露宿了,不论人们从哪块地里穿过,都会看到她缩下头去,假如她是朝天躺着,那就只有两只脚露在外面。所有这些人都如此放荡无羁,艾蒂安却毫不在意,唯独他看到卡特琳和大个子沙瓦尔晚上在一起时,才认为这样做是罪过。他看到过他们两次,一次是当他走近的时候,他俩便伏倒在一块麦田里,然后麦秆就纹丝不动了。另一次,他正沿着一条狭窄的小路走着,卡特琳的明亮眼睛刚刚露出麦丛,随即又缩了回去。此刻,对他来说这一望无际的平原是太窄小、太憋气了,最好还是呆在拉赛纳的万利酒馆里消磨他的傍晚。

“拉赛纳太太,请您给我来杯啤酒……今天晚上我不想出去了,我的腿太累了。”

随后他转身对一个一向坐在里面的桌子上、脑袋靠着墙的伙伴说:

“苏瓦林,你不来一杯吗?”

“谢谢,我什么也不想喝。”

艾蒂安跟苏瓦林都住在这里,房间挨房间,因而相互认识了。苏瓦林是沃勒矿井的机器匠,住在楼上艾蒂安隔壁那间带家具的房间里。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岁光景,生得纤细俊秀,一头长发,细嫩的脸上长着淡淡的胡须。他长着一嘴雪白尖利的牙齿,一个秀气的鼻子和一张小巧的嘴巴,加上他那玫瑰色的脸蛋儿,使他像一个姑娘一样,并且具有一种温和而又顽强的神情,刚毅的眼睛发出灰色的闪光,显得有些冷酷。在他那穷工人的房间里,只有一箱子纸和书。他是个俄国人,任凭人家怎样谈论他,他却从来不谈自己的事,矿工们非常不信任外国人,一看他那双有钱人的纤细的手,就认定他属于另一个阶级。他们最初猜想他是闯了什么祸,或许是杀了人逃到这里来的。后来,大家发现他对人非常友好,并不傲慢,而且常常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分给矿工村的孩子们,大家慢慢就把他看成自己人了,听说他是个流亡的政治难民以后,就更放了心,在他们看来,凭这含混的字眼就是犯过罪也可以原谅,并且把他看成受苦的同伴。

最初几个星期,艾蒂安认为苏瓦林非常拘谨,所以直到后来他才了解了他的历史。苏瓦林是俄国土拉省一个贵族的最小的儿子。在圣彼得堡学医的时候,因受到激励着整个俄国青年一代的社会主义热潮的影响,他决心学一门手艺,例如搞机械,以便和人民打成一片,了解他们,像兄弟一样帮助他们。他曾谋刺沙皇,冒着随时有同房子一起被炸毁的危险,在一家水果店的地窖里呆了一个月,挖了一条横穿大街的地道,并放好了炸弹,但是事情没有成功,逃出来以后,便一直依靠他现在的这个职业为生。家里跟他断绝了关系,他身无分文,无以为生,而法国工厂又因为他是外国人不准雇用他,认为他是外国间谍,当蒙苏煤矿公司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雇用他的时候,他几乎快饿死了。他像一个优秀工人似的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年,作风朴实,不多言语,准时干一星期日班,接着干一星期夜班,因而被矿方列为模范矿工。

“你不渴吗?”艾蒂安笑着问。

他用几乎不带一点外国口音的温和声音,回答说:

“我吃饭的时候才渴。”

他的同伴也拿女人跟他开玩笑,赌咒说曾亲眼看见他在“丝袜”区那边跟一个推车女工呆在麦田里。他听了只是耸耸肩膀,毫不在意。为什么同一个推车女工在一起呢?对他来说,一个女人有了男性的勇气和友爱,就是男人,就是同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干吗要去作将来可能后悔的事呢?他不要女人,也不要朋友,希望任何瓜葛也没有,可以自由行动,没有任何牵挂。

每天晚上九点钟左右,酒馆里的人走空以后,艾蒂安就呆在这儿同苏瓦林聊天。他小口呷着啤酒,机器匠不停地抽纸烟。由于他老抽烟,日子久了,烟草把他纤细的手指都熏黄了。他像在梦里一样,那双神秘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烟圈,他的左手摸索着,痉挛着,在空中探寻着;后来,他像往常一样把一只养熟了的家兔放在膝上。这只经常怀崽的大母兔撒在家里养着。他给它起名叫波洛妮。大母兔对他非常亲热,跑来嗅他的裤腿儿,抬起前腿直立起来,用小爪子搔他,直到他把它像孩子似的抱起来为止。然后,它偎在他身上,闭起两眼,耷拉着大耳朵,这时候,他也下意识地不停地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它那丝绸一般柔软的灰毛,一种温暖而富有生气的温存使他露出安详的面容。

“您知道,”一天晚上,艾蒂安向他说,“我接到普鲁沙一封信。”

酒馆里只剩拉赛纳一个人,最后一位顾客也动身回到业已入睡的矿工村去了。“哦!普鲁沙,他怎么样?”酒馆老板站在两位房客面前大声说。两个月来,艾蒂安一直跟里尔的这个机器匠保持着书信往来,他曾想把自己在蒙苏已被雇用的消息告诉他,而机器匠了解到他在矿工中间可能作的宣传工作以后,现在正对他进行政治理论教育。目前协会的事情十分顺利。看来是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你对他们的协会有什么看法?”拉赛纳问苏瓦林。苏瓦林正轻轻地搔着波洛妮的脑袋,喷出一口烟,安详地说:“也是愚蠢!”可是,艾蒂安火了。天生的反抗精神使他投入了劳工对资方的斗争,不过他尚处于无知幻想阶段。现在谈的是“国际协会”,是最近在伦敦成立的那个有名的“国际”。难道这不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吗?不是一场正义终将取得胜利的运动吗?世界各国的劳动者站起来,团结在一起,以保证工人都能得到自己的劳动果实。这是多么简单而又巨大的组织:市镇建立支部,各省所有的支部组成联合会,一个国家有一个全国联合会,全世界成立一个总委员会,每个国家有一个书记参加这个委员会。不要半年,就可以在全世界取得胜利,如果资本家敢不老实,那就对他们实行专政。

“愚蠢!”苏瓦林重复说。“你们的卡尔·马克思主张一切听其自然发展,不要手段,不搞阴谋,是不是?一切都要公开,一味要求提高工资……赶快丢开你们那套进化论吧!要烧毁城池杀掉人类,把一切一扫而光,使这个腐败世界荡然无存,那时候才能建成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艾蒂安笑起来。他仍听不懂这位伙伴的话,在他看来这种毁灭论只不过是一种幌子。拉赛纳更是个讲求实际、老于世故的人,他没有发火,只想彻底弄清是怎么回事。“那么,你打算在蒙苏建立一个支部吗?”

这正是诺尔省联合会书记普鲁沙所希望的,他特别强调当矿工们一旦举行罢工时协会对矿工们的帮助;艾蒂安也相信不久就会发生罢工。坑木的纠纷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如果公司再进一步苛求,所有的矿井就会发生暴动。“麻烦的是会费。”拉赛纳用深谋远虑的口吻说,“每年缴五十生丁的基金,缴两法郎给支部,看起来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敢打赌,会有许多人拒绝缴纳的。”“此外,”艾蒂安补充说,“我们首先要办福利基金组织,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把它改为抵抗基金组织……无论如何现在是考虑这些事的时候了。如果别人同意办的话,我马上就办。”沉默了一阵。柜台上的煤油灯冒着黑烟。从敞开着的门口,清楚地传来沃勒矿井往蒸汽锅里添煤的铁锹声。“什么都那么贵!”拉赛纳太太把话头接了过去,她早就进来了,带着忧郁的神情听着,穿着她那件长年穿的黑色长衫,显得很肥胖。如果我告诉你们我买这些鸡蛋就花了一法郎零十生丁的话……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

这一次,三个男人的意见是一致的。他们一个个带着沉痛的声音又诉起苦来。工人再也不能忍受了,一七八九年的革命只是使他们更加贫困了,自那以后,资本家们就那么贪得无厌地大发横财,甚至连盘子底也不给工人们舔一舔。大家说说看,一百年来,虽然财富和福利有了惊人的增长,而劳动人民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一份了吗?宣告劳动者自由了,简直是耍笑他们。他们的确是自由了,饿死的自由,这种自由他们倒一点也没有被剥夺。投那些坏家伙们的票,并不能使柜子里有面包,这些人当选以后只顾自己过豪华的生活,对穷人还不如对他们的破皮靴关心。不论怎样,是通过法律和友好协商的客客气气办法,还是采取毁掉一切,拚个你死我活的粗暴手段,这种情况必须结束。这个世纪一定要有一次革命——一次工人革命,从上到下彻底打乱整个社会,重新建立一个更纯洁、更合理的社会;即使老年人看不到,孩子们肯定会看到。

“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拉赛纳太太坚决地重复说。

“是的,是的,不能再这样涨下去了,”三个人一起喊道。

苏瓦林搔着愉快地颤着鼻子的波洛妮的耳朵,直着两眼,好像在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增加工资,能办得到吗?无情的法律规定了必不可少的最低的工资,让工人刚好够吃干面包和养孩子用……要是工资降得太低,工人就要饿死,再雇用新人,就得把工资再提起来……工资提得过高,要求做工的人就会过多,又得把工资降低……这就是枵腹的平衡,注定要永远挨饿的命运。”

每当他这样专心致志地谈论高深的社会主义理论时,艾蒂安和拉赛纳就被他那令人头痛的主张弄得心烦意乱,不知道怎样回答是好。

“你们明白吗?”他以素常那种安详的态度望着他俩说,“必须毁灭一切,要不然就还会产生饥饿。是的!无政府主义,什么也不要,用血来洗净世界,用火把它炼得更纯!……然后就走着瞧吧。”

“先生说得很对。”拉赛纳太太说,她出于自己的革命激情,对他表现得很有礼貌。

艾蒂安由于自己不懂这些,不愿再讨论下去,于是站起来说:

“我们睡觉去吧,不管怎么说,我明天还是得三点钟起来。”

苏瓦林吹掉粘在嘴唇上的烟蒂,小心翼翼地托着大母兔的肚子,把它放到地上,拉赛纳关上店门,他们便默默地各自回房间去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在嗡嗡作响,他们刚才讨论的那些重大问题仍萦绕在每个人的脑海里。

每天晚上,待到铺子里的客人走光以后,大家就围着艾蒂安一个钟头才喝干的那杯啤酒这样谈论。沉睡在他脑子里的许多模糊不清的观念开始活动和扩大起来。艾蒂安出于对求知欲的渴望,犹豫了很久才开口向邻居借些书看,不巧的是,苏瓦林的书几乎全部是德文和俄文的。最后,艾蒂安终于借到了一本论合作社的法文书,苏瓦林说,里面谈论的事也是胡说八道。同时,他还按期阅读苏瓦林收到的《战斗报》,这是在日内瓦出版的无政府主义的报纸。但是,尽管他们每天接触,艾蒂安仍感到苏瓦林是那么孤僻,对任何事情都不闻不问,没有乐趣,没有情感,没有一点儿财产欲望。

接近七月初,艾蒂安的情况好转了。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单调的矿井生活里,发生了一桩意外的事情。纪尧姆矿层的各作业班工人最近发现矿层发生了变化,煤层完全乱了。不用说,这预示将要遇到断层,果然不久就遇到了断层,尽管工程师们非常熟悉矿层的情况,也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全矿为此闹翻了天,人们唯一的话题就是矿层消失了,肯定是从断层的另一面下落了。老矿工们就像追逐煤的猎犬似的,张大了鼻孔各处嗅寻。但是,在等待找到矿层的同时,各个掌子面的工人总不能闲着,公司贴出布告要招标新的包工活。

一天,马赫出了矿井以后,跟艾蒂安一块走着,建议他在自己的包工组里当一名挖煤工,代替勒瓦克,因为勒瓦克转到别的班去了。这件事已经跟总工头和工程师商量好了,他们对这个年轻人都十分满意。因此,艾蒂安只能接受这一迅速的提升,并且为马赫越来越看重他而感到高兴。

当天晚上,他们立刻一块儿到矿上去看布告。招标的掌子面在沃勒矿井北巷道里的费洛尼埃矿层上。听到艾蒂安给他念出的各项条件,马赫摇着头,这些掌子面看来是没有多大好处的。的确,第二天他们下井以后,马赫就带着艾蒂安去看了一下这个矿层,告诉他这儿离井口太远,土质松,容易崩塌,煤层太薄,煤质太硬。不过,要想吃饭就得找活儿干,所以,星期日那天,他们就到更衣室招标的地方投标去了。由于区工程师不在,就由总工头协助矿井工程师来主持这件事。在一个角落上搭了一个小台子,前面站着五、六百个矿工。投标进行得非常激烈,只听见一片乱哄哄的喊声,说出一个数字,接着就被另一个数字压下去了。

马赫一时很担心,怕公司提出的四十个掌子面自己一个也得不到。所有来投标的人,听到工业危机的风声都感到不安,极怕突然失业,而都降低了价钱。在这种激烈的投标声中,内格尔工程师一点也不着急,他让投标的数字落到最低的价格;丹萨尔却盼望赶快进行完,信口编造着投标的好处。为了得到离井口最近的五十米长的一段矿层,马赫不得不和一个同伙竞争,这个同伙也很固执,非要争到手不可。于是,他们你一生丁我一生丁地降低每一斗车煤的价钱。马赫胜利了,因为他把工钱降到了最低限度,站在他身后的工头李肖姆气得直哼哼,并且用胳膊碰他,忿忿不平地嘟哝说,价钱降得这样低,决不会得到好处。

他们一出来,艾蒂安就开口大骂。随后遇见同卡特琳一起从麦田里回来的沙瓦尔,他又当面火冒三丈;沙瓦尔在丈人正忙着正经事的时候,自己却去闲荡。

“他妈的,”他叫嚷说,“这不是勒人的脖子吗!……瞧,今天他们竟逼着工人吃工人了!”

沙瓦尔一听就火了,说要是他的话,绝对不会降低工价!出于好奇而跑来的扎查里,说这事实在可恨。但是,艾蒂安一声不响地作了一个有力的手势,大家便住口了。

“总有到头的时候,有朝一日我们会当家做主的。”马赫从投完标到现在一直没出声,这时也似乎如梦初醒,重复着说:“当家做主……啊!倒霉的命呀!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盼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