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预言说:“我们现在抓住了这一个,那另外的一个,用不了多久也会落网的,”事实也正是如此。只是和他们的想象不完全一致。他们想的是,他马上就会落网。然而——他们其实已经抓住他了,他走进了那同一个红色的警察总局,是由其他的房间和人手经办的,他现在已经坐在了莫阿比特。
因为赖因霍尔德是个急性子,他三下两下地就把事情给结束了。这小子不喜欢长时间的折腾。他以前是如何对付弗兰茨的,我们也是知道的;这个人要和他玩什么游戏,赖因霍尔德一两天就知道了,而且,他就要把他干掉了。
一天傍晚,这个赖因霍尔德跑到了默茨大街,然后他说,悬赏杀人犯的告示挂在广告柱上,我得先弄些个假证件,然后再让警察把我给抓起来才成,比如抢手提袋什么的。风声紧的时候,监狱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事情进行得也算顺利,只是他下手太狠,把那个体面的妇人打了个鼻青脸肿。不过没关系,赖因霍尔德心想,只要能不在公共场合露面就行。在警察总局里,人家从他的身上搜出那些个假证件来,波兰小偷莫洛斯基维希奇,把他带到莫阿比特去,警察总局的人并不知道他们抓的是谁,这个小子还从未坐过牢呢,而通缉令上的相貌描述,谁又能马上记得起来呢。他是静悄悄地走进警察总局的,同样,随后对他所进行的审理也是在悄无声息之中进行的,偷偷地,静静地,轻轻地。可他是一个被波兰警方通缉的小偷,这种流氓地痞跑到街上的繁华地带,不分青红皂白,一拳把人打倒在地,抢走一位女士的手提袋,这真是岂有此理,我们这里不是俄罗斯、波兰,您到底是怎么想的,理应对此来个杀一儆百,判他四年监禁,剥夺公民权利五年,必须按时到警察局报到,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并没收指节连环铜套。诉讼费由被告承担,我们休息十分钟,暖气开得太足了,请把窗子也打开一小会儿,您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赖因霍尔德当然是无话可说了,他将保留上诉的权利,人家这样和他说话,令他感到高兴。两天之后,什么事,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了,我们又脱离了危险。那个米泽,那头蠢驴,那个毕勃科普夫,都是些该死的东西,不过,我们最初的愿望,我们已经最先实现了,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这些都是截止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事情,他们抓住弗兰茨,用车把他带进警察总局,而那个真正的杀人犯,那个赖因霍尔德,已经坐在了勃兰登堡,没有人去想他,他沉没了,被人遗忘了。就在眼皮子底下都没有人能够把他查出来,世界可能真要毁灭了。他没有丝毫的良心上的谴责,如果事情是如他所想的那样进行的话,那他今天就还坐在那里,不然的话,就是在去的路上逃跑了。
然而,世界就是这样安排的,最愚蠢的成语说的反倒是真理。如果一个人以为,现在好了,没事了,那其实离没事还差得远着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赖因霍尔德也被逮住了,他即将毫无选择地走上一条艰难而又痛苦的道路,详情如何,我马上就会一一道来。不过,如果有人对此不感兴趣的话,他完全可以把下面的几页略去不看。
《柏林,亚历山大广场》这本书讲的是弗兰茨·毕勃科普夫的命运,书里的这些东西是不错的,人们将会把它们读上两遍和三遍,并记在心里,它们显然是具有真实性的。不过,这个赖因霍尔德所扮演的角色就到此为止了。赖因霍尔德是那种冷酷的、今生今世也不会改变的暴力,正因为如此,他的冷漠无情和铁石心肠将持续到最后一刻,这个人的生命在不可感化之中逝去,——与此同时,弗兰茨则开始屈服,最后,他就像一个元素,经过一定的照射,转化为另外一种元素。啊,说起来是很容易的:我们都是人。如果只有一个上帝的话,——那么在他面前,我们不仅仅只是因为我们的恶和善而有所不同,我们全都拥有另外一种天性和另外一种生活,我们在种属、来源和去向方面是不同的。你们现在就来听一听赖因霍尔德最后的下场吧。
在勃兰登堡监狱的制垫厂里,赖因霍尔德必须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干活,这个人也是波兰人,但却是个真的,而且,这个人也真的是个小偷,一个老手,而且,这个人还认识那个莫洛斯基维希奇。当他听说:莫洛斯基维希奇,这个人我认识呀,他现在在哪儿,他见到赖因霍尔德就说:哎呀,他的变化太大了,这怎么可能呢。然后,他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认识他的样子,然后,等他们在厕所里抽烟的时候,他跑到赖因霍尔德跟前,他给了他半根香烟,并和他搭讪,而这个人根本就说不出正确的波兰话来。赖因霍尔德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波兰式的谈话,他溜出制垫厂,因为他有时显得很虚弱,所以工长就把他带到牢房那边去搬东西,那里找他的人会少些。然而,那个杜尔加,那个波兰人却不肯罢手。赖因霍尔德喊道:交成品了!一间牢房挨着一间牢房地喊。他们和那个工长一起呆在杜尔加这里,工长正在数垫子,杜尔加小声对赖因霍尔德说道,他认识一个名叫莫洛斯基维希奇的华沙人,也是小偷,这是不是你的亲戚啊?赖因霍尔德吓了一大跳,便把一小袋烟草推给了这个波兰人,然后继续往前走:交成品了!
那个波兰人很喜欢他的烟草,这件事情有鬼,于是就开始敲诈赖因霍尔德,因为他总能偷偷地弄到一些钱。
这件事情有可能给赖因霍尔德带来巨大的危险,不过,他这一次还是很走运的。他挡住了这一击。他开始制造舆论:那个杜尔加,他的同胞,想做电灯泡,因为他知道他的一些底细。于是放风的时候,便有了一场可怕的斗殴,赖因霍尔德也凶神恶煞般地冲上前去猛揍那个波兰人。他因此而被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牢房里空空如也,只到第三天才有被子盖、热饭吃。他出来之后发现,所有的人都安静得很,听话得很。
后来是我们的赖因霍尔德自己捉弄了自己。女人们曾经给他的生活带来幸福与不幸,现在,爱情也要来掐他的脖子了。杜尔加那件事情让他感到十分激动和愤怒,他只有坐在这里,何时才是尽头,他只好让自己受这种人的愚弄和摆布,没有一丝乐趣,感觉是如此孤独,他的心里一天比一天堵得慌。他坐在这里的时间越长,他就越想一拳把那个杜尔加打死解气,于是,他依恋上了一个人,一个入室盗窃犯,这人也是第一次进勃兰登堡,三月份就该出狱了。他们两人首先在烟草的事情上达成一致,他们一起大骂杜尔加,然后,他们成为最亲密无间的朋友,这种经历赖因霍尔德还从未有过,即使不是个女人,而只是个小子,那滋味也美得很,赖因霍尔德在勃兰登堡监狱里心花怒放:那个该死的杜尔加竟然给我带来这般好运。可惜啊,这小子马上就得走了。
“只要我还坐在这里,我就得戴这顶黑布帽子,穿这件棕色衣服,你到时候会到哪里去呢,我的康拉德?”这个小子名叫康拉德,反正他自己是这么说的,他是梅克伦堡人,看他那样子,以后会是个大胖子。他和另外两人合伙在波希米亚一带行窃,那两人之中也有一个在这里坐牢,判了十年。这两人在一个黑色的星期三,在康拉德出狱前一天的那个晚上,再次在他们的卧房里相聚,赖因霍尔德纯粹是自掘坟墓,现在又要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会有人的,你瞧着吧,赖因霍尔德,你马上也会被分到维尔德尔或别的什么地方的郊外小分队去的——,赖因霍尔德不禁心潮起伏,事情到了他这里怎么会变得这样邪门呢,他不明白这一点,这一点他不明白,那个蠢婆娘,那个米泽,还有那头蠢驴弗兰茨·毕勃科普夫,这帮笨蛋,这帮傻瓜,到底跟我有什么关系,要不是他们,我现在早就是外面大街上的一个体面的绅士了,这里坐的全是些没有盼头的穷鬼。赖因霍尔德只觉得心头一阵刺痛,他又是呜咽、又是哀鸣地请求康拉德,带上我吧,带上我吧。他尽力安慰着他,可是不行,这里是不能给人出逃跑的主意的。
他们从木工房的一个领班那里弄来了一小瓶烧酒,康拉德把瓶子递给赖因霍尔德,他喝了起来,康拉德也喝了起来。逃跑是不可能的,最近刚有两个人跑过,至少可以说是企图逃跑,但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跑到了洛伊恩多夫大街,本想坐马车走的,没想到一下子就被巡逻队给逮住了,这人也流了好多血呢,都是墙上那该死的玻璃片扎的,他们只好把他抬进了野战医院,天知道,他的两只手还能不能完全好起来。而那另外的一个呢,呃,这一个狡猾些,他一发现有玻璃,就又嗖地一下跳回到下面的院子里去了。
“不,逃跑是根本不成的,赖因霍尔德。”赖因霍尔德于是后悔不已,瘫作一团,他还要在这里坐上四年,而这全是因为他在默茨大街的那场胡闹,因为米泽,还有那头蠢驴弗兰茨。他一口吞下木匠的烧酒,感觉好了许多,东西已被他们拿了出来,刀子放到了包上,封闭的状态结束了,转两下,插上门栓,床搭好了。他们一起躺在康拉德的床上说悄悄话,赖因霍尔德为自己敲响了阴沉的丧钟:“哎呀,我告诉你,你到柏林去找谁。你出去之后,就去找我的女朋友,天知道,她现在是谁的女朋友了,我把她的地址给你,你把情况告诉我,你会知道的。然后你再打听一下,我的事怎么样了,你是知道的,那个杜尔加已经有所觉察了。我在柏林认识了一个家伙,特别蠢的一个家伙,他叫毕勃科普夫,弗兰茨·毕勃科普夫——”
他一边轻声诉说,一边抱紧康拉德,后者竖起耳朵听着,只是一个劲地说是,没过多久便什么都知道了。他不得不把赖因霍尔德扶到床上去,他因为愤怒、孤独和对命运的不满而痛哭流涕,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落进了陷阱。康拉德说,四年不算什么,这话也无济于事;赖因霍尔德就是不愿意,不愿意,他受不了了,他不能过这样的生活,这是很典型的监狱综合征。
这就是那个黑色的星期三。星期五,康拉德来到柏林赖因霍尔德女朋友的家里,受到热情接待,他可以尽情地说上好几天,他还从她那里拿到了钱。这是星期五,而到了星期一,赖因霍尔德就要彻底完蛋了。康拉德在湖街碰到一个朋友,他们过去曾经一起吃过救济,这人现在已经失业。康拉德开始向他吹牛,说他过得怎么怎么好,请他下酒馆,然后他们又找了姑娘一起去看电影。康拉德讲了发生在勃兰登堡的一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情。姑娘们走后,他们还在这位朋友的小屋里坐了半宿,这已经是星期二的清晨,就是在这个时候,康拉德开始说,赖因霍尔德是谁,他自称是莫洛斯基维希奇,这小子很体面,这种人在外面一时半会还找不到,他犯的事很严重,正在受通缉,天知道,他的头值多少钱。他刚把这话说出口,他就明白了,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不过,那位朋友指天指地地保证说,绝不泄露一个字,哎呀,我们会守口如瓶的,康拉德还给了他十个马克。
星期二一到,这位朋友就跑到警察总局的底楼看告示,看是不是对的,通缉谁,是不是那个赖因霍尔德,那个人就叫这个名字,是不是真的就是他,赏金写了没有,那个康拉德是不是随便瞎说的。
而当他念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吃惊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天哪,在弗莱恩森林杀害妓女帕尔松克,这里真的写着他的名字,他是不是就是这个人呢,天哪,悬赏1 000,哎呀呀,1 000马克。他感到毛骨悚然,1 000马克,他拔腿就走,下午的时候,他又和他的女朋友一起来了,她说,她碰见康拉德了,他问起过他,是的,他会怀疑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哎呀,你还想什么,这就是个杀人犯,这和你有什么相干,康拉德,康拉德又能把你怎么样,你又不会马上再碰到他,为什么,他上哪儿知道是你干的,这钱,你想想,1 000马克,你正在吃救济,1 000马克,你好好想想吧。“他会不会也去了?”“来吧,我们进去。”
里面,康拉德正在一五一十地把他所知道的情况讲给那位值班警长听,莫洛斯基维希奇,赖因霍尔德,勃兰登堡,——但他却不说,他是从哪里知道的。因为他没有证件,所以他和他的女朋友还得先在这里呆上一会儿。后来——万事大吉。
康拉德星期六乘车去勃兰登堡探望赖因霍尔德,赖因霍尔德的女朋友和普姆斯托他捎带了一大堆东西,车厢里放着一张报纸,这是一张旧报纸,第一版上写着:“弗莱恩森林的杀人犯被捕。化假名坐牢。”火车在康拉德的身下轰隆作响,铁轨在碰撞,火车轰隆作响。这是什么时候的报纸,这是什么报纸,地方广告报,星期四晚上的。
他们抓住了他。他被带到了柏林。这是我干的。
女人和爱情给这位赖因霍尔德带来了一生的幸福与不幸,也给他带来了最后的厄运。他们把他运到柏林,他的表现跟一个疯子没有什么两样。缺的东西并不多,所以他们把他带进了那个拘留所,他从前的朋友毕勃科普夫也曾在那里坐过。他已经在莫阿比特学会了镇静,他就这样等待着,看对他的审判将会如何进行,看对面的那个弗兰茨·毕勃科普夫,他的帮凶或主谋,会作何反应,可是,人们还并不知道,这个人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