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02节 儿时回忆

约阿希姆·冯·帕瑟诺每次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但印象最深的,自然还是在进入库尔姆军官学校之前所发生的事情。当然,也不过就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回忆,在这个时候潦潦草草地浮现出来,重要的和不重要的回忆,乱糟糟地混在一起在脑海中闪现。

照理说,寡言少语的管家扬完全算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提不提都无所谓,然而在约阿希姆的脑海中,扬的身影却总是会挤到最前面,所以这很可能是因为扬本来就不是人,而是一捧胡子。

他可以盯着扬看上几个小时,一边看一边想:在这一片虽然很柔软,但像灌木丛一样无比浓密的蓬乱胡子后面,是不是还藏着一个人。甚至在扬说话的时候,他还是不能肯定,因为扬是躲在胡子后面说话的,就像有人躲在窗帘后面说话一样,所以这些话也有可能是别人说出来的。最让人好奇的是扬打哈欠的时候:这时,毛茸茸的胡须就会在预定位置张开一个口子,表明这里也是扬吃东西的地方。

当约阿希姆跑过去告诉扬,自己快要去军官学校时,扬正在吃饭,坐在那里切着面包块。扬默默地听着,最后才说了一句:“那小少爷现在肯定很开心吧?”

约阿希姆这时才意识,自己一点儿也不开心,甚至都想哭,但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所以只好点点头,说他自己很开心。

然后还想起家里有一个铁十字勋章,装在玻璃饰框中挂在大客厅里。它是帕瑟诺家族一个在1813年担任指挥官的长辈留下的。因为它本来就是挂在墙上的,所以他才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在伯哈德叔叔也得到了一个铁十字勋章的时候,人们竟然会那么大惊小怪。就算到了现在,约阿希姆想起这件事时还是会感到很不好意思,因为他觉得自己那时候竟然这么苯。

也许,那时候让他感到愤怒的,只是他们以铁十字勋章为饵,哄他上军官学校这件事,毕竟哥哥赫尔穆特更适合上军官学校。

尽管事情已过去那么多年,但约阿希姆仍然认为这种安排很荒唐,为什么一定是长子继承家业,幼子必须从军。在他的眼中,铁十字勋章就是废铁一块,可赫尔穆特却不一样,尤其是在得知伯哈德叔叔在戈本师团参加基辛根突袭战时,更是兴奋得手舞足蹈。

对了,伯哈德可不是亲叔叔,而是父亲的堂弟。

母亲长得比父亲高,家里的一切都得听她的。奇怪的是,赫尔穆特和他都不想听她的话——在这一点上,他们父子三人可谓是一脉相承。他们经常把她的口头禅“别那样”当作耳边风,根本不放在心上,除非她继续絮絮叨叨地说:“你们两个最好老实点,不要让你们的父亲知道。”

他们早就听腻了,哪怕她拿出杀手锏“那好吧,我真的要告诉你们的父亲了”。不过,就算她真的这么做,他们也不怕,因为父亲只会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就死板地直步离开了。这倒像是母亲应得的惩罚,谁让她想着和共同的敌人站在一边的。

那时候的牧师还是上一任牧师,留着很接近他肤色的黄白色络腮胡子,在节假日过来蹭饭时,总是把母亲和站在诸位小王子中间的路易丝王后相提并论。这虽然有点可笑,但还是会让母亲听得心里美滋滋的。后来,牧师又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把手放在约阿希姆的头上,称他为“年轻的战士”,因为所有人,甚至厨房里的波兰女佣,也都在谈论库尔姆的军官学校。尽管如此,约阿希姆仍在等待父母的最终决定。

有一次,母亲在餐桌上说,她觉得没必要把约阿希姆送走,因为他以后可以作为候补军官入籍;这种做法很常见,而且这个惯例也一直延续至今。但伯哈德叔叔反驳说,新军需要有才干的人,在库尔姆军官学校,小伙子们只要肯努力学习,很快就能成为栋梁之材。

跟往常一样,在母亲说话的时候,父亲总是绷着脸一声不吭,因为他听不进她说的话——只有母亲生日那天,当他举杯相碰,送上祝福时,他才会借用牧师之前的戏语,称她为“我的路易丝王后”。

也许母亲真的反对约阿希姆去库尔姆,但谁也信不过她。最后,她还是站在了父亲一边。

母亲做事情非常准时,总是按时去牛圈里挤奶,去鸡棚里捡鸡蛋,上午肯定在厨房,下午肯定在洗衣房里,和女佣们一起数上浆亚麻。

老实说,他是到了那时才知道他们的最终决定的。

他先是和母亲一起在牛棚里,领教了一番里面那股不依不饶地冲进鼻子的熏天臭味后又一起走出牛棚,重新感受冬天的刺骨寒冷。

这时,伯哈德叔叔正好穿过院子朝他们走来。伯哈德叔叔仍然拄着手杖;受了战伤的人,是可以拄手杖的——所有正在康复的人都可以拄手杖,即使他们跛得不那么厉害了。

母亲停了下来,而约阿希姆则走过去扶着伯哈德叔叔的手杖。即使到了现在,他仍然清楚地记得那副饰有纹章的象牙柄手杖。

伯哈德叔叔说:“堂嫂,快点恭喜我吧,我刚才被擢升为少校啦!”

约阿希姆抬眼看着少校叔叔:叔叔比母亲还要高,忍着小小的不适站得笔直,显得非常自豪,看上去也比平时更显得气宇轩昂、威风凛凛;也许是他现在真的长高了,至少比父亲更配得上母亲;他也留着短络腮胡子,但胡子没有遮住嘴巴。

“扶着少校的拐杖算不算是一种很大的荣耀?”约阿希姆心里想着,然后决定稍微自得一下。

“当然,”伯哈德叔叔继续说道,“斯托平 (1) 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

母亲说,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这句话说得有点深奥,约阿希姆听得不是很明白。

他们站在雪地里;母亲穿那件和她自己一样柔软的棕色毛皮大衣,毛皮帽子下面露出缕缕金发。约阿希姆很高兴自己和母亲都有一头金发,因为这样的话,他也有可能长得比父亲高,说不定和伯哈德叔叔一样高。

伯哈德叔叔给他解释说道:“你我很快就会成为同穿帝国制服的战友了。”听到这句话,约阿希姆着实开心了一小会儿。

但母亲只是叹了口气,也没有出言反驳,像站在父亲面前一样低眉顺眼。

约阿希姆松开手杖向扬跑去。他不想告诉赫尔穆特这件事,因为赫尔穆特会嫉妒他,而且说话的话跟大人们说的一样,无非就是,战士将来的生活一定会过得很滋润、很让人羡慕。

扬是唯一一个表里如一、守口如瓶的人,只是问了一下小少爷开不开心,并没有装出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当然,其他人包括赫尔穆特在内,也都是一番好意,嘴里都说着好话哄着他。

约阿希姆当时心里觉得赫尔穆特一定是个心口不一、喜欢背后告密的伪君子,为此还一直耿耿于怀;不过,他也想着赶紧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所以就把自己的所有玩具都送给了赫尔穆特,反正也不能把它们带到军官学校去——这可不算是赔礼道歉。

至于他们两兄弟共有的那匹小马,他把其中的一半所有权也一并送给赫尔穆特了。这样,赫尔穆特就有了一匹完全属于自己的小马了。

这段时间,他和哥哥真的是兄友弟恭,非常合得来,关系从未这般好过,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所以这几个礼拜,约阿希姆的日子过得相当惬意滋润,只是他心里总有一种祸事将要临头的感觉。

果然,没过多久,小马就出事了。

在这段时间里,赫尔穆特放弃他刚刚获得的完整所有权,小马暂时完全归约阿希姆一人所有。这几周地面相当松软、极易陷足,因此严禁在松软的田间骑马,虽然赫尔穆特的暂时弃权只是件小事,但约阿希姆却是感觉自己享受的待遇更好了,这都是因为自己快要离家上学了。

反正赫尔穆特自己也同意了,所以他就借口要在牧场中遛马,把马骑到田间去了。他骑着马刚飞奔一小会儿,小马就出事了——它前腿陷进了深洞里,翻了个大跟头,再也爬不起来了。

赫尔穆特跑了过来,马车夫也随即跟了过来。

小马躺在那里,马头上乱蓬蓬的鬃毛沾满了泥土,舌头也吐了出来歪到一边。

约阿希姆仍然记得,当时他和赫尔穆特跪在那儿抚摸着小马马头的情景,只是他再也想不起来他们是怎么回家的,只知道他站在厨房里,而且厨房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大家都盯着他看,好像他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样。

然后,他听到母亲说:“这件事一定要告诉你父亲。”接着,他突然就站在父亲的书房里了。在他看来,母亲经常用来威胁他的那句让他无比痛恨也无比头大的话终于应验了,而且是新账老账一起算!

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竟然什么事也没发生。父亲只是默默地在房间里直步踱来踱去,约阿希姆努力让自己站得笔直,眼睛直直地盯着墙上的鹿角。

又过了一会,仍然什么事也没发生,于是,他的眼睛开始四处乱瞄,目光扫过炉子边擦得锃亮的棕色六角形痰盂,最后停在痰盂皱纹纸中的蓝沙子上。他几乎都要忘记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了,只觉得,书房似乎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宽敞,而自己心里仿佛有些凉凉的。

最后,父亲把单片眼镜夹在眼眶里,说:“你该出发了。”

约阿希姆这时才知道,他们所有人,甚至赫尔穆特也不例外,都在演戏,合伙骗他。在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幸好那匹小马摔断了腿,因为连母亲都经常在背地里推波助澜,想让他早点去军官学校。

然后,他便看到父亲从抽屉里拿出了手枪。再然后,他就突然呕吐了起来。第二天,他从医生那里得知,昨天他脑部受到了震荡,这让他感到相当得意。

赫尔穆特坐在他的床上,虽然他知道那匹小马已经被父亲用枪射杀了,但兄弟俩谁也没提这件事。

日子又变得风平浪静,出乎意料地平静,完全没有人来打扰。

只是,平静的日子终究还是结束了,在指定报到日期的几周后,他被送到库尔姆军官学校。站在狭窄的床前,感觉这里离斯托平的那张病床那么远那么远的时候,他几乎觉得,之前在家时那份不受干扰的平静也一起跟了过来,所以一开始觉得住在这里也还凑合。

当然,那时还发生了许多事情,只不过他都忘记了,但脑海中仍然残留着些许令人不安的回忆,在睡梦之中,他有时认为自己会说波兰话。

成为中尉之后,他送了赫尔穆特一匹他自己骑了很久的马。然而,他还是无法摆脱这种感觉,就好像他总欠着哥哥什么似的,就好像赫尔穆特是他还不完债的债主。

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莫名其妙,不过,他也只是偶尔想起。只有当父亲来到柏林时,他才会回想起这些,而当他问起母亲和赫尔穆特时,也从来不会忘记问一下那匹老马的健康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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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约阿希姆乡下老家所在的地方。和伊丽莎白老家所在的莱斯托一样,都是虚构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