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08节 男爵一家

自火车缓缓离开车站,自己挥着蕾丝手帕向约阿希姆告别之时起,伊丽莎白就一直想弄清楚自己到底爱不爱他。

她觉得约阿希姆体贴入微而又彬彬有礼:“兴许,这就是自己向往的爱情吧。”想着这种被爱的感觉,她心里感到非常开心、非常放心;实际上,她必须用心揣摩体会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它如此纤柔稀薄,只有在穷极无聊之时才会显现出来。

不过,那种柔软温和感这时也在渐渐消失,因为离家越近就越不无聊,可心里也就越来越不耐烦。

男爵骑着一匹新马,在车站迎接她们;当她们到达莱斯托时,正是树梢染绿的时候,花园里绿树环绕,春意盎然,花园前门掩映在幽静的草木之中。给她们的第一个惊喜是,门口左右两边都建起了新的门房,所以女士们都因为惊讶而娇呼连连。不过,这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们还会看到、体会到许多让人惊喜的变化。当然,伊丽莎白这时早已把“爱情”这两个字抛到了九霄云外。

有时为了让伊丽莎白开心,男爵也戏称她为夫人。这段时间,他便趁着两位女士或者两位夫人出远门的时候,又对庄园府邸做了各种各样的精心雕琢和美化装修。

看到眼前的变化,她们不禁心花怒放,不住温言柔语地夸赞男爵,言语间丝毫不吝褒奖和感谢之辞。

她们也确实有理由为老爸的艺术才情感到自豪。他对这座旧庄园府邸的现状不是十分满意,总想费尽心思去把它装饰得美轮美奂,而且也绝不局限于建筑结构,从来不会忘记,总要在每面墙上留出一个适合挂上新画的位置,总要留出一个可以摆放大花瓶装饰的角落,总要留出一个用金线刺绣的天鹅绒布装饰的餐柜。总之,他真是一个想法周全、做事到位的男人。

男爵夫妇在婚后就成了收藏家,家中藏品也越来越多,经常需要重新布置。对他们来说,这就是订婚的延续,而且似乎可以永远延续下去,甚至在女儿出生之后,也依然如此。

伊丽莎白也慢慢发现,她的父母热衷于举办各种家庭节日,热衷于庆祝生日,热衷于花费心思制造新的惊喜;她发现,他们的热衷之事虽然让人不解,其实却用意颇深,与他们对衣食住行新益求新的那种喜好,甚至算得上是“嗜好”的喜好有着很深的联系。

她并不知道,有些珍品失散在外,过去从未有人收藏完整,将来也不会有人收藏完整,但为了避免遗珠之憾,每个收藏家都依然执着地倾其所有,不惜一切代价,穷尽一切手段,搜罗寻觅缺失之物,使整套藏品超越已有藏品,使之成为传奇,成为经典,代代相传。

她并不知道,收藏家把全部心血都倾注在收藏爱好之中,希望能够拥有自己的绝世珍藏,让自己流芳百世。

她并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家中到处摆放、堆放着许多精美绝伦却毫无生机的死物,四周墙上挂着许多画功了得的佳作。她甚至却觉得,挂起这些画作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加固墙壁,而那些死物似乎都蕴含着什么,甚至掩饰和保护着什么充满生机的东西:一种她非常依恋的东西——每当有新画来时,她偶尔会有一种强烈的想法,仿佛它就是她的弟弟或妹妹;一种希望被人怜爱,而父母也非常珍惜钟爱的东西,仿佛有了它她们一家人才能生活在一起。

她隐隐地感觉到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恐惧,他们想用喜庆的氛围冲淡对韶华渐逝、红颜将老的恐惧,他们成天忧心忡忡,所以总是制造新的惊喜来安慰自己:他们还都充满活力,他们是一家人,天生注定生活在一起,外人永远无法插足。

花园里林木越发茂密幽深,几乎四面都有大片稀疏的浅绿色幼林,而男爵却还在不停地扩大花园的范围。这让伊丽莎白觉得,像女性般对她们的生活关怀备至的父亲,似乎想把四周围着篱笆的花园变得越来越大,变得幽雅清静,美景处处,让人留恋忘返,似乎只有当整个世界都成为他的花园时,他才会实现自己的目标,才不会感到害怕,因为他的目标就是他自己成为花园,这样她就永远可以在其中悠然漫步了。

虽然,她心里有时也会抵触“男大当婚,女大当娶”这种的软性义务,但每次心中不婚之念刚刚朦胧隐现,就消失在花园篱笆外,消失在披染金色阳光的远山之中了。

“哇!”男爵夫人看到玫瑰园中的新藤架回廊时赞叹道:“哇——好可爱,好漂亮哦!就像为新郎新娘准备的一样。”

她含笑望着伊丽莎白,男爵也莞尔而笑,可他们两人的眼中却明显流露出对女儿注定要出嫁的恐惧,流露出内心的无助,流露出对欺骗和背叛的了然——不过,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曾责怪过她,因为曾经的他们也是如此。

伊丽莎白感到很难过,因为他们只要想到她以后总要嫁作人妇,就会忧从中来。所以她努力使自己完全忘掉结婚这件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忘到又可以欣然倾听父母谈论她的婚事。

父母在言谈之中似乎有对女儿爱情命运的让步,似乎有对女儿长大成人、母女俩亲如姐妹的认可——也许正因为如此,当母亲在她的脸颊上深情一吻时,她不禁想起了布丽吉特阿姨的新婚之日,觉得这个吻也是一个离别之吻,因为母亲当时也是这样亲吻阿姨,含着眼泪亲吻阿姨的,虽然母亲说自己非常开心,很高兴看到布丽吉特嫁过来,布丽吉特阿姨说自己非常幸福,很高兴嫁给伊丽莎白的小叔叔。当然,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能联想到这件事也确实有点孩子气。

伊丽莎白居中,两只胳膊分别搂着父母的肩膀,三人一起走到藤架回廊的中廊坐下。

每个玫瑰花坛上都有几条狭长而对称的曲径,色彩斑斓,香气四溢,但冲不散男爵心头的阴霾。他指着一丛花,伤心地说:“那里我想种一些马奈蒂玫瑰的,但它们极不适应我们这里的气候,”然后好像他有意做些口头承诺来留住女儿的心似的,继续说道,“如果侥幸成功,它们能够长得枝繁叶茂,那么它们就是伊丽莎白的。”

伊丽莎白感觉到他正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这仿佛在暗示,有种东西她没办法抓牢,有种可能是时间的东西,被揉成一团,压在一起,就像钟表弹簧一样,而现在即将弹开,在手指之间慢慢地挣脱出来,变得越来越长,像一条又长又薄让人又惊又怕的白带子,开始慢慢蠕动,像一条邪恶的蛇一样试图缠绕她的手指,直到她变得又胖又老又丑。

也许男爵夫人也感觉到了,因为她说:“女儿大了总会离开我们的,到时候就只有我们两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了。”

伊丽莎白感到很对不起父母,于是说道:“我要永远和你们在一起。”话中含着几分内疚,透着一丝羞愧,因为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这听起来就像把昔日的誓言重复一遍而已。

“只不过,我实在不明白,她们夫妇俩为什么不和我们住一起呢?”男爵夫人建议说。

可男爵却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说道:“反正还早着呢。”

这时,伊丽莎白不禁又想起了布丽吉特阿姨。住在乌尔本多夫的阿姨现在体态臃肿,成日和儿女们口角不断,与之前迷人优雅的形象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人们根本无法想象曾经的她是如何的貌美如花、气质优雅,甚至会为以前能够一亲芳泽而感到三生有幸的想法羞愧不已。不过与斯托平相比,乌尔本多夫的天空更晴朗明净,空气更清新宜人,大家都很高兴艾伯特叔叔娶了布丽吉特小阿姨。

也许她曾经深爱的不是布丽吉特阿姨,而是因为新添了一位亲戚,才让她如此激动,觉得布丽吉特阿姨如此亲切可爱。

如果有人和其他所有人都有亲戚关系,那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得到精心培管的花园一样,而每新添一个亲戚,就像在花园里种上新品种的玫瑰花一样。那么,欺骗和背叛不过就是纤芥之失罢了。

在为艾伯特叔叔感到高兴的同时,她或许就已经心有所感了。

身边不平之事何其多,就像茫无边际的大海一样,当父母说起女儿以后可能的婚事,言语中流露出良缘夙缔、佳偶天成的意思时,也许海中就有他们用以求得心安的宽恕之岛。

但男爵夫人还是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因为生活本身就意味着各种各样的妥协,于是她说:“对了,我们在西城区的小宅子随时欢迎他们夫妻俩入住。”

男爵仍然握着伊丽莎白的手。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力道,伊丽莎白不想知道任何与妥协沾边的事。“不,我会和你们住在一起。”她倔强地重申了自己的态度。

她还记得,小时候父母不让她睡在他们卧室里,不让她盯着看他们呼吸的决定让她有多不开心;而男爵夫人向来喜欢谈论生死,说死神常在人们熟睡时悄然降临,但要是用这个来吓唬他们父女俩的话,结果就是他们早上会欣喜地发现,黑夜并没有使他们永远分开,而且每天都会不可遏止地滋生出一种渴望——彼此牵手,彼此相守,永不分离。

所以,他们现在也是这样牵着手坐在玫瑰花香四溢的藤架凉亭里;伊丽莎白的宝贝小狗蹦蹦跳跳地跑上来向她撒娇,似乎找到她后就永远不再离开似的,然后把爪子放在她的膝盖上。

在淡蓝色的天空下,花园绿墙前的玫瑰茎杆倔强刚直地挺立着。

无论外人与她有多亲近,她也绝不会在清晨怀着愉悦的心情向那人问候,绝不会怀着热切、虔诚,甚至迫不及待的心情等着那人的生日到来并专心做好准备——这只属于她的父亲,绝不会让怀着爱恋之时才有的那种让人无法理解而又患得患失的心情对那人关怀备至。

明悟了这一点后,她亲昵地朝父母浅浅一笑,用手抚摸着小狗贝洛的小脑袋,而它也抬着头深情地看她,眼神是那样的惹人怜爱疼惜。

过了一会儿,她便开始感到无聊,心中又慢慢升起一丝微弱的不婚之念。

想到约阿希姆,她就觉得心烦意乱,她还清楚地记得他修长的身材,记得他穿着那件方正笔挺、棱角分明的长军服,站在月台上微鞠一躬的模样。但他的身影却很奇怪地和布丽吉特小阿姨纠缠在一起,她实在搞不清楚是约阿希姆要娶温柔可爱的布丽吉特,还是她自己要嫁给童年时代的艾伯特小叔叔。

虽然她也知道,爱情并不像歌剧和小说里所说的那样,但是有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那就是她想起约阿希姆时一点都不会感到害怕,即使她有意想象,当时那列缓缓出发的火车意外拽着约阿希姆的军刀,把他卷到车轮底下。脑海中的这幅场景也只是让她感到吃惊,心中并没有那种虚假的悲伤和不安,没有她关心父母身体健康时的那种担惊受怕。

意识到这一点时,她顿时觉得心头一轻,仿佛放下了一副重担似的,只是心头微微涌起了一丝莫名的忧伤。不过,她还是决定有机会就问问约阿希姆什么时候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