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09节 斯托平老家

约阿希姆回到了斯托平老家。

从车站出来,刚穿过村子来到庄园的第一片田地时,他很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心情竟然有些异样。他想了想一会儿,最后找到了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这种心情:那是我的。到达庄园府邸下车时,他发现自己这次回到家里的感觉不一样了。

现在,他正和父母双亲坐在一起。

要是只在吃早餐时陪着他们,那稍微忍一下也就过去了,更何况他也很高兴自己能够坐在那棵高大的椴树下,享受着眼前的美景美食——花园气息芬芳清新,阳光灿烂,更有诱人的金色黄油,蜂蜜,糕点上的各色水果,一切都显得那么闲适惬意,与在军队上班前吃早餐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但要是在午饭、晚饭以及下午喝咖啡时都得陪着,那可就是一种折磨了;反正天色越晚,一家人待在一起就越显得尴尬,大家的表情也就越木然。

每天早上,看到多时不见变得有些陌生的儿子出现时,他们俩还感到十分高兴,兴许每天都期待着他说些顺耳顺心的好话,好让他们老怀大慰,所以每天都是这样,以就餐时间为节点,一点一点地变得更加失望,到了午后时分,他们俩便如坐针毡,几乎难以忍受约阿希姆陪在边上;甚至老头每天唯一期盼的曙光——希望有信寄来,也因儿子“承欢膝下”而变得可有可无。即使老头现在仍然每天都出去等着邮差过来,可那也不过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对此几乎不抱什么希望,差不多就是想以此来拐弯抹角地提醒约阿希姆赶紧滚蛋,送几封信去。

当然,冯·帕瑟诺老爷似乎也知道,自己盼望的并不是约阿希姆的信件,自己翘首以待的邮差并不是肩挎邮袋的那个邮差。

约阿希姆心里并不怎么想着陪父母,只是虚应一下。他去挂着鹿角的那间屋子里看父亲,问问庄稼收成,问问狩猎情况,希望自己这番至少算是暗示自己遵照老头的要求“熟悉农场事务”的举动能让老头感到高兴。

但老头不是忘了自己曾提过这个要求,就是自己也不十分了解庄园里的详细收成;因为他显得很不情愿,所以只是闪烁其词地应答着,有一次甚至说:“你用不着这么早就操这份心。”

约阿希姆巴不得自己离这些烦心事远一点,此时正好顺水推舟,落得一身轻松,可思绪却禁不住飘到了自己被送到军官学校,第一次饱尝思乡之苦的时候。

现在他已经回来了,而且正盼着自己的客人来访。那是一种让人心情舒畅的感觉,而且其中也隐隐包含着对父亲的恨意,可谓是五味杂陈。但约阿希姆自己并不知道这些,他甚至希望自己的暂时离开,能让家里变得不那么无聊,能让父母感到满意,并且像他一样,翘首以待伯特兰的到来。

他对父亲乱翻自己信件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一天,老头在又翻了一通之后把信件交给他时说:“似乎很遗憾,还有没有你朋友的消息;也不知道他到底来不来。”这听起来有些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但约阿希姆假装只听出其中的惋惜之意。直到有一次他看见父亲手里拿着鲁泽娜的一封来信时,他才勃然大怒。

但老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单片眼镜夹在眼眶里,然后提醒他说:“你真的应该去拜访巴登森一家了,不能再拖了。”

兴许是在挖苦,兴许不是,但这足以让约阿希姆失去了再见伊丽莎白的兴致,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推迟了拜访日期。尽管她轻盈的身姿和挥舞着的蕾丝手帕一直牢牢地刻在他的脑海之中,可他心中却越来越希望和越来越爱幻想,当他坐车前往莱斯托,停在伊丽莎白家的露天台阶前时,在他身边坐在马车夫座位上的人必须是爱德华·冯·伯特兰。

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至少目前还没有,因为伊丽莎白和她的母亲拜访了冯·帕瑟诺夫妇,作为迟来的吊唁。

伊丽莎白有些失望,可又莫名地感到一阵轻松,因为约阿希姆不在家,可也正因为如此,她又觉得受到了怠慢,有些委屈。

他们坐在小客厅里,女士们从冯·帕瑟诺老爷那里得知,赫尔穆特是为了捍卫冯·帕瑟诺家族的荣誉而死。

“为了这个姓氏,已经有人战死,”伊丽莎白不由自主地想,“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嫁入冯·帕瑟诺家族。”心头微微涌起几分自豪、亲切和惊讶,她意识到,冯·帕瑟诺老爷和夫人也将成为自己的新亲戚。

他们还聊起了赫尔穆特的丧事,冯·帕瑟诺老爷说:“这就是生儿子的下场;他们必须为荣誉而死或为国捐躯……生儿子真的很蠢。”他语气不善,话里带刺地补充道。

“唉,女大不中留,不知不觉就要出嫁了。”男爵夫人暗含深意地微笑着回答说,“我们老了,肯定是孤独留守了。

出于礼貌,冯·帕瑟诺老爷并没有出言反驳说男爵夫人绝对不能算老,而是目不转睛地坐着一动不动,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是啊,孤独留守,孤独留守,”又沉思了一小会儿,然后说,“孤独终老。”

“孤独终老?冯·帕瑟诺先生,我们可不愿这么想!”男爵夫人也很礼貌、很风趣地回答说,“我们还没想得那么远呢;阳光总在风雨后,我亲爱的冯·帕瑟诺先生,这句话您可不要忘了。”

冯·帕瑟诺老爷的思绪重新回到了现实,他又变得温文尔雅的样子。“不过,得是您化作那缕阳光照进我们家才行,男爵夫人,”没等男爵夫人出言恭维,他继续说道,“但奇怪的是……家里变得空荡荡的,甚至连信也不来一封。我给约阿希姆写了信,但很少有他的回信;他有军事调动。”

冯·帕瑟诺夫人有些吃惊地转头看着丈夫,悄声说:“可……可是,约阿希姆就在家里呀。”

老头嫌她多嘴,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嗯,那他写了没有?他现在在哪儿?”

如果不是哈尔茨金丝雀在笼子里发出清亮婉转而又多变的叫声,那肯定又有一场小小的争吵。

他们围坐在它的四周,就像围坐在喷泉边上一样,似乎忘记了一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金丝雀的叫声细腻婉转清亮,仿佛丝线一样忽高忽低地在他们身上盘旋缠绕,把他们连成一体,使他们的生与死都这般闲适惬意;仿佛这根丝线快速向上冲起,在他们心中不绝萦绕,然后又拐个弯回到原处,完成一个周天,使他们暂时忘记了说话。

也许是因为这根丝线本来就是客厅里一个纤薄嫩黄的装饰物,也许是因为这根丝线使他们有一阵子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休戚相关,使他们摆脱了那种可怕的静寂,而静寂的喧闹和静寂的无声,就是人与人之间无法穿透的声响,就像一堵墙一样,让人的声音无法穿透,无法再穿透半分,令人不得不为之颤抖。

虽然金丝雀在欢快地歌唱,但连冯·帕瑟诺老爷都受不了那种可怕的沉默,当冯·帕瑟诺夫人说“我们现在去喝点咖啡吧”的时候,每个人都如闻纶音。

因为要挡住午后的阳光,大厅的窗帘没有拉开。当他们穿过大厅时,没有人还记得那时赫尔穆特的灵柩就放在这里。

约阿希姆来了,伊丽莎白又一次微感失望,因为在她的印象中他是穿着军装的,而他现在穿着的是乡下人的猎装。

他们俩彼此不熟悉,彼此都很拘束害羞。即使当他们俩与其他人一起回到客厅,伊丽莎白站在金丝雀的笼子前,把一根手指伸进鸟笼里激怒它,让它不停地啄着,即使当她这时决定,真要结婚的话,她也想在自家的客厅里养一只这样的小黄鸟,即使那样,她仍然无法把约阿希姆和自己的婚事联系在一起。

其实,这只会让她感到又舒心又安心,所以她很大方地在告别时约定,他一定要尽快过去接她出来骑马散心——当然,他事先应该去拜访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