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09节 再遇鲁泽娜

如果有人——也许是因为像坐牢一样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也许是因为情感迟钝——习惯了不去注意身边的人,可有一天却一直盯着身旁聊天的两个陌生年轻人,那他一定会觉得自己很奇怪。

这是有一天晚上在剧院休息厅里发生在约阿希姆身上的事。

那两个年轻人显然是外国人,二十岁刚出头的样子;他一开始还以为他们是意大利人,因为他们的衣服款式有一点点不一样,而且其中有一个人长着黑眼睛和黑头发,留着意大利式的八字胡。

虽然往日里约阿希姆是绝对不会,也不屑于偷听陌生人谈话的,可在发现他们正在使用一种非意大利语的陌生方言交谈时,他就不由自主地想听得更仔细些。听着听着,他就觉得心里微微有些发慌,因为这时才发现这两个年轻人说的是捷克语,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波西米亚语。这一丝的心慌来得有些莫名其妙,而更莫名其妙的是,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背叛了伊丽莎白。

难道鲁泽娜现在就在剧院中,这两个年轻人也要去她的包厢中找她,就像他自己有时候去伊丽莎白的包厢中找伊丽莎白一样?这虽然看起来不怎么像,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也许是因为那个留着黑色小胡子,黑头发卷得很厉害的年轻人和鲁泽娜真的很像,而且并不只有发色很像,也许是因为他们有一样小巧的嘴巴,在黄皮肤的衬托下显得特别红润的嘴唇,过于短而秀气的鼻子,虽求饶却仍似挑衅的微笑——没错,笑中含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只不过,这一切看起来非常荒唐可笑,也许这种相像只是他的一种幻觉而已,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鲁泽娜究竟长什么样子了,就算在街上碰到她了也肯定认不来,而且他也只能透过那个年轻人的面具和表演“看”到她。

就这么想着,就这么“看”着,他心绪渐平,觉得一切还好,只不过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因为在同一时间里,在内心的另一个角落里,他对隐藏在男人面具之后的女孩有一种难言的恐惧感,甚至在中场休息后仍然无法摆脱这种感觉。

现在上演的是《浮士德》,在他看来,华丽而虚伪的音乐和狗血桥段一样无聊透顶,在那个片段中,包括浮士德自己在内,没有一个人发现,俏丽可爱的玛格丽特在颦笑嗔怒时,眉眼之间依稀有着几分瓦伦廷的影子,而她不得不为此而付出惨重代价——只是为此,而非他故。也许,魔鬼梅菲斯特是知道的。

约阿希姆很高兴伊丽莎白没有哥哥。

表演结束后,他又碰到了鲁泽娜的哥哥。他心里不禁暗自庆幸,幸亏这个年轻人也管不了自己的妹妹。对于这一点,他心里非常肯定,所以虽然穿着制服,却还是掉头往耶格尔街 (1) 方向走去,而且走着走着,那种背叛的内疚感也不知不觉地消失了。

但在拐到弗里德里西街时,他突然想起自己不能穿着制服去那个地方,所以觉得有些扫兴,就继续沿着耶格尔街走着。该怎么办呢?他绕过下一个小区后拐了个弯,又走回耶格尔街。

这时他忽然发现,要是有戴着帽子的女孩从身边走过时,自己总是会偷偷打量几眼,而且竟然还期望能听到她们用意大利语说话。

再次走到耶格尔夜总会附近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只不过,那人说的并不是意大利语,声音悦耳,但语调生硬,而且还不怎么流畅:“您,一点儿都记不起我了吗?”

“鲁泽娜。”帕瑟诺不情愿地叫道,心里却哀叹一声:“哎呀,真糟糕!”

他就穿着制服和这么一位女孩站在大街上,他——前几天还耻于和穿着便服的伯特兰走在街上的他,并没有掉头走开,似乎所有的矜持和冷静都忘得一干二净,开心得简直都要跳起来,更何况,这个女孩还想和他继续聊两句:“老爸今天在哪儿呢?今天他不来吗?”

真是的,提那老头干嘛?他心里嘀咕了一下,说道:“不了,今天不行,小鲁泽娜;那……”——不对呀,她叫老头什么来着?——“我家老爷子今天也不能来……”啊,他得赶紧开溜。

鲁泽娜有些迷糊地看着他说:“让我等了那么久,现在却不……”不过,她的脸上却渐渐露出喜悦之色,他一定是来看她的。

他用心看着她那张又喜又羞又疑惑的俏脸,仿佛要把它深深地烙在心底,心里却还在想,那位山羊胡子南欧兄弟的俊脸是不是就藏在这张俏脸的后面呢?他们兄妹两人肯定有点相像的。

就在他想来想去,琢磨着一个长相像哥哥的女孩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厄运时,他就不自觉地想起了自己的哥哥,那留着短短的络腮胡子,一头金发,充满阳刚气息的哥哥,然后一下子就被拉回了现实。他们两人肯定有点不同的——赫尔穆特是乡下人,是个猎人,和那些说话软绵绵的南欧人毫无共同之处。

只不过,这依然只是一种心理安慰。

他仍然很仔细地看她,但身上那种拒她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消失了,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对她好一点,说几句哄她开心的话,这样她才会念着他的好。不过,他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地说:“不,小鲁泽娜,他不会来看你了,不过……”

“不过?”鲁泽娜既害羞又期待地问着。

约阿希姆一开始不知道要怎么接着“不过”说下去,但突然间福至心灵,顺着说道:“我们可以约个时间一起吃早餐。”

“对对对,”她开心地点着头说,“我知道一个挺不错的小餐馆。那就明天!”

“不行,明天还不行,不过我星期三倒是有空。”

于是他们约好了在星期三见面。

她踮起脚尖,在他耳旁低声说道:“真好,真可爱,你。”然后她就一溜烟地消失在煤气灯下的那扇门后。

就在这时,帕瑟诺却看见父亲正径直快步走上楼去,他的心咯噔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顿时觉得心如刀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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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Jgerstra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