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畋夫人起床时,天刚破晓。
她打开窗户,想看一下天气。
天空微亮,万里无云,灰蒙蒙的寂静仍然笼罩着身前尚未苏醒的庭院——一个四四方方、四面有墙的小院子。
院墙暗乎乎的,墙脚静静地放着一个浅色椭圆形大木桶,里面是今天要洗的衣物。
一阵轻风吹来,庭院间多了几丝凉意,也多了几分城市气息。
她趿拉着拖鞋走上楼,到小厨娘的卧室前敲了敲门;她可不想早上饿着肚子出发,早饭可不能少。然后,她开始精心打扮,穿上了棕色的真丝连衣裙。
当艾施来接她时,她正怏怏不乐地坐在大堂里喝着咖啡。
她无精打采地说:“我们走吧。”
刚走到前廊,她突然想起,艾施说不定也想喝一杯咖啡呢;他快速走到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站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路上早已洒满阳光,长长的围墙留下长长的阴影,却掩不住阴影之间铺石路面的明亮。
可这并没有让他俩的心情变好。
艾施无心多言,只是没好气地吩咐道:“我去买票,”然后又说,“五号站台。”
他们并肩坐在车厢里,无话可说;但到了波恩时,他探出身去,问有没有新鲜的糕饼,然后给她买了一个小面包。
她闷闷不乐地吃着,嘴里还在不停数落着。
过了科布伦茨后,当乘客们照例走到窗边欣赏莱茵河两岸的风光时,亨畋夫人也觉得有些坐不住,于是便站起来走了过去。
但艾施仍旧坐着一动不动——他对这一带都看腻了;除此之外,他也有意等到上船后再向亨畋夫人详细介绍两岸的自然风光。
不过,他现在觉得很郁闷,因为她提前享受了这一乐趣,更因为车厢里的旅客们抢了他的风头,为她做了详细的解说。所以,每过一条隧道,每次隧道挡住窗外的美景,都能稍稍纾解他的郁闷和沮丧。
但他的心情还是变得越来越烦躁,终于在途经奥伯韦塞尔 (1) 时,忍不住把她从窗口叫了回来:“我在奥伯韦塞尔也工作过……”
亨畋夫人看着窗外;车站里可没什么好看的。
她礼貌地说道:“哦,您去过很多地方嘛。”
艾施继续说道:“这是一份很糟糕的工作,不过我还是坚持了好几个月,为了那里的一个姑娘……她叫呼尔达。”
“那您现在就可以下车去找她呀。”亨畋夫人酸溜溜地答道,“您不用为了我而勉强自己。”
不过,这时他们也已经到了巴哈拉赫。
艾施生平第一次体会到旅游者的无能为力;站在火车站里,他还要等一个小时。按照他的计划,他们本该在船上吃早餐的。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建议他们俩去一家他熟悉的旅店。
但当他们披着明亮清澈的晨曦,走在宁静祥和的小镇窄巷中时,亨畋妈妈在一栋桁架木屋前突然说道:“我想住在这里,这是我梦想中的地方。”
也许是窗台前的花饰触动了她,也许是在面对陌生和未知时的长舒一口气,也许只是她心情由阴转晴了——总而言之,世界变亮变鲜活了。
现在,他们对任何事情的看法都非常融洽,甚至还一起爬上了教堂废墟,却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然后提前赶到码头,以免错过班轮。当得知自己还要等半个钟头时,他们俩也一点都不介意。
当然,在船上他们又吵了好几次,因为亨畋夫人的自尊心不允许总是只有艾施一个人知道周边的风土人情。于是,她搜肠刮肚地想出了几个名胜古迹的名字,然后伸出一只手,连猜带蒙地告诉他,想让他也长点见识。不过,艾施的眼里可揉不进一粒沙子,可每次指出她话语中的错误时,她都会恼羞成怒。
虽然一路吵吵闹闹,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好心情。遗憾的是,到达圣戈阿后,他们就得下船了。是的,一开始,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离船上岸。
他们此次出游本来是为了生意,不过这时候也似乎觉得无所谓了,所以在拍卖会场得知,想要购买的物美价廉类葡萄酒的拍卖已经结束时,他们并没有感到懊悔恼怒,反而像卸下了肩头的重担一样感到浑身一轻,因为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是坐着绳索牵引着船,随着绳索紧绷,缓缓驶向对岸——沐浴在明媚阳光中,风光迷人的戈阿斯豪森 (2) 。
艾施似模似样地装出一副正经生意人关心行情的模样,记下拍卖时的成交价格,然后回一句“下次再说”。正如他所说的那样,这种做生意的态度至少也是一种略带欺骗的态度,他心里也由此生出一股愧疚感,而这种愧疚感一方面迫使他故意忽略过于优惠的价格,但另一方面又让他感到心情沉重,所以他在回程坐渡船的时候,又把故意忘记的价格补到了价目表中,而且还目光不善地打量着亨畋夫人。
在渡船上,亨畋夫人坐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木座上,悠然自得地把一根手指伸入水中,但又非常小心,以免弄湿她那奶油色的蕾丝半指手套。要是按着她的心意来的话,她恨不得在莱茵河上再来回横渡几次,因为看着河水斜向奔涌而过时那种奇怪的轻微眩晕感,让她感到非常惬意快然。
只是天色已晚——不过,去河边客栈,坐在庭院树下,也挺不错的。
他们吃着鱼,喝着葡萄酒。
在雪茄的烟雾萦绕中,艾施在想要不要更进一步,严肃认真地思考着,体态丰满仪态端庄地坐在那里的亨畋妈妈是不是也期待着和他的关系能够更进一步呢。
当然,她和别的女人不同,于是他只是慎重地说起了洛贝格,觉得自己能够促成这次的旖旎之旅,其实应该感谢洛贝格,所以对洛贝格大加赞赏,以便根据那些大道理,自然而含蓄地大谈素食主义者对真爱的看法;但亨畋夫人这时已经发现他打的是什么主意,所以急忙打断了他的谈话,尽管她自己也很累,恨不得赶紧躺下休息,仍然主动提及他的安排,说现在得去罗累莱了。
艾施心中十分不快;他努力像洛贝格那样说话,却得不到亨畋夫人的肯定。
或许,她仍然觉得他的不太绅士吧。
他站起来付了账。
当他们穿过旅店庭院时,他看到这里有特地赶在夏季来游玩的游客,其中还有年轻漂亮的女士和小女孩。
一时间,艾施有些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跟身边这位韶华已逝的女人搞在一起,尽管她穿着棕色真丝连衣裙走过来的时候,看起来非常丰盈魁伟。
这些小女孩们穿着薄薄的浅色夏装,而穿着棕色真丝连衣裙的亨畋夫人,在路上没走一会儿就变得灰扑扑、脏兮兮了。
然而,这一切似乎正合他意;他还是有良心的,而且一想到身陷囹圄不见天日,竟然为一群可鄙又可怜的忘恩负义之辈甘愿牺牲自己的马丁,他就觉得老天待自己实在是太好了!
当他这时和亨畋夫人一起顶着飞扬的尘土走在乡路上,而不是与某个漂亮姑娘躺在草地上时,他甚至觉得,自己所作的牺牲最好不要得到这个女人的感激。
舍己为人者,义士也。
他心里想着,要不要在适当的时候把自己所作的牺牲告诉她,但随即又想起了洛贝格,于是就此作罢了:绅士受苦,不与人言。
以后——也许为时已晚——她总会知道的。
他突然感到一阵心痛。
他在前面走着,先换下了外套,然后换下了马甲——他出了汗,衬衫贴在肩胛骨上。
亨畋妈妈厌恶地看着他衬衫上的两大片汗迹。
拐入林间小道后,他突然停了下来,让仍然跟在后面往前走着的她,突然闻到他身上那股浓浓的汗味,吓得连连后退。
艾施关切地问道:“怎么啦,亨畋妈妈?”
“请您穿上夹克,”她厉声说道,随后又像哄小孩似的补充道,“这里很凉,太阴凉了,您会着凉的。”
“走走就暖和了,”他回答道,“您应该把领子解开几个搭扣。”
她摇了摇戴着顶旧饰小帽的头:不,她才不想这样呢,这看起来像什么样子呀!
“没事的,这里又没人能看到我们。”艾施说道。
这让她突然意识到,这里偏僻隐秘,人迹罕至,孤男寡女共处一地,彼此不用害羞。一开始她还有些不明所以,但随后就恍然大悟:他当着她的面换下衣服露出汗迹,好像一点都不避嫌;要是仍感到厌恶的话,那她真的不再是表面上的厌恶,而是表面无动于衷,实则奋力压抑似的,厌恶到了极点;甚至连他的大白牙也不再让她感到害怕,而是把他再次笑着说话时露出的大白牙,当作心里莫名认可的“不害羞”。
“加把劲儿继续走,亨畋妈妈,别叫苦叫累。”
她听得很不服气,因为他显然不相信她能跟上,于是她便拄着那把弱不禁风的粉红色阳伞,娇喘吁吁地再次向前迈进。
艾施现在跟在她身旁,在陡峭的地方就帮去她一把。
一开始,她还有些怀疑地看着他,担心他是不是在借机揩油,虽然最后还是抓住他的胳膊,但还是略显扭捏,只要看到迎面有其他游客,哪怕只是一个孩子走来,她就会立即松手,甚至甩开他的胳膊。
他们慢悠悠地往上爬着,停下来歇口气时,就悠闲地欣赏着周围的景色:天气炎热,林间小道的泥土近乎白色,出现许多裂缝;原先翠色欲滴的植物,仿佛生机不再,垂头丧气地立在干涸的泥土里;树根连同落满尘土的根须,裸露在羊肠小道上;暑气逼人,林子里却一丝风也没有,弥漫着枯萎凋零的味道;灌木叶子之间,缀着些生机已逝的黑色浆果,灌木也已准备好迎接秋天,迎接枯萎。
这一切,他们尽收眼底,却又无法形容。
他们到达第一个观景长椅处,眺望眼前的山谷;尽管离登顶罗累莱之崖还远得很,可在长椅上坐下时,他们似乎就觉得,如此美景在眼前,此行已不虚。
亨畋夫人仔细地抚平背后的棕色真丝连衣裙,以免靠在椅背上弄皱了。
这里静寂异常,他们能听到码头、圣戈阿旅店里传来的声音,还有渡船撞到大桥时沉闷的撞击声;这种静寂,这些声响,给他们俩带来了迥异于往日的感受,一时间两人都觉得很不习惯。
亨畋夫人看着刻在椅背上和身旁座位上的爱心和姓名首字母,压低了嗓音问艾施,他是否也和那位来自奥伯韦塞尔的呼尔达姑娘在这里留下印记,山盟海誓过。
当他开玩笑地假装要寻找时,她又让他别找了:“无论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臭男人走到哪,都会找到自己的浪荡过往。”
艾施却不想就此罢手,继续开玩笑地说:“说不定还能在哪个爱心里找到您的名字。”
听到这话,她不禁勃然大怒:“您这般乱嚼舌头到底想说什么?谢天谢地,我向来洁身自好守身如玉,自觉不比任何年轻姑娘差。当然,一个一辈子都和那些不要脸的女人鬼混在一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这一番话深深刺痛了艾施,让他觉得自己很卑鄙、很无耻,因为他之前一直觉得她比不上旅店里的年轻姑娘,但实际上她们中有些人可能给亨畋妈妈提鞋都不配。
他感到很开心,因为这里有一个人,她性格鲜明,意志坚定,这里有一个人,她明辨是非对错,知道善恶美丑。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此刻正是自己盼望已久的一刻——在这无边的混乱无序中显得异常的清晰明了、不可动摇,可以让人寄托无限希望的一刻。但一想起亨畋先生和酒馆里的那张遗像,他就觉得心烦意乱,而且心里还有一个心结没解开:在某个地方也一定刻着亨畋先生的爱心,在爱心里他们夫妻俩名字的首字母亲密地交缠在一起。
他不敢直接提起此事,而是淡然问道,她的老家是哪里的。
她很干脆地说,她来自威斯特法伦人州;此外,这跟别人毫不相干。
因为摸不到自己的发型,她只好整了整帽子。
不,她完全无法忍受有人总爱多管闲事,打探别人隐私,而干得出这种事情的就只有艾施这样的人,或者那些跟他半斤八两,无法想象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一段龌龊往事的客人们。凡是自己得不到的女人,这帮家伙都会不遗余力地至少给她凭空捏造一段爱情故事和一段风流往事。
亨畋夫人怒气冲冲地向后退了一步,想离他远一点,而艾施的心里虽然一直都在想着亨畋先生,但这时也能确定,她的过去一定非常不幸。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副悲愤交加的表情;很有可能,她是在棍棒相逼之下被迫成亲的。
所以,他赶忙说自己并无恶意。而且,按照他的经验,女人嘛,虽然哭哭啼啼的,或者看起来悲伤难过,但只要轻轻爱抚她们的身体,就能渐渐平复她们的情绪,于是他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抚摩着。
也许是因为天地静寂,万籁无声,但也许只是因为她精疲力竭;她丝毫没有挣扎。
她表明过自己的意思,但在说最后几句话时,嘴里就像含着东西一样,差点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而现在,她觉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根本感觉不到什么是勉强,什么是厌恶。
她好似看着眼前蜿蜒而去的山谷,却又似视而不见,而且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多年来,她的生活一直仅限于柜台和几条熟悉的街道之间,而现在,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突然缩成了一个小点,仿佛她一直都坐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似的。与她而言,这个世界是如此陌生,如此不能理解,而她与世界之间也不再有任何联系,除了那根长着多刺叶子的细枝条,垂在椅背上方,上下摩挲着她的左手手指。
艾施心里想着,自己要不要吻她一下,不过他心静如水,根本没有欲望,而且也觉得这么做绝非绅士所为。
所以,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
烈日西斜,阳光映脸,亨畋妈妈却感觉不到俏脸在发烫,感觉不到紧绷、发红、蒙尘的皮肤上传来的热辣。
仿佛在似醒非醒、似睡非睡之间,有一股梦幻之意想向艾施飘去,想要把他拥入怀中,因为他也把山谷里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长的山影看成是一种冰爽清凉的诱惑,但他还是心有顾虑,不想再有出格举动,迟疑了一会儿,最终伸手拿起自己身旁装有大银表的背心。
是时候出发了。
这个意志薄弱的女人乖乖地跟了上来。
下山时,她半个身子靠在他的胳膊上,他的肩上扛着那把弱不禁风的粉红色阳伞:背心和夹克挂在上面,左右晃动着。
为了让她走得轻松一点,他解开了她高领紧身胸衣上的两个搭扣。
亨畋妈妈什么都不管了,就算有其他游客迎面而来,她也没有把他推开;她的眼里没有他们。
她的棕色真丝裙子在乡路的尘土中拂过。
到了火车站后,当艾施留下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自己去找水喝时,她看起来是那样的无助而又心满意足,痴痴地等着他回来。他也给她带了一杯啤酒,她乖乖地顺着他的意思喝完了啤酒。
在黑暗的客车车厢里,他小心地把她的头枕在自己肩上。他不知道她是睡是醒;她自己也不知道。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她的头一阵一阵地来回晃动着。
他想把她拉过来一些,但她胸衣硬衬中的硕大胸脯却是个大麻烦,而且她的头摇晃不定,扣帽饰针都快戳到他脸上了。他干脆把她的帽子向后推了推,于是她的头发也连带着一起往后滑下,使她看起来像喝醉了酒似的。
她的真丝连衣裙散发出一丝混着尘土和温热的气息;只是偶尔才会飘出一丝残留在裙子褶皱里的淡雅薰衣草香味。
然后,他吻了吻她的脸颊,她的脸颊却从他的嘴边滑过。最后,他把她又圆又重的头托起并转过来面对自己。
她用干涩的厚嘴唇回吻着,有点像一头把嘴巴压在玻璃板上的大鼻子牲口。
直到站在前廊时,她才像重新回到了现实世界一样。
她轻推了一下艾施的胸口,然后仍似走在云端一样,走到柜台后的自己座位前。她在那里坐了下来,看着自己身前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雾的大堂。
最后,她总算认出了坐在第一张桌子旁的弗罗贝克,于是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弗罗贝克先生。”
但她没有看到,艾施刚才也跟着她进了大堂,她也没有发觉,他是最后一批离开大堂的。
当他对她打招呼告辞时,她冷声回答道:“再见,先生们。”
尽管他心头微有不悦,但一走出酒馆,他的心中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近乎自豪的感觉:他是亨畋妈妈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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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Ober-Wesel。
(2) Goarshaus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