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约阿希姆一开始决定推迟去莱斯托拜访巴登森一家,是因为他念念不忘要与伯特兰一起去,那么此时他对伯特兰生出的一丝恼意,兴许就是让他再次推迟出发的原因。他心中隐隐约约地希望:只要伯特兰开口,一切都会变得顺利,变得轻松,这样他就可以顺水推舟地把伯特兰带到莱斯托去。
尽管伯特兰很难抵挡这种诱惑,但令约阿希姆失望的是,伯特兰还是闷声不响——当然,伯特兰对此一无所知。于是,约阿希姆最后不得不决定一个人去。
在一个下午,他驾着四轮大马车去莱斯托,腿上的毯子一丝不苟地裹得平平整整,鞭子斜握,横在身前,缰绳顺溜地在棕色手套上来回滑动。
出发时,父亲说了声“嘿,总算走了”。
约阿希姆现在对这个离奇的婚姻计划充满了厌恶。
对面露出邻村的教堂尖顶;那是一座天主教教堂,它让他想起了鲁泽娜信奉的罗马天主教教义;伯特兰说过鲁泽娜的一些情况。
还要傻傻地待在这里吗?最明智的做法不就是头也不回地离去,直接去她那里吗?
他开始厌恶这里的一切:路上尘土呛鼻,漫天飞扬;路旁的树叶沾满了灰尘和倦意,预示着秋天即将来临。
自打伯特兰来了以后,他就又开始怀念起穿制服的日子了:两人穿着相同的制服,丝毫不显个性的帝国制服;两人穿着相似的便服,俚俗卑下的便服,就像兄弟俩一样;那种会露出双腿和裤腰的短装便服,他觉得穿着有伤风化。
伊丽莎白真可怜,因为她不得不看着穿着短上装,露出裤腰的男人们;他这次上门拜访至少应该穿上制服的——奇怪的是,他去鲁泽娜那里时从未这样想过。
白色的阔领带和马蹄形别针遮住了马甲的整个领口;这样挺好。他伸手摸了摸,确定它们戴得端端正正。
入殓时人们给遗体下身盖一块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赫尔穆特也曾从这条路驾车去莱斯托,拜访伊丽莎白母女;而如今,哥哥的坟头已布满路上的这种尘土。
哥哥真的把伊丽莎白当作遗产留给他吗?还是鲁泽娜?甚至是伯特兰?
家里本该安排伯特兰住在赫尔穆特的房间里,而不是那间冷冷清清的客房里;可这于礼不合。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像一组齿轮,相互牵制,相互影响,但隐隐然又取决于他自己的意愿,也正因为如此才看起来无法避免却又理所当然,与在军队服役时环环相扣的工作相比,无疑更让人无法抗拒。
但他不能再继续纠缠于这个念头了,因为后面说不定会出现什么让人害怕的东西,更因为现在他正拐入村道,必须留意在路上玩耍的孩子们;就在村后不远处,他从大门左右的两间园丁住房中间驾车进入花园。
“您总算来了。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冯·帕瑟诺先生。”男爵在客厅里接待约阿希姆时说。当约阿希姆说起因家中有客而未能尽早前来拜见时,男爵佯装责怪他没有带着伯特兰一起过来。
其实,约阿希姆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带上那个家伙;这当然不算失礼;可当伊丽莎白进来时,他还是觉得幸好自己一个人来了。他觉得她非常漂亮,就算伯特兰也一定抵挡不了她的花容月貌,而他自己也决不敢用平时那种随意的语气在她面前说话。不过,约阿希姆还是希望说话时能够随意些,有点像人们希望在教堂里听到污言秽语,甚至希望到刑场看热闹。
两人在露台上品茗聊天,坐在伊丽莎白身旁的他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他都快有三年没来莱斯托了,而且那时候秋意正浓,他们不可能坐在露台上的。
就在他还在认真思索着,觉得那时候庄园里的灯似乎已经点亮了的时候,他的心里生出一些奇异而荒谬的联想。它们在他心头盘旋着,挥之不去,因为他的同伙伯特兰——脑海中竟然会跳出的‘同伙’一词,这让他觉得有点恶心——因为伯特兰是促成和见证他与鲁泽娜之间亲密关系的同伙和证人,也应该和他一起出现在伊丽莎白面前!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把那个家伙介绍给父母呢?
那种被伯特兰坑了的极度不爽又一次浮上心头;突然之间,他又想到喝完茶后,自己必须穿着便服站起来,这让他感到十分为难;他本想把餐巾留在膝盖上,但他们已经去花园散步了。
当杂房出现在众人眼前时,男爵对他说:“您大概也快要回乡下经营农场了;至少令尊已经暗示过了。”
对于父亲想要支配自己人生的举动,约阿希姆心里又涌起强烈的反感,他很想回答说“我根本不想回老家住”;当然,这话绝不能说出口,只能在心里想想罢了;这与实情并不完全相符,也与他重新恢复对老家和财产的归属感不符;因此,他只是说离开军队并不容易,尤其是他很快就要被提拔为骑兵上尉了。
即使只是出于情感传统,人们也不能听天由命,如此轻易地放弃自己所钟爱的事业;他的朋友冯·伯特兰先生就是最好的例子,他看得很清楚,尽管伯特兰确实很有生意头脑,混得风生水起,但内心深处,可能仍然渴望回到军中。
他仿佛很随意地开始说起“伯特兰的生意遍布全球,经常去远方出差旅行”,近乎很孩子气地,给伯特兰披上了探险家的光环,让女士们难掩心中的兴奋之情,恨不得早点认识这么有趣的男子。
但帕瑟诺却觉得,她们看似兴奋,其实却很害怕,不是怕伯特兰,就是怕那个家伙过着的生活,因为伊丽莎白听得差点哑然无语,觉得这实在太难以想象了,就像知道有一个兄弟或亲人远在万里之外,远在异国他乡,远得人们从来就没办法确定那人到底在何方。
男爵也点头称是,认为只有没有家庭所累的单身汉才能过这样的生活。随即他又补充说:“水手的生活。”
约阿希姆觉得自己在这里简直都要变成伯特兰的代言人了,为了不让这个家伙的风头盖过自己,这时便继续说道:“伯特兰建议我申请去殖民地服役。”男爵夫人坚决表示反对:“人不能只顾自己,不能如此对待可怜的父母。”
“确实不能,”男爵说,“您应该回乡下老家。”
约阿希姆听了并没有不高兴。
然后他们掉头往回走,在伊丽莎白的爱犬的陪同下,又到了房子前那片开阔的空地上。
草地上散发出带着清香的润意,草叶上沾着露水,屋子里的灯也已渐次亮起;夜幕开始慢慢降临。
约阿希姆驾车离开时,天更暗了。他最后看到伊丽莎白的是她映在露台上的身影;她摘下花园帽,在白天即将逝去,黑夜即将来临的暮色中,站在明朗的天空下;天上布满了一片片红色的云霞。
她盘在颈后的大发髻仍然清晰可见。他心里想: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女孩如此美丽动人,美得都能让他完全忘记鲁泽娜的似水柔情;可他念兹在兹一日不忘的却是鲁泽娜,而不是伊丽莎白的纯洁无瑕;伊丽莎白为什么长得这般风姿绰约?
路边的树木黑乎乎地耸立着,尘土散发出一股凉凉的味道,也许和山洞里或地窖里的味道一样。
天色渐黑,但西边的天上仍飘着一抹红色的云霞,披在起伏不平的田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