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比锡广场后面有一家店铺,从外面看起来和左右相邻的店铺几乎没什么区别,除非有人发现,这家店铺的窗口不但没有陈列任何商品,反而装上了磨砂玻璃——上面蚀刻着精美的庞贝古城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图案,让人看不到里面的东西。但这种门面装饰,许多银行营业点和经纪人办公室也都在用,至于那些贴在玻璃上,很讨厌地打断了装饰花纹的海报,其实并不起眼。这些海报上都写着“印度”一词,看门上的公司招牌就知道,这家店里有“恺撒环景” (1) 可看。
一进门,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明亮、暖和的房间,里面有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在一张小桌子后面充当收银员,出售观看恺撒环景的入场券。但大多数顾客来到收银台边,只是为了让老太太在多次票簿上盖个戳,再稍微寒暄几句。
一位年长的服务员悄无声息地从隔断里屋的黑色门帘后面出现,微微做了一个表示抱歉的手势,恳请顾客们稍等片刻,于是即将轮到的那位顾客轻轻叹了口气,在藤椅上坐下,然后继续闲谈聊天,同时有些不放心地分心观察着那些对着街道的玻璃门,每新来一个顾客,他就会又嫉妒又不好意思地对着那人敌视一番。
随后,门帘后面传来轻轻挪动椅子的声音,接着便走出一人,他因光线忽然变亮而微微眯起眼睛,向老太太简单问好后就腼腆地匆匆离去,没顾得上看一眼这些等待观看的顾客,似乎他也感到很不好意思。为了不让别人抢在自己前面,轮到的那个顾客迅速站了起来,赶紧结束谈话,然后便消失在隔挡视线的门帘后面。
尽管许多顾客多年来相互见过多次,看着都挺眼熟,但他们之间很少交谈,只有一两个厚脸皮的老人主动跟收银台边的老太太,还有其他等待着的顾客闲谈,对里面的风景画赞不绝口;但他们得到的回答也大多只有几个字。
里面很黑、很暗,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老旧而浓郁的黑,一种在这里积聚了多年的暗。
服务员轻轻地拉着你的手,把你带到一个没有扶手和靠背的圆形座位上。
眼前是一堵黑色的墙,墙上有两只森然地看着你的明亮眼睛,眼睛下面是一张四方形的嘴,嘴里发出一片微光,在微光的渲染下,四方形也变得柔和了一些,看起来没那么生硬了。
渐渐地,你发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类似圣殿的多边形建筑,而你被带到这里后坐在椅子上看到的这堵墙,就是这个建筑的一部分;你也看到自己的左右两侧各坐着一个专心观看的人,他们都把眼睛贴在墙壁的洞眼上,而你在看了一眼这个发亮的矩形玻璃,记住上面映着“加尔各答政府大楼”后,也依葫芦画瓢,把眼睛贴了上去。
可当你往对着你张开的洞眼里看去时,政府大楼就在一个小铃铛的铃声和机械装置的格格声中消失了;就在大楼正要消失但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候,另一幅风景画已经接着滑来,让你几乎有一种上当的感觉;接着铃声又响一下,风景画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好像要移到最佳位置让你观看,然后便停了下来。
你看到一排棕榈树和一条平整的小径;在画面背景中的树荫下,长椅上坐着一个身着浅色西服的男子;喷泉向空中猛烈地喷出一股像鞭子一样的水流,但你直到看见磨砂玻璃上映着“加尔各答皇家花园掠影”时才觉得心满意足。
接着又是一声铃响,棕榈树、长椅、大楼、桅杆依次滑过,又是一阵晃动,一声铃响,然后便艳阳高照:“孟买港掠影”。
刚刚坐在皇家花园长椅上的那位男子,现在正头戴软木遮阳帽,站在画面前景中的防波堤方石上。他拄着手杖,一动不动,因为他被船上的大烟囱、起重机还有紧绷的帆具迷住了,被码头上堆成山的棉花捆迷住了,入迷地看着;他的脸在阴影中,无法辨认。也许他会走出来进入这个完全是棕褐色的奇妙空间——在你和这幅画之间,有一个抽象的小盒子,还有一段旅程;也许他会在木地板上自由而神奇地移动,你会发现他就是伯特兰,他随意而又让人心烦地提醒你,就算他在远方流浪,你的生活仍有他的影子。但这很可能是你的幻觉,因为上帝已经为他送去了铃声,于是他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僵硬地站着一动不动,没走一步就滑走了。
你偷眼从你左手边的人那里观察,看看伯特兰现在是不是去了他那里,但他的磨砂玻璃上映着“加尔各答政府大楼”,你差点希望伯特兰只出现在你这里,只向你一个人问候。
可你并没有时间想那么多,因为当你赶紧重新透过自己的两个玻璃片向里面看去时,等待着你的是一个令人欣喜的意外场景:“锡兰土著母亲”不仅被柔和的金色阳光照亮了,而且还显露出她们的自然肤色;她微笑着,红唇中露出白色贝齿,可能是在等待那个因看不上欧洲女人,而从欧洲来到这里的白人先生。
“德里寺庙建筑”也在棕色小盒子的底部散发出展现东方风情的色彩。
那里的非基督徒大概都知道,连低等种族都懂得要服侍神佛。但他自己不是说过,摩尔人要承担起重建基督国度的重任的吗?
你惊恐地看着熙来攘往的棕色人群,并不介意听到示意将它们送走并换上“启程猎象”的信号。
这里站着巨大的四足动物,其中一只轻轻抬起前腿。
那里满眼都是白色细沙,如果感觉耀眼而把目光移开片刻,你就会看到磨砂玻璃上方的一个小按钮,你可以随意拉着玩耍。
让你感到开心的是,这幅画立即变成了溶溶月色,这样你就可以随自己的心意让猎人们在白天或夜晚动身出发。
这时,耀眼的阳光不再刺痛双眼,你抓住机会观看骑象猎人的脸,如果你的眼睛没有欺骗你的话,那人就是伯特兰,他在模糊不清的骑象人身后,坐在篮子里,右手拿着的步枪随时准备射击,透出死亡的气息。你改变光线,他又变成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含笑看着你,骑象人把长矛放到大象的耳朵后面,提醒它按照指示动身出发。他们从那里离开进入丛林,但你什么也听不到,听不到兽群的踩踏之声,听不到公象的吼叫声,只听到铃声轻响和机械装置发出的几下格格声,一张张风景画奇怪而又突然地向前移动、消失。当你觉得那个旅客正是你一心要寻找的人,正是你念兹在兹的人,正是在你还握着他的手时消失了的人时,铃声便又响起,你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就发现你之前小心偷看过的,右手边顾客的磨砂玻璃上映着“加尔各答皇宫”,于是你就知道,自己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然后你还是撇了一眼,确定后面出现的画面中真的是皇家花园的棕榈树。当它们不带半分感情地出现时,你往后挪了一下椅子,服务员赶忙过来,你微微眨了眨眼,竖起了衣领,像一个大开眼界的可怜虫,沉浸在一种从未了解的快乐中,简单地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房间——这里又有其他人在等着,老太太在卖着多次票。
约阿希姆和伊丽莎白是在她闺中密友的陪同下,到城里为新家和嫁妆采办东西的时候来到了这家店里的。尽管他们知道伯特兰还在汉堡,尽管他们再也没有提到过他,但对他们而言,“印度”这个词听起来就有一种神秘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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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873年,August Fuhrmann在 Behrenstrae/Ecke Friedrichstrae以巴黎的一家店为样板开了“恺撒环景”店,那时的名称是“恺撒画廊”,营业时间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单次票二十芬尼观看一次,多次票一马克观看八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