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路上,在车轮的喀哒声中,疲倦感渐渐上涌,在无精打采的半梦半醒之间,他更清楚地意识到,父亲和伯特兰都在今天去世了,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房间里竟然没有任何噩耗,因为这个房间是让他的生活重新恢复认真、严谨的地方。毕竟,就算朋友已经去世,他也不该对其隐瞒订婚的事实。
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到第二天早上甚至变成了一种确定,即使并不确定死亡,至少能确定不在人世:父亲和伯特兰已经与世长辞。尽管对他们的死负有部分责任,但他仍然神态悠闲,对一切事物漠不关心,甚至不用再考虑自己从那家伙手里抢来的是伊丽莎白还是鲁泽娜。他的使命是跟着那家伙,盯着那家伙,而用来跟踪那家伙的必经之路现在已到尽头——这一秘密已经不复存在了;唯一要做的,只是向死去的朋友道别。
“这既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他自言自语道。
他有的是时间;他让马车停下来,下车给他的未婚妻和男爵夫人订了一束鲜花,然后才施施然前往医院。
当他走进医院时,却没有人告诉他任何不幸的消息;还是跟往常一样,有人指引他去伯特兰的病房,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在走廊里碰到护士后,他才知道,虽然那晚的情况很糟糕,但伯特兰现在感觉好多了。
约阿希姆机械地重复着:“他感觉好多了……是的,这太好了,真是可喜可贺。”似乎伯特兰又一次糊弄和欺骗了他,尤其是听到那家伙打趣似的向他问好说“我估计,今天就可以向某人道喜了”时,他就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他怎么知道的?”约阿希姆心里想,在冒出一丝恼意的同时也稍稍感到自豪,因为他现在身份不同了,作为伊丽莎白的未婚夫,似乎有权这样怀疑。“没错,”他说,“我很高兴能亲口告诉您,我订婚了。”
伯特兰仍然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您知道的,我喜欢您,帕瑟诺,”说了句让约阿希姆觉得自己被调戏了的话后,这家伙又说,“因此,我衷心祝愿您和您的未婚妻幸福美满。”
“这话听起来有一股发自内心的真诚,却又像是嘲讽,”约阿希姆心想,“虽然只是更高意志的一颗棋子,但这个家伙,总能洞烛先机,这个家伙,也正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现在的情况更是正中他下怀;他现在要撤退了,因为他看到自己的工作已经圆满完成,所以还送上了直白而衷心的祝愿。”
约阿希姆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他坐在病房中间的桌子旁,看着长着一头金发,几如少女一样躺在病床上的伯特兰,严肃地说:“我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
“您一百个放心,亲爱的帕瑟诺,万事皆会顺心如意……至少合您的心意。”伯特兰随口敷衍着,语气中还带着那份悠然和自信,让他听得忧喜不定、心神恍惚。
“对对对,顺心如意……”他附和着,然后有些不明白地问:“……但为什么只我一个人顺心如意?”
伯特兰微微一笑,有点不屑地摆了摆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嗯,我们……我们是迷失的一代……”但没有进一步解释,而是突然问道,“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这一问,倒让约阿希姆忘了继续问下去,立刻回答说:“嗯,看情况吧,顺其自然;最主要的是看家父的病情。”
打量着挺直了腰杆一本正经地坐在桌子旁,扭身对着自己的约阿希姆,伯特兰说:“想要结婚,您不需要立即回到庄园。”
约阿希姆感到很吃惊:“显然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啊!伯特兰之前总是说我必须接管庄园,又将鲁泽娜推入绝望的深渊,现在却说我不需要回庄园,好像要夺走我继承庄园的乐趣,甚至抢走我的家一样!伯特兰用了什么卑鄙手段诱惑我做了这一切,现在又推卸责任,甚至对成功将我拖下水变成平民这个战果都不屑一顾,还要赶我离开这里!是伯特兰心中的魔鬼在作祟!”他又惊又怒地看着伯特兰。
但伯特兰只注意到他眼中的疑惑。“那个,”伯特兰说,“您不久前提过,您快要晋升为骑兵上尉了,既然这样,您就该等到晋升后才退役。退役骑兵上尉比退役中尉好听多了。”
“这个少尉现在感到抬不起头了。”约阿希姆心里想着,微微地直了直腰,似乎坐得更端正了。
伯特兰继续说道:“这几个月来,令尊大人的病情已经明朗了。”
约阿希姆本想说,他觉得已婚军官有点奇怪,他渴望回到故乡。但这些话他又不能说出口,所以他只是说,他未来的岳父岳母非常希望伊丽莎白住在西城区的新宅子里,伯特兰想出来的法子倒是挺合他们心意的。
“好了,亲爱的帕瑟诺,一切顺利,”伯特兰说道,紧接着又是一句相当不合时宜、相当令人讨厌、相当自以为是的话,“而且,如果告诉您的长官,您在接到委任状后就以上尉军衔退役,您的晋升速度肯定可以加快。”
伯特兰说的还是没错,但让他恼火的是,伯特兰竟然还对他的晋升和退役一事指手画脚。
约阿希姆若有所思地从桌上拿起伯特兰的拐杖,仔细看着弯柄,然后用手指抚过下端黑色橡胶套上弹性十足的凸起;康复期病人用的拐杖。“这家伙为何如此急着催我结婚?”他不禁又心生怀疑,“这里不会又有什么鬼名堂吧?”
昨天晚上,他和伊丽莎白一起向她的父母表示,他们不想匆忙结婚,并逐一举出了各种不便;而现在,伯特兰这家伙又想把所有不便化为乌有。“话是没错,但婚礼不能仓促举行。”约阿希姆固执地说。
“好吧,”伯特兰说,“那对我来说太遗憾了,我只能从遥远的地方给您发贺电了,可能从印度,也可能从其他地方。因为快要完全康复之时,便是我起程离开之日……这事总归对我有所影响的。”
哪件事?中弹擦伤之事?伯特兰真的看起来很虚弱,康复期病人总是拄着拐杖,但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伯特兰知道今晚的事吗?在真相大白之前,他真的不该让伯特兰起程离开。他想,光明正大地面对对手的赫尔穆特是不是并不比自己更值得尊敬;这里不也一样吗?不成功,便成仁!自己既想两者兼得,又想两者全抛。父亲说得没错;他和伯特兰这家伙一样不知廉耻;伯特兰是一个几乎不再算是朋友的朋友。不过,这也算是差强人意吧,因为父亲也肯定会觉得,他们用不着邀请伯特兰参加婚礼。
尽管如此,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听伯特兰说:“还有一件事,帕瑟诺,我觉得您家的庄园,如果令堂大人不操心管理的话,如果它不能自行运转的话,真的是处于无主状态。令尊大人身体有恙,保不准一时糊涂而造成重大损失。请您原谅,但我觉得有必要提醒您,如有可能,还是向法院申请禁治产宣告为妙。您应该聘一个能干的管家;反正管家是拿钱办事的。我觉得,您应该和令岳商量一下,毕竟他也是个农场主。”
没错,伯特兰说话时就像个见不得光的密探,但提出的建议确实很为他着想,也很有道理,在这一点上,他必须感谢伯特兰,甚至不得不说出自己的希望:“在您康复之前,我仍会经常来探望您。”
“没问题,”伯特兰说,“代我向您的未婚妻献上我谦卑的敬意。”说完便精疲力尽地躺回到枕头上。
两天后,约阿希姆收到了一封信,伯特兰在信中说,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为好转,即将转至汉堡的一家医院,这样离公司近一点,而且在起程前往东方之间,他们两人肯定还会聚聚。
感受着伯特兰信中这种认为他们理所当然会再次碰头的自以为是,约阿希姆决定,一定要避免和他碰头。
但这意味着他需要忍受诸多不便:从今往后,他将失去这位朋友带来的那份自信和悠然,还有生活上的指导和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