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 第16节 所谓爱情

他们沿着林间小路并骑而行。

尽管马夫就在后面不远处跟着,伊丽莎白还是有一种被约阿希姆抛弃的感觉,心里非常郁闷。

兴许她也觉察到伯特兰的目光正在她的脸上来回扫视着。

“她的嘴巴很特别,”伯特兰心想,“她的眼神清澈,显得活泼又可爱,我非常喜欢;她的性格肯定脆弱敏感,易喜易怒;作为恋人,她真的很难相处;作为女人,她的手实在太大了,而且手掌无肉,手指纤细。她是个感性的小伙子,不过确实是魅力无边。”

为了摆脱这种郁闷的心情,伊丽莎白开始没话找话,尽管有些话才刚刚说过:“冯·帕瑟诺先生跟我们说了很多关于您的事情,还有您那些让人惊叹的游历。”

“是吗?他倒是对我说过许多赞美您漂亮动人的话。”

伊丽莎白没有回答。

“您不喜欢听这些吗?

“我不想听人说我漂亮,这种所谓的漂亮。”

“但您真的非常漂亮。”

伊丽莎白有点不确定地说:“我不觉得您是那种会向女人大献殷勤的人。”

“她比我想的还要聪明。”伯特兰心里想着,嘴上却回答道,“就算我想侮辱别人,我也说不出这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话。我可不是在恭维您;您心里很清楚您有多漂亮。”

“那您为什么还要这么说?”

“因为我再也不会见您了。”

伊丽莎白惊讶地看着他。

“您当然不喜欢有人谈论您的美貌,因为您觉得,在这些殷勤奉承之后等着您的就是求爱。但假如我就此离去,永远不再见您,那么从逻辑上来讲,我不可能是您的追求者,因此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最美好的情话送给您。”

伊丽莎白听得娇笑不已:“好话只能从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那里听到,真是让人伤心不已。”

“至少,我们还可以相信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说的话。亲密无间之日,便是虚情假意的种子发芽之时。”

“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就太可怕了。”

“这当然是真的,但还远没达到可怕的地步。熟悉是最狡猾、甚至最卑鄙的追求方式。他们不会直接对您说,是因为您的美貌而向您求爱,而是先从不起眼的地方下手,潜移默化地获得您的信任,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获取您的芳心。”

伊丽莎白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您的话中没什么可恶的言外之意吧?”

“没有,因为我就要走了……陌生人有权说真话。”

“我对所有陌生的东西都敬而远之。”

“因为您痴迷于此。您非常漂亮,伊丽莎白。在这一刻,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吗?”

他们默默地并骑而行。

然后她说出心里真正想问的话:“您到底想要什么?“

“没什么。”

“那您说的岂不都是些空话。”

“与那些向您求爱并为此而夸您漂亮的人相比,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更诚实而已。”

“我不喜欢有人向我求爱。”

“也许您讨厌的只是那种不诚实的形式。”

“您难道不比别人更不诚实吗?“

“我就要走了。”

“这又能证明什么?”

“只能证明我有廉耻之心吧。”

“嗯?”

“向女人求爱,意味着这个男人愿意把自己当作活着的两足动物献给这个女人;这很无耻。毕竟,您还是有可能——即使不一定——为此而痛恨所有求爱者。”

“我不知道。”

“爱情是绝对的,伊丽莎白,而用世俗表达绝对时,绝对总是会沦为激情 (1) ,正因为绝对是无法证明的,更因为在这个时候,绝对就会变得极其世俗,激情总是变得那么可笑,男士单膝下跪,让您接受他的各种愿望;如果那人真的爱您,那他千万不要这样做。”

“他这么说,是为了向我示爱吗?”见他沉默不语,她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于是便说道:“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伤感,那就是永远。又因为世上没有肯定的永远,所以它一定会变成否定的永远,那就是‘永不再见’。假如我就此离去,那永远就在此时此地;您我将天各一方,永不再见,而我就可以大声说出‘我爱您’。”

“请您慎言。”

“或许正因为很清楚自己的感觉,我才忍不住这样跟您说话;或许在我迫使您倾听我内心独白时也掺杂着一点点怨恨和不满,或许是嫉妒,因为您会留在这里继续生活……”

“真的嫉妒?“

“是的,真的嫉妒,还有一点点骄傲。因为,我也想在您的灵魂之泉里扔一块石头,让它永远留在那里。”

“所以,您也很想成为我的知己。”

“也许吧。但我更希望这块石头能够成为您的护身符。”

“什么时候?”

“当我此刻嫉妒的那个他在您面前单膝下跪时,当他用那种老套的手势把您牵到他的身边时:那么对——比方说——纯洁爱情的回忆也可能会让您想起,在爱情中任何唯美手势的背后,都隐藏着更为粗俗的现实。”

“您在斩断情缘转身离去时,对每个女人都这么说吗?”

“应该对每个女人都这么说的,但我通常在说出之前就已分手别过。”

伊丽莎白低头盯着马鬃沉思了片刻后接着说道:“我不知道,这一切听起来很反常、很古怪。”

“如果您考虑的是传宗接代,那当然是有点反常的。但有时候您会觉得这挺正常的,比如有一次某个男士,某个此刻不知在何处生活、吃喝、努力工作的男士,很无聊地与您一朝邂逅成相识,然后在某个合适的时机对您说‘您真是太漂亮了’,而且还向您单膝下跪;可要是此后您将与这位男士在完成一些仪式后生几个孩子,那您还会觉得这正常吗?”

“不要再说了!这太可怕了……太恐怖了!”

“是的,这很可怕,但不是因为我把它说了出来,因为更可怕的是,您坦然、甘愿亲身经历这一切,而不是听听而已。”

伊丽莎白强忍着眼泪;她呻吟着说:“但是,为什么?天啊!为什么我会听到这些……求您了,请不要再说了。”

“您有什么好怕的,伊丽莎白?”

她轻声回答:“我本来就很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陌生,害怕另类,害怕未来……我说不出来。我心中隐约希望,正如熟知当下那样,我也能熟知未来。家父家母不也是夫妻一体、相亲相爱吗?可您却想夺走我的这个希望。”

“因为您害怕危险,不愿正视危险,所以我有责任把您唤醒,这样您才不会因为厌倦、因为传统、因为黑暗而听凭命运的摆布,或让您明珠蒙尘、白璧生瑕……伊丽莎白,我对您绝对是一番好意。”

伊丽莎白又在心里酝酿了一会儿,然后犹豫着、挣扎着轻声说道:“那您为什么不留下来?”

“我来这里碰到您,纯粹就是一场意外。如果我留下,那我就跟我让您提防的那些人没什么两样,也像在偷袭您的感情;稍微纯洁一些的偷袭,仍然是一种偷袭。”

“我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只能用否定句回答:不要做任何让您有一丝犹豫的事情。只有自由自在、无牵无挂、从心所欲的人,才能实现圆满——请原谅这种伤感。”

“没人帮我。”

“是的,您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就像您独自面对死亡时一样孤独。”

“这不是真的。您说的不是真的。我从不孤独,我父母也不孤独。您这么说是因为您想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或者因为您喜欢折磨我……?”

“伊丽莎白,您是如此美丽,对您来说,圆满和完美也许就在您的花容月貌之中。我为什么要折磨您?!但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好多更不中听的话我还没说呢。”

“不要折磨我。”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这种疯狂的希望:只需燃起点滴情欲,就可架起这座桥梁。您该提防情欲带来的激情。”

“您又在让我小心谁?”

“一切激情都是为了许下举行仪式的诺言,并用老套的方式兑现承诺。我希望您不要为这种爱情而受伤。”

“您真可怜。”

“就因为我让您知道我身无分文?您该提防所有在您面前假装有钱的人。”

“不,不是那样。我觉得您比别人更值得同情,甚至比您认为的那些人更值得同情……”

“我必须再次提醒您。对待这种事情,千万不要有任何同情。源于同情的爱情,并不就比源于金钱的爱情更甜蜜。”

“哦!”

“当然,您不想听这些,伊丽莎白。好吧,那就这么说吧:因同情而犯下罪过者,秋后算帐时最是无情。”

伊丽莎白凶巴巴地看着他:“我一点都不同情您。”

“那您干嘛这么生气地看着我,虽然您这么做似乎更正确。”

“为什么更正确?”

伯特兰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听我说,伊丽莎白,做人自始至终都要坦诚。我不喜欢说这种情话,但我爱您。这是非常认真和非常真诚的告白,在感情方面我从不开玩笑。而且我也知道,您会爱上我……”

“啊,天啊,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对于这段暧昧不清的感情,我绝对不会过于乐观,可也不会变得感伤。然而,没人可以忘却那个疯狂的希望:自己再也找不到那座神秘的爱情之桥。也正因为如此,我必须离开。世上只有一种独一无二的、真正的伤感——分离的伤感,痛苦的伤感……要让这座桥牢固稳定,就必须把它绷得够紧,因为现在的它真的无法承重。如果在那之后……”

“啊,不要再说了。”

“如果在那之后,两人对爱情的渴望确实变得强烈无比,即使竭尽所能也依然无法反抗,如果两人确实情深难言,相思刻骨,恨不将世界一分为二,这样才会有希望:使两人的多舛命运超脱杂乱无序的意外,超脱平淡而多情的哀愁,超脱单调而意外的亲密。”

他继续说着,仿佛不再和伊丽莎白说话,而只是自言自语:“我相信,并且这也是我内心深处的信念:只有在变得极度陌生之时,甚至可以说,只有陌生到极点之时,陌生才能转向反面,变成绝对的熟悉;尔后,熟悉就能成长、就能绽放,成为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之花,漂到陌生之前;而陌生就是:合二为一的神秘感。逐渐习惯身边有对方的存在,逐渐变得无比熟悉后,神秘感就会消失。”

伊丽莎白哭了起来。

他轻声说:“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去爱,永远不要忍受爱情带来的痛苦,除非是以这种最终无法实现的形式。即使那个人不是我,我也不会嫉妒。可每次念及你终会落入哪个配不上你的混蛋之手时,我便会感到痛苦,感到嫉妒,感到无力。你哭是因为人生无法圆满吗?如果是,那你哭得对。哦,我爱你,我渴望迷失在你的陌生之中,渴望你能成为我命中注定的最后一个女人……”

他们并骑而行着,一时间又陷入沉默之中;两匹马驮着他们从林中走出,前面是一条向下通往村路的田间小道,他们必须从这条村路才能到家。

在金色的阳光和几近白色的天空下,当铺满灰尘的村路出现在眼前时,为了在树荫下再说些心里话,他拉起缰绳停住了马,依然用非常轻柔的声音,带着似乎即将告别的不舍,说道:“我爱你……爱你,这真的太美妙了。”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干裂缺水的路上,他们看起来不可能再一起走了,所以当他停下时,她心里很开心。

“我现在要去追那个倒霉蛋骑士了……”随后他再次柔声说道,“保重。”

她把手递给他,他俯首象征性地轻轻一吻。

然后,她又听到一声“保重”。

她什么也没说,但当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大声叫道:“冯·伯特兰先生。”

他退了回来;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再见。”

她本想说“保重”,但觉得这样说似乎不太合适,显得有些做作。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头张望,却再也分不清那两个身影中谁是伊丽莎白,谁是马夫了;他们已经走得很远了,明晃晃的太阳让他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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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小节中的“激情”、“伤感”在文中都源自单词“Pathos”。——译注。